趙洪霞(重慶安全技術職業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重慶 404121)
鐘曉雯(西南政法大學 民商法學院,重慶 401120)
合同僵局源自司法實踐,以“合同僵局”為關鍵詞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進行檢索,截至2021年11月27日,共檢索出1941篇民事判決,從案件的時間分布來看,近兩年來合同僵局案件呈急劇上升趨勢,僅2020年至2021年合同僵局案件達1834件,占合同僵局案件的絕大部分,合同僵局的形成不利于合同當事人訂約目的的實現、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資源的有效配置以及市場交易的健康運行,甚至損害第三人合法權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然而,司法實踐中有關合同僵局的認定標準及裁判規則均缺乏統一規定,如何有效化解合同僵局成為理論與實務界共同面臨的難題。
本文主要探討的是因違約方履約困境所形成的合同僵局問題,即合同履行過程中,債務人因非惡意違約而陷入履行不能,因欠缺合同解除權而無法脫離合同關系,債權人有解除權卻拒不行使,事后亦無法達成合同解除或變更之合意,致使合同關系處于停滯狀態,且該狀態仍在持續。合同僵局具有廣泛性,一方面,它既可能發生在長期合同關系中,也可能出現在一時性合同關系中。《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會議紀要》)第48條①僅規定了長期合同之僵局狀態,然而土地使用權轉讓合同、買賣合同等一時性合同中也可能出現合同僵局。如“他維紅與聯家源房產經紀公司房屋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他維紅因收入達不到貸款條件而主張解除案涉合同,房屋出售方并不同意,雙方亦不能達成調解協議導致合同僵局②;另一方面,合同僵局既可能發生于非金錢債務關系中,也可能出現在金錢債務關系中。依傳統觀點,金錢債務不發生履行不能,故當債權人要求債務人繼續履行金錢債務時,債務人一般情況下不得拒絕。然而,司法實踐中因不履行金錢債務而陷入合同僵局的案例比比皆是,如租賃合同到期前,承租人由于工作地點變更、家庭發生重大變故、經濟能力不足等原因,繼續租賃案涉房屋于其而言已毫無意義,在要求解除租賃合同后不再享受合同利益并拒付租金,而出租人仍要求承租人繼續履行租金義務,致使合同履行陷入僵局。
關于合同僵局問題的破解,理論與實務界做出了有益探索,主要形成了以下觀點:一是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二是依據現行法律規定打破合同僵局;三是引入重大事由解除制度;四是由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上述觀點對于推動合同僵局問題的破解具有重要意義,但仍不能解決這一現實難題,因而有必要探索更合乎實際、行之有效的解決方法。
1.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
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達到破解合同僵局之目的是民法學界與司法界主流觀點之一。該觀點認為違約方不履行合同卻不能解除合同將導致社會效率損失,因而有必要創設違約方合同解除權[1]。違約方可憑借此權利對抗相對方,甚至可以解除權遭受裁判損害為由質疑仲裁機構或主審法院的行為[2],從而提高社會經濟效益[3]。
《民法典》第563條規定了法定解除權③,司法實踐中不乏法院依據該條款判決違約方享有解除權。《民法典》第563條實際上將法定解除權分為兩類:一是合同目的因不可抗力不能實現而產生的法定解除權;二是因根本違約行為所產生的法定解除權。對于前者,雙方對于合同目的不能實現均無過錯,應予同等保護;對于后者,由于一方違約導致合同目的不能實現,違約方存在過錯,尚不能依簡單文義解釋得出結論。依據體系解釋,若承認違約方享有合同解除權必將導致《民法典》第577條關于繼續履行的規定形同虛設④。且按立法者的意圖,債務人違約情形下,享有合同解除權的一方僅指債權人,否則將有損實質公平。此外,合同僵局不以根本違約為必要。如“曹高總與錢亞仙、紹興市魚得水美食廣場有限公司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曹高總雖遲延支付租金,但遲延時間較短,不構成根本違約,曹高總主張解除案涉合同,現案涉酒店已暫停營業,雙方陷入合同僵局⑤。
那么,能否將《民法典》第580條規定的繼續履行的排除規則納入《民法典》第563條第5項規定的兜底條款之內推導出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答案是否定的。《民法典》第580條“對方可以要求履行”的除外情形為對方不能要求履行,該條款僅能推導出違約方拒絕履行非金錢債務的抗辯權而無法推導出合同解除權。合同解除是為了讓合同雙方當事人脫離合同這一“法鎖”的約束,而強制履行則是違約責任形式,是對守約方利益的救濟規則,《民法典》第580條不適用于因金錢債務而陷入的合同僵局。
綜上,違約方合同解除權這一創新性概念缺乏比較法經驗[4],不利于貫徹合同嚴守原則[5],不符合中國社會現實,應予摒棄[6]。
2.基于現行法律規定打破合同僵局
有學者通過相關案例的實證研究,認為違反非金錢債務場合,法院判決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的動因在于排除守約方的實際履行請求權以及返還標的物。當債務履行陷入永久不能時,債權人不再享有履行請求權,無權繼續占有履約標的物,此時債務人可依返還原物請求權回復對標的物的占有,無須解除合同。若履行費用過高,債務人可主張繼續履行的抗辯權。違反金錢債務場合,可依情勢變更規則或重大誤解制度破解合同僵局。在立法缺失的情況下,可通過減損規則的適用破解合同僵局,亦可借助于法律技術平衡合同當事人利益[6]。
司法實踐中,法院主要依據減損規則、情勢變更規則或是參照《九民會議紀要》第48條的規定處理合同僵局案件。《民法典》第591條⑥規定的減損規則旨在維持合同效力的前提下,對違約方損害賠償范圍予以必要限制。這體現了公平原則。然而,減損規則是作為損害賠償請求權的抗辯規則,守約方主張繼續履行難以認定為損害擴大之形成原因,且減損義務產生的時點如何確定,法律尚未明確。《民法典》第533條對情勢變更規則作出了正式規定⑦,該規則雖能在一定范圍內解決合同僵局問題,但兩者存在較大區別:情勢變更規則主要針對訂約時無法預見且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主要是客觀不能,而合同僵局往往是在訂約時就可預見的商業風險,多是針對主觀不能的情形;情勢變更規則多是對債務人履約成本與自身所獲收益之間進行比較,而合同僵局則多是對債務人履約成本與債權人因債務人履約所獲收益之間進行比較[7];情勢變更規則多以當事人訂約目的不能實現為必要,而合同僵局并不當然導致訂約目的不能實現[8]。
《九民會議紀要》第48條對合同僵局問題作出了相對完整的表述,針對長期性合同僵局規定了違約方起訴解除合同之構成要件,但仍存在以下不足:第一,該條款僅適用于長期合同,而對于買賣合同等一時性合同所形成的僵局狀態則不適用,致使有的法院為打破合同僵局,強行將買賣合同等一時性合同納入長期合同范疇。如“黃唯、孔金紅與新時代房地產開發公司商品房預售合同糾紛案”中,法院以合同雙方自簽訂合同至辦理貸款直至房屋建成收房交付需要較長時間為由,強行將商品房預售合同納入長期合同之內以適應《九民紀要》第48條之規定。第二,關于“對當事人雙方都不利”的規定,進一步限縮了合同僵局的適用范圍,繼續履行于守約方而言系實現其訂約目的最為重要的途徑。違約方陷入履約困境若對其造成不利影響,守約方可通過行使解除權擺脫不利影響,合同關系不至于陷入僵局狀態。第三,關于“顯失公平”的表述易與《民法典》第151條中作為可撤銷民事法律行為之一的專有名詞“顯失公平”相混淆⑧。第四,“違約方起訴解除合同”難免與現行合同解除制度相沖突。第五,就法律地位而言,《九民會議紀要》并非司法解釋,不能作為裁判依據予以援引,適用空間極為有限。
3.引入重大事由解除制度
合同陷入僵局狀態,當事人可以重大事由為依據,向法院起訴解除合同,法院通過利益衡量,認為對于合同當事人而言已不具備維持合同關系的期待可能性時,可認定為存在重大事由[4]。重大事由屬于違反合同義務的,僅當補正期限經過,或經催告無效時方可在合理期限內主張解除合同并請求損害賠償。然而“重大事由”內涵的模糊性與外延的廣泛性必將帶來司法適用上的困難,對法官職業能力和專業水平要求極高。引入重大事由解除制度雖有利于為化解合同僵局提供依據,但卻不可避免地引發一系列次生性問題,如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時應考慮哪些因素以及應受到何種限制才能保障裁判結果符合實質公平。
4.由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
王利明認為,為維護公平與誠實信用原則,降低交易成本費用,合同僵局中應允許違約方申請司法解除,合同是否解除由人民法院決定[5]。其制度目的在于打破“合同僵局”,違約方申請解除合同權由以下要件構成:一是違約方合同目的不能實現;二是繼續履行對違約方明顯不公平[7]。雖然合同解除的決定權交由司法機關看似能夠避免道德可非難性,但仍存在以下問題:一是法官可能作出誤判;二是由法院判決支持違約方解除合同未必合乎道德性[9]。
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是指合同因一方當事人非惡意違約而陷入法律上、事實上、人身上或經濟上的履行不能時,守約方拒不行使合同解除權,致使合同關系陷入僵局狀態。為破解合同僵局,由法律賦予違約方向法院請求終止合同關系以擺脫履約困境的權利。賦予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系打破合同僵局的有效途徑。一方面,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確立為違約方在特定情況下擺脫履約困境提供了法律依據,避免了違約方遭受更大損失,恪守了誠實信用原則,促進了資源的合理利用,維護了社會公共利益;另一方面,以“終止”代替“解除”不會對已有合同解除制度造成破壞,避免違約方合同解除權之爭,且現有合同制度中不乏終止合同關系之表述,因此,合同終止請求權符合合同法律制度體系,能夠有效化解合同僵局。
1.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必要性
首先,合同僵局問題日益增多而現行法律制度供給不足。繼續履行作為違約救濟的首選方式,并不適用于合同僵局情形。一是內容不確定導致額外成本增加;二是實際履行可能使相對人的債務履行產生不必要的風險;三是實際履行判決涉及強制執行與監督問題,耗費較多人力、物力;四是強制履行并不適用于所有合同義務;五是實際履行可能促使非違約方的機會主義行為,獲得不成比例的收益;六是實際履行在某些情況下可能導致效率損失,面臨交易成本困境[9]。其次,我國現行法尚不足以化解合同僵局問題。《民法典》第580條第2款被認為是專為破解合同僵局問題所設,對緩解合同僵局問題具有重要意義,然而該條款在適用上存在較大缺陷。就適用范圍而言,《民法典》第580條僅針對非金錢債務;就適用條件而言,《民法典》第580條未對其主觀過錯狀態予以限制,可能導致一方當事人為追求超額利益故意制造合同僵局之假象,悖于法律條文設置初衷;就適用后果而言,《民法典》第580條未對該違約責任的承擔范圍以及認定違約責任時應當考量的因素等作出具體規定;就邏輯層次而言,合同僵局作為合同權利義務關系終止事由之一,理應納入《民法典》合同編通則部分第七章,即合同權利義務終止一章,而非違約責任一章。故《民法典》第580條尚且無法化解合同僵局問題。
2.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正當性
第一,符合合同法律規范體系。《民法典》第557條規定了合同權利義務關系終止的各種情形⑨。違約方因合同僵局而享有的合同終止請求權可納入第557條第1款第6項的兜底條款之內,該條款為因合同僵局而終止合同的情形提供了適用空間。同時,《民法典》第580條第2款明確規定當事人可向法院或仲裁機構請求終止合同,此處之所以用“終止”而非“解除”,主要原因在于合同僵局情形下權利義務關系之終止并非合同解除制度所能涵蓋。雖然《民法典》第580條第2款關于破解合同僵局的規定存在一定漏洞,但不容否認的是其實際上已承認了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為該制度構建提供了一定的法律支撐。合同可因解除而終止,亦可因合同終止請求權之行使而終止,兩者并行不悖。我國合同法律規范體系并未對合同解除與合同終止作出嚴格區分,在理論與司法實踐中又不乏使用“合同消滅”這一概念,這就使得合同消滅、合同終止、合同解除三者在適用上更加混亂。《民法典》第557條規定了七種合同權利義務終止的情形:一是實際履行;二是相互抵銷;三是標的物提存;四是債務免除;五是混同;六是合同終止的其他情形;七是合同解除。前五種情形都是合同有效的前提下,因履行、提存、抵銷、免除、混同而終止,不存在違約,因而可將其納入合同消滅的范疇;第六種情形可納入合同終止的范疇;第七種情形則單獨納入合同解除制度框架內。由此可將合同權利義務終止情形劃分為合同消滅、合同解除與合同終止三種情形[10],有效避免法律概念模糊、合同法律制度不清晰、司法適用混亂的局面。合同終止主要適用于合同解除與合同消滅之外的情形,本文所探討的合同僵局即可納入合同終止情形之一。
第二,合乎道德性要求。作為合同法運行的重要機制,道德性對合同法的整體框架產生了決定性影響[9]。合同法的道德屬性會否定違約方合同解除權,而賦予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可避免道德上的可非難性。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之設立并非將違約方置于主動解除合同之法律地位,而是將決定權交由公權力機關,由法院或仲裁機構認定合同是否陷入僵局,有無終止合同之必要以及終止合同的法律后果等,因而合同終止請求權能否被支持是在對當事人利益及社會公共利益衡量基礎上所作出的理性結論。在合同陷入履約困境時,賦予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具有促使違約方“主動認錯”的功能,合同終止后,守約方的損害賠償請求權不受影響[3]。
第三,有利于平衡合同當事人利益。在違約方非惡意違約而陷入履約僵局,實際履行難以繼續或是履行成本奇高,且通過違約損害賠償制度能夠充分彌補守約方損失的情況下,守約方有解除權而故意不行使有違公平與誠實信用原則,該行為不應任其發展。合同交易并非零和游戲而是互贏行為,作為平等民事主體的合同雙方利益均應得到法律保護,而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旨在糾正失衡的利益關系。因此,在繼續履行將導致雙方利益嚴重失衡,而守約方怠于解除合同致使合同關系實質上處于休克狀態的情況下,賦予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使公權力機關能夠介入當事人的合同關系,幫助當事人及時從合同僵局中脫身,并開展其他交易,能夠有效糾正失衡的利益關系,避免違約損害的擴大,優化資源配置。
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之適用應滿足程序要件與實質要件。就前者而言,原則上,違約方應在積極履行磋商義務無果的情況下,向法院提起合同終止之訴;就后者而言,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之行使應滿足以下條件:一是合同僵局已現實形成;二是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三是繼續履行對違約方明顯不公平;四是守約方拒不解除合同有違誠實信用原則。
1.違約方應積極履行磋商義務
違約方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屬于合同終止的特殊情形,是法律在衡量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基礎上所做出的價值選擇,同時也是公權力介入私權利的非常規行為。因此,為了更好地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平衡雙方利益,有必要設置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前置程序,即違約方主動向守約方就合同僵局問題進行磋商以尋求最佳解決路徑。只有在協商未果的情況下,違約方才能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若守約方同意解除合同、雙方達成合同解除之合意或合同履行之替代方案,則無需由違約方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以減少訴累,節約司法資源,維護合同嚴守原則的同時促進合同僵局的化解。當然,若守約方不愿與違約方就合同僵局問題進行協商,違約方可直接向法院提起合同終止之訴。
2.由違約方向法院提出合同終止之訴
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行使仍遵循不告不理原則,只能通過司法途徑行使,此為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與法定解除權之主要區別。公權力的適當介入有利于糾正合同雙方失衡的利益關系并實現公平正義之價值追求。違約方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時應向法院提供無法繼續履行合同的原因、繼續履行合同將對其造成何種損失以及與守約方協商解除合同未果等相關證據。法院在受理有關合同僵局案件時,應結合案件本身確定合同僵局是否已經形成,并決定是否需要以終止合同關系的方式予以打破。一方面法院須判斷合同履行不能是否屬于不可抗力、情勢變更規則的調整范圍,若答案是肯定的,則按照相關法律規定作出裁判即可,而無須通過確認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達到終止合同關系之目的;另一方面,法院須綜合考量合同雙方利益、違約情節、違約方的過錯程度、經濟形勢、繼續履行之可能性、守約方拒不解除合同的原因等因素后決定是否終止合同關系。若終止合同關系將嚴重損害守約方合法權益,導致雙方利益嚴重不平衡,既不利于定分止爭,又有損合同嚴守原則,則不宜判決終止合同關系。此時,法官可根據具體情況,通過給予債務人寬限期、部分終止合同關系、減少價金等方式打破合同僵局。
1.合同僵局已現實形成
合同僵局已現實形成,即合同關系已經處于停滯狀態,并且該狀態仍處于持續之中。一方面違約方因法律上、事實上、經濟上或人身上履行不能而無法繼續履行合同義務,由于守約方拒不解除合同導致違約狀態一直持續。如前所述,合同僵局應具備以下構成要件:一是合同陷入履行不能;二是合同陷入履行不能具有可歸責性;三是債權人拒不解除合同;四是合同僵局具有持續性。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行使以合同僵局的形成為前提條件,是否形成合同僵局應由司法機關結合違約方的履約能力、主觀過錯、繼續履行給違約方將造成何種損失以及雙方利益狀態、守約方不解除合同是否有違誠實信用原則等因素進行綜合考量后作出判斷。如“海泰森換熱設備有限公司與中州石油有限公司租賃合同糾紛一案”中,中州石油公司由于政策變化無法辦理加油站審批手續而不能按原計劃實施加油站建設,無法實現租賃土地的經濟利益,亦無法按月支付租金,該違約行為并非惡意所致,合同僵局已經形成⑩。若合同履行尚未達到僵局程度,則應判決駁回違約方合同終止之訴訟請求。
2.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
惡意,是指債務人為追求更高利益或損害合同相對人利益而故意違約。依據司法實踐,債務人違約既可能是債務人決策失誤、錯誤評估等主觀過錯所致,也可能是第三人行為、政策變化等客觀原因所致,但無論何種原因均不能是違約方為追求解約利益而惡意違約,否則有陷入“效率違約”之嫌,然而效率違約與我國合同法律制度體系存在結構性沖突[4],與誠實信用原則、合同嚴守原則等相背離,因而至今未納入我國合同法律體系。“一房二賣”即屬典型的惡意違約行為。此時出賣方為追求更大利益,在房屋買賣合同有效成立后,又與提出更高買價的第三人就案涉房屋訂立買賣合同,損害原房屋購買人的合法權益,此種違約行為所致的合同僵局不應得到支持,在房屋尚未辦理過戶登記前,原購買人有權要求出賣人繼續履行合同,完成登記義務,而出賣人也不得以與第三人簽訂房屋買賣合同為由主張合同僵局,起訴請求終止其與原房屋購買人之間的合同關系。
正如法諺所云:損人而利己乃違反衡平。違約方惡意違約行為不應得到法律支持,否則有違公平正義之價值追求。因此,以終止合同方式打破合同僵局應以避害型違約而非趨利型違約為前提,即違約方違約系出于減少損失之目的,而非追求更大利益。前者符合經濟理性與效率價值,而后者有損合同尊嚴,違背誠信原則和基本道德觀念。在主觀過錯方面,無論違約方屬故意或過失違約,均應當是為減少或避免更大損害而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如為獲取更大利益而故意違約以終止合同關系,法律不應賦予其合同終止請求權;如因政府政策調整等客觀原因導致合同目的無法實現,可認定為違約方屬非惡意違約。
3.繼續履行對違約方明顯不公平
公平原則作為民法基本原則,具有規范當事人民事法律行為之作用,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主要制度目的在于糾正失衡的利益關系,以維護實質公平。故應以繼續履行合同對違約方明顯不公平作為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構成要件之一。“明顯不公平”具有兩層含義:一方面,違約方因法律上、事實上或人身上的原因陷入永久履行不能,若守約方拒不解除合同或是提出高額賠償要求,系強人所難,可認定為對違約方明顯不公平且有違誠信原則;另一方面,違約方因經濟上的原因陷入履行不能,繼續履行雖有可能,但于違約方而言履約成本過高,亦可認定為明顯不公平。對于明顯不公平的具體衡量應由法院依具體個案而定,首先應判斷債務人能否繼續履行,若能繼續履行,則比較違約方履約成本與其自身所獲收益之間的比例關系以及履約成本與債權人因履約所獲收益之間的比例關系,由于前者可歸為商業風險,故其認定較后者應當更加嚴格。若不能繼續履行,則考慮違約方的違約責任是否會隨違約狀況持續而擴大,以及守約方繼續占有使用違約方財產所致之違約方機會成本損失等因素。“貴州乾互通商業管理公司與張代欣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中,承租人乾互通商業管理公司以營利為目的就案涉酒店與張代欣訂立房屋租賃合同,約定期限為十年,合同履行兩年多,因經濟困難一直未能開業,于是向法院起訴解除合同,但法院以承租人無權將商業風險轉嫁給出租人為由,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該案中,于承租人而言,租賃房屋之目的在于經營酒店,由于經濟困難一直未能開業,其經營收益無法實現。此情形下仍要求承租人按原合同約定交納剩余八年租金,雖能繼續履行但對違約方明顯不利,致使承租人成本與其收益之間嚴重失衡,法院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非但達不到定分止爭之目的,反而會導致合同僵局持續下去。
4.守約方拒不解除合同有違誠實信用原則
誠實信用原則作為民法中的“帝王條款”,對于民事立法、司法、執法以及民事活動等均具有重要的指引作用。合同關系并非零和游戲,而是互贏關系,任何一方合同當事人都應當尊重對方利益,不辜負其合理期待。違約方陷入履約困境,若守約方繼續苛求違約方履行合同義務,或是借機提出不合理的損害賠償請求,應認定為有違誠實信用原則。
有學者認為,債權人有解除權而拒不行使構成濫用權利,因此應將濫用權利納入破解合同僵局的構成要件之一[7]。誠實信用原則被設置在《民法總則》第一章的基本規定之內,具有統領性作用;禁止權利濫用原則被設置在《民法總則》第五章民事權利部分,相較于誠實信用原則,適用范圍較窄。誠實信用原則要求民事主體應當平衡自己與他人、個人與社會的利益關系[11]79;禁止權利濫用原則指權利人在行使權利時不得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益以及他人合法權益,因而濫用民事權利可歸為侵權責任范疇,而非違約責任范疇[12]454。針對誠實信用原則在適用上的廣泛性與不確定性問題,可通過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其他構成要件予以克服。此外,權利的行使具有選擇性,法定解除權專屬于守約方,要證明守約方濫用權利而不行使解除權這一消極不作為行為較為困難。違約方除了須證明自己有相應權利被妨礙或利益受到損害之外,還須提供證據證明對方濫用權利。就守約方而言,按照合同約定要求繼續履行符合合同嚴守原則;就違約方而言,守約方不行使合同解除權給違約方造成的損失多為商業損失,難以認定為權利濫用。
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行使不免除違約方損害賠償義務,關于違約方損害賠償主要涉及合同溯及力以及違約損害賠償的范圍。
關于合同的溯及力問題,主要存在以下觀點:一是當事人對合同溯及力問題有約定的按約定處理,無約定時由司法機關依據保護守約方原則,同時依據合同的性質與種類視情況而定;二是根據合同類型確定合同終止是否具有溯及力,由于一時性合同權利義務終止時能夠恢復原狀,因而具有溯及力;而繼續性合同權利義務終止時不能恢復原狀,因而無溯及力[13]。如借用合同、供應合同、租賃合同等,由于其履行內容具有合同對價,在法律上足以平衡雙方利益,無恢復之必要[14]。
上述兩個觀點均存在罅隙:首先,依據合同性質確定該合同是否具有溯及力時,倘若合同性質難以準確界定,將會導致司法適用上的困難[15];其次,以是否能夠恢復原狀為標準確定合同溯及力的方式是典型的因果倒置,特定法律事實應作為恢復原狀義務產生的前提而非結果,相反,溯及力問題的研究是為了確定能否發生恢復原狀的法律后果。
就合同僵局而言,在法院支持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的情況下,合同應當溯及既往地歸于消滅,進而產生恢復原狀的義務,即通過返還已為給付、采取其他措施或賠償損失等達到與訂約時雙方相同或相近的利益狀態。
對于具體如何恢復原狀,可以根據履約標的物的性質和類型來劃分:第一,合同履行標的物為具體物的,應當返還;第二,合同履行標的物為金錢的,應附加利息后一并返還;第三,合同履行標的物為勞務或物之使用價值的,應按受領時的價額償還;第四,對于履約標的物所生孳息,亦屬返還之列;第五,就返還履約標的物所支出必要費用或有益費用,在相對方所獲利益限度內,可以請求償還;第六,若應返還的履約標的物毀損滅失或因其他原因不能返還,應對其價值予以償還[15]。值得注意的是,恢復原狀并非將合同履行所獲利益全部歸還對方,而是為了使雙方利益狀態達到訂約時近乎一致的利益狀態。對于已為對待給付且對雙方利益并無影響的部分無須再行返還,否則可能導致公權強行介入私權,損害當事人意思自治。
依據《民法典》的相關規定,違約損害賠償范圍的確定應遵循意思自治原則、公平原則以及保護守約方的原則。當事人對損害賠償有約定的,依意思自治原則,法院應按當事人的約定確定違約損害賠償數額,法院僅在違約損害賠償過高時依申請予以調整;當事人無約定時,關于違約損害賠償的范圍主要存在兩種觀點,一是履行利益損失,二是信賴利益損失。履行利益是合同正常履行時當事人可獲得之利益,通過損害賠償達到合同正常履行所應達到的狀態時才足以保護守約方訂約時的期待[16]。信賴利益賠償作為與履行利益賠償相對的概念,是指法律行為在外形上雖成立但實際無效,合同當事人因相信合同有效成立而采取相應措施為履約做準備所致損害之賠償。換言之,信賴利益賠償所欲達到的效果是如同契約未曾發生,而履行利益是指契約履行時可獲得之積極利益。此外,《民法典》合同編關于違約損害的賠償范圍是以完全賠償為前提,通過損益相抵規則、減損規則、可預見規則等予以必要限制,以平衡合同當事人之利益關系。
違約方在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后的損害賠償范圍應包括守約方的實際損失以及一定范圍內的預期利益損失,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違約方在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之前需與守約方進行積極磋商,守約方對合同終止事由并非不知情,且恢復原狀所欲達到的效果與信賴利益賠償類似,都是為了平衡雙方利益關系,因而無另行保護其信賴利益之必要;其次,履行利益賠償的目的在于使守約方利益達到如同合同正常履行時所欲達到的狀態,而合同僵局中守約方拒不解除合同有違誠實信用原則,在違約行為發生時亦負有減損義務,若允許其主張全部損失以達到正常履行之效果,對違約方并不當然合理[8];最后,合同僵局的形成多是由于違約方無法按約履行義務,若按照合同正常履行之狀態要求全部賠償,將難以實現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設立之目的。
綜上所述,違約方在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后的損害賠償范圍應包括守約方的實際損失以及一定范圍內的預期利益損失。例如,在房屋租賃合同僵局中,出租人負有減損義務,應當及時采取必要措施(將房屋另行出租等)以防止損害擴大,在違約方行使合同終止請求權后,應賠償守約方實際損失以及合理期間內的租金損失。
合同僵局的形成不利于雙方訂約目的實現以及資源合理配置,甚至損及第三人合法權益或社會公共利益。立法機關、司法機關以及民法學界為破解合同僵局問題付出極大努力,但至今仍未找到萬全之策。違約方合同終止請求權能有效避免與合同解除制度發生沖突,防止引發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爭議,有利于區分合同終止與合同解除之間的關系,能夠更好地破解合同僵局這一難題。法院在破解合同僵局中發揮主要作用,判斷合同僵局是否已經形成,有無必要終止合同關系,決定合同終止的法律后果等,其中尤須注意合同終止請求權適用的法律后果,應以保障非違約方合法權益為主要目標,同時符合公平與誠實信用等民法基本原則。
注 釋:
①《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48條規定:“違約方不享有單方解除合同的權利。但是,在一些長期性合同如房屋租賃合同履行過程中,雙方形成合同僵局,一概不允許違約方通過起訴的方式解除合同,有時對雙方都不利。在此前提下,符合下列條件,違約方起訴請求解除合同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1)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的情形;(2)違約方繼續履行合同,對其顯失公平;(3)守約方拒絕解除合同,違反誠實信用原則。人民法院判決解除合同的,違約方本應當承擔的違約責任不能因解除合同而減少或者免除。”
②(2019)新01民終4069號民事判決。
③《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563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一)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二)在履行期限屆滿前,當事人一方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不履行主要債務;(三)當事人一方遲延履行主要債務,經催告后在合理期限內仍未履行;(四)當事人一方遲延履行債務或者有其他違約行為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五)法律規定的其他情形。以持續履行的債務為內容的不定期合同,當事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但是應當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
④《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577條規定:“當事人一方不履行合同義務或者履行合同義務不符合約定的,應當承擔繼續履行、采取補救措施或者賠償損失等違約責任。”
⑤詳見(2019)浙0603民初9804號民事判決。
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591條規定:“當事人一方違約后,對方應當采取適當措施防止損失的擴大;沒有采取適當措施致使損失擴大的,不得就擴大的損失請求賠償。當事人因防止損失擴大而支出的合理費用,由違約方負擔。”
⑦《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533條規定:“合同成立后,合同的基礎條件發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繼續履行合同對于當事人一方明顯不公平的,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可以與對方重新協商;在合理期限內協商不成的,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結合案件的實際情況,根據公平原則變更或者解除合同。”
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51條規定:“一方利用對方處于危困狀態、缺乏判斷能力等情形,致使民事法律行為成立時顯失公平的,受損害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
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557條規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債權債務終止:(一)債務已經履行;(二)債務相互抵銷;(三)債務人依法將標的物提存;(四)債權人免除債務;(五)債權債務同歸于一人;(六)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終止的其他情形。合同解除的,該合同的權利義務關系終止。”
⑩詳見(2020)豫08民終3739號民事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