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木禾

講真,對于所有的學科來說,它的學習和研究過程其實很難說是特別有趣或者一直令人激動的。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覺得但凡是在追尋或者研究一個普遍規律,那么都將會面臨一些枯燥或者困難的時刻。其次即使你走上了正確的路徑,中途也存在很多失敗的可能性。因此,我覺得自己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了,對學科的喜愛,以及讓自己覺得非常exciting的findings是支持我走完整個研究生過程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其實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曾經覺得犯罪學或者說犯罪心理學非常好玩有趣,這多多少少是受到了影視作品的影響。影視作品中對于這方面的描寫會顯得非常玄妙,但當一個學科落地到實際的應用中時,它絕對沒有這么具有戲劇性。
關于犯罪學或者犯罪心理學具體學什么,我不想做過于細致的介紹。因為三言兩語間,我還真不知該如何介紹犯罪學這門學科,一言以蔽之的話,犯罪學就是研究人為何犯罪的學科。
下面我借由曾大熱的《人民的名義》一劇中開篇小官巨貪的例子,用通俗的語言簡單地將犯罪學領域目前比較熱門的幾個理論串起來講一講。
劇情一開始,侯勇飾演的貪官說自己從一開始收受賄賂就再也收不住手了,按照control theory(控制理論)來說,這是因為此人自我控制不強,因此他在面臨誘惑或者壓力的時候沒有“扛住”,有了犯罪行為。控制理論提到的控制,不僅僅指自我控制,還包括社會控制、自我控制和社會控制共同作用來阻止人犯罪。在自我控制之外,一個人的社會聯系越多,那么意味著他的社會控制越強,越不容易犯罪(例如,其他條件相同的情況下,一個家庭和睦的人比起一個沒有家庭的人來說更不容易犯罪,他的家庭就是他的社會控制)。
之后,這位小官巨貪開始哭訴自己一分錢都沒敢花,這可以看作是犯罪行為的未完成或部分終止。這里可以引出deterrence theory (懲罰理論)。該理論認為阻止犯罪行為的是其帶來的后果與懲罰,人們因為懼怕懲罰而不敢犯罪。此處運用該理論解釋電視劇里的這位典型為何不敢花錢可能有些牽強,如果貪官都心存畏懼,那么一開始就不會貪了。對于這一點,與懲罰理論類似,但是更合理一點的解釋是rational theory(理性選擇理論),該理論認為人的一切行為包括犯罪行為都是基于理性的考量的。例如此貪官一開始選擇貪,是衡量了利益與風險后覺得可以貪,貪了錢不敢花是獲得了利益后懼怕實際可能發生的后果,因此想通過不花錢甚至記賬舉報立功的方式減輕懲罰,多么理性!與理性選擇相對的還有非理性選擇理論,發展自肯尼曼的研究,從這個理論出發,貪官在貪腐的一瞬間根本就沒有進行理性思考,他的第一思維系統在沒有綜合所有信息的時候就已經作出了選擇,而這類選擇常常是非理性的。可怕的是,生活中我們作出的大部分反應都來自第一思維系統,而理性的第二思維系統對此無能為力。不信的話試一試告訴你朋友有大象和獅子兩種動物,讓他默念大象20遍,然后冷不丁問他食肉動物是什么?看看他怎么答案。
劇中提到該貪官的前任也是因為貪腐落馬的,該貪官是“有樣學樣”,甚至是從前任“學習經驗,精益求精”。似乎貪腐也不是與生俱來的技能,而是后天習得的本領。Learning theory (學習理論)是從心理學發展來的一個理論,該理論通過一系列的實驗證明,犯罪行為與暴力行為都是后天習得的,因此如果沒有前例或者學習的榜樣,犯罪的概率也就更小。最先開始犯罪的人,真是起到了一個多么壞的帶頭作用啊!其實每次讀學習理論的時候我都會聯想到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你說第一個貪官是和誰學的呢?

如果你看劇夠仔細,那么一定會記得貪官在暴露之前一直在和侯處長大談政治影響,甚至在辦公室里以此為由呵斥侯處長在嚇唬他。之后達康書記在老婆被從車里直接帶走時候,也大談政治影響。為什么他們這么在意影響呢?其實說白了他們是怕被貼上“標簽”,即使行得正坐得端,也怕被貼上影子斜的標簽。一旦被貼上了可能是貪官的標簽,普遍認為也就離蓋棺定論不遠了。事實上,我們的一些刻板印象很可能導致一個無辜的人最終被認定為罪犯。這就不得不提到label theory(標簽理論)了,該理論認為,那些被貼上了標簽的人,更容易成為潛在的罪犯,即使最初這個標簽的判定毫無依據。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給老師一個全新的班級,隨機地告訴他哪些學生是差學生(毫無依據的),讓老師和學生們相處一段時間后,對孩子們做出評價,結果被告知是差學生的孩子們普遍得到了更糟糕的評價。你看,老師得到的標簽是毫無依據的,卻極大影響了他后續的判斷。而這一系列的后續判斷很可能讓一個本來良好的人自暴自棄,最終順從于自己身上的標簽。
我認為學科發展到今天,已經有了很多跨學科的學科,尤其是犯罪心理學和心理學。很多細分的學科,只不過是研究的問題,或者說研究問題的角度差異而已,但在研究方法上實際是大同小異的。
不管是文科或者理科,都離不開控制變量法,也就是回到了我們最初學最基礎學科時的研究方法。簡單來說,犯罪學就是去研究為什么有些人會犯罪,而有些人不會。這些犯罪規律,可以為破案提供依據。比較有名且被大家熟知的理論,比如:以所有作案點為圓心,三公里畫一個圈,可以框出犯罪嫌疑人日常活動的范圍,再比如一些破窗理論、犯罪環境,這些都可以為刑偵工作做輔助。

按照刑偵的步驟,我們可以一步步看出犯罪學在其中發揮的作用。首先在辦案階段,犯罪學可以將嫌疑人從正常人群中區分來出。在確定了嫌疑人之后,犯罪心理學有一系列的審問技巧,可以將罪犯從犯罪嫌疑人里再甄別出來。到了后續的審判階段,犯罪心理學還會涉及心理測量。到了司法實踐中,犯罪學可以將心理不正常的人從正常人群中甄別出來。宣判之后,犯罪心理學還會涉及如何保證監獄服刑人員的心理健康,以及如何幫助他們重新適應社會、刑滿出獄以后回歸社會。所以可以說,犯罪學是一個系列,從最初的犯罪沒有發生之前的預防犯罪到犯罪發生之后如何一步步鎖定縮小目標,將罪犯從各個人群中甄別出來并最終確定目標,及罪犯被甄別出來以后如何對待他,等等一系列活動,都是犯罪學和犯罪心理學研究的問題。
其實說了這么多,我想奉勸大家的是學科或者研究它不似大家平時喜愛的爽文,大家不要只是因為一時的好玩而去選擇這個學科,尤其是在研究生階段。
犯罪學、犯罪心理學,確實會有屬于自己學科的獨特的經歷。這里我想跟大家分享其中的兩段,一段是我去當地監獄的經歷,另一個是我們系經歷的恐怖襲擊。
在我們系,有很多老師專門研究監獄、研究判刑,所以我們有很多機會可以去當地的監獄參觀體驗。因為不是重點做監獄方向的研究,所以我沒有去過重刑犯的監獄,只去過輕型犯或者臨近出獄的犯人待的監獄。要知道,這兩所監獄其實是緊挨著劍橋大學的。重刑犯的監獄有著高高的鐵絲網,密不透風,而我們去的地方,如果不是門口的特殊標志,真和普通社區差不多了。監獄里的管理風格也更像是個社區而不是監獄,犯人們在這里被稱為“residents”而不是“prisoners”,他們也不需要穿囚衣,可以自由活動(當然不能出大門)。我剛去的時候經常分不清“我們的人”和“他們”,甚至因此有點緊張。但我很快意識到這種區分他者的心理行為不過是一種自我防御罷了,而且接觸久了就能發現這里的“residents”其實還是和自由人不太一樣的,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表現得非常積極,有點類似小孩子特別想要得到表揚和認可的感覺。
對我而言,最特別的是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華人。他祖籍潮汕,早年去了香港,后來又來了英國,曾經從事金融行業,服刑的原因也是因為金融犯罪。他的普通話不是很好,但一直堅持用不靈光的中文和我聊天。我猜想,外國移民本就是少數群體,犯罪群體也是少數,他在服刑期間大概沒有什么機會可以說中文,因此聽到鄉音會覺得特別親切。據他說,當年因為不了解當地的法律,所以才產生了金融犯罪,如今家人大多回國了,只有自己還在服刑中,這樣的遭遇不禁令人唏噓。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金融犯罪還是如他所說因為無知,無論哪種,按照他的刑期恐怕涉案金額不在小數。即便如他所說,當年犯罪是因為無知,但法律在量刑的時候不僅要考慮主觀故意,也要考慮客觀產生的結果與危害。如何確定合適的刑罰,依據為何,也是法學、犯罪學需要討論的內容。最近的新聞,在法律界又引起了購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應該提高刑罰的討論。北大的車教授和中國政法的羅教授分別給出了針鋒相對的觀點,感興趣的同學可以去看一看。
這座監獄里有很多即將刑滿出獄的“residents”,如何幫助他們更好地回歸社會,避免他們因為融入社會失敗而成為反復犯、慣犯,是這里的重要議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學習廚師、園藝師、理發師等手藝活兒,像那位華人,就學習了園藝。據他描述自己的前半生也曾是叱咤金融界的一位大神,如今年過半百,卻獨在異鄉為異客,其中落差想必也非他人可以體會。人間百態,如果醫院是一面鏡子,那么監獄恐怕就是另外一面鏡子了。
另一件發生在我們系的大事是2019年經歷的一次恐怖襲擊。我們系一直有一項內政部大力支持的項目叫“learning together”,主旨是讓大學的學生和監獄里的青少年一起學習,以幫助他們。這個項目從前期調研、準備到正式實施經歷了多年。2019年是項目正式實施的5周年紀念,因此在倫敦舉行了較為大型的紀念活動,很多曾經參加過這個項目的人都被請來參加。如果用我們熟悉的話來說,就是宣傳正面典型吧。
活動當天我有船隊的比賽,所以沒有去倫敦,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如果大家還有印象的話,當時新聞報道的是倫敦橋發生恐怖襲擊。其實倫敦橋的襲擊是會堂襲擊之后犯罪嫌疑人逃到了倫敦橋準備繼續作惡,而最大的傷害發生在會堂里,直接導致了系里兩名碩士生喪命,多名學生和教職員工重傷入院,我們系也被關停了一周。這件事對系里打擊巨大。

最為諷刺的是,這名罪犯即便出獄也是要繼續戴著電子腳鐐生活的,如果不是受到邀請參加紀念活動,他根本無法去人群集中的倫敦市中心。而在這次襲擊中喪生的碩士生,正是在他服刑期間幫助過他的學生,因此就坐在這名罪犯的旁邊。他以為他幫助他改好了,他卻在慶祝會上取了他的性命。這件事除了引發各界對這個項目安全性的質疑,更引發了學界更深層次的討論,那就是“壞人會變好嗎?”這就像是人性本善或是人性本惡的爭論一樣,從來沒有停止過,也從未有過定論。
不難看出,支持“leaning together”的學者們以及為這個項目付出的工作人員們持的都是肯定態度,但是學界肯定有不一樣的聲音,也允許并歡迎不一樣聲音的討論,恐襲的發生無疑是反對者們的一個有力論據。比我高一屆的學長在畢業后就選擇了去leaning together項目組工作,當天他就坐在其中一名遇害者的旁邊,事情發生后,他有一個月的時間都沒有開口說話,只能通過手機發信息,而且他可以自己回復信息也是兩周之后了。
親歷事件的很多教職工和學生或多或少都留下了心理陰影或者是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狀,但最讓我敬佩的是項目負責人在事情發生的三天后就出現在了對施暴者的抗議活動上,一身紅裙。這位堅強的女性積極地站出來為她堅信的事業發聲,控訴施暴者,安慰受害者及家屬們。遺憾的是,經過兩年的激烈爭論,兩周前我還是收到了學校的郵件決定停止這一項目。當然,學校的理由并不是因為覺得壞人不會變好或者不值得幫助,這個沒有定論的問題肯定不會成為關停項目的理由。學校給出的理由是為了安全考慮,畢竟一次損失兩名優秀碩士生,這種risk(危險)在學術審核中是很難通過的。這個結果對很多人的打擊還是挺大的,唯一的安慰是其他學校的相關項目還可以繼續進行。
通過這兩個犯罪學學習比較特殊的經歷,其實還是想告訴各位,看起來好玩的專業,當你深入進去的時候,也就習以為常了。第一次去監獄覺得興奮,但是如果那是你之后日常的學術活動點,也就不會再有新奇感了。更何況在這個過程中也會有很多不順利,甚至是挫折(案例二是個特例,一般不會有實際危險的啦)。

最后留幾道問答題給大家,這些問題的答案是基于目前犯罪學研究的結果,大家看完答案后如果感興趣,可以深入去看看相關的研究。
1.增加路燈能夠減少犯罪率嗎?(能)
2.假的cctv (監控)有效嗎?(有)
3.在犯罪預防上每多投入一塊錢,可以為社會節省多少錢?(7塊錢,基于美國的研究結果,數量也是美元)
4.罪犯里也有“強弱”之分,有人犯罪多,有人犯罪少,那么你猜百分之多少的罪犯承包了所有犯罪里的半壁江山?(5%的罪犯完成了50%的犯罪)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