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波

近來讀潘知常先生的《中國美學精神》,讀得“磕磕絆絆”“曲曲折折”,但也覺得蕩氣回腸,余音繞梁。借歌德的話表達:“人類的精神是不朽的,它就像太陽,用肉眼來看,它像是落下去了,而實際上它永遠不落,永遠不停地照耀著。”
潘先生用658 頁的文字,多角度地將歷史長河中的中國美學精神,譜成一首行走著的歌,既深情幽幽,又理性從容,一如杜甫低回的喟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在歷史的回溯中尋覓,在蜿蜒的尋覓中感受,一座閃光的美學精神紀念碑,在潘先生的筆下澄澈得幾乎透明,也美麗得令人憂傷。
“青山自青山,流水自流水。”
如果從美學的“本體論”說起,就不能繞過為中國美學的誕生鋪下一塊基石的孔子,他把美學從對形式因素的和諧的思考提高到一種本體論的高度。
在那個大變革、大改組的時代,孔子開始深入地思考物欲問題。在孔子看來,如果單純討論“美”,或單純從對象的角度去討論物欲,是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于是,孔子把目光從對美的討論轉向了對審美的討論,轉向了對審美與人性、人格、人生的內在關系的討論,并且把審美看作是人類自我完善的一種天命,一種朝向精神家園的回歸。
正是這樣的思考,讓中國美學走上追問之路。孔子沐浴著“人的覺醒”的晨曦,但由于時代的急劇變化,他所看到的,已不再是一個“以德配天”的時代了,而是一個“德”與“天”背道而馳的時代,公平、無私、正義被暴虐、自私、貪婪取而代之。招搖過市的不再是義,而是利;不再是善,而是惡;不再是溫情脈脈的愛,而是江河般流淌的血……
為了重塑這個時代,孔子重新尋找精神的家園,重新開始追問。經過認真的思考、求索,他毅然走向了“德”。孔子確立“盡義以知命”的人生準則,對周人的“德”精心改鑄。于是,輝耀千古的“仁”誕生了。
“仁”是一種以氏族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族類親情,孔子著意突出的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相互依存的社會性。孔子對于人類走向社會的肯定,絕不僅僅是一種現實的目標,而儼然是一種人生境界。孔子把這份既超越又內在的生命之道安放在人們的心靈之中,“仰之彌高,鉆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基于此,“仁”成為中國美學所追尋到的終極價值、精神家園,又促成了中國美學的本體論自覺。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老子的“道”,可以“常”名之,意味著一種既生生不息又永恒不變,既是有又是無,既相生、相成、相和又復命、返樸、歸明的真實存在。
但是老子的過人之處在于,不再把物欲問題的產生與人類社會發展割裂開來。在他看來,物欲問題的產生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人類社會越發展,人抽象化的程度就越高,物欲的危害也就越大。于是,老子把現實的物欲問題拓展、演進為自然與文明的問題。并且,他毅然站在自然的立場上,以消解的態度去看待眼前的世界。這種自然對文明的批判,構成了中國美學歷史中回蕩千古的旋律。
矗立于美學講壇,老子對之前的中國美學是不屑一顧的,他甚至認為孔子是愚蠢、癡呆的。孔子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在老子看來“道可道,非常道”:“可道”之“道”,是經過人為的解說與闡釋的,是經過人心之“可”的,因而早已不是真實、圓融的“道”,是被片面化、分門別類化、僵滯化了的“道”。“德”也如此,“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用某種標準把“德”規定死了,堵塞了它的無限可能性,這種“德”實際是“無德”。對于“仁”,老子認為,真正的“仁”不應該是一種規定,而應該是一種實現,對“仁”的任何規定,都會使它不堪負荷,故真正的“仁”是“不仁”。所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由此出發,老子一反孔子的向下之道,推出了自己的向上之道,這“道”“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繩繩兮不可名”,實際就是自然的化身,也是老子心目中“美”的世界。
老子的“向上之道”,洋洋五千言,沒有給人自身留下一線生機,剛剛從宗教蒙昧的陰影中掙扎出來的人,不得不又一次跪倒在自然世界的腳下。他把孔子的“向下之道”一筆抹殺,把“道”的世界、“美”的世界與現實世界對立起來,將人的審美能動性、創造性無情地拋棄了。

透過孔子和老子,我們感受到,倘若站在向上之道的立場,現實世界就會被抽空,不可能有任何確定的東西能夠進入美的世界;倘若站在向下之道的立場上,美的世界又會被束之高閣,不可能施予現實世界任何影響。要解決這一難題,就要使之統一起來,于是,莊子美學誕生了。
莊子的美學思考,同樣是著眼于自然與文明的問題,同樣站在自然的立場上,以消解的態度看眼前的世界。
“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
莊子認為,物生之于物,物之前還有物,循環推演,沒完沒了,根本容不下“道”插足。于是,他提出自己的看法:實際上沒有什么與具體、有限的感性事物彼此隔絕的“道”。站在事實的立場上,現實世界是消解化的,站在價值的立場上,現實世界是抽象化的。
莊子和孔子一樣,肯定人的意義和價值,肯定“仁者愛人”的思想,重視保護人的生命,把人放在物之上,將孔子的“向下之道”賦予了“向上之道”。
道與物、超越與遍在、外在與內在,在莊子身上融匯為一體,超越而出,生命不斷升華。一個審美的人,正走在生命還鄉的路上。
那個本真的、活生生的世界,那個“思想與存在同一”的世界,那個人與萬物融洽無間的世界,它無所不在,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我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