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韜
辛丑六月初五,公元二O二一年七月十四日。江南酷暑,高溫三十有四。當時我隨同族鄉賢從浙江蒼南赴奉化溪口游覽。得知需經奉化市區,便想起三年前采訪過、近些年常有微信互動的孫兄偉民君。
晨起,驅車出發前,發微信給孫兄,孫兄立馬回復:歡迎歡迎,整個下午都在。
從蒼南到奉化溪口得四個來小時。窗外,白云蒼狗,山巒疊翠。車內,空調悠悠,涼風習習。我在手機上找到2019年5月22日的朋友圈記錄。那是三年前,我第一次到孫兄的東方盆景文化園(當時還不叫彌勒文化園)園區采訪。
那一次,我率花木盆景雜志社的另外三個同志,去拜會采訪盆景大省浙江花卉協會盆景分會袁心義會長,他向我們推薦了孫偉民、陳富清等大咖。
年屆七旬的孫偉民是奉化第一代鄉鎮企業的開拓者。1988年,他創業成立浙江奉通機電集團公司,首次與日本合作。2000年,孫偉民開始醞釀創建奉化東方盆景藝術園,除了各類盆景2000多盆,還在盆景藝術園里建造了彌勒文化園。目前,園內收藏了數萬件包括彌勒造像、有關彌勒的書畫、楹聯等,還種植了四季常青的佛肚竹。
孫偉民的彌勒藏品材質多樣,金、銀、銅、鐵、錫,玉、石、瓷、陶、泥,竹、木、角、骨、煤,還有水晶、象牙、翡翠、珊瑚、硨磲等,而且站、走、坐、臥等形態各異,栩栩如生。大部分為近代的藝術品,也有明清收藏品。有國內制作的,也有國外生產的。他不無自豪地說:“最早的一尊是宋代以前的,寧波地區的大嵩石做的,典型的布袋和尚造型,笑臉盈盈、天庭飽滿。園內還有高5米、重15噸的根雕彌勒佛像。”
那是五月,江南的季春,天高氣爽,春和景明。我們參觀了孫兄的盆景園,然后被他興致勃勃地帶進山下的地下室,左穿右行,像進入了星球迷宮。那時,大部分彌勒造像還處于收藏倉庫階段,第一期展廳正在建設之中。
他帶我們一行走上山頂,在一個名為“和樂堂”的灰墻灰瓦的大廳里,落座喝茶。他很佛性,又很神秘對我說:“此生你會遇到兩個紅顏貴人,一個是水上之神媽祖,一個是天上之神觀音。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喲。尤其是緊要關頭,你可要多聽觀音的話咧。”
轉眼三年已過。到了奉化溪口,鄉賢們按照安排參觀游覽,因我來過兩次,且見孫兄心情急迫,便叫了個出租車直奔奉化彌勒文化園去。
坐在出租車上,想起去年疫情期間的事。當時武漢在封城,我呆在家里,有一天,孫兄主動微信視頻我,告訴我一種殺死病毒的方法。他拿著兩個大蒜果,分別插在兩個鼻孔眼里,一邊演示,一邊告訴我說,這樣堅持5至8分鐘,可以殺菌消毒。他平時得了感冒都是用這種辦法治療的。殺菌效果很好!我后來試了幾次,雖然蒜果很嗆人,但我至今都會每隔一段時間做一次。而且,從那時開始,我養成了吃生蒜果的習慣。他親自演示的這個視頻,我一直保存在手機里。
不到二十分鐘,車到了彌勒文化園。看見門口有個典雅的崗亭,又看見左邊有個高大上接待廳,接待廳上方“奉化彌勒文化園”幾個大字在正午的太陽里閃爍。大門墻面上寫著,對外開放時間。我很是興奮,看來整個園區已經做得很有規模了。崗亭的守衛者很負責任地問我們找誰,我說找孫總。他客氣地指著山上,示意我們開車上去。到了半山腰,看見整個園區煥然一新,和三年前完全不一樣。我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機拍照。不一會,從山下的門口走來一個戴草帽的人,對著我喊,是蔣社長嗎?
他說,我姓應,是園區工作人員,孫總先讓我陪您參觀參觀。孫總稍后就到。
應先生先遞給我一瓶水,然后向我介紹了奉化彌勒文化園的大概情況。
孫總的彌勒文化園由奉化東方盆景藝術園于2008年開始籌劃創辦的,當時稱奉化市彌勒盆景文化園。規劃建設總占地面積160畝,預算總投資2.5億元。現在己投近2億元,完成了五個部分,包括彌勒文化展示中心,布袋彌勒紀念館、彌勒文化創意中心,彌勒禪養中心,彌勒洞天、天冠塔景觀等,游客接待、服務和園區管理中心。
隨后,他帶我過門樓,穿長廊,爬山石,越小溪,在布有3600多座彌勒佛造像的展示中心、800多幅畫像、600多副楹聯的紀念館,和山頂上容納了2000多盆盆景的園內進行了參觀。
站在山上盆景園里,縱覽文化園內奇石名木,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山澗小溪。置身孫先生培育的五針松、大阪松、黑松、赤松、羅漢松、龍柏、貞柏、紅花檵木、茶梅等珍貴盆景之間;登高望遠,藍天白云,蟬鳴園靜。整個奉化盡收眼底,雖然此刻我已汗如雨下,但仍有心曠神怡、天人合一之感。孫兄對仁善的信念,對文化的執著,對事業的孜孜以求,令人肅然起敬。
匆匆看完,深深感慨,當年在地下室里,分類堆放著一堆堆、一件件彌勒佛造像,全部請進了陳列館,金光熠熠,玉石生輝。應先生不無感慨地說:“孫先生為了這個文化園,為了將彌勒文化傳承給后世,花費了二十年心血,傾注了一生積蓄,最后疾勞成疾……”
“你說什么?老孫病了?什么病?”我迫不及待地問。
應答道:“癌癥?!?/p>
“什么癌癥?”
“肺癌……”
應先生又說,這么熱的天,家人一般都不會讓孫先生到園區來。
“可電話里他沒說這個……”
我的心頓時像被一塊石頭壓住了。
下午三時左右。陽光正烈,暑氣正濃。
我沉重的心被這酷熱的滾燙壓抑著,炙烤著。
我隨應先生剛剛從山頂往下走,就看見一輛銀灰色的商務車開到半山腰的場子里,有一個身材高挑戴著太陽鏡的人朝我喊道:“蔣社長,下來坐一會?!?/p>
“孫總提前來了。”應先生對我說。
我快步奔向孫兄,握緊他的手,擁抱他的瞬間,我的眼睛一陣潮濕……
他的頭發灰白,他的眼圈灰黑,但他的笑容仍然是那么“彌勒”,他的聲音仍然是那么充滿磁性。
他拉著我的手,走進半山腰中一個會客廳。在一尊彌勒佛前,我們分左右兩邊坐下。他讓人端來兩杯熱茶。然后,他很坦然地給我講起癌癥的發現、癌癥的轉移,癌癥最新的靶向和免疫療法,以及目前良好的效果。
他沒有半點恐懼。像講一段往事,又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冷靜而理性。
他講得平靜,我卻聽得驚心。
不到三年時間,他因為癌癥,經過一次大手術。
其實,他的癌癥就是在2019年我們采訪之后不久發現的。
發現時,癌細胞指標是正常人的3700倍。他在奉化中醫院的同學要他立即停止一切工作,到上海最好的醫院治療。
他通過朋友和在上海工作的兒女,找到上海中山醫院的專家,立即住院手術,把肺葉切除了三分之一。
不到三年時間,他的癌癥有兩次轉移。
他說,去年春節后檢查,轉移到了肝部,下半年轉移到了股骨。
不到三年時間,他的治癌方法,從單向的化療,到新型的靶向治療,到綜合免疫治療。
他說,今年春節后,中山醫院的綜合型專家對他進行了靶向為輔,綜合免疫為主的治療,三個月過去,整個細胞指數目前已和正常人持平了。
說完這句話,他笑著對我說:“老弟,你看我這樣子還行吧?”他站起身,在我面前握緊右手的拳頭。
我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拳頭上擊掌:“老兄,你是我心中的英雄!你不僅可以!你還要也定會更可以!”
走出大廳后,我回頭看到了一副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我們站在一起合影,擁抱,告別。孫兄安排應先生把我送回溪口。一路上,我聽應先生介紹了孫兄很多秘而不宣的往事。
孫兄是上海人。他是第一批到奉化插隊的知識青年。他當過農民、赤腳醫生、電工、手扶拖拉機手。1972年,他進了社辦企業,從一線工人、車間主任,一直干到廠長。
孫兄是第一代具有全國影響力的民營企業家。1988年他所領導的浙江奉通機電集團公司是當時奉化規模最大的鄉鎮企業。生產的“奉通牌”750邊三輪摩托車,曾成為全國大小城市軍隊、武警、公安、工商的裝備用車。
1996年,孫偉民先生投資創辦了奉化市第一所民辦學校——寧波東方外國語學校,并任學校董事長。緊接著他又創建了奉化東方盆景藝術園——浙江當時規模最大的私家盆景園。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就開始收藏彌勒造像。2008年以后,他不僅將收藏彌勒造像作為自己的一種愛好和樂趣,而且更是作為弘揚彌勒精神、參與奉化彌勒文化建設的一種自覺行動,并通過各種途徑向全國各地甚至國(境)外進行廣泛搜集。
2021年12月,孫兄偉民君駕鶴西去。我寫下這些文字,不僅僅是對孫兄當年“企業家光環”的贊美,不僅僅是對孫兄一輩子超越自己超越他人引領時代、不斷攀登的奮斗精神的謳歌,也不僅僅對他皈依“仁善”,傳承文化,教化眾生的美德的記錄,也想探求生命本身的價值與意義——生與死。
我始終以為:死亡是人生命的一部分,就像一首樂曲的完結符一樣,它只是標志著時間上的終結。而且這個終結對于人生有著重要的作用,正因為我們隨時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才能激發我們對于自我本真的追求,才能讓我們明白存在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從而實現向死而生的自由。顯然,海德格爾通過“向死而生”賦予了死亡意義,只有通過死亡,才能抵達生命的本真性和整體性,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