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憲 著/時代華文書局
2021.12/68.00元
王能憲
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受業于著名古典文學專家袁行霈先生。中國藝術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博士生導師。長期在高校工作,從事古典文學教學和學術研究。主要作品包括《世說新語研究》《含咀編》《文化建設論——王能憲演講集》等。
本書收錄了46篇最美、最動情、最經典的古詩文及現代詩詞,并對其做了精湛地解讀和賞析。其中部分內容是作者早年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王牌節目《閱讀與欣賞》撰寫的賞析稿,該節目主要是名人介紹名作,由名播音員廣播;一部分內容是作者在高校講授古典文學課程的精華作品,另一部分是新寫的對經典詩詞的解析。
材與不材之間:莊子的處世哲學
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
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
《莊子·山木》(節選)
莊子是我國戰國時代著名的哲學家。他和老子一樣,主張清靜無為,就是要求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們一切都要順應自然,不要有任何人為的、主觀的努力。因此,總體上說來,莊子的思想是消極的。不過,另一方面,莊子的學說中又包含著許多辯證的思想、許多合理的成分,充滿智慧和哲理,富于思辨邏輯。而且,他的“十余萬言”作品大抵用寓言的形式寫成,不僅篇幅宏大,汪洋恣肆,而且想象豐富,寓意深刻,有很濃的文學意味。
這篇寓言題為《山木》是因為文章開頭的一句中有“山”和“木”這兩個字。我國古代早期詩文,往往沒有標題,后人采用“首句標其目”的辦法,即用開頭兩個字,或開頭一句中包含的兩個字作題目。可見,“山木”這個標題,不是由文中的內容概括出來的,不同于莊子的其他寓言,像《逍遙游》《庖丁解牛》等標題是總括全篇內容的。《山木》這篇文章篇幅很長,內容很豐富,我們這里只欣賞它的開頭一段文字。
文章以敘述故事的方式開頭:“莊子行于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莊子帶著他的一群學生在山中行走,看見一棵大樹,長得枝葉繁茂。“莊子行于山中”,字面上只寫莊子一個人行于山中,實際上聯系后文看,他是同他的學生在一起的。“見大木”中的“大木”,就是大樹。“見大木”,自然沒有什么新奇,莊子感到有點兒奇怪的是“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伐木的人只是站在大樹的旁邊,卻并不砍伐,取以為用。這里,“伐木者止其旁”中的“止”,是“停”的意思,“止其旁”,就是停在那棵大樹的旁邊。“不取”的“取”,是取材、取以為用的意思。這棵枝葉繁茂的大樹,為什么伐木者“不取”呢?莊子便上前向伐木者打聽。“問其故,曰:‘無所可用。’”問是什么原因,伐木者告訴莊子說,這棵樹不成材,派不上什么用場。于是,莊子回過頭來向他的學生們說道:“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這棵大樹是因為沒有什么用處才能活到它的自然壽限的呀。“不材”就是不成材、不能作材料、沒有用處的意思。注意:“不材”是這篇文章中的一個關鍵詞語。“天年”,就是自然的壽命。“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實際上是說,這棵大樹因為不成材,才沒有像那些可以作材料用的樹木一樣被伐木者砍伐掉,因此得以枝葉繁茂地一直生長下去,直到老死為止,也就是享盡它自然的壽命。
以上一層意思是說莊子在山中見到一棵不成材的大樹,悟出了“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的道理。《莊子·逍遙游》說:“物無害者,無所可用。”一種物體,如果沒有誰加害于它,說明它一無所用,一無可取。對于伐木者來說,他來到山林中,當然要選取一些有用的樹木,砍伐下來,取材為用;對于山中的樹木來講,可用的木材總是先被砍伐,可以說成材為患,成材的反而倒霉。而無用的樹木則可以免遭砍伐的厄運,得以終其天年。從這一角度來看,那棵不成材大樹的一無可取,對它自身來說,倒成為另一種最大的“可取”——得以保存自己的生命。這一現象引起了莊子的注意,莊子并且將它同自己后來碰到的另一相反的現象聯系了起來。
“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莊子和他的學生從山中出來之后,住在他的一個朋友家里。“夫子”,這里是對莊子的尊稱,因為這篇文章是他的門徒弟子整理的,所以門徒弟子稱他們的老師為“夫子”。“舍”,是住宿、歇息的意思。“故人”,老朋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莊子來到老朋友家里,“故人喜”,老朋友非常高興,于是十分熱情地招待他,“命豎子殺雁而烹之”,就讓家里的童仆殺鵝烹調做菜招待他。“豎子”,是對童仆的稱呼,即家中的傭人。這里的“雁”,據考證就是鵝。“烹”,即烹飪;一說作“享”,享用的意思,當然也可以解得通。這位故人見莊子到來,連忙吩咐童仆殺鵝擺酒,為他接風洗塵。“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童仆得到吩咐,就問主人老爺:一只鵝會叫,一只鵝不會叫,殺哪一只呢?“請奚殺”的“奚”,是疑問代詞,“奚殺”就是“殺奚”,殺哪一只。大概莊子的這位朋友家中共養了兩只鵝,“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這里的“不能鳴”,是說養著沒有什么用處的意思,與上文的“不材”意思相同,也是一個關鍵詞語,不可忽略。主人聽了童仆的請示之后,立即回答道:“殺不能鳴者。”殺那只不會叫的。

以上是第二層意思,寫莊子來到朋友家中,朋友殺鵝款待他,兩只鵝,一只會叫,一只不會叫,那只不會叫的被殺掉了。從第二層意思看,不成材也為患,不成材的也倒霉。這就與上文寫到的山中大木的情形正好相反。大木因為沒有用處而得以終其天年,而這只鵝卻因為沒有用處而被殺掉。前后發生的兩件事湊到一塊兒,很自然地引起了莊子和他的學生們的一番議論,這就是下面第三層的內容。
“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第二天,弟子們就向莊子請教。請教什么呢?“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昨天山中的那棵大樹,因為不材得以享盡自然的壽命;如今主人家里的鵝,卻因為不材被殺,先生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遇到這種情況,先生將如何自處呢?山中之木,成材的被砍掉,不成材的得以終其天年。按照這個邏輯,主人之雁,就應當是那只會叫的當宰,可主人偏偏殺了那只不會叫的。同為“不材”,卻得到了截然相反的兩種結果。那么,到底是成材好,還是不成材好呢?
莊子微微笑道:“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周”是莊子的名字,莊子姓莊名周,這里是莊子自稱。莊子說,我莊周將處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就是介乎成材與不成材二者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