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拍“魔咒”

李遼

近年來，以飛機為標的物的執行案件逐漸增多。幾乎每次飛機被司法拍賣時，相關信息頁面下方都有成千上萬的圍觀者，有的甚至高達7萬人次。雖然總能引發大量關注，但實際成交案例寥寥無幾。

2021年7月，四川省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在阿里和京東拍賣平臺分別拍賣了灣流G550型和G450型兩架公務機。兩架飛機原價共近5億元，使用僅7年半，屬于飛機中的“年輕人”，且飛行小時數較少，法院以評估價格2.65億元的7折價作為起拍價（保留價）。其中的G550型公務機還被稱作是國際飛機買家最青睞的豪華機型。拍賣前，曾有多家媒體關注并表示“撿漏的好機會來了”，然而經過兩輪拍賣和一輪變賣，最終還是流拍了。

購買公務機不僅因為“面子”

業內將行政事務和商務活動中用作交通工具的飛機稱為公務機，一般為9噸以下的小型飛機，是法拍飛機中的主要類型。因為具備較高的便捷性、私密性、安全性和舒適性，一些公眾人物或企業家傾向于乘坐自己購買或自己公司擁有的公務機。

購買公務機不僅僅是因為“面子”。3月5日，德事隆中國政府事務副總裁張傳勇向《法人》記者介紹：“大多數人購買公務機是為了更方便地商務出行。有些目的地城市的航班并不多，可能每天只有一兩班，甚至兩三天才有一班，而一些企業家行程安排較滿，民航定期航班很難滿足其要求，由此催生出對出行時間靈活的公務機的購買需求。另外，有些公眾人物在意出行的私密性，選擇公務機能避免出行信息泄露和其他乘客偷拍的煩惱。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后，一些企業家出于對安全的考慮購買公務機，減少同行人員數量，避免密接風險。”

張傳勇表示，目前中國公務機消費屬于發展階段，近幾年公務機保有量一直保持在330架～350架，與歐美等發達市場相比還有巨大的發展空間。

根據購買者的使用目的和裝飾喜好，公務機可選擇的價格空間十分廣泛。從進口到國產，從輕型到豪華型，飛機價格少則百萬元，多則上億元人民幣。“飛機交付后，托管費、養護費、航油費、停機費是較大的幾筆支出。”張傳勇說。

法拍飛機經常流拍

3月3日，中國政法大學航空與空間法研究中心副教授覃華平對記者表示，該中心曾根據網絡公開信息統計，2017年至2022年（截至3月），每年的法拍飛機總數分別為1架、2架、3架、4架、7架和1架。

3月3日，曾是法官的杜尚研向記者介紹，目前，法院執行司法拍賣的一般流程為：作出強制拍賣的決定-確定并委托評估機構評估價格-選擇網絡拍賣或確定并委托拍賣機構-確定拍賣保留價-發布公告與展示標的-舉行網絡拍賣或拍賣會-確認拍賣成交-結案等。他表示，飛機拍賣有傳統的現場拍賣、網絡司法拍賣及網絡或線下變賣等途徑。“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網絡司法拍賣若干問題的規定》，網絡司法拍賣可以進行兩次拍賣，即第一次流拍后，會再進行第二次拍賣。如第二次拍賣仍然流拍，則進入變賣程序。”

值得注意的是，法拍飛機的流拍率非常高。據中國政法大學航空與空間法研究中心統計，2017年至2022年（截至3月），流拍率分別為100%、100%、80%、66.67%、77.78%和100%。

對此，北京瀛和律師事務所律師、飛機交易及航空事務組負責人陳棟3月4日對記者說，這與中國針對航空器的司法執行有關。他表示：“中國目前還沒有針對航空器司法執行的專門法律規定，法院在執行相關案件時，只能參考高頻出現的標的物，如房產、車輛等，此類標的物的司法處置均有清晰的流程、模式，已成為法院一種程式化司法程序。但這套司法程序沒有考慮到飛機的特殊屬性。”

目前，法院在對飛機進行查封扣押時，會直接給飛機貼上封條，按照規定，飛機解封前任何人不能觸碰和交易。杜尚研稱：“飛機被查封扣押后，一般停放在機場，高昂的停機費用從拍賣款里扣，或者由買受人承擔。而具體選擇哪種方式，取決于評估價格以及處置周期。”

作為特殊動產，飛機在被司法執行的過程中存在著一些困境。3月3日，中國政法大學航空與空間法研究中心朱子勤教授表示：“目前，法院對飛機的拍賣程序按照一般標的物進行，過于耗時。飛機長期停放會產生高昂費用和成本，導致長期無法運營，不能產生收益，這對于各方都是嚴重損失，也會影響飛機適航狀態，進而影響飛機的拍賣。”

缺乏維修保養嚴重影響殘值

“一般來講，飛機停放超過一個月，就應該為其做長期停放的準備。”張傳勇告訴記者，飛機停放環境和后續處理對其殘值會產生很大影響，“例如沿海地區，空氣濕度大、含鹽量高，會對飛機尤其是金屬結構形成更高腐蝕風險，一旦飛機長期停放或停放期間防腐工作處置不力，使其重要結構出現腐蝕現象，會對飛機投入運行前的恢復工作帶來很大挑戰，經濟投入也相應增加。如果將飛機停放在干燥少雨但多風沙的地區，雖會降低腐蝕風險，但對飛機內部一些裝置的封閉性提出更高要求，需要安裝防護罩等。”

定期維護、修理和年度檢查對保持飛機的安全性和高效運行至關重要。3月7日，中國民航科學技術研究院副研究員李亞凝表示：“為保證飛機適航性，必須要對其進行嚴格維修保養。一旦飛機缺乏維修保養，會很決脫離適航狀態，價值一落千丈。”

在正常運營情況下，大多數公務機根據飛行小時和日歷月時間表進行檢查。天津市宜捷海特通用航空服務有限公司是一家公務機維修公司，該公司總經理Paul告訴記者，在正常飛行使用情況下，一架飛機可能有100小時、400小時和12個月的年度檢查，費用從普通檢查的幾千元到年檢需要的上百萬元不等。

“飛機維修保養是為了防止飛機數十萬個零部件發生故障，如果維護不當，可能會導致不必要的停場時間，產生額外費用。更糟糕的是，還可能導致飛機遭遇險情或事故。”但維修保養目的不僅是為機主提供安全交通工具，“還要讓飛機在未來轉讓或出售時能夠保值。”Paul表示。

“如果封存及發動機維護得當，飛機幾乎可以在未來的任何時間重新投入使用。但如果沒有執行正確的長期封存措施，無法安排日常維護，飛機沒有持續適航管理，飛機系統、航電部件、金屬表面和油箱等可能發生一系列問題。而且，部件損壞帶來的經濟損失會超出經濟性的維修費用。”Paul稱，“更換發動機的成本十分高昂，一臺發動機價格約為200萬～700萬美元，甚至可能超過飛機本身的價值。”

飛機在無維修保養情況下多久可能報廢？Paul告訴記者，如果將飛機放置不管，視環境狀況而定，飛機可能在6個月～12個月內大幅貶值。如果在潮濕的環境或沿海戶外，飛機甚至可能在12個月～24個月后報廢。

飛機維修保養如此重要，一旦進入查封扣押狀態，該由誰承擔這筆不菲的費用？李亞凝說：“被執行人一般不愿意出這筆費用，而買方既然要花這么大一筆錢，為何不購買一架全新飛機？”

競買法拍飛機如“賭石”

大部分法拍飛機缺乏維修保養，一些飛機的維修證件和記錄也難以找到，這種情況下，飛機想要恢復適航繼續服役存在很大困難。張傳勇表示，如果之前買方對這架飛機知根知底也許敢買，但買后還要做很多工作恢復其適航狀態，而這些工作根據飛機的狀態和記錄不盡相同，復雜性和經濟性都不同于正常維修。“目前，我還沒有聽說周圍有朋友或公司競買法拍飛機。”

因此，李亞凝認為：“目前司法拍賣的交易流程不能讓交易方安心，買方不知道飛機詳細情況，買后可能會產生一些高昂費用，猶如無底洞。”

Paul對記者透露，曾有幾家外國公司考慮購買中國司法拍賣的飛機，但中國拍賣系統和不同的拍賣方式讓他們遇到了困難。“參與拍賣的意愿確實存在，但由于許多因素，例如對過程缺乏了解，作為外國實體無法確定法律風險，導致他們無法參與。”他補充說：“二手飛機市場不太歡迎法院扣押的飛機，大多數買家希望購買背景干凈且沒有損壞歷史的飛機。”

MZZ公司（化名）是購買公務機的潛在客戶。站在飛機購買者的角度，該公司負責人喬治（化名）告訴記者，購買者一般需求應該得到滿足，如飛機購買前的檢查和試飛、飛機恢復適航的修復、無任何留置權及影響飛機使用的第三方欠款、飛機產權可變更等。

但現實情況并不樂觀。陳棟介紹：“被查封扣押的飛機往往沒有按需求正常維護，也不能安排試飛;一些飛機狀態無法查明，恢復適航的所有事項和費用均由買受人承擔，對買受人來說無異于‘賭石’;有些飛機的第三方欠款情況完全不清楚，需要買受人自行查明和負擔;沒有飛機原所有人配合，沒有民航部門特殊許可，很難順利完成產權變更手續，特別是跨境交易。”

他還表示，對于飛機買受人來講，以上任何一個問題無法解決，都將會造成投入打水漂。因此，恰當的司法執行方式是讓買家愿意應拍的首要因素。

艱難中并不缺少成功案例

法拍飛機遭遇流拍，一架價值億元的飛機可能會變成一塊廢鐵，飛機和發動機生產商、執行法院、債權人、債務人、租賃人、托管人等各方無不扼腕嘆息。然而，在艱難的法拍飛機交易中，并不缺乏成功案例。

2021年6月，被北京某人民法院司法執行的一架龐巴迪挑戰者噴氣式飛機，在法院的主持下，通過關聯債務人、債權人、實際控制人、托管人等各方協商的方式，以司法變賣的形式，成功處置了該飛機。這也是中國第一例以司法變賣成功處置飛機的案例。親歷此案的律師陳棟介紹，該飛機“幸運”之處在于，它一直由專業維修機構提供正常維護，同時執行法院充分分析了飛機資產的特殊性并采取了有效措施。

想要成功拍賣飛機，特別是在債務人無力提供資金保障維護的情況下，想要保證被查封扣押的飛機獲得良好市場價格，讓債權人獲得更多償還，就不得不考慮完善相關規定。這意味著要為航空器拍賣制定專門的司法執行制度和操作辦法。

陳棟建議，國家可以建立被查封航空器的資產保護機制，包括對查封飛機的正常維護，法院與民航局之間建立飛機查封解封的高效協調機制及航空器專門輔拍機制，允許律師和專業機構介入以協助執行法官順利完成拍賣工作。

針對目前航空器在司法執行中存在的困境，朱子勤建議由民航主管機關、法院、管制單位共同搭建一個合理的聯絡機制，可以及時確定航空器位置。同時，建立法院針對航空器設立特殊執行程序，增加除拍賣外的其他處置方式，如出租、收取或領受收益等。朱子勤表示，也可以參考英國法律與《開普敦公約》，賦予債權人的自力取回權，以便迅速處置航空器。

另外，中國還未建立專門的飛機買賣和評估市場，在拍賣時為確定飛機的公允價值和飛機的再出售帶來了困難。朱子勤表示，建立飛機買賣和評估專業市場才能合理確定飛機價值，此事也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