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青

2001年的5月18日,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申報的“昆曲”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當全國加在一起不到千人、被自嘲為“八百壯士”的昆劇專業工作者歡呼雀躍的同時,絕大部分中國人,尤其是青年人,卻不知“昆曲”為何物,更不知道這個拗口的外來新名詞“非物質遺產”是什么。20年后的今天,大量昆曲優秀傳統劇目被不斷挖掘、精心整理、光耀舞臺,一些新創劇目開拓題材、反復打磨、勇于實踐,出現了昆曲藝術自誕生以來從來沒有過的繁盛景象,這個古老的、曾經瀕臨消亡的高雅藝術形式,居然在當今社會成為時尚,成為許多青年人熱追的對象,甚至被城市“白領”們自嘲為“新四大俗——聽昆曲、學古琴、練瑜伽、喝普洱”,以致在“時尚圈”中形成不從眾隨俗,就被視為“out”的局面!更重要的是,因為昆曲藝術成功入選所引發的蝴蝶效應,逐漸形成了全社會對非遺保護的高度關注,使非遺保護成為21世紀中國文化生活中最得民心、成效最為顯著的文化事件。“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20年前的5.18,是一個大潮奔涌的潮頭,是一聲振聾發聵的召喚,是一個讓全社會在取得舉世矚目的經濟成功之后駐足回眸、開始與祖先對話、與中華民族曾經創造的精神財富重新“無縫銜接”的契機。似乎可以這樣說:中國的昆曲列入“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之前,保護我國的民族民間文化只是政府、文化界及少數從業者關注的事,但此后掀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浪潮,卻使這件關系中華民族子孫萬代的大事開始成為全社會關注的焦點,成為一個席卷神州大地、萬眾同心、上下協同、自覺自愿的文化運動。
有趣的是,20世紀的1956年,也是5月18日,《人民日報》以“社論”的規格發表了一篇意義深遠的文章《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這篇社論以昆曲《十五貫》創作與公演的成功為例,批評了那種認為“昆曲的命運是注定要湮沒的”的悲觀論調,提醒這些“現代的過于執們”看到中國的戲曲藝術、中國的傳統文化頑強的生命力和豐富的表現力,看到我國的戲曲工作者蓬勃旺盛的創造力和無盡的才華,指出了中國的傳統藝術在新時代創新發展的無限可能和廣闊前景。社論以清晰準確的語言強調:“昆曲《十五貫》的豐富人民性,相當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是我國戲曲藝術中的優異成就。正如周恩來總理昨天在座談會上所指出的:《十五貫》不僅使古典的昆劇藝術放出新的光彩,而且說明了歷史劇同樣可以很好地起現實的教育作用,使人們更加重視民族藝術的優良傳統,為進一步貫徹執行‘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方針,樹立良好的榜樣。”就是在這個5.18的前一天,周恩來總理在接見《十五貫》的創作者和演員時,把昆曲比喻為一朵幽谷中的“蘭花”。
社論發表之后,根據周恩來總理指示精神,上海文藝界籌辦的“南北昆曲會演”活動于1956年11月在上海舉行。北昆老藝人韓世昌等四十余人赴滬與南昆俞振飛及蘇州昆劇傳習所“傳”字輩演員在會演中進行了廣泛的藝術交流與探討。1957年6月,全國政協文化組兩次召開“昆曲座談會”,由文化部副部長鄭振鐸主持會議,出席座談會的俞平伯等知名學者、專家就如何繼承與發展昆曲藝術等問題積極發言、各抒己見。隨后,國務院正式批準成立“北方昆曲劇院”,院長韓世昌由周恩來總理簽署任命書,規定劇院的方針是:“繼承與發展昆曲藝術。以演出為主,并結合演出進行傳統劇目的發掘、整理和研究工作。在條件許可時并進行革新的嘗試。”劇院建院初期的三大任務是:“演出、培養繼承人和進行整理研究工作”。在成立大會上,陳毅副總理代表周恩來總理做了重要講話,深刻闡明了繼承與革新昆曲藝術的辯證關系。周揚、歐陽予倩、田漢、梅蘭芳、程硯秋及首都各界知名人士四百余人到會祝賀,一出戲真正“救活了”一個劇種,讓這個在前清“花雅之爭”中被蓬勃興起的“亂彈”打敗、被西皮二黃梆子腔“擠”下舞臺中央的“百戲之師”從瀕臨滅絕的邊緣“活”了過來。也正是由于20世紀60年代昆曲藝術在黨和政府的關懷下“活”了下來,才可能有21世紀全世界掀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浪潮之際昆曲藝術的發展與輝煌。

假如說兩個“5.18”是一種難得的巧合或冥冥之中的“天意”的話,那么,兩個一百年,則是實實在在讓昆曲藝術從“活下來”到“活得好”的保證。第一個一百年,當然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建黨一百年。從1921年到今天,中國共產黨不但克服了數不清的艱難險阻,終于帶領中國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在滿目瘡痍、積貧積弱、一窮二白、百廢待興的基礎上建立起了新中國,使近代受盡了列強欺侮的中華民族站了起來,而且以非凡的智慧和膽略讓中國人民一步步從“富起來”到“強起來”,實現了無數仁人志士和革命先烈的夢想,讓昔日的“東亞病夫”以一個社會主義強國的姿態屹立于世界的東方。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當我國的經濟建設以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速度和廣度取得了空前偉大的成就之后,黨中央和政府又適時提出了振興中華傳統文化的號召,明確指出復興中華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基礎,在積極推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制定有關保護文化多樣性和保護文化遺產的公約之后,于2011年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并建立了一個全世界最龐大、獨具中國特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體系,通過國家、省、市、縣四級名錄及與其配套的四級“傳承人”名錄的評審公布,使包括昆曲藝術在內的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和傳承發展的機會。這一百年,其實是中華民族從自信到自卑,又從自卑重新找回自信、努力自強的一百年;是中國人經歷了自己討伐自己的傳統文化,一切學習西方,到逐漸強大,終于強大到不但可以面對一切外部的艱難險阻,而且可以自我糾錯、調整道路的一百年。在這一百年的開始階段,幾乎所有中國的先進人物和現代政黨在對待傳統文化的問題上都是一致的,都曾經把傳統文化當成中國國弱民貧,被列強欺侮的原因,一時間,“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成了大部分精英知識分子的共識,對所有的傳統文化都采取打翻在地的態度。發展到“文革”中,不僅要打翻在地,還要“再踏上一萬只腳”。也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今天的中國人才徹底改變了20世紀初彌漫整個中國社會的激進的、錯誤的文化觀,看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我國各民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我們民族的根與魂,是我們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的精神保證和堅實基礎,而保護和傳承我國優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則是其中的首要之義和必經之路。
還有一個一百年,則只與昆曲藝術有關,這就是在當代昆曲人心中無比神圣的“蘇州昆劇傳習所”。也是在1921年,當一群心懷中國與世界的革命者在嘉興南湖的一條“紅船”上討論建黨大計的時候,在蘇州、上海,一群心儀中國傳統文化、酷愛昆曲藝術的文人、曲家、實業家卻在研討如何保留住昆曲藝術這細若游絲的一線血脈。這年秋天,大家集資在蘇州桃花塢一個叫“五畝園”的地方開辦了一所中國近代戲劇史上著名的民辦戲劇教學機構——蘇州昆劇傳習所,聘請名師,召集了一些貧苦出身的孩子,開始了一種兼有傳統“科班”師徒授受方式和現代“學校”教育方式的昆曲教學。為了體現“薪火相傳”的意義,這批學員的藝名中間均有一個“傳”字,故被統稱為“傳”字輩演員,如周傳瑛、王傳淞等,他們沒有辜負傳習所創辦人和老師們的厚望,沒有辜負深藏在這個“傳”字中的無數昆曲人的感情和期許,成為承前啟后的一代昆劇藝術家,為昆曲藝術走過最艱難的時代保存了火種,積蓄了能量,當冰河解凍、春暖花開之時,才發揮了數百年昆曲人交付在他們身上的使命,光輝綻放、樹桃培李,創造了今天昆曲藝術從未有過的輝煌。

今年,為了紀念這兩個5.18,兩個一百年,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在文化和旅游部非遺司的指導下,聯合故宮博物院、中國藝術研究院在故宮暢音閣隆重舉辦“昆曲列入‘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二十周年紀念”活動,邀請北方昆曲劇院在這座一百年來沒有正式演出過的昔日皇家戲樓演出了《單刀會》《鐘馗嫁妹》《牡丹亭》《長生殿》四出經典折子戲,由中央電視臺全程錄制播出。5.18當日,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還與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合作,在全國政協京昆室舉辦了“紀念昆曲藝術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二十周年學術研討會”,數十名有關專家學者一起回顧了這20年來在黨和政府領導下昆曲藝術所走過的復興之路,大家從昆曲藝術的復興中看到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燦爛前景,更堅定了文化自信和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信心。
為了紀念這兩個5.18,兩個一百年,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與中國藝術研究院戲曲研究所共同編輯了以資料為主,兼有綜述的《昆曲一百年》,目的是為昆曲藝術的明天留下一點今天的足印。我深信,昆曲藝術和所有承載著無數祖先智慧和中華民族精神的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一定會在所有中華兒女的努力下曲縈千載,光耀萬年。
(來源:《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