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書名 |? 《第一人稱單數》
作者 |? ?村上春樹【日】
譯者 |? ?燁伊
出版 |? ?花城出版社

這一次,我想站在創作的原點,迎接全新的挑戰——村上春樹
放眼世界文壇,有關作家年齡的爭論從未停息。不過,對于老作家來說,年齡的增長、面容的憔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創作力、想象力的衰減。不妨來看看他們的日常。常常,在處理機能的下降、身體的疼痛之余,老作家還要應對諸如“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質疑。同時由于靈感的匱乏,他們只能一邊盡其所能地回望過去,一邊在舊作中翻翻揀揀,尋找那些還沒有因為過度書寫而有了透支風險的題材。
可是,老作家又有什么錯呢?如果非要給他們定下“罪名”,大約便是沒有找到自己專屬的時光機。比如村上春樹。在散文集《假如真有時光機》里,他曾經拋出這樣的問題:“假如真有時光機,有人告訴你可以隨意使用一次——僅此一次,你想做什么?”顯然,他更愿意把這個難得的機會留給創作。于是,就有了《第一人稱單數》的誕生。毫無疑問,這本有著濃濃年代氣息的書就是他的時光機。
這一次,他終于可以放下年齡的困惑,毫無顧忌地回到過去,再次回味他的青澀往事。或許是出于對經典作品的致敬,村上春樹效仿英國作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把這部短篇集命名為《第一人稱單數》。只是,毛姆筆下的世俗男女,到了他這里,就不約而同地披上了青春的外衣。集子里的八個短篇,皆以第一人稱單數“我”為敘述者,從形式到內容契合日本傳統“私小說”的私密性,重復著村上春樹熟悉的主題,探討青春的孤獨與疏離。
即便如此,衰老還是會到來。畢竟,回憶再好,也無法挽留時間匆匆而過的腳步,更不具有“返老還童”的奇效。具體到《第一人稱單數》,似乎并不需要細細閱讀,就能找到太多與年齡相關的內容。比如《和披頭士在一起》里就有這樣一段描述:“上了年紀這件事,令人驚訝的往往不是上年紀本身,也不是曾經年少的自己不知不覺間到了被叫作老年人的年紀。令人驚訝的,反而是當初的那些同齡人,都已成了不折不扣的老人……”
這番話從這位現年72歲的日本作家口中說出,總不免帶著一絲傷感。或許這正應了博爾赫斯所說的,“我的生命已到枯枝敗葉的階段”。當然,村上春樹的內心未必會有滿地焦脆的黃葉。因為他從來不為自己的衰老難過,唯一難舍的是他年輕時遇到的那些“百分之百的女孩”。曾經花一樣美好、純粹的她們,在半個世紀后的今天,都不可避免地變得蒼老,“現在恐怕都已到了有兩三個孫子的年紀。每每想到這個,就覺得著實不可思議,偶爾還會難過”。
同樣,在《奶油》里,敘述者“我”用“遙遠”來形容自己的青春時光。“不管怎么說,我的十八歲已經是太遙遠的過去了,幾乎稱得上古代史。”盡管如此,“我”還是愿意像考古隊員一樣,拿起手中的放大鏡,對準那些落滿塵埃的老物件。那是“我”18歲時收到的一封鋼琴獨奏會的邀請函,來自學校里某個公認的美女。彼時,“我”買了花,急急忙忙地趕了過去,卻發現音樂廳大門緊閉,空無一人。
還是在《和披頭士在一起》里,敘述者“我”細致講述自己與披頭士樂隊的淵源、和初戀女友的相處、對女友哥哥的印象。而在此之前,“我”曾經有過一次偶遇:1964年,當披頭士樂隊的歌聲風靡世界,還在神戶讀高中的“我”與一個美麗的少女擦肩而過。“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急于打聽她的來歷,只是遠遠地看著她的身影,“她獨自快步走過學校的走廊,裙裾飛揚,像是急著趕去什么地方”。
盡管只是匆匆的一瞥,“我”還是忘不了她的一顰一笑,她走過時飄過的一縷淡香,以及被她抱在懷里的唱片。這是“我”與披頭士樂隊的初遇。從此,他們的音樂“就像無縫銜接的壁紙般包籠著我們”。多年以后,成年的“我”與初戀女友的哥哥在東京街頭偶遇,才知道女友已經不在了。此時,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我”的耳邊再一次響起熟悉的歌聲,“你說再見,我說你好”。
相似的一幕出現在《在石枕上》中。敘述者“我”19歲,是大學二年級學生。那時,“我”與一個女孩交往,卻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甚至“就連她的名字和長相也想不起來”,只知道她比“我”年長幾歲,曾經在同一個地方打工。她喜歡創作短歌,還出版過一本歌集。“說是歌集,其實不過是用類似風箏線的東西把紙張訂在一起,再粘上簡單的封面,做成一本極為樸素的小冊子,連自費出版都很難算得上。”
盡管如此,這本簡陋的小冊子還是成了“我”最難忘的青春記憶。這意味著什么?或許這就是成長。當我們跌跌撞撞地長大成人,回過頭去細看過往的一切,才發現那些曾經被忽略的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物件,到了最后才更值得我們珍惜。《查理·帕克演奏波薩諾瓦》里,已是大學生的“我”應朋友的邀約,寫了一篇以美國爵士樂手查理·帕克為主題的樂評。事實上,這只是一篇純屬虛構的文章。終其一生,查理·帕克并沒有機會演奏波薩諾瓦,更別提像“我”所寫的那樣錄制唱片。
15年后,已是上班族的“我”在紐約一家唱片行意外地發現了這張專輯,但很快當“我”再次回到店里,卻發現這不過是“我”一時的錯覺。那么,我們應該怎樣看待《第一人稱單數》?在談論這部小說集的時候,村上春樹曾說:“這一次,我想站在創作的原點,迎接全新的挑戰。”很難說,《第一人稱單數》究竟是不是一次“全新的挑戰”,但“站在創作的原點”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查理·帕克演奏波薩諾瓦》里提到一個夢。夢中,查理·帕克告訴“我”,對他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可當他猛地回神,想要重振旗鼓的時候,“看看四周,才發現一切已經結束了”。
這種明知一切即將結束、仍然要抓在手中的念頭,恰恰就是人到暮年的思維。所幸,我們還有愛。就像村上春樹在《品川猴的告白》中所說,愛是人生在世“不可或缺的燃料。愛也許終有盡頭,也許結不出美好的果實,但就算愛會消逝,就算愛不能如愿,我們仍然可以懷揣愛過某個人的記憶”。相反,如果沒有愛,我們的心將會變得堅硬,“將會變成酷寒的不毛之地。那片荒野上整日不見陽光,名為安寧的花草、名為希望的樹木也無法生長”。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