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煙

我走進了崖州的曠野。
作為一名新三亞人,同時也是崖州文化的新傳人,我在尋找著先民足跡,聆聽著早期文明在大地上的回響。
距今一萬一千年到九千年之間,落筆洞的文明曙光照耀過海南島。曙光過后,海南島又陷入冗長的沉寂,三四千余年毫無聲息,山間平原難覓人類蹤跡。
當然,這時期的海南島肯定不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先民或許在沉思,他們也需要歇息。或許,這一時期的遺跡鎖進了厚實的熱帶雨林。南荒文化的塵土本已稀薄,或者被后來耕作的鋤犁薅光了,無跡可尋。
大約距今五千年左右,海南島文明似乎蘇醒了過來。這一時期的人類遺跡呈現出爆發的態勢,熱帶雨林不再沉寂。不經意,在一個地方一鋤下去,就有可能刨出好些遠古的陶片,或者掘出幾個石鏟、石錛、石鉞之類的新石器時代勞動工具。
在三亞,大茅遺址、三間坡遺址、大兵遺址、卡巴嶺遺址、煙墩遺址、亞龍灣沙丘遺址,等等,都歸類到這一時期,直至西漢元封元年海南島二郡的設立。在已發現的海南島古人類遺址中,屬三亞境內最豐富,也最具代表性。或許因為三亞的農耕開啟較晚,大地多少保留了初貌,文明遺跡沒有遭到破壞,更容易呈現。鐵器時代在海南島姍姍來遲,瓊北土地肥沃,空氣潮濕,灌木和藤狀植物瘋長,喬木穩如磐石,無法開墾。這樣的環境,在史前時期只能被猛獸、蛇蝎、蚊蟲等叢林動物占據,人類難以駐足,只有遠離,他們更鐘情于沒那么潮濕的瓊南。
在時任三亞市博物館館長孫建平先生的引領下,我們走訪過大兵遺址、煙墩遺址,對以它們為代表的臺地類和沙丘類遺址有了粗略認知。這些遺址都與河流相伴共生,哪怕是不起眼的河流,都有可能在岸邊臺地找到古人類生活遺跡。即使臨近大海,人類也與淡水資源自古就有著高度的依存關系。
在熱帶海洋氣候條件下,平原土壤肥沃,林木瘋長,遮天蔽日。若不是成片的石林或者天然洞穴,就只有河流可以擠開森林,還人類一片天空和息壤。在河流中乘坐獨木舟,上可以駛進林木深處,下可以泛舟茫茫大海。瓊南最大的河流——寧遠河,是開啟三亞文明的母親河,河岸的古人類遺址最為豐富。可見寧遠河流域是真正的人間樂土,不同時代的人群都不自覺地來到這里扎堆。
寧遠河穿越過中部的五指山系,穿過重山疊巒逶迤流淌而來。水量雖不大,路途卻相對悠長。海南島的四大河流,都攔河筑就了一個大水庫,如南渡江上游的松濤水庫、昌化江上游的大廣壩水庫、萬泉河上游的牛路嶺水庫。相應,寧遠河中下游也筑有大隆水庫,是中國最南端的大型水利工程,寬闊的水域依偎著連綿群山,具有極嫻雅的氣度。水庫中掩藏過多少人類遺址已不得而知,水庫下游的遺址卻非常豐富,成為文化的溫床:卡巴嶺遺址、高村遺址、河頭遺址、溝口遺址、大茅遺址等等,都集中在這里。
我們驅車經過,感覺被截流后的寧遠河徒有寬闊的河床,跟普通河流沒什么兩樣。兩岸多有開墾,難覓地理初貌,遺跡也多被擾動。或許,中華大地上更多的河流都藏著遠古人類的信息,需要獨具慧眼的人們前去發現。

走過大兵遺址,所到之處一半是稻田,一半是荒丘,相伴著流向西島碼頭的狹窄的大兵河。只見用破布條扎成的稻草人無精打采地立在禾苗叢中,或紅或黑的膠繩如蜘蛛網一般守護著稻田,閃著賊眼一般的光芒。這些防衛措施可謂人類的亙古智慧,不知五千年前的三亞先民是否開啟了水稻種植。此時,長江流域的良渚、黃河流域的仰韶,都有了水稻種植,種植歷史超過八千年。
大規模的糧食生產,使長江和黃河開始擁有廣闊的田野,初步形成村落和城鎮,推動農耕文明的進程。三亞不缺乏野生稻種,且擁有良好的基因,上世紀以來一直都是中國各省份南繁育種的基地,雜交水稻就在三亞培育成功。只是,過于茂密的雨林,過于稀少的人煙,在當時未必支撐水稻種植。但是人們可以采集,聞著稻香吃到了早期的米飯。他們當然不會以稻米為主食,林間可以狩獵,河海可以捕魚,海南島沒有酷寒和冰雪,大型猛獸這時候基本絕跡,人類沒有天敵,只有群體間的械斗。但這時人口密度超低,社會不成規模,矛盾難以醞釀。因而他們的生活是安逸的,每一個群體守著一片獨立的空間,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正是道家哲學中的小國寡民狀態……我俯首搜尋,大兵遺址已經很難找出像樣的陶片,畢竟有了數千年的時光侵蝕,遠古信息漫漶。

在煙墩遺址,臨近龍江溪的河岸沙土中,沙土之下竟然藏著數尺厚密密麻麻的螺殼,挖出的探方中隨處可見夾砂陶片,不時還能找到穿孔陶墜。可見當年煙墩人向海而生,多在岸邊采集,漁網的使用率相當高,他們是三亞早期的漁民。相隔一個海灣還有亞龍灣沙丘遺址,據文字所述,亦為海南島新石器時代晚期到西漢早期的先民。煙墩遺址離海灘不足一公里,數十米的地層全是浮沙,恐怕文化層的堆積時間并不長。以致我嚴重懷疑,煙墩遺址的考古斷代為距今三千至六千年的結論是否嚴謹?
海南島獨自發展,來自大陸文明的影響緩慢,瓊南更難聞到中原的氣息。即使西漢王朝在海南島設置行政區域,南梁王朝設置崖州,唐朝的振州又發展成北宋的崖州,治署由瓊北轉移到三亞……而煙墩遺址所在的海棠灣一直高山圍合,平地上林木茂密,只有臨海浮沙適宜人類棲息。而浮沙一直都在變動,人類活動場地也在不斷推移。封閉環境中的社會發展異常緩慢,數千年前跟數百年前的生活工具應該差不多,因而煙墩遺址的年代讓我倍感疑惑。

依傍大海,食物豐富,也會激發人們對海洋的開拓。受時代局限,再多的開拓也只是多打幾網魚,然后凱旋而歸,讓家人或族人飽餐一頓。飽食之余,乘一葉獨木舟,在粼粼波光中愜意遨游,這日子像極了世外桃源。偶爾有番船漂來,帶來異域奇珍,就會讓王朝貴族對這邊地刮目相看,卻也難改變荒蠻的現狀。直到蒸汽時代,輪船從四面八方登島,才能對海島文明形成巨大沖擊,海岸線的真正價值才會被充分發現。
文明開啟,文化普及,詩人和哲人開始大量涌現。依照島民的生活狀態,其實一直都可以稱作詩人和哲人,只是他們自己渾然不覺,亙古以來都守著單調的日子。直等到河流經歷數千年流淌,海水經歷數千年奔涌,人類社會邁入高度文明,回過頭來尋覓先民蹤跡,就會有更多的遠古信息浮出水面,讓人感慨萬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