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與愛情（短篇）

劉志威

1

收拾完屋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疲憊裹著濃濃的困意海浪一樣涌向了我，看看剛掛在客廳里的石英鐘，不到六點半，夕陽盈窗，金暉滿室，還不急著吃晚飯，于是我決定先躺在沙發上睡一會兒，醒了再下樓去吃。

誰知我被這困倦的浪潮越推越深，在夢海里不知漂了多久，一覺醒來睜開眼，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開燈一看已經九點半了。我猶豫著還要不要下去吃飯，太晚了真懶得動彈，然而肚子里像是藏著一窩鴿子，咕咕叫得心煩。

拖延之間，已經到了十點。我從沙發上爬起來，暗自責怪自己總是改不了這股子磨蹭脾氣，穿了大褲頭、背心，趿拉著拖鞋開門下樓。恰巧隔壁的一對男女也開門下樓。這么晚了還下去啊，我主動打個招呼，初來乍到搞好鄰里關系還是必要的。退掉前次租的房子，鄰里矛盾是一個重要原因。這樣想著，我對著隔壁男女齜牙笑了一下。我的長相比較英俊，而最精華的部分是這一口整齊的白牙，因之吸引了我的兩任女友。不為取悅于人，我是比較矜持示人皓齒的。

隔壁女人嗯嗯應了兩聲，奪路似的與男人搶在我前面疾速而去。我心頭掠過一絲不悅，收起白牙，踱步下樓。

這個點兒了吃正餐肯定費勁，環視小區四周，馬路對面遠遠的一家串店煙霧繚繞，人影幢幢，此景頓時勾起我喝兩瓶啤酒消消暑氣的欲望，于是我徑直向那里走去。

坐下來點完單，沒一會兒，東西就上齊了，速度之快令人驚喜，塞嘴里一串牛肉筋細細品嚼，味道鮮美口感純正，心里更加贊嘆這里火爆的人氣完全是美味的聚合。不知不覺五瓶啤酒下肚了，桌子上也只剩了一堆鐵釬子。在平時喝這么多啤酒是不可能的，今天除了串好吃，似乎也與遷入新居心情不錯有很大關系。

買了單，帶著暈乎乎的感覺爬到樓上，一個光頭男子正在敲隔壁的門。“他們兩口子出去了。”對光頭男子說這話時我心里陡生疑問，都晚上十一點多了，咋還來人家串門呢？然而令我更為驚訝的是，光頭男子竟然掏出鑰匙打開了門，用與我一樣的驚訝表情看了我一眼，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洗漱完畢躺在床上，我還在想，隔壁那對男女與光頭男子到底是什么關系呢？我這人有個弱點，一遇到想不明白的復雜問題就犯困，沒多一會兒，我就沉入夢中了。

2

我和姜萍的關系已經走到了決裂的邊緣，重新租房搬家的事也沒對她說。誰知搬家第二天早上她就打電話質問我，一大早給你送金駿眉，敲半天門，隔壁那個老太太出來吼我，搬家還帶拆門的啊？搬走了也不讓人安生！李秋濤，搬家你竟然不告訴我，真想和我分手是吧？告訴你，沒那么容易，要分手那個青花瓷瓶就是咱倆的共同下場！摁斷電話前，我聽到她突然號啕大哭。

片刻之間，我的心被姜萍搞得軟軟硬硬好一頓翻騰——大清早送茶來令我泛起絲絲感動，撂狠話威脅我讓我厭惡倍增，摁斷電話前的痛哭聲又使我頓生憐憫。

姜萍這個人，真是讓我拿她沒有辦法。我們走到這一步，與她對我太好不無關系。我說這話你還別不信。

她對我好到讓我受不了的程度，那滋味就像被糖齁了一樣。這么形容絕不是賣狂，姜萍在我身上用的心思應該遠超她備戰高考。她會把我十年以來的微信朋友圈內容逐一反復研究，從中把脈我的生活經歷、興趣愛好、脾氣稟性，然后對癥下藥似的為我做這做那。

比如，她看我七年前寫的一首題為《龍井吟》的歪詩，就認定了我愛喝茶；又看我三年前的一條微信里寫到胃炎犯了睡不好覺，就不斷給我買頗具檔次的青茶、紅茶和黑茶，一再叮囑我，這些茶品性溫和養胃健脾，適合你的體質，千萬別再喝綠茶了，綠茶性寒，喝多了只會加重胃病。

其實我原本不愛茶，是前女友愛喝綠茶，為了表白真愛，那年清明節前的一個晚上，我讓跑腿公司的人給她送去一罐絕好的明前龍井，并在包裝袋里放了張便箋，上面寫著那首我反復推敲和修改了幾天的詩——

龍井吟

深愛你青翠宜人杯水中翩翩起伏

把無窮韻味演繹成一支細膩的舞

尚未停落杯底你便托起縷縷香霧

讓我預先知道你沉靜時更不凡俗

初品你時醇香中那一點淡淡的苦

千百次回味后的領悟竟如此豐富

相伴你是我心靈深處靜靜的滿足

不似那些燈紅酒綠中的縱情無度

夏日蟬鳴高樹有你為我消煩解暑

冬夜北風號呼有你伴我安心讀書

當清明的細雨輕輕敲響我的窗戶

你會不會娉娉而來撫慰我的孤獨

我堅信這番操作殺傷力會比較大，前女友一定會為我的表現而深受感動，我們之間的關系會火速升溫。但沒有想到的是，收到茶后，她只在微信里發給我兩個字——謝謝，就幾天再未與我有任何聯系了。細雨霏霏的清明節之夜，正當我籠罩在失望與怨憤之中，前女友卻冒雨前來，更讓我做夢都沒敢想的是，她竟毫無保留地獻出了自己，完美地撫慰了我孤獨的身心，我也從那之后愛屋及烏地喜歡上了綠茶。

為了表示與舊情割裂，徹底開啟新的生活，我聽從姜萍的規勸，棄了綠茶改喝她為我買的那些青、紅、黑茶，慢慢地果然不再犯胃病。曾經好長一段時間，深夜難以入睡之時，我都捋著不再脹痛的肚子長吁短嘆，悵然若失。

再比如，由于長期坐辦公室加上運動不足，五年前，我患上了腰肌勞損，腰酸起來恨不得讓車轱轆來回碾上幾遍才舒服。聽從前女友建議，我去一家中醫康復理療院做了十幾次按摩，結果真的好了起來，于是轉發了這家理療院的微信廣告替其宣傳。轉發時，在“這一刻的想法”上還加了一段現身說法的短語，證明廣告真實不虛。當然，廣告也不白轉，憑微信截圖可享受一次八折優惠消費。

姜萍看了我轉的微信就對我說，這是腎虛，按摩治標不治本，按時間久了腎就毀他們手里了，你還圖小便宜替害你的人吆喝呢。這病得進補才能好！

于是按養生書籍的食補方子，她給我買了一堆黑枸杞、肉蓯蓉、人參須、大紅棗等東西，遵照書中的比例和烹制方法，天天晚上過來給我熬湯喝。喝得我腰強體健，滿面紅光，元氣爆表。終于在喝完一個療程的晚上，忍無可忍地與她有了初次。事后，她用夾雜著羞赧與驕傲的口氣說，怎么樣，是腎虛了吧，不補這么長時間你能有這么好的表現嗎？

說這么多你應該能看出姜萍對我有多好了吧。她好像對研究我上癮，有一天突然在網上翻出十幾年前我剛上大學時發表在校刊上的一篇散文，說這些年你的變化不小啊，那時愛穿白襯衫，現在天天穿黑襯衫，你真是顛倒黑白了啊。我一怔，回想半天才大致記起那篇文章里寫的內容。文里提到我一件穿過兩年的白襯衫，但那絕非因為我喜歡白襯衫，而是因為那件襯衫是全商場最便宜的，正適合我當時一窮二白的經濟狀況。這白與黑中間隔著多少辛酸與無奈，是不宜為外人道的。

但她不知道通過什么偵察手段，很快了解了我當時的潦倒境遇，一次恩愛過后，母雞護雞雛般把我攬進懷里說，原來你的日子這么苦啊，以后我可得多關心關心你。我掙扎出她的懷抱說，萍，今非昔比，我現在過得還行啊，再攢兩年錢，在這個千萬人口的都市，全款買個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也不是問題。

姜萍蜜罐子般的關愛，確實齁得人上不來氣。但我不能拒絕她，那樣我就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我在這種甜膩膩的幸福里，帶著些許感傷懷念著過去與前女友相處的日子。她是一個如山嵐般縹緲迷蒙的女人，從相識至分手，幾年的時間，我也沒弄清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帶著這份說不清的感傷洗漱穿戴完畢，我開了門下樓去吃早餐。

一推門，昨晚那個光頭男人正在樓道的窗子邊吸煙，見我出來，臉上堆笑，主動打招呼，你好兄弟，我是隔壁王哥，你叫我老王就行。昨晚我知道你好心提醒我，但我當時剛出差回來有個不順心的事，沒回你話不禮貌了啊，哥跟你道歉了。昨晚你看到的是你嫂子和她的弟弟，他們當時上車站去接我，事先也沒告訴我一聲，結果我打車回來了。

哦哦，我趕緊回應了兩個字，又覺得太敷衍了，就沒話找話說，嫂子好年輕漂亮啊，看著比她弟弟年輕多了，王哥你真有福氣。

老王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深吸一口煙撲地吐出來，濃濃的煙霧籠罩之中，他光腦門子上疊起一堆褶皺。

邊往樓下走我邊想，這個隔壁老王為啥會擺出這樣一副表情呢？難道懷疑我對他老婆有非分之想嗎？那他可真是想多了。且不說我的前女友有多么漂亮，單是現在的姜萍，長相也不在他老婆之下。

3

如果只是對我太好，我和姜萍也不會把矛盾鬧到快要分手的地步。我說過我不能辜負她對我的好，我會一直忍下去。我倆的主要矛盾在于她一直懷疑我在感情上對她隱藏了什么，要求我必須向她交代清楚。這是導致我倆走向決裂的禍根。

這還得從微信朋友圈說起。

與姜萍的感情有了實質性進展后，我就想著以后得一心一意對她好，讓她成為我的感情歸宿。于是我刪了一條與前女友有點關系的微信朋友圈，是與她分手那天發的“愛過知情重，醉過知酒濃，你是迷霧和幻境，從此相逢在夢中”一段膚淺透頂的感傷話。刪后我才知道這個舉動有多蠢，簡直是欲蓋彌彰。毫不夸張地說，姜萍對我微信朋友圈內容的熟悉程度，不比對我送她的那條珍珠項鏈差，整天掛在脖子上的愛物無端掉了一顆珠子她能不知道嗎？本來她就猜測我從前有過情史，礙于種種原因，她裝在心里那一壇子陳醋還算封得嚴實。而我刪掉的那條微信，不啻撕去封條揭開蓋子，濃重的酸味頃刻間嗆滿了我們的感情世界。

你心里一定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不然刪那條微信干嘛？她每次都是拿這類帶有定論色彩的句子開頭，然后以循循善誘的方式讓我坦白從寬。她認為，情侶之間應該是兩個透明人，隱藏一點都是對愛情的不忠。我總是一邊慢慢品茶一邊不以為然地說沒有的事，你是我的唯一。她當然不信，說但凡有幾分形象和地位的人，感情世界都不可能是張白紙。就通過給我講述她過往感情經歷的方式，交換似地誘導我打開天窗說亮話，她說連接愛情的是一扇大門不是一條密道，必須直來直去開門見山，絕不能藏藏掖掖躲躲閃閃。

她先說了一段大學時期的情感經歷。那時她擅長打排球，是校女子排球隊的主力。她在賽場上的表現太過搶眼，球風以動作敏捷、勢大力沉、角度刁鉆著稱，腰身后仰馬尾辮輕揚之際，一個大力扣殺，對方前有雙人攔網后跟倒地撲救也多半無濟于事，人仰馬翻過后就是比分差距的持續拉大。不但是賽場上的明星，她人也長得高挑靚麗，因此傾慕追求者真是不止百千。不過，這些人無一能入她的法眼。在她看來，高大威猛的往往言行粗鄙，腹有詩書的往往纖弱單薄；各方面都出色的不是目空一切，便是性僻難容。只有一個高她一屆的學長一度讓她為之心動，他不但肌肉健碩儀表堂堂，而且寫得一手好文章，還頗具謙謙君子之風。在他鍥而不舍的追求之下，終有一天，她打開了感情的防線，允許他張開雙臂擁她入懷欲行親吻之事。可是她在準備閉上眼睛盡享美好真情的一瞬間，發現他的一顆門齒是黑的，她突然涌起一陣惡心，哇的一聲，晚上吃過的面條混著消化液的味道一股腦兒吐在他的前胸上。他挓挲著雙手不知如何處理這尷尬而惡心的場面，她一陣風似地逃走了。

這么說，你在大學時沒有過一場實質性的戀愛？我努力平靜著怦怦亂跳的心問她。

當然，我從小就最討厭男人牙黑，因為我舅舅牙黑，我從來不許他抱我，為此沒少挨我媽罵。姜萍說。

你是因為我牙白才喜歡我的嗎？我貌似在開玩笑地問她，其實我心里對得到肯定回答很有底氣，前女友那么高冷也未能擺脫我皓齒的誘惑。

是一個重要原因。果然，姜萍一臉認真地肯定了這個問題，然后揚了揚下巴說，講講你的過去吧，就從你刪掉的那條微信講起。

我真的沒什么好講的，那條微信是看了《南極之戀》的電影后發的一點感慨，現在想想挺無聊的就刪了。我信口謅著瞎話哄騙她。

這部電影是2018年上映的，而你那條微信是2017年發的，明顯是瞎說八道。姜萍對這部電影竟然如此熟知，令我非常詫異。看樣子她真的生氣了，穿了衣服提了手包摔門而去。

下班從公司回來的路上，我一邊開車一邊回想著與姜萍矛盾的開端，不由得長長嘆息了一聲。而想了這么多，我竟未覺得自己有什么過錯，一點自責的感覺也沒有。

4

來到家門口，我又看到隔壁老王在窗前吸煙，讓人感覺他仿佛在這里吸了一天。老王見我眼睛一亮，那神色像是獵人等到獵物一樣，充滿期待與興奮。觸到他的目光，我頭皮有些發麻，像被電了一下似的。

下班了兄弟。老王主動打招呼。

嗯，下班了，王哥，又出來吸煙啊，是不是嫂夫人家教太嚴了，嚴禁王哥在家里吸啊。我打趣地搭訕道。

嗨，你算說著了，她那個人一身臭脾氣。昨天晚上你沒見她和她弟弟去接我嗎，其實那個是她表弟，從農村來的，缺乏保養，所以看著顯得比她都老。沒接著就沒接著唄，她非訓人家一通不可，怪他忘了提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接站的事，或是提醒她來打。農村人哪見過這個，當夜就賭氣坐火車回老家了。老王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并沒有對農村親戚的同情，倒像是在說一件讓他非常愉快的事情。

行啊，王哥，你那農村小舅子穿著打扮比我都強，真不像農村人。看來，農村條件真是越來越好了。我一邊開門一邊跟老王聊著。進屋之際，我看到他彌漫著煙霧的光腦門子上又疊起一堆褶皺。他咋動不動就是這副表情呢？實話實說，我對這個表情十分反感，以前主管我的那個長著“死魚眼”的部主任，對我不滿時便常是這個表情。

鍋碗瓢盆昨晚已經擺放整齊，今晚可以省點錢在家做著吃了。以前姜萍雖然不是天天過來，但超不過兩天必定來一次。她來了做飯的事從不用我插手，我因此養成了一個習慣，自己在家的時候簡單對付一下，不餓肚子就行，她來了再好好撫慰腸胃。時間長了，我本就稀爛的做飯水平，退化到僅強于茹毛飲血的祖先。

沒滋沒味地吃著自己做的飯菜時，我在想要不要與姜萍和解把新居的地址告訴她呢？正這樣想著，姜萍的微信進來了，一句“求你了，告訴我你住在哪里”后面跟著三個可憐的表情。看著那三個眼巴巴的小東西，我心頭一熱就把微信定位發給了她。說來也怪，發完定位我馬上后悔了。我出差了，回來你再過來吧。我隨便編了一句謊言發給她。哪天回來？她問。不太確定，也許得一個禮拜吧。圓這個謊言時我在心里問自己，我到底想與姜萍怎么樣呢？

結束與姜萍的微信對話，我突然想喝酒。搬家前與姜萍喝剩下的半瓶白酒被我帶了過來，正好有了用場。就著我炒的白菜喝著白酒，別是一番滋味。白菜有點生而且鹽放多了，權當腌的咸菜吃；白酒倒是還不錯，是姜萍給我買的夢之藍。她的理論是喝酒有害健康，最好不喝酒，如果一定要喝就喝好一點的，對身體傷害相對小。姜萍本來不喝酒，但為了讓我高興多一點、喝酒少一點，她也學著喝起酒來，誰知她的潛力還真大，漸漸地酒量竟然在我之上。我雖愛喝，但量很小，二兩入腹便飄飄然了，而姜萍喝三兩跟沒喝似的。

不知不覺二兩下肚了，我身子有些發輕，便離了餐桌回到臥室的床上歪著。先前喝掉的半瓶酒姜萍喝得比我多，是講完她的那個黑牙學長賭氣離開一周后再來時喝的。小分別沖走了她的大不快，來時拎了好幾個食品袋子，隨著廚房里一通悅耳的刀鏟之聲，幾道精美可口的菜肴擺在餐桌上。“濃醉不消殘酒”之后，自然少不了“雨疏風驟”之事。事畢，姜萍對我講起了她的第二段感情經歷。

研究生畢業后，她來到一家收入頗豐的私企。她的第二段感情經歷發生在她入職后的第一個伯樂身上。他是她那個部門的主任，雖然只比她大四歲，但業務能力非常強，且職場上的成熟與老練遠在他同齡人之上，因此深得公司老總的器重和信任。入職剛過半年的一天，公司老總要從她所在的部門選一個人，協助他下去做個市場調研。她就是在這時被部門主任鼎力推薦而嶄露頭角的。部里一共八個人，當時兩個出差不在家，兩個被抽調到其他分公司，剩下的四個人中另外三個都早于她幾年入職，按說怎么安排也輪不到她，可主任就選中了她，對公司老總打保票說，讓小姜協助您吧，她一定會拿出一份令您滿意的調研報告。調研結束后她真就拿出一份讓老總拍案叫絕的報告，她的位置也就從普通職員破格升為部門副主任，工資一下漲了好幾千元。為了答謝知遇之恩，她請主任在一家主營海鮮的高檔酒店吃了一頓飯。主任也就是在那個晚上向她表白喜歡她的，她當時欣然接受了。往下的內容就可以想見了——他想去開房，她說不可以這么快沒有同意，他也沒再強求。幾天后的一個午夜，她結束出差任務提前回來，開車路過一家賓館時，發現主任與一個一身黑衣戴著黑色口罩的女人從里面出來。他們的關系至此終結。

劇情太爛了，粗俗老套。我邊起身找褲子邊調侃，你真不是一個好編劇，這樣俗套的內容是吸引不了觀眾的。

難道你沒得到一個完整的我嗎？！姜萍猛然坐起身，沖著我的臉咆哮。

得到了，得到了，是我不好，你看開個玩笑你咋就生這么大的氣。我提上褲子后認真地說，其實我并不在意你是否把完整的身體給了我，只要你把完整的感情給了我就很滿足。

我在意！姜萍像頭母獅子似的吼道，我不但在意我的完整，還在意你的完整！

親愛的，我真的相信你從情感到肉體都很完整地給了我，剛才真的跟你開玩笑呢。哄了半天，姜萍才不再生氣。但老調重彈，她又一次讓我講那條被我刪掉的微信背后的故事。

我絞盡腦汁想怎么講好，可覺得怎么講都不好，我說過我一用力思考就困，特別是經過劇烈運動后，勞乏困頓一起襲來，不知不覺間我就酣然入夢了。醒來時姜萍已經走了，手機上有一條她發給我的微信：“李秋濤，你是一個十足的大渾蛋，我永遠不會再理你了！”

5

回想這些事情讓我有種莫名的煩惱，發了幾聲無謂的感嘆，不斷上撞的酒力便把我送入了夢鄉。

是一陣不間斷的敲門聲把我從夢中拉回來的。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晚上十點了，這個時間誰會來呢？難道又是我的前女友？經歷了上次的突然造訪，我一點也不懷疑她尋蹤覓跡的能力。我心里怦怦直跳，滿懷興奮地穿了拖鞋，邊走向門邊問，誰啊？隔壁王哥。門外回答。

他來干什么？我帶著失望和厭倦打開了門。

老王提著個塑料袋站在門口，里面裝了足有十來只大個兒河蟹，看著那擠擠壓壓中不斷動彈的爪子，就仿佛能感受到它們有多鮮美。

兄弟，嘗嘗鮮吧，我那表小舅子剛坐動車從盤錦農村給送來的，車票錢花了三四百，這螃蟹成本不小，一定好吃。老王笑時光頭上疊起的褶子更多，但這一點不讓人討厭。

哎呀，哪能收王哥這么貴重的東西呢，快留著跟嫂子享用吧。我被老王的大氣驚到了，趕緊客氣地婉拒。

嗨，你看我那小舅子穿得好，其實你不知道他是個富翁，他承包著十幾個大水塘，賺足了水產養殖業的錢。今天送來好多蝦啊、蟹啊、魚啊的，冰柜都裝不下了，你就當幫王哥消耗消耗吧。老王腦門疊褶做出一副求助的表情。

那恭敬不如從命啦，王哥。我喜滋滋地接過螃蟹，讓老王進屋來喝杯茶，老王笑著說時候不早了，就不叨擾了，哪天再專程來品茶吧。我說也好，哪天我做幾道好菜請王哥來小酌一杯。老王開心地說，那太好了！

關了門，我開始煮螃蟹，這東西隔夜一旦死了就不能吃了，趁鮮煮好了正好可以再喝一杯，用來消此漫漫長夜。

蟹煮好了，我便開始持螯自酌。喝著姜萍送的夢之藍，我想起雨果一段被拿來當作該酒廣告的話——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我在心里糾結著，該不該敞開胸懷放下一切不快，與姜萍重新開始呢？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姜萍已經后悔上次的沖動，想回到我的身邊了，只要我隨時說一句“出差回來了”，她便會第一時間出現在我的廚房里，為我們的晚餐奉上美味佳肴。

其實，姜萍從來就沒想真正離開我。

姜萍在微信上信誓旦旦地說永遠不理我后，不到兩周，她就又提著一大袋食品來到我的住處。擺滿一桌美食后，她去拿那半瓶夢之藍，我說今天你自己喝吧，我正吃胃藥呢。她轉身回來數落我，沒啥量還這么好喝，叫你好喝吧，胃喝出毛病來了吧。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是那種愛喝酒的人嗎？還不是為了你高興，讓你少喝點。

親愛的，我能看不出來嗎，我知道你對我好。說這話時我真的有點感動了。

不喝酒的晚餐吃得就快，不到十分鐘結束了，我們自然轉場到臥室。果不其然，事后她又讓我坦白過去隱瞞的情史。我笑嘻嘻地說不對呀，不是你先講你的，再交換式地讓我講我的嗎？她一腳踹在我的屁股上說，我的全講完了，而你根本一句沒講。我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假裝疼痛地揉著屁股說，你的情史固然純潔，但也比不過我這近乎白紙式的感情經歷，真沒什么好講的，既然你非要問，我就說說吧。

她幾次三番地圍著這件事纏磨我，極盡威逼利誘之手段，早已令我不勝煩累，為了盡快讓這件事過去，我沒事時也琢磨了一番，編好了一套對付她的說辭。

我告訴她，我上大學時的感情生活是一片空白，誰會喜歡上一個劣質襯衫一穿就兩年，領口袖口都磨飛了的窮酸小子呢？我這樣說沒有一點貶低女孩子太過物質的意思。畢竟物質是第一性的，當下的經濟社會尤其如此。我的經濟狀況連買一束玫瑰的小浪漫都難以現實，拿什么去為人家支起一片未來的廣闊天地呢？畢業后我競聘到了一個還算不錯的職業，收入在這座城市的工薪層里能達到中等偏上的水平。可是工作后的談情說愛又不同于大學校園，此時的女生變得更加現實，寧要眼前一塊實實在在的黑煤，也不要遠方金光閃閃的誓言。因此，我看上眼的嫌我條件差，主動追我的不是長相欠佳就是太過寒酸。我的經濟條件像一枚彩色的鳥蛋，看著亮眼，其實脆弱。如果女方條件也不錯，就可能孵出一只金鳳凰來；如果女方條件不行，就一定會把我捂成一只一文不值的臭蛋。所以你看吧，長相不好我肯定不愿意，條件差了也一定不行。這兩條一框，我的擇偶空間有多狹窄就可想而知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基本符合我要求的女生，她身材嬌小，面目清秀，一副乖順的樣子，十分可人。相處了一段時間彼此感覺也不錯了，就商量著合力買一套房子，她說買房可以，但房本必須只寫她一個人的名字。我當然無法同意，而在這件事情上她變得十分執拗，于是我們的關系陷入僵局，僵了一段時間彼此心灰意冷，就分手了。

再后來呢？還有與別的女生的交往嗎？你刪掉的那段微信就是因為她嗎？你有沒有跟她上過床？姜萍覺得這樣的劇情不夠過癮，不符合她對我刪掉的那條微信的想象。

再就真的沒有了，我也沒跟她上過床，不是我不想上，而是因為她是一個非常保守的女子。我一臉真誠地看著姜萍。

姜萍一眼不眨地盯著我的眼睛看，仿佛她長著火眼金睛，可以從眼神里辨出我的真偽。

我自然不怕她這一手。幾年前主管我的那個部主任專門好這樣盯人，部里人無不在他那死魚般眼神的凝視中泄了士氣，俯首稱臣。后來我不知從哪兒來了股子邪勁，非要和他一較高下不可，我們倆足足對視了十分鐘，直到他心有不甘地挪開目光。這樣做的后果是，一筆本屬于我的業務被他調整給別人，我因此損失了三千元的績效獎。姜萍凝視我時，我就把她當成了我的前主任，也做好了被她懲處的準備。

結果是她敗在我的眼神下，我也未被她“懲處”。

6

螃蟹差不多吃光，半瓶酒也已喝得一滴不剩，這時我感覺身子輕得可以飄起來，而頭卻沉得想扎在地上，我知道我這次醉大發了。撐死三兩的量，這個晚上我前后兩次已經喝了足有半斤。

強挺著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我就墜入夢中。當我在強烈的口渴中醒來時，腦袋疼得像要裂開。起身從飲水機上接了一杯水一氣喝下去，又沖了個熱水澡、撒了泡尿，回到床上感覺舒服了許多。關了燈再欲睡下時，突然聽見隔壁響起非常大的玻璃破碎的聲音，緊接著傳來老王時斷時續的呻吟聲。

老王不會是螃蟹沒吃對中毒了吧？或是突發什么疾病了吧？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吃了人家那么鮮美的螃蟹，此時人家有了事，我不關心一下怎么行。這樣想著我就從屋里出來，敲了敲老王的門，問，王哥有什么事需要幫助嗎？

沒事，兄弟，一時有點胃疼，過一會兒就好了。老王沒有開門，在屋里低聲回我。

哦，不行吃點藥吧，需要幫忙你隨時叫我。關心完老王我回到自家門前，拿鑰匙準備開門。

突然，老王家的門打開了，他的女人穿著睡衣披頭散發滿面淚痕地從門里沖出來，噔噔噔跑下樓去。

我猛然感覺事情可能不是老王胃疼那么簡單，不適宜外人摻和，急忙打開家門回到屋里。

躺在床上，我再也睡不著。兩天工夫，我似乎了解了不少老王的家事，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老王家的事與我無關，我可以不去想它，但那一聲劇烈的玻璃破碎聲，卻讓我想起與姜萍鬧得最兇的那個晚上。

那天晚飯我們依然沒有喝酒，飯后剛將陣地轉移至臥室不久，就咚咚咚地響起了敲門聲，搞得人特別敗興，不得不匆匆了事。我罵了一句他媽個老不死的！只穿了個褲頭就向門口沖去。

我斷定是隔壁寡居的老女人在敲門，以前有幾次正當我們熱烈之時，老女人就來敲門抗議我們動靜太大影響了她的休息。每次我都會無比惱火地與她大吵一架，后來她竟然報了警，讓警察上門主持公道。警察也被搞得哭笑不得，婉勸我們盡量別把聲音弄得太大，以換睦鄰友好長治久安。

我們也覺得特別沒勁，自那以后，不管有多激情澎湃，也會調低音量，甚至開啟了靜音模式。于是，彼此相安無事了好一陣子。這次我們雖未靜音但音量并不高，老女人真是太過分了。我做好了與其大戰一場的準備。姜萍看出了我的怒不可遏，裹了浴巾攆上來，拉著我的胳膊勸我不要沖動。

打開門的那一刻，我驚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嵐——我的前女友站在門前。她還是那么美麗迷人，一身白色裙裝更顯出她身材的修長，胸口搶眼的寶石項鏈散發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光澤。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我的激動超過了震驚，心里泛起陣陣酸楚。

有什么地方是我找不到的呢？林嵐依舊是迷霧一樣的眼神和語氣，我來給你送一本你落在我那里的工作筆記，收拾柜子才發現，考慮也許你還用得著就送了過來，順便看看你，看來你沒有微信里說的那么不順心，過得蠻有生機的，那就不打擾你們了。林嵐說罷將筆記遞給我，揮揮手，嫣然一笑轉身飄然而去。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知道說什么都沒用，攆上去也挽留不住她。單我一人在家會是如此，與姜萍一起衣不蔽體立于門前，她就更不會回頭。她像她的名字一樣，看上去縹緲虛無，抓上去更會兩手空空。

我只好嘆了口氣關上門，剛想對姜萍解釋點什么，卻發現她正對我怒目而視，我索性不說話，窩在沙發上鼓搗手機。

可以說，出現在眼前的這一幕，全是姜萍對我懷疑的結果。沒有她死纏爛打地讓我坦白過去，我就不會勾起對林嵐的深切思念；不勾起對林嵐的深切思念，我就不會在幾個姜萍不在的深夜給她發微信，盡管這么些年她從未接過我的電話、回過我的微信，但我仍然在打和發的過程中感到絲絲安慰，因為我知道電話那頭她還在；而我不在深夜里發那些傷感的微信，我想林嵐就不會遽然上門。

李秋濤！僵持片刻，姜萍終于在沉默中爆發了，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從來沒在乎過我，你一直在欺騙我！我把心扒給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吃都白費！

我什么時候讓你扒心給我啦？我在意過你的過去嗎？你說你跟我是初次，你真當我是啥也不懂的白癡啊？我問過你講的那些關于你的破事是真是假嗎？

我也動怒了，扔了手機從沙發上跳起來，感覺全身毛孔都在呼呼冒火。

好！我和你一刀兩斷！你他媽就是個人渣！姜萍草草穿戴了衣物奪門而去，走到門口時，把門廳柜上的一只仿元代青花瓷瓶摔在地上。啪！一聲脆響在空氣中爆開，我仿佛看到那滿地的碎片一一刺向我的心頭。那個花瓶是林嵐在我三十歲生日時送給我的，雖為仿元贗品，卻精美異常。她說三十而立了啊，李秋濤，希望你像元青花一樣，不僅外表美，內在價值更高。當時我真是欣喜若狂，抱著她在地上轉了N 圈，直到頭暈眼花才撂下地來。可想不到的是，自那天之后她就離開了我。無緣無故，無音無信，無影無蹤。那只青花瓷瓶成為我樂極生悲的見證。而這一次，它徹底毀在了姜萍的發作中。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睜眼一看快八點半了，上班肯定是遲到了。我臉都沒洗，穿了衣服就往門外跑。

老王又在樓道窗口吸煙，看見我過來，笑著說，兄弟上班去啊。我說是的王哥，快遲到了我得抓緊走。老王卻擺出不吐不快的架勢擋在面前對我說，兄弟，昨晚讓你操心啦，你嫂子見我實在胃疼得不行，都急哭了，穿著睡衣就下去給我買藥了，吃了藥果然就好了。

哦，那就好，王哥。我繞過老王一路小跑下了樓，未出小區院門心里已做好決定：今天下班我就另選房子去，選好了就退掉這個住所，寧可瞎了三個月的租金也不住這兒了。我不想讓姜萍知道我住在哪里，就像不想再見到隔壁老王一樣，我永遠不想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