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余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在遼西這個四季分明的地方,大雪都下來了,地里竟然還有沒收割的苞米。倒不是因為這個地方的人懶,實在是今年的極端天氣讓人們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西北風吹得人瑟瑟發抖,刁大鳳全副武裝站在地頭準備收苞米。她本來也想用收割機,可昨天看到別人家用收割機收的地,地里全是苞米粒子和軋碎的苞米棒,這樣糟蹋糧食,讓人看著心疼。于是她決定自己掰苞米,然后用電瓶車往家倒騰。自從有了收割機后,人們好幾年沒用手收過苞米了,今年遇上這情況也實在是特殊。
刁大鳳可真是人如其姓,不僅刁蠻,還很潑辣。十里八村的人都不敢惹她,左鄰右舍幾乎沒有沒和她吵過架的。啥事她都要搶先,吃一點兒虧都不行,大家背后都叫她“老刁婆”。別看她性格潑辣,干農家活兒可是一把好手,想當年,趕車、扶犁、耙地、捆秸稈,哪一點都不比大老爺們兒差。說起來她的命也挺苦,快三十歲才出嫁,四十多歲時丈夫和別人打架傷了人,被判刑十三年,出獄后又落下了一身病,腦血栓癱瘓在床,幾年后去世了。老刁婆這么多年基本是一個人頂門過日子,前幾年兒子大學畢業又成了家,本以為她能跟著進城享幾年清福,誰料到兒媳婦看不上她,婆媳天天吵架,沒辦法,七十來歲的女人還得繼續在農村種地。老刁婆經常說:“誰都指不上,還得自己養活自己,不死就得干。”
老刁婆剛掰了小半塊地,突然間發現前面有個人影,好像在她地里收拾莊稼。她想肯定是偷苞米的,便快步向那個人走去。還差四五米就要走到跟前,前面那個人似乎聽見后面有聲音,猛地一回頭,沒想到腳底一滑摔了個大屁墩兒。這時候老刁婆也看清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她家鄰居張老蔫。張老蔫和她家不僅住著是鄰居,前幾年分的地也挨在一塊兒。就因為種地,兩家沒少鬧別扭。去年春天,張老蔫的老伴兒就是因為種地時偏了壟和老刁婆吵了一架,當天夜里突發心肌梗死,送醫院沒搶救過來去世了。從此以后兩家人就徹底成了冤家對頭,走路對頭碰上全當沒看見。張老蔫看兩家的苞米稈橫七豎八咋倒的都有,他怕收差了壟,兩家再吵架,所以就先找邊界壟,把兩家的苞米稈分開。他正在掰苞米的當兒,聽到后面有聲音,一回頭,沒站穩摔了一跤。張老蔫也看清是老刁婆了,他趕緊掙扎著站起來,可地里除了雪就是冰,張老蔫還沒站穩又差點兒摔倒。老刁婆看到張老蔫這么跌來倒去的,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張老蔫歪著頭瞟了她一眼,老刁婆趕忙用手捂住嘴,把笑聲擋了回去,她也覺得挺尷尬。畢竟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萬一摔壞了咋整,自己別再落個埋怨。老刁婆沒敢再看張老蔫,趕緊轉身掰自家地里的苞米去了。
快黑天了,老刁婆想回家的時候順便拉一車苞米。沒想到裝完車,卻咋也開不走了,倒車也倒不動。老刁婆下了車,一只手扶把,一只手拽車,車還是一動不動。她繞到后面推,車還是不動。她趴在地上一看,原來是雪殼子把車卡住了。她想用手把雪扒開,可是弄不動,身邊又沒帶應手的家什,這可咋辦呢?老刁婆蹲在地上發起愁來。這時候她想起了就近的張老蔫,要不然喊他幫著推一把?老刁婆站起身看向張老蔫的方向,張老蔫好像也要回家,正向地頭走過來。老刁婆心想還是別喊了,他肯定不能幫忙。
老刁婆一邊想著一邊四處張望,她想看看周圍還有沒有人,可是除了張老蔫以外一個人影也沒有看到。這時候老刁婆打了一個冷戰,大冬天的,越到晚上越冷。她想,要是不趕緊把車弄出去,一會兒連路都看不清了,不巧的是前幾天車燈還壞了,她還沒來得及去修理。老刁婆看到張老蔫馬上走到跟前了,如果再不叫住他,等他開車走了就徹底找不到人了??蓮埩藥状巫?,她還是沒能喊出聲,話到嗓子眼兒又咽了回去。她生怕張老蔫不僅不幫她,還得笑話她太笨,不知深淺,把車往雪殼子里開,或者有更難聽的話等著她。老刁婆一向要強,自從丈夫傷人入獄以后,她無論大事小事從不求人。這要是放在年輕的時候,她寧愿把一車苞米卸了重裝,也不會有找人幫忙的想法?,F在年紀大了,又干了一天活兒,實在是沒有多余的力氣。即使現在想求人幫忙,她也真的不想求張老蔫。張老蔫老伴兒死了以后,兩個姑娘在她家門口擺了好幾天靈堂,嚇得她不敢出屋。這回張老蔫看到她車陷雪里,心里不定有多高興呢,怎么還會幫她推車。老刁婆咬咬牙,又來到車前面,她一手扶把,一手拽住車后斗,使出渾身力氣向前拉車。這回她感覺到車動了,老刁婆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她沒敢停,直接奔地頭沖去,她想只要到平道上電瓶車就可以一路暢通了。
到了大道上,老刁婆才把車停下,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準備上車。這時候她才發現張老蔫正站在她車后面,也在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只手還搭在她的后車箱上。老刁婆這才明白過來,不是她自己把車拉動的,是張老蔫幫她推的。她看著額頭上掛著汗珠的張老蔫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這時候就聽張老蔫說:“快走吧,一會兒看不清道兒了?!?/p>
老刁婆回到家,琢磨著怎么能感謝一下張老蔫。今天要不是他幫忙推車,自己不僅得把車上的苞米卸了,還得摸黑回家。請他吃飯,他肯定不能來。送點兒東西,又不知道送啥好。老刁婆思來想去,最后決定包點豬肉酸菜餡兒餃子送過去。她以前聽別人說過,張老蔫不會做飯,自從老伴死了之后每天就是對付著吃。要不然就是姑娘回來給買點現成的饅頭、餃子什么的。
老刁婆說干就干,手腳也麻利,不到一個小時,熱騰騰的餃子煮出鍋了,她盛了滿滿一大碗準備給張老蔫送過去。老刁婆端著餃子來到了張老蔫家,她看到張老蔫家廚房燈亮著,猜想他肯定沒做熟飯呢。老刁婆站在門口輕聲叫了一句:“老張大哥?!蔽堇餂]人應答。她一邊開門往屋里走,一邊提高了嗓門兒:“老張大哥,老張大哥!”這時候張老蔫從里屋答應了一聲:“哎,誰呀?”“我?!边@時候老刁婆才注意到張老蔫里屋沒亮燈,等張老蔫出來,老刁婆問:“老張大哥吃了嗎?我給你拿了點兒餃子?!睆埨夏枳炖镆贿吔乐埵骋贿呎f:“正吃著呢。你看你,大妹子,冷呵呵地,還給我送餃子,謝謝你了,你快拿回去自己吃吧。”老刁婆趕忙說:“我包好多呢,自己吃不了。大哥你要是不嫌棄,就——就幫我吃點兒?!睆埨夏杪犓@么說也不好推辭,伸手接過了餃子說:“謝謝了,等我把碗給你騰出來?!崩系笃趴吹綇埨夏璋扬溩咏舆^去,心里挺高興,笑呵呵地說:“不著急,大哥你快吃吧。”她向里屋望了一眼又說:“老張大哥,吃飯咋沒開燈啊。”張老蔫縮了一下舌頭說:“不知道哪兒壞了,剛才我換個燈泡也不好使,明天找人修修。”老刁婆一聽,在心里合計,她想還人情的機會來了,趕忙說:“老張大哥,我幫你看看?!睕]等張老蔫答應,她轉身就回家取頭燈、電筆、絕緣膠布去了。
不多時,老刁婆就又回到張老蔫的屋里。只見她一只手拿著電筆和絕緣膠布,一只手往頭上戴頭燈,儼然一個熟練的電工。她先拉下電閘,又來到里屋搬個凳子,站在上面查找燈頭和電線,看哪塊兒斷了。張老蔫看著老刁婆忙前忙后的,都不知道自己該干點啥兒。不一會兒工夫,老刁婆就找到了斷的地方,她接好后合上電閘,滿屋子一片光明。張老蔫看著老刁婆說:“沒想到你還會這一手,比我強多了。”老刁婆呵呵一笑說:“自己過日子啥不得學呀,總求誰也不方便啊?!比缓髢蓚€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起來。
從那以后,再見面他倆都會互相打招呼,早晨上地,晚上回家,也都互相喊一聲,在地里干活兒累了,也會站那兒閑聊幾句。偶爾老刁婆做什么好吃的,就多做一份給張老蔫送過去,張老蔫看到她裝車費勁的時候就會幫她裝一些。
有一天,老刁婆看到張老蔫的大女兒和大女婿開車來了,她知道他們是來接張老蔫進城的。因為張老蔫和她說過,收完苞米,他女兒就來接他去城里過年。張老蔫還說過他的女兒女婿對他很好,都非常孝順,就是他不習慣住樓房,孩子們才讓他在老宅子里住著。
張老蔫和女兒進城之后,老刁婆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點兒啥。屋里屋外站不住腳,時不時地還會看著張老蔫那院兒發呆。她也不知道自己咋了,苞米是收完了,可是老刁婆總想去苞米地里干點兒啥。
一天,老刁婆在家待著實在難受,她就拿著鐮刀,開車去地里割苞米稈。割了一會兒,就覺得腰酸腿疼,她直起身四下看看,一個人都沒有,又彎腰繼續割。等她再起身時,猛然發現身后不遠處站著個人,她仔細一看,張老蔫正彎腰用力地割著苞米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