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木制舊相框在老家的墻上掛了三十多年,除了零星的照片撤換之外,幾乎沒人去動它。相框里的照片一旦被收納到相框之中,便開始隱身于諸多事件的幕后,在更為瑣碎的時光的掩護下,失蹤于我們的視線。
舊相框以及相框里的老相片重回我的視線,是因為它們妨礙了新相框和新相片的到來。2018年冬天,因為要布置婚房,我提前回了趟老家,其中的一項工作就是用剛拍的結(jié)婚照撤換掉舊相框。舊相框上,多少年累積的塵埃已經(jīng)習(xí)慣了按兵不動的蟄伏狀態(tài),我雙手捧住相框的邊緣,剛往上一提,附在表面的塵埃立刻就喧騰起來。稍重的塵埃,向著地面砸去,在砸向地面的過程中,它們還不忘分解,裂變,擴散,以膨脹的方式自由落體,如小型的夜幕降臨。至于那些輕緩一點兒的塵埃,幾乎輕到失去了重量,在沒有風(fēng)的空間里,它們自己就是風(fēng)。只是,那是一種很緩慢的風(fēng),浮在空中,不是一粒一粒,而是以集體的面目延展飄散開,妄圖塞滿整個房間。
空氣里陳年腐敗的味道嗆得人難受,我只好把舊相框端到院子里,打算清理一番。然而,就在我用抹布清理最下面那截邊框的時候,手勁兒稍微大了一點兒,一聲輕微的“咔嚓”聲憑空竄了出來,隨著響聲,那截木框迅速跌落,摔在地面上。
隨著木框的跌落,隱藏于兩層紙板間的一張照片也隨之跌落下來。
這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黑白照片,四五寸的樣子,邊角泛著時光的黃,給人一種略帶重量的感覺。照片上一共三個人,我凝視良久,從左邊那兩個少年身上隱約觸摸到一絲叔叔和父親的神采。最右邊則是個陌生的少女。父親下身穿著喇叭褲,赤著上身,一件襯衫搭在他的肩上,最醒目的是他的一頭長發(fā)——風(fēng)將他的長發(fā)向后梳去,一副不羈的搖滾歌星的樣子。更為年輕的叔叔則留著短發(fā),上身穿著白襯衫,扣子扣得整整齊齊,下身穿深色的褲子,褲腿微短。他背靠著一塊礁石,微低著頭,目視前方,顯得拘謹(jǐn)、青澀。他們的背后,幾只展翅的海鷗定格在空中。
這張來歷不明的照片,顛覆了我對他們哥倆的認(rèn)知。任何一位認(rèn)識我叔叔的人都知道,他是張揚的、不羈的、肆無忌憚的,如鄉(xiāng)村里一場惹是生非的風(fēng),從未讓生活的平淡磨損掉自身的棱角;任何一位認(rèn)識我父親的人也都知道,他是沉默的、隨和的、老實巴交的,仿佛生活隨手丟過來一件東西,他就會接過這樣?xùn)|西,從未有所遲疑和不滿。面對這張老照片,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樣的際遇悄悄置換了兩個人的性情,是什么樣的時光暗暗扭轉(zhuǎn)了兩個人命運的走向。
當(dāng)然,最吸引我的,還是照片上的那個少女。那是個十七八歲的清秀女子,大眼,短發(fā),略帶一點嬰兒肥,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裙角在風(fēng)的蠱惑下微微后移,讓她身體的曲線隱約突顯出來。照片已泛黃,她在照片里站了那么多年,但沒有一點兒倦色,眸子里依然閃動著光華。隔著千山萬水、隔著滄海桑田、隔著堆積得厚厚的時光,她就這么平靜而柔和地看著我,直看得我心里發(fā)“毛”——不是那種讓人感到恐懼的“毛”,而是一種被毛茸茸的美好的東西輕輕擦過額頭、眼角、心尖的那種“毛”,有點兒輕,有點兒癢,還有點兒醉。
從照片的成色以及人物的面孔上猜測,這應(yīng)該是我們家現(xiàn)存最古老、最久遠(yuǎn)的照片了。照片由白轉(zhuǎn)黃,并逐漸在黃里滲入了灰,人物卻依然固執(zhí)地年輕著,像這世間并不多見的古老生物的標(biāo)本,抵抗著滄?!@是時光無情和多情的魔力。只是我不知道,借助這樣一幀來歷不明、疑點重重的照片,時光它究竟想要刻意隱藏什么、消磨什么、銘記什么、遺忘什么。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聽叔叔講過他與大海的故事——煙臺的海、日照的海、大連的海、舟山的?!?4歲輟學(xué)背井離鄉(xiāng)謀生之后,23歲奉父母之命回家娶妻生子之前,十年時間里,叔叔輾轉(zhuǎn)多地,幾乎每一個地方都面迎或背靠大海,而他給我講述的諸多往事,也大多與海有關(guān)。只不過時光久遠(yuǎn),我已經(jīng)忘記哪個故事發(fā)生在哪一片海域了。
他給我講過一位老漁民是如何捕撈一條鯊魚并將它拖到岸上的故事,其中具體的情節(jié),遠(yuǎn)比后來我讀過的《老人與?!芬?。他給我講過自己溺水的經(jīng)歷,在我們這兒,他的水性足夠好,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與人打賭,于漲潮時撲入海中,遠(yuǎn)游數(shù)百米,再從數(shù)百米之外游回岸上。他說那夜的海浪如死神一般恐嚇著他、驅(qū)趕著他、收割著他,他奮力向岸上游,被從身后席卷而來的海浪一次次撲倒,碾壓。岸那么近,他卻遲遲游不到,那時候,他是弱小的、無助的,甚至是絕望的。叔叔是個開朗的人,他從不避諱自己的隱私,我有幸聽到了他與他愛上的第一個女人的故事。那時候他在船上幫工,喜歡上了船家的女兒,但他不知道那位少女喜不喜歡他。他那樣年輕,那樣木訥,那樣不解風(fēng)情,有些話他還不敢說,有些事他還不敢問,心里有了人,也只敢把她藏在心里。叔叔說,那是他在異鄉(xiāng)謀生的最后一站,第三年,他藏在心里的少女與一位海上人家的少年訂了婚,叔叔死了心,也死了漂泊的念頭,在祖父的催促下,下決心踏上了回鄉(xiāng)的路。
然而,叔叔的故事里卻沒有我父親,從來都沒有。我父親也從未對我們說過他去過海邊或曾在海邊生活,從來都沒有。
還是回到那張奇怪的照片上吧。最初,我曾猜想,那個少女是我叔叔故事里提到的漁家女。他們的背后是鷗、是船、是海,從環(huán)境上說,這種猜測是妥帖的。但是細(xì)細(xì)觀察,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猜測的漏洞:叔叔的故事說得明白,他要比那位少女大上兩三歲,然而照片上的少女顯然要比叔叔更為成熟一些。而且,照片上的三個人表現(xiàn)出來的親疏關(guān)系也不對——叔叔站在照片的最左邊,他與周邊的空白占據(jù)了整張照片一半的空間,而另一半,則填充著少女與父親兩個人的身軀,顯得略微擁擠。更關(guān)鍵的是,少女的左手正被父親的右手攥著,很顯然,她與父親的關(guān)系更為親密。我突然有個大膽的猜測:難道叔叔的故事里患上相思病的是他的哥哥、我的父親?如故事里所說——在漁船上謀生的父親暗暗愛上了那位漁家少女,少女也悄悄愛上了他。白天,他與她一起干活;晚上,他獨自躺在船上。風(fēng)蕩著海,海晃著船,船搖著他,他就這樣看著海上碩大的月亮,想著心里的她,聽著大海這只巨獸打著鼾聲,夜夜失眠。后來他們在礁石的遮掩下牽了牽手,后來他們在夜幕的庇護下親了親嘴,后來他們在月亮的見證下說了一些縹緲而甜蜜的話……但這個猜測也有兩個解釋不通的地方:第一,如果這猜測是真的,父親與少女兩情相悅,顯然不該是個悲劇,是什么改變了故事的走向?第二,這么多年過去了,為什么作為局外人的叔叔,依然還在訴說這個故事(盡管他隱瞞了一些真相),而作為故事里的男主角,父親卻絕口不提,好像世間本沒有這檔子事兒一般?
照片上的少女究竟是誰?我被這個問題攪動得食不甘味,但又不確定是否真的想得到答案。照片里的少女在看我——如果事情真如照片泄露給我以及我暗暗猜想的那樣,那么,這個比我母親更早地闖入父親生活的少女又會怎么看我?明知道她只是一張照片,然而,我仍然沒有與她對視的勇氣。我相信,我父親可能也不具備這樣的勇氣,甚至,越是時光久遠(yuǎn),父親越是不敢與她的雙目相對。
之前我以為自己早把父親這個人看得清清楚楚了,但這張相片還是如犯罪證據(jù)一般泄露了父親不為人知的蛛絲馬跡。父親為何要把照片藏匿于紙板的夾層,是因為不重要嗎?我不相信。藏匿是一種手段,他一定是想通過隱藏來完成或者達(dá)到什么。那么,父親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或者說,我想知道,但又拒絕知道。
或許,對我們而言,父親的某些秘密以及這些秘密中的父親,屬于另外一個世界,沒有人可以貿(mào)然插足,即便是看起來他最為親近的人。
母親不能,姐姐不能,我也不能。
舊相框早已被我丟棄,現(xiàn)在,原本掛放舊相框的位置上,正掛著我的結(jié)婚照。我鳩占鵲巢,把時光里的其他人擠到了別處。
那些從舊相框里拿出的照片,被我們分類處理——全家福、父母的結(jié)婚照、叔伯姑姨的個人照或者群體照,全都交給父親和母親;姐姐的童年照、風(fēng)景照、畢業(yè)照,母親也替她收拾好,等她下次回娘家時交給她;與我有關(guān)的照片也不少,我也一張一張地整理好,決定帶回我現(xiàn)在居住的縣城。
家族開枝散葉,照片就是枝葉們瘋長的見證,屬于哪個枝葉的照片,就由哪個枝葉帶走,這也沒有什么可說的。然而,在翻看那幾張畢業(yè)照時,仍不免讓我有些感慨。當(dāng)年,無論是小學(xué)、中學(xué)還是大學(xué),拍完畢業(yè)照之后,我們就四散而去,照片中極少數(shù)的人會成為我們此生珍重的好友,而更多的人從此不再聯(lián)系。盡管如此,偶爾通過別人之口傳遞到我耳中關(guān)于他們的消息,還是會如小小的閃電一樣擊得我一個哆嗦。
黃加一是我在館里小學(xué)就讀時的同班同學(xué)。他身材不高,四肢消瘦,但臉上卻肉嘟嘟的,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黃加一力氣雖小,卻能稱雄整個班級。因為他父親在村委會占據(jù)一席之地,上一代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無形當(dāng)中也滲透到了我們這代人身上。小學(xué)階段,黃加一是我繞不過去的夢魘:我恨他搶走了我所有的玻璃球;恨他把五只毛毛蟲放進(jìn)了我的文具盒里;恨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將我的語文課本偷偷撕下一頁,折成了飛機……
我還恨他稀罕我稀罕的盧麗麗。上課的時候,盧麗麗是我的同桌;玩過家家的時候,盧麗麗是我的新娘。我喜歡她把捏成餅狀的泥巴用碎玻璃切出一片,仰著頭微笑著把它送到我嘴邊的動作;喜歡我們兩個趁著老師不注意,爬過院墻在莊稼地里追蜻蜓、趕螞蚱的快樂;喜歡偶爾吹進(jìn)院子里的一陣風(fēng),喜歡那陣風(fēng)在吹過盧麗麗之后,緊接著又吹過了我……而黃加一的存在,讓我喜歡的那些“喜歡”顯得岌岌可危。
面對黃加一,我敢怒不敢言。為了發(fā)泄心中的憤怒,我將仇恨以及忐忑交給了文字。無數(shù)次,我用從講臺上偷來的粉筆在村里的墻壁上寫下詛咒,那些咒語緊貼著墻面,顯得醒目而有力。墻面之上,黃加一和他的十八代祖宗,以及他們世代繁衍的秘密,被我復(fù)習(xí)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次在墻壁上對黃加一進(jìn)行詛咒的時候,我被黃加一抓個正著。他將我扭送到老師的面前,當(dāng)著全體同學(xué)的面,老師又在我屁股上補了兩腳。
造化弄人,許多年之后,有一年春天,黃加一突然打電話過來,邀請我回村參加他的婚禮,新娘是盧麗麗。造化接著弄人,前年春天,黃加一跟著他的親戚去省城打工,在摩天大廈的腳手架上,立足未穩(wěn)的他就像那架他用我的課本折成的紙飛機,搖搖晃晃地從高處飄了下來。
在當(dāng)代社會,化妝品不僅僅是女性專屬,化妝品市場涌現(xiàn)了很多針對男性的化妝品。對于男性來說,他們更加注重化妝品的實用效果。因此,針對男性的廣告語的語境與針對女性的廣告語語境有很大的不同,請看例5:
當(dāng)我以文字的方式再一次回顧他的時候,心里不僅僅是憐憫和悲痛。沒來由的,我忽然想再恨他一次。我恨他讓我們村的土地又結(jié)出了一個毒瘤似的疙瘩;我恨他讓我的“妻子”盧麗麗成了寡婦;我恨他從我們當(dāng)中抽身而去,連聲告別都懶得說。
另一個提前離開的人是常樂。在我諸多的畢業(yè)照上,黃加一只出現(xiàn)過一次,而常樂則出現(xiàn)了三次。另外,在中學(xué)時代,我和常樂還一起照過幾張合影,有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校園的亭子前照的,有裝模作樣在攝影店的劣質(zhì)幕布前照的,還有爬到樹上赤著上身照的??梢哉f,常樂在我的學(xué)生生涯里,是個不可替代的標(biāo)記。我們互為彼此的記事本,在刻骨銘心的記憶里為對方留下了最酷、最帥、最殺馬特的影像,也留下了最丑、最衰、最王八蛋的瞬間。
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是班里除了黃加一為首的那幫人之外的另一幫搗蛋鬼。我和常樂曾將蒼耳子灑在女生的頭頂。她們慌亂地用手去扯,結(jié)果越扯越亂,直至把頭發(fā)裝扮成鳥窩。那一次,我和常樂被罰站了兩節(jié)課,屁股光榮地享受到老師的大鞋底。除此之外,我們還一起躲在暗處,用石子敲碎過校長辦公室的玻璃;趁著無人,用小刀把黃冉冉和高娜藏在桌洞里的皮筋割為數(shù)截。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上初中的時候,我和常樂喜歡上了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個個都是我們心目中的大俠,但我們卻為了金庸和古龍誰更厲害爭論不休。后來不爭論了,卻陷入長期的冷戰(zhàn)之中。那時候,代表金庸的我總想著與代表古龍的常樂打上一架。冷戰(zhàn)繼續(xù)升級,因為我們居然共同喜歡上了班里的黃珊珊。在我心中,黃珊珊就是“黃蓉”,精靈古怪;在常樂眼里,黃珊珊就是“鐵心蘭”,俠骨柔腸。然而就在我和常樂誰也不服誰時,黃珊珊卻自報身份——她居然是“穆念慈”,因為她悄悄告訴自己的同桌張曉菲,她很喜歡鄉(xiāng)長家的公子、我們班的李興宇,而長得不賴、家世顯赫、學(xué)習(xí)成績還名列前茅的李興宇一直被我們視為“楊康”。于是,我和常樂再次“化敵為友”,分別代表“郭靖”和“花無缺”找茬,教訓(xùn)了一下“楊康”??杀氖?,為了“楊康”這個小白臉,黃珊珊居然從此之后再也不理我們了。
每逢鄉(xiāng)村集市,我和常樂就從書攤上各買一本盜版武俠小說,讀完自己的就交換著看。學(xué)校的宿舍是多年前的小瓦房,一間房子僅能容納兩張并列的架子床,我和常樂住上鋪,下鋪的兩位同學(xué)離家近,晚上經(jīng)?;丶?,大多數(shù)時候,宿舍就屬于我和常樂兩個人。晚上學(xué)校熄燈之后,我和常樂就用硬紙板蓋住門窗上的玻璃,用手電筒看小說。電池沒電了,又沒有錢買,就用蠟燭。有一次常樂用蠟燭看小說的時候打了個盹兒,結(jié)果燭火就像小說里的武林高手一般迅速爬上他的被子,緊急撲救之下,被子還是被燒掉了三分之一。幸運的是,這事并未被老師發(fā)現(xiàn);不幸的是,常樂的被子再也蓋不住他的全身。那個冬天,我們倆就擠在他和我的一條半被子里,打著寒戰(zhàn)等待春天的到來。
中考后我們分道揚鑣:他外出打工,我到縣城就讀。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常樂結(jié)了婚。新娘不怎么漂亮,但很本分,結(jié)婚之后跟著常樂一起去上海打工,第二年懷了孕,兩人一商量,決定回家?;氐郊?,常樂在鎮(zhèn)上的皮革廠找了一份工作,上夜班。
日子看起來細(xì)水長流,波瀾不驚,然而有時候,它也會被攔腰截斷。多年前,命運以車禍的名義降臨到常樂父親的頭上,改變了常樂的人生軌跡;數(shù)年后,命運故伎重施,直接把車禍砸到了常樂本人的頭上。
那日凌晨,上完夜班的常樂騎著摩托車往家里趕,卻被一輛車掀翻了。肇事車輛迅速逃逸,把他遺棄在道路上。常樂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了氣息。那時候,他的妻子正挺著大肚子,等著他回來陪她去醫(yī)院做產(chǎn)檢。
黃加一和常樂,我畢業(yè)照上兩個依舊眉目清晰、陽光開朗的少年,一個比我大幾個月,一個比我小幾個月,現(xiàn)在,他們一前一后,都離我而去了。他們走后,動作緩慢的我也開始娶妻,開始生子,開始用一己之力托舉著新生家庭的重壓,開始慢慢明白并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偶爾會抱怨生活,抱怨生活的時候,有時會想起那兩個站在相片里的少年——唉,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要知道,黃加一和常樂,我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和兄弟,他們連抱怨生活的資格都沒有了。
畢業(yè)照上,少男少女們還留存著憧憬未來的神情,散發(fā)著青春的氣息,而在照片的背后,在世間多舛的洪流中,有人連招呼都不打,就提前匆忙離開了。
命運從來都是叵測的東西,我不確定,下一次這叵測的命運會落在誰的頭上,以一個什么樣的理由命令誰從我們中間提前退場。
相框里占據(jù)最為醒目的位置的,往往是全家福。全家福以包容著稱,男女老少、士農(nóng)工商,只要能用一條血脈串聯(lián)起來的人物,都有資格在照片里占據(jù)一席之地。在我看來,全家福是一個家族繁衍成果的階段性展示,是窺探家族繁衍的密碼,是親人們聚散離合的參照,也是時光的河流奔涌不息的標(biāo)本。
我們家一共照過三次全家福,每一次都對應(yīng)著家族極為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背后都隱藏著一些故事。
第一張全家福拍攝于1984年的春節(jié)前夕,地點是老宅的院子里。我只是聽說曾經(jīng)存在過這么一張照片,但沒有見過,一是因為拍照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二是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這張照片就憑空消失了。這張照片的攝影師是一位縣里下派的駐村扶貧干部,蹲點主抓村里修水渠的事宜。我們村離縣城六十多里,其中大半截是黃泥鋪道的羊腸小路,騎著自行車,一去一回就是一天的時間。如果縣里沒有要緊的事,干部就住在村委會里。這么一住就是一年。祖父的房子朝南,村委會的大門朝東,中間隔著一口水井和一條小路,從打招呼開始,那位扶貧干部慢慢與祖父熟了起來,也慢慢與我們家的其他人熟了起來。干部孤身一人,祖父便時常邀請他到我家吃飯。那時候都窮,飯通常是地瓜面烙的煎餅,菜則是野菜豆腐渣或咸菜。干部不嫌棄,吃得香噴噴的。蹲點扶貧結(jié)束時,水渠修好了,春節(jié)也快到了,回城之前,干部用借來拍攝修渠場景的相機,給我們家拍了一張全家福。我無法描述那張全家福,因為隔了這么多年,祖父也無法詳細(xì)記起曾經(jīng)的畫面了。但照片背后的另一些故事,祖父至今還牢牢記得:拍完這張全家福后的第二年,我的曾祖母離世,兩位姑姑也相繼出嫁,又過了幾年,姐姐和我出生,叔叔也結(jié)了婚,家族就這樣用一批新來的人填補了另一批離去的人的空缺。
第二張全家福拍攝于2005年初春,那一天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拍照者是鎮(zhèn)上婚慶公司的專業(yè)攝影師,因為專業(yè),無論是布局還是光線,都很協(xié)調(diào)。照片上,祖父與二爺爺、姑奶奶,以及他們兄妹三人繁衍出的后代基本都聚齊了,三四十人,整整站了三排。姐姐與姐夫站在第二排中間的位置,是整個群落的中心,整張畫面的C位,但夫妻兩人的表情卻截然不同:姐夫笑容滿面,姐姐則微微蓄淚——她剛剛哭過,不是因為對這場婚事不滿,而是因為不舍得爹娘。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眨眼之間,這么多年過去了,姐姐與姐夫的兒子、我的外甥已經(jīng)快初中畢業(yè)了。照片早已泛黃,照片上的外祖母、二爺爺這些人也相繼離開?,F(xiàn)在,我們只能憑借這么一張照片與他們相見,在多少年之后,向后輩講述過往的故事。只是不知道,那些瑣碎、平淡、清湯寡水的舊事,后來者是否愿意聽。
第三張全家福拍攝于2007年的夏天,那年我高中畢業(yè),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在這張全家福里,我成了照片的中心。家族里終于有了第一個大學(xué)生,這是個好兆頭。照片上,全家人都喜氣洋洋,只有我擰眉呆立——我考的學(xué)校并不理想。拍完這張全家福后,全家人一起聚了個餐,我負(fù)責(zé)端茶倒水。席間,親人們不吝贊美之詞,祝福語一輪接著一輪。他們越是夸得用力,我越是害臊。我知道,作為親人,他們的夸獎和祝福皆是出于真心,句句流露著對我的關(guān)愛。然而,越是如此,越讓我覺得自己不過是菜市場里被人挑揀之后剩下的爛菜。是的,這便是那時候我對后來的母校最初的態(tài)度。只不過,許多年后,母校也成為了“我可以罵,但別人不行”的地方,這種情感的緩慢轉(zhuǎn)變,頗值得玩味。盛宴已畢,夜幕來襲,萬籟俱寂的長夜里,我一個人躺在小床上,一手揪著頭發(fā),一手握著親戚們喝剩下的啤酒,咕咚咕咚地往嘴里倒,很快就醉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從最初的苦澀到后來的無味,我都品嘗到了;從最初的迷醉到最后的茫然,我也都體會到了。現(xiàn)在想來,真是少年情思,矯情得可笑。
三張不同時期的全家福,被時光的軸線毫無道理地串在一起,訴說著一個家族的故事。故事里,有人長大了,有人衰老了,有人被拉了進(jìn)來,有人被踢了出去。站在后面的人被請到前面坐下了,坐在一側(cè)的人被請到中間坐下了,而坐在中間的人卻如流星一般,一眨眼就再也不見了。
用手輕輕拂去照片上的灰塵,照片上的那些人依然清晰地站在那里、坐在那里、刻在那里、活在那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我們以家族的名義永遠(yuǎn)團圓著,牢不可破。風(fēng)吹過來,相框只是晃動一下,塵埃只是偶爾起落,日子始終不為所動,依舊細(xì)水長流。
然而現(xiàn)在,舊相框卻壞了。
又起風(fēng)了,是相框之外的風(fēng),是相片之外的風(fēng),生活是它的權(quán)杖,時光是它的幫兇,它一吹,就把我們吹飛了,如輕飄飄的草籽一般,飛到臨沂、飛到徐州、飛到濟南、飛到合肥、飛到北京、飛到上?!?,風(fēng)吹著我們,原有的家族就這樣被一次次分化,割裂,我們各自背負(fù)著原生家族的血液、基因和密碼,走向新的集體、組建新的群落。這新生的集體和群落,也會在某個階段拍下新的全家福吧,一張、兩張、三張……
我知道,無論是婚喪嫁娶,還是生離死別,我們中的很多人都會在命運的驅(qū)使下離開原有的家庭或者屬地,我們終究不只是相框里的人。在揮手或不揮手的告別之后,我們四散而去,只有掛在或沒掛在墻上的全家福還在,它始終在以時光的名義,對抗著時光。然而,我更應(yīng)該知道,任何人和任何物,以任何方式和任何名義對抗時光的舉措都很淺薄。淺薄就等同于無意義嗎?這個問題,我至今都還沒有想好。
像草籽、像塵埃、像流言,在一張張相片默默的注視下,在相片里每一個人的默默注視下,我們終將四散而去。四散之時,我們肯定會失去一些什么,也終究會得到一點兒什么。至于那失去和得到的各是什么,我無法言說。
是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無比堅定的執(zhí)念,或許我們都無法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