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的詩[組詩]

■張曙光

■ 張曙光，詩人，現居沈陽。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鬧鬼的房子》《看電影及其他》等，評論隨筆集《堂·吉訶德的幽靈》《從艾略特開始》。曾獲劉麗安詩歌獎、詩歌與人獎及詩建設首獎。

在快餐店里度過的中午

現在是12：45，北京時間。我在一家

快餐店里喝一杯咖啡。窗外是臨時停車場

一些行人從車輛中間穿過。鄰桌的幾個半大小子

在玩手機，閑聊，不時發出咯咯的傻笑。

而街道兩旁的樹木靜止不動，仿佛

印在明信片上的風景。我在等待著什么？

祈禱會有奇跡發生。我坐在這里很久了

似乎有一個世紀那么久。也許

時間停擺了。我更希望它能夠回流

這樣我會見到當年的親人和朋友，同他們

心無芥蒂地交談，或喝上幾杯啤酒。

我會讓一切重新開始，避開我因愚蠢

而犯下的錯誤。我的詩也會變得年輕

充滿希望，而不再是遲疑和憂傷。

朋 友

吃過午飯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打來的

他的聲音讓我激動盡管

聽上去顯得有些蒼老

誰又不是呢？不知從什么時候

我開始接受朋友們的死訊，一個又一個

當然并不總是這樣。但總之他們的數量

在持續減少。是的，一些死去了

還有一些變得疏遠，或斷絕了來往

甚至你無法弄清其中的原因

我常常想起杜甫的詩句：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是雪飛走時念給我的

出國前他特地跑來哈爾濱看我

他念著杜甫的詩，還用羅得克的話說

回來時他將變成一頭獅子

但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我弄不清

他到底變沒變成獅子？我們曾是最好的朋友但

現在同樣變得疏遠，見面時恐怕再無話可說

今天我接到朋友的電話，帶著疏離

意外而驚喜。我們隨便聊著：哈爾濱

我已經有幾年沒有回去了

沈陽還行，小區里的環境不錯

每天下樓散步，跟鄰居聊上幾句

還在寫詩，只要時間夠用

還是那么沉重嗎？他問。我愣了一下

然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我試著

使用輕松的筆調。輕松的筆調好啊

和畫牡丹是同樣的效果。然后我們沉默了

彼此不再說話。簡短地告別后掛了電話

我知道我們在一段時間內不會聯系

我想起當年我們在一起拼酒

飆車（自行車），跑很遠的路

到另一個街區的書店買書

這些就像是發生在昨天，又仿佛

上輩子的事情：似乎老去的不是我們

而是時間，但事實上，時間和我們

一同變老了，誰都無法安穩

偏 離

總是會有一些改變出現。譬如

當你沉思，卻不知道在沉思著什么

也許是在走神。這意味著意識

會暫時偏離某些預設的軌道。

盡管看上去很小。幾忽米或幾毫克。

可以忽略不計。風景變冷

以及天氣，和桌上的那杯咖啡。

我不想給你更多的期待

在熱情的歡呼中，那位影星

跌倒在紅地毯上。當然這只是

一個句子，相當于一只恐龍

被在雞蛋中孵出，或

一顆小行星不慎撞向地球。

每幅照片都是一個微型景觀。

包括微笑，和蛋筒冰激凌。

它被無限放大，直到無法辨認。

事實上我一直努力在做

雖然沒有結果。后者是名詞

也是動詞。這取決于如何看待。

如果你被石頭砸中，請不要

抱怨。命運在下個街角處等你

就像建筑物上孩子們的涂鴉。

小野洋子

你沖著世界尖叫。

它拖著彗星般長長的尾巴。

約翰·列儂只活了四十歲。

他不再變化，被時間定格在那里。

你卻在等待中持續老去。

列儂將會認不出你。

但你錄下了他每天梳頭的聲音嗎？

或是大衛·查普曼噴火的子彈？

愛和仇恨都同樣置人于死地。

他是你的同謀，挽救了你們的婚姻。

我讀著你的《葡萄柚》并且

計算著它剩余的保質期。

你是誰？女巫。妻子。遺孀。

你有不確定的名字。行為藝術家。

你吸煙。你撥動鐘表的指針。

你讓時間變快或變慢。

你推著一輛空空的嬰兒車

走過城市，里面盛滿洗衣粉的月光。

扎加耶夫斯基

聽到你的死訊我并不感到震驚。

在不久前我正在讀你的詩

并且隨手譯下了幾首。

我感覺我們很熟了，盡管你的

外貌、聲音和習慣都是那么陌生。

豈止是陌生，我甚至一無所知。

包括你的妻子，朋友和嗜好。

但死亡撤銷了這一切，只剩下

你的詩，它們仍頑強地活著

并試圖延續著你的生命。

是的，對于你的死我并不感到震驚

也同樣沒有任何遺憾和悲傷。

消失的是你在塵世（這虛擬的小世界）的存在

你的呼吸，病痛，習慣和壞脾氣

后者或者只是出于我的想象。

作為詩人，你有權對世界表示

你的不滿和憤怒。但這些也許出于愛

和珍惜。現在你幸運地拋開了這些

而成為你的詩。它們因此而熠熠閃亮。

“天空中”

天空中有一朵饑餓的云彩

它孤獨地移動，仿佛

是在尋找著什么

它看上去像個孕婦

攜帶著雨水和我的擔憂

但最終只是移動，什么都沒有發生

“已經多久了”

已經多久了，我們不去林子里散步

也不去南方。在餐館吃面，到電影院

看一部并不好笑的喜劇電影。

秋天與秋天疊合。然后冬天。我們仍然

囚禁在魔法的城堡。只有目光

透過窗子伸向以往的歲月。它們在重復播放

一部咔嗒咔嗒響著的老電影。在里面我們并肩走過

雨的昆蟲和落葉。而光頑皮地玩著

捉迷藏的游戲，并記錄下一個個瞬間。

詩

輕松地寫下一首詩

然后偷偷把它埋在花盆里

直到它發出嫩芽，拔節

長成奇形怪狀的植物

它的樣子會由你當時寫下它們時

的心情而定。有的一本正經

有的齜牙咧嘴，充滿喜感

或是戾氣。甚至一不小心

它會長成你的樣子，成為

你的第二個自我。它會死皮賴臉地

纏著你，叫你爸爸，像是私生子

“爸爸，我要這個”“爸爸，我要那個”

讓你后悔成為詩人

致我們晦暗不明的青春

傍晚，玩單車的孩子一躍跳到月亮上面。

玻璃箱里的李子樹開花。

白色，還是灰色？這是一道選擇題？

做錯作業的小伙伴們集體站在屋檐下。

在這里春天只是一個季節，簡稱春節。

人們稱呼遲來的春天為春晚。

我懷念那些日子。我們坐在街邊喝著啤酒。

直到花光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錢。

身上落滿花瓣。有人探出窗子張望，喊著誰

的名字。

我們談論著UFO，蜥蜴人，存在主義，和馬三立。

在黑白電視中還原出彩色的世界。三原色。

未來很美好。一段很長的路，灑滿想象的星光。

也許有荊棘，和眨著眼睛的野花。

布克彈著吉他唱歌。再回首。他死于2006年。

雨像死者的手指

雨敲打著窗玻璃

像死者的手指

冰冷而蒼白。它們無望

地敲擊，這是為了什么？

是想進入溫暖的屋子

還是提醒著人們

他們的存在？他們

曾經活著，活著并快樂

穿著新鞋子，漫步在春天

他們是死于一場戰爭

瘟疫，火災或是地震？

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

他們淡出這個世界

像一部老電影。他們

進入虛無，或就是虛無

它們無望地敲擊著

窗玻璃，看上去就像

我的手指，冰冷而蒼白。

摩西摩西

海水急速地向后退去

仿佛聽從了我的呼喚

事實上我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甚至這已超出了我的想象

但海水急速地向后退去

露出了巨大的礁石

看上去活像是一頭鯨魚

或這就是一頭鯨魚

而大海已不再是大海

椅 子

光束打在一把椅子上。

它沒有表情，并且沉默。

當長久地注視。它是物

或色彩和線條的組合。

盡管，這看上去隱晦

無法產生坐上去的渴望。

它漸漸浮起：天空

花叢，沙漠，或海面。

它自我否定。盡管

仍然沒有表情，并且沉默。

你清楚它要表達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