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雷 波
關于1940年國共軍事關系之演進,學界基本以中共擊退國民黨頑固派兩次反共高潮為認知框架(1)《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下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570—573頁。。這一框架大致延續皖南事變后國共兩黨宣傳戰話語體系,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本年兩黨高層緩和緊張關系的共同努力,也遮蔽了兩黨軍隊在不同區域空間互動之差異。近年相關研究已較少提兩次“反共高潮”說,在具體問題討論中也逐漸突破其敘事模式,展現更加豐富的歷史內容(2)楊奎松:《皖南事變前后毛澤東的形勢估計和統戰策略的變動》,《抗日戰爭研究》1993年第3期;楊奎松:《皖南事變的發生、善后及結果》,《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3期;童志強:《皖南事變發生原因新探》,《抗日戰爭研究》2011年第2期;羅敏:《抗戰前期蔣介石對中共態度的演變——基于國際背景因素的考察》,《抗日戰爭研究》2013年第3期;陳默:《“弱穩定”中的兩黨關系:1940年國共之間緩和局面的形成和破裂》,《黨史研究與教學》2018年第5期;等等。。但不少研究者仍習慣從“為皖南事變溯因”角度反觀本年國共兩黨軍事關系,在認識上就不免過于受“后見之明”影響。而脫開“重大歷史事件”的認知思路,從“1940”這個自然年出發平情梳理兩黨軍事互動的研究尚不多見。筆者試以若干未刊資料為基礎,從全局與局部視角展示此種互動在不同區域空間演進的個別史事與線索,以期深化相關研究。
中國抗戰是伴隨國共兩黨不斷升級的局部沖突走進1940年的。在辭舊迎新之際,關于國民黨是否會全面投降的疑慮始終壓在中共軍事高層心間。元旦當日,八路軍第115師344旅政委黃克誠致電毛澤東,建議“‘天下大雨’之時我黨政治主要打擊方向是日本帝國主義,軍事主要打擊方向是賣國賊。那時要有15萬主力軍隊在西北出現,以迅速手段奪取甘肅、寧夏為根據地,打通國際交通。只有大塊鞏固的根據地與取得蘇聯幫助,才能團結人民與一切抗日分子的力量,繼續抗戰。華北在日本與國民黨聯合進攻下,大兵團不能存在?!?3)《黃克誠年譜》,當代中國出版社,2018年,第50頁?!疤煜麓笥辍保情愬a山在秋林會議上對國民黨全面投降的一個隱喻(4)閻錫山在秋林會議上說:“在蔣先生的腦筋中,決無抗日之意”,“今天已經密云在天,要下大雨是一定的,問題是看如何準備雨傘”。薄一波:《目前危急情勢與決死隊整軍》(1940年1月11日),《太岳抗日根據地重要文獻選編》,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66頁。。黃克誠因擔心此事,建議中央將主力撤出華北,重點經營西北。
稍前兩日,彭德懷曾電告中央:“根據國內外情況,時局逆轉甚速,投降妥協可能成為事實,我仍要堅持抗戰。為鞏固華北,應徹底消滅晉西反共投降勢力,晉東南應消滅孫楚指揮之獨八旅干部團及決死三縱隊之叛軍。120師及129師一部準備隨時開赴陜北?!?5)王焰主編:《彭德懷年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20頁。兩大主力開陜北,與黃克誠經營西北之議為同一思路。1月20日,鄧小平在第129師干部會議上也強調,國民黨投降“有兩種形式,一是‘全國下大雨’,一是部分地到來”(6)《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272—273頁。。
黃克誠、彭德懷、鄧小平幾乎同時對華北抗戰形勢作出最嚴重的估計,這在相當程度上代表了八路軍將領的一種集體心態。這種心態部分源自前一年中共中央“反投降”政策的形塑,部分激于中共在晉西事變中的意外失利。周恩來曾談到,七七事變以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始終未能建起“合法的有形式的組織與合作”,“只有軍隊的改編算是具有合法的條件,同時是有形式的組織”,故國共合作“首先是軍隊合作”。而在軍隊合作中,“與我們關系最密最多的還是山西、廣西”,“山西我們與他的工作關系多,與廣西政治關系多”。(7)《周恩來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報告提綱(摘錄)》(1939年8月4日),徐塞聲主編:《中共中央南方局歷史文獻選編》(上),重慶出版社,2017年,第80、91頁。相比與廣西派在華中的政治合作,中共在華北與閻錫山的關系更加特殊。所以,同國民黨軍其他部隊的磨擦,中共方面或有思想準備,但對閻錫山實行軍事反共卻有些始料未及(8)參見楊奎松:《晉西事變與毛澤東的應對策略》,《史學月刊》2016年第1期。。這也提示國共兩黨軍事合作的深層危機。
另外,從華北區域形勢看,倘若晉西皆為閻錫山所占,將阻斷延安與華北各部間之聯系,八路軍亦將陷入國民黨與日軍的分割包圍中。所以,中央軍委強調:“晉西南晉西北兩區為華北與西北間之樞紐,必須掌握在抗戰派手里,決不能讓投降派勝利,否則是很危險的”。(9)《毛澤東王稼祥關于晉西南事件與我們方針的補充指示》(1939年12月9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83頁。而在晉西事變爆發同時,第二次隴東危機又起,國民黨軍第97師先后攻占陜甘寧邊區之寧縣、鎮原(10)參見柳德軍:《隴東事件與國共關系之演變》,《史學月刊》2019年第9期。。這正是彭德懷、黃克誠等前線將領深感形勢嚴峻之主因。不過,此時中共中央對形勢的研判又稍有不同。
1月7日,中央在給季米特洛夫的報告中說:閻錫山發動晉西事變準備妥協投降,但蔣介石“暫時還不會破壞同我們的統一戰線。雖然他已派軍隊包圍特區,并且占領了我們的兩座城市——鎮原和寧縣,但在我們抗議之后他們撤走了”,“西北戰區長官程潛也不希望在此時斷絕同我們的聯系”,“山西事件暫時還帶有地方性質”。(11)《中共中央給季米特洛夫的電報》(1940年1月7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9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年,第3、4頁。毛澤東亦于11日電告彭德懷:“目前還不是全國下雨之時,在全國任務還是組織進步力量,力爭中間階層,擊破大資產階級的動搖與反動,這種可能性現在還未喪失”,“邊區問題有好轉傾向,隴東九十七師已撤走,程潛、朱紹良在蔣命令下已表示和平,我們正派謝老赴甘為談判代表”。此外,“日本決定扶助汪精衛,日本在華軍人的政策還是硬的,此事不能不影響國民黨的態度”。(12)《毛澤東關于目前政治形勢及對閻錫山的方針給彭德懷的電報》(1940年1月1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58頁。
蔣介石對晉西、隴東兩事變的態度是有區別的。因閻錫山以“討叛”名義,表面與八路軍無涉,因而支持采取軍事解決辦法(13)《蔣介石就所謂剿滅叛軍事致程潛電》(1940年1月10日),《八路軍參考資料》(2),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185頁。。但隴東兩城與延安直接相關,蔣介石就傾向于以政治解決為事件降溫,并于1939年12月25日令蔣鼎文把肇事之97師孔令恂部外調至固原(14)《蔣中正電蔣鼎文胡宗南陜甘各部集中訓練第九十七師主力應移駐固原》(1939年12月2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300-00006-087。。毛澤東是強調“任何一種情況我們都要有辦法”的(15)《毛澤東關于目前世界形勢的估計及對國民黨可能進攻的對策給周恩來的電報》(1940年10月25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613頁。,在晉西事變的險象環生中,他敏銳地注意到大局的兩個重要變化,即陜甘寧邊區形勢之好轉與日本決定扶植汪精衛。前者代表蔣介石軍事限共的態度有所松動,后者代表日蔣難以妥協。這便是形勢好轉的“一線之光”。因此,中共對晉西事變的應對基本還是技術層面的,即以賀龍、關向應率第120師奪取晉西北,以第344旅鞏固晉東南,然后由賀關部與晉東南各出兵一部合攻呂梁山,恢復陳士榘支隊原有陣地(16)《毛澤東關于目前政治形勢及對閻錫山的方針給彭德懷的電報》(1940年1月1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58頁。。但考慮到國民黨中央軍北上聯合閻錫山部共同壓迫八路軍的最壞情況,中共在軍事上也采取了一定程度的戰略收縮。
在這種綜合考量之下,八路軍主力逐漸從河北向晉西北、晉東南集中。國民黨方面注意到,八路軍為防中央軍北上,已通令各部“集結主力于山川區,以保衛太行根據地”,并準備“乘國軍未全部到達,聯絡未周之時,先分別解決各游擊部隊”,“逼使國軍離開山川區”(17)《中央調查統計局兼局長朱家驊副局長徐恩曾呈蔣委員長報告河北共軍謀阻中央軍北上情形》(1940年1月12日),《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2),1988年印行,第279、280頁。。稍后,他們又觀察到,晉西北新軍約1萬3千人與八路軍第358旅、359旅共2萬余人,“近積極向西北推進”,“欲由陜連接晉西北,再打通晉東北與河北”(18)《中央調查統計局兼局長朱家驊副局長徐恩曾呈蔣委員長報告共軍積極向西北推進之企圖》(1940年1月23日),《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2),第364頁。。
這種收縮在華中的表現,是要求新四軍江南部隊過江北,而以江北部隊集中淮北。項英雖不同意江南主力北調,但也主張集中江南部隊到皖南作基干以應對國民黨全面投降的“大事變”(19)李雷波:《皖東磨擦前新四軍抗戰戰略的調整與演變》,《抗日戰爭研究》2020年第3期。。從總體上看,中共為應對大局惡化作了兩手準備,既集中主力以防國民黨全面投降,又仍積極爭取“和局”。所以,毛澤東說抗戰存在“兩種前途”,總方針是“力爭時局好轉,同時提起可能發生突然事變(在目前是局部的、地方性的突然事變)的警覺性”(20)毛澤東:《克服投降危險,力爭時局好轉》(1940年1月28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88、89頁。。此時中共中央對新四軍的戰略指導就是從這“兩種前途”出發的。
1月19日,中央書記處電告項英:“今后全國形勢的發展,即使全國發生大事變后,新四軍能否向南發展,向皖浙贛邊活動,抑或應過江向北,要看今后的形勢來決定。假如全國‘剿共’,則我們可以向南,假若前途是國共劃界而治,則我們不宜大舉向南,而宜向北,以求與蔣隔江而治,所以新四軍的退路有二:一為皖北蘇北,一為皖浙贛閩交界地區。現在兩條退路都要準備,但最后采取哪一條路要到那時才能決定?!?21)《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新四軍發展方針的指示》(1940年1月19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75頁。此時從華北至江南雖局部甚為緊張,但究竟如何行動,中共中央仍在觀望。
在此前后,毛澤東所期待的“一線之光”逐漸造成逆轉時局的大勢力。1939年12月30日,汪精衛與日本在上海秘密簽訂《日中新關系調整要綱》及其附件。該約后被高宗武、陶希圣攜至香港,并于次年1月22日在《大公報》上以原件影印形式公開披露,一時輿論嘩然(22)防衛庁防衛研修所戦史部『戦史叢書·支那事変陸軍作戦』(3)、朝雲新聞社、1975年、第43頁。。24日,蔣介石發表《告全國軍民書》,“嚴斥日汪密約為近衛聲明東亞新秩序之具體化,其條件較之二十一條兇惡十倍”,“號召全國同胞抱定決心保障中華民國之獨立生存”,“并不惜一切犧牲,加緊抗戰”(23)呂芳上主編:《蔣中正先生年譜長編》第6冊,臺北“國史館”,2014年,第236頁。。
“日汪密約”被公開及蔣介石告國民書的發表,一掃長期以來縈繞在中共內部關于日蔣妥協的疑云。28日,中共中央分析形勢認為:“自汪精衛賣國協定被公布和蔣介石發表告國人書之后,一方面和平空氣必受一個打擊,抗戰勢力必有一個發展。又一方面,則軍事限共和政治限共還會繼續,地方事變還會發生?!?24)《中央書記處關于目前局勢的指示》(1940年1月28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整理本,1964年,第9頁。原南京軍區檔案館藏,檔案號F.2.1/53。毛澤東在31日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談到:“目前時局中的倒退、投降危險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克服,但仍是局部的現象,我們的任務是要抓住爭取時局好轉,同時準備應付突然事變”。(25)《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166頁。
2月1日,中央電告各大戰略區負責人:“如果以為時局好轉的可能性已經喪失,只是一個逆轉的前途,因而不去力爭好轉,只是消極地準備對付全國性的突然事變,這種意見顯然是不正確的”(26)《中共中央關于目前時局與黨的任務的決定》(1940年2月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102—103頁。,要求全黨轉變心態,更加注意爭取光明的前途。扭轉心態只是鋪墊,更重要的是迅速調整此前日漸收縮的敵后作戰線。10日,中央軍委電告各部:目前日本對華方針依然強硬,國民黨多數不愿進行反共戰爭,而安徽、湖北、山西、河北、山東、蘇北及隴東等地磨擦形勢都有好轉。新形勢下,八路軍、新四軍的戰略任務將是在粉碎敵人“掃蕩”、堅持游擊戰爭的總任務下,掃除一切投降派的進攻,將整個華北直至皖南、江南打成一片,變為民主的抗日根據地,置于共產黨進步力量的影響之下。(27)《中共中央、中央軍委關于目前形勢和任務的指示》(1940年2月10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126—127頁。
為貫徹新戰略方針,八路軍總部首先著力經營晉東南。2月下旬,總部決定乘中央軍北上未周之際,集中第129師等部主力解決突出于冀西的朱懷冰部。25日,該師發布“磁武涉林地域作戰計劃”,要求“消滅朱懷冰九十七軍直屬隊及九十四師”(28)《鄧小平年譜(1907—1974)》上卷,第281—282頁。。3月5日,戰斗打響。第129師在磁武涉林地區集中13個團,以數倍于朱懷冰部的兵力,分左、中、右三路突進,僅用4日即殲朱部主力及其他武裝萬余人(29)《八路軍第一二九師戰史》,解放軍出版社,2017年,第94、95頁。。朱懷冰殘部后退回修武境內。
此戰一舉奠定中共在華北的主導地位。毛澤東評價說:“打朱懷冰是華北根據地的一個決戰”(30)《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插話記錄》(1943年9月9日),轉引自《朱德傳》(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576頁。。不過,這場決戰也真正引起國民黨的警惕。軍令部判定:“中共為打通其晉冀豫交通線及占據整個冀省起見,有不惜任何犧牲徹底解決冀南、豫北、晉東南國軍之決心”(31)《軍令部編印之一周來第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顯著動態及判斷》(1940年3月—8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787-1889。。10日,何應欽急約徐永昌“討論對中共問題”,“議定限其十五日以前停止軍事行動,速返原防”(32)《徐永昌日記》第5冊,1991年印行,第292頁。。
3月初,蔣介石本已決定“只要共黨改正其錯誤,服從命令,遵守紀律,則一切既往之事,不應追念,期達團結一致”。但經磁武涉林一役,態度大變,對“晉東南共黨問題,決心取締制裁”,10日決定“限令朱德部于十五日以前,撤至長治邯鄲線以北地區,如其不從,必以武力制裁”。(33)《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0年3月6日、9日、10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12日,蔣介石致電衛立煌,嚴令八路軍于15日前“撤至長治邯鄲以北地區”,“如其不遵限撤去,應以違抗命令破壞抗戰之叛軍論罪,并用晉南中央軍之全力剿除之”(34)《蔣中正電衛立煌令第十八集團軍限三月十五日前撤至長治邯鄲之線以北》(1940年3月12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106-00014-308。。此時毛澤東也急于扭轉華北磨擦擴大化的趨勢。當第129師酣戰冀西之時,中央軍委即致電總部:“我們覺得此時應對衛立煌有所讓步”,“在此次反磨擦斗爭中,我們能鞏固臨汾、屯留、平順、漳河、大名之線,已算很大勝利。在此線以南,應與國民黨休戰,維持衛之地位。在汾離公路以南則與閻錫山休戰,維持閻之地位”。(35)《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177—178頁。
在此前后,衛立煌秉蔣令調第9軍、14軍、27軍、47軍、93軍集結于晉東南高平陵川地區,并擬派第41軍、71軍渡河,第40軍由陵川開林縣(36)《蔣中正電衛立煌速渡河令范漢杰等軍如限接守長治至邯鄲一線》(1940年3月14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106-00014-312。。13日,八路軍總部致電各戰略區,指出“蔣介石已準備十個師向我晉東南地區作軍事壓迫”,為此應一方面“加強對友軍友黨的爭取工作,利用各種機會和一切方法來表示我們愿意團結、痛恨磨擦的誠意”,另一方面“要派出精干部隊經常向長治、長子、壺關日軍作有力襲擊,消滅敵人一部,以提高他們的抗日情緒”。(37)《朱德年譜(1886—1976)》中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948頁。彭德懷曾打算乘國民黨軍進迫之際,“以防御姿態還擊再消滅其一兩個軍”。但毛澤東接電后立即阻止,表示“從大的方面看,須避免陵川、林縣地域再與中央軍沖突”,“否則政治上對我甚為不利”。(38)《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180頁。
關于此時華北形勢,中央分析認為:“晉西北頑固勢力已全部肅清,石、高已潰敗,殘部退山東之菏澤,朱懷冰一個師大部被消滅,鹿、朱退輝縣,何紹南已逃跑,保安隊被大部消滅。在華北,特別是在臨汾公路、白屯公路、長治、磁縣、大名之線以北,我們已占絕對優勢。山東境內我頑兩方尚在對峙中,惟我有政權之縣份已達四十縣。蔣、衛一方面威脅恐嚇,一方面談判劃界,現正在商談中,程潛已承認邊區可有十二縣。因此,華北西北較大的武裝斗爭或有可能暫告一段落?!?39)《中央書記處致胡服》(1940年3月14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90頁。
至此,中共中央開始考慮以晉東南有限讓步維持華北兩黨合作大局,是為著名的“太南撤軍”。15日,毛澤東電告朱德、彭德懷:自朱懷冰部被消滅后,蔣介石已下令龐炳勛、范漢杰、劉戡、陳鐵各部主力集中于太南周圍,并有加調6個師渡河的消息,“我們此時必須避免同中央軍在該地域作大規模戰斗,因此須準備讓步,以便維持兩黨合作局面”(40)《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179頁。。八路軍總部則致電華北各區,關于“太南軍事布置,左、黃應根據本月五日朱彭電令執行,如新一旅在高平以東部署斗爭,應立即向北撤至新城平順線,陳劉支隊及警備旅撤至林縣東北地區?!?41)《朱德年譜(1886—1976)》中冊,第950頁。根據電令,3月下旬太南地區八路軍第2縱隊和第129師主動北撤至平順、漳河之線。
總的看來,中共中央及八路軍通過太南撤軍大致穩定了國共兩黨在華北的軍事關系大局,并通過與中央軍劃分晉東南防區鞏固了自晉西事變以來的反磨擦成果。華北軍事格局也因時勢演變,呈現從戰略收縮到擴張、再到主動緊縮的態勢,體現了中共領導人在大變局之下高度靈活的策略運用。就在中共以有限讓步鞏固華北統戰大局之際,皖東新四軍與桂系李品仙部的磨擦則愈演愈烈。中共中央雖強調華中反磨擦“應取嚴格自衛原則”,又從鞏固華北的角度,順勢將太南所撤之軍千里轉戰入華中。但在調整兩黨軍事關系方面,更值得注意的還是中共中央為鞏固華北,提出“國共合作主要就是同中央軍合作”的命題,并進而以“爭取二百萬友軍繼續抗戰”為核心形成相持階段的新統戰方針。
胡喬木在回顧抗戰時期毛澤東思想發展歷程時曾指出:“在四十年代,毛主席對中國社會的階級關系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他從地主資產階級中分出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在大地主大資產階級中間又分出附屬于不同帝國主義集團的”。相應地,在統戰工作中“黨不但把中央軍同地方軍加以區別,而且對不同的中央軍也采取不同的政策”,“對比較能接受抗日統一戰線的如衛立煌,采取的主要是聯合的政策”。(42)《胡喬木回憶毛澤東》,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5頁。從具體的歷史脈絡看,1940年春毛澤東從鞏固華北的角度提出“國共合作主要是與中央軍合作”的論斷,正是當年中共新統戰政策的一個關鍵起點。
就在中共組織太南撤軍之際,衛立煌通過八路軍駐洛陽辦事處袁曉軒表達與朱德、彭德懷進行會談的意愿。毛澤東認為可以考慮與其擇地會談(43)《朱德年譜(1886—1976)》中冊,第951—952頁。。中共中央于3月14日致電八路軍總部:“反磨擦斗爭必須注意自衛原則,不應超出自衛的范圍。如果超出這個范圍,則對全國的影響和統一戰線是很不利的,尤其對中央軍應注意此點,因國共合作主要就是同中央軍的合作?!?44)《中共中央書記處、中央軍委關于反磨擦斗爭必須堅持自衛原則致朱德等電》(1940年3月14日),《八路軍·文獻》(2),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221頁。20日,中央軍委要求各部“對中央軍進行有系統的團結、聯絡、爭取、說服工作”,“表示我們愿與他們團結抗戰到底,擁護蔣委員長與衛長官,此次對朱、石還擊完全是迫不得已”(45)《毛澤東、王稼祥關于團結友軍推動時局好轉給朱德等的電報》(1940年3月20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225頁。。
事實上,抗戰初期國共兩軍在華北戰場上不僅能夠相互配合,而且前方戰斗部隊合作關系一度還相當融洽(46)參見楊奎松:《國民黨的“聯共”與“反共”》(下),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445頁。。為加深統一戰線中的兩軍關系,中共六屆六中全會甚至專門通過不在國民黨及其軍隊中“發展秘密組織”的決定(47)《中共擴大的六屆六中全會告全國同胞、全體將士和國共兩黨同志書》(1938年11月6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82頁。。周恩來曾表示,抗戰中國共兩黨統戰的基礎“是軍隊合作”,在軍隊合作問題上“中央軍最重要,但最難接近,最難工作”(48)《周恩來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報告提綱(摘錄)》(1939年8月4日),徐塞聲主編:《中共中央南方局歷史文獻選編》(上),第80、90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共友軍工作之重點是加強“非中央嫡系友軍”的聯絡,“抵抗國民黨利用這些非嫡系軍隊在敵后與我磨擦陰謀”(49)《國民黨的防共辦法與我們的對策》(1939年),《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第857頁。。所以,中共中央此時著重提出加強與中央軍合作就有著特殊意義。
抗戰時期日軍行動是影響國共兩黨關系的最大因素,其次則是汪偽的活動。3月下旬,日軍活動相對安靖,汪精衛入南京組織偽政府成為兩黨最大的關注點(50)《毛慶祥等電蔣中正偽中央政府成立慶祝典禮定于四月二十五日舉行及陳公博赴寧參加偽中政會之原因等情報提要十二則》(1940年3月17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531-016。。此事不僅促使蔣介石對中共擬采取妥協態度,也直接影響中共在華北對國民黨實行以緩和、休戰、和平為中心的統戰方針。在此形勢下,中共中央逐漸將加強同中央軍的合作從對策層面上升到政策層面。21日,中共中央通告各部:“汪精衛已于三月十七日入南京,積極組織傀儡政府,民族危機更加深重”,因此,“在一切地方,如果頑固派愿意接受我們提議,停止進攻,我應立即停止反磨擦的行動,實行休戰、訂立和平”。(51)《中共中央書記處、總政治部關于時局的指示》(1940年3月2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227—228頁。
25日,毛澤東根據新形勢再次提醒華北各部謹慎對待中央軍,重申“所謂國共合作主要就是同中央軍合作”,“全體干部在加強對一切軍隊的團結說服工作中,要特別著重對中央軍的團結說服工作”。(52)《中共中央書記處、中央軍委關于對頑固派斗爭策略的指示》(1940年3月25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234頁。基于這種認識,中共關于進步勢力、中間勢力與頑固勢力的劃分也作出重大調整。除表示“陳、羅附近之于學忠,雪楓附近之何柱國、孫桐萱,先念附近之川軍、桂軍、西北軍,胡服附近之桂軍”都屬中間派外,“中央軍各級官長中只有一部分軍官及政訓系統是頑固派,其他多是中間派,也有一部分進步派,決不能把中央軍看成都是頑固派”。(53)《中央書記處及中央軍委關于對待中間派方針的指示》(1940年4月12日),《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6冊,1986年印行,第191頁。
此處所謂中央軍的“中間派”,似主要指衛立煌部。事實上,中共新統戰方針正是在與衛部的互動中逐漸成型的。衛立煌是中央軍內為數不多有親共色彩的高級將領,自抗戰開始就與八路軍形成較為融洽的合作關系。磁武涉林戰后,蔣介石雖多次命其率部北上壓迫八路軍,衛立煌則更希望通過談判和平解決華北問題(54)參見楊天石:《衛立煌與中共關系之謎》(上),《世紀》2019年第2期。。為加強與衛部的聯絡,朱德于4月25日自潞城出發去洛陽見衛立煌,雙方談得不錯。5月10日,朱德電告中央:“我們只有同衛弄好關系,注意實際配合,加強爭取,同時忠告衛,我們決不與他爭?!贝匮影埠螅斓掠钟?9日在書記處會議上報告說:“我們和衛立煌的關系很好,使他在國共兩黨的磨擦中保持中立。蔣介石曾嚴令衛立煌向我軍進攻,后來我們退出白(圭)晉(城)公路,磨擦空氣便和緩了。洛陽是國民黨特務機關集中的地方,但因為有衛立煌這個中間力量在,情況比西安還要好些。衛立煌表示要堅持進步。我們得到了一個大的教訓,這就是爭取中間力量是非常重要的,對頑固勢力也要爭取。”(55)《朱德年譜(1886—1976)》中冊,第959、961—962、969頁。毛澤東表示:“朱德報告說得很對,我們還要努力爭取中間勢力,對頑固勢力也要爭取與分化”,“目前頑固勢力削弱,中間派的勢力增大,國民黨軍隊的多數軍官也是中間派”,“我們要大大組織進步勢力和中間勢力,這就必須有統一戰線的辦法”,“同時在理論上也要多作說明”。(56)《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192頁。
會后毛澤東關于多數國民黨軍官是“中間派”的認識,很快被確立為基本統戰方針。在紀念抗戰爆發三周年之際,中共正式確立以“爭取二百萬友軍繼續抗戰”為核心的新統戰政策。7月7日,中共中央在關于形勢與政策的決定中強調:“在一切友軍中(包括中央軍、雜牌軍在內),根據六中全會決議最后無保留地確定不發展黨的組織的政策,原有黨員一律停止組織生活,以便建立黨的信譽,擴大交朋友的工作,爭取二百萬友軍繼續抗戰。”(57)《中共中央關于目前形勢與黨的政策的決定》(1940年7月7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393頁。為推動全黨轉變觀念,毛澤東在高級干部會議上說:“中間勢力的成分現在比前次更有了新的補充,把國民黨中央軍的大部分也放在里面了。中間勢力觀念在黨內尚未普遍,這是要注意糾正的?!?58)《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198頁。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新統戰政策之出臺也與整個抗戰大形勢演變相關。1940年六七月間,國民黨政府陷入內外逼迫的嚴重局面。先是重慶下游門戶宜昌失守,陪都不僅遭受更為嚴重的轟炸,還面臨直接軍事威脅。隨之,法國投降,在滇越物資輸華問題上對日讓步,滇越交通斷絕。稍后,英國在歐陸戰敗后也接受日本要求,封鎖滇緬路。中國賴以支持抗戰的國際通道幾乎全部斷絕,“僅剩一條連接蘇聯的西北通道”(59)參見鄧野:《蔣介石的戰略布局(1939—1941)》,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74—88頁。。
8月11日,毛澤東在給彭德懷的電報中說:“因內外逼迫國民黨投降與抗戰兩派正在激烈斗爭與分化過程中,國民黨(蔣介石)親蘇、和共及初步政治改良這三個方向似已不可避免,統一投降與統一‘剿共’已不可能,我們正在力促這三件事的實現?,F在國內人心日益離開國民黨,日益仰望我黨統一戰線有廣泛開展,今后應更進一步的展開,而其中心點是二百萬軍隊如何爭取,軍隊是我們應苦心思索的問題”(60)《毛澤東關于發展統戰工作爭取二百萬友軍給彭德懷的指示》(1940年8月11日),《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6冊,第496頁。按:原書時間錯為1940年10月11日。。至此,中共統戰工作已聚焦爭取“二百萬友軍”。
為了解決爭取國民黨軍隊的政策性障礙,中共中央于19日發出友軍工作的指示。一方面強調“爭取二百萬友軍的繼續抗戰,是今天鞏固與擴大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最中心的工作,而擴大交朋友的方式,是今天友軍工作最主要的方式”,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國有極多的軍隊,在今天和將來可能受我指揮收編去抗日”,“但他們是不愿完全變成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或新四軍,而且也不可能使一切抗戰友軍都八路軍化或新四軍化”,所以今后對“這種愿意受我收編指揮去抗日的友軍,應該與八路軍和新四軍有不同的作法,只能把他看成是環繞在八路軍或新四軍周圍的外圍軍”。(61)《中央關于擴大交朋友工作的指示》(1940年8月19日),《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6冊,第201—202頁。
此后,“爭取二百萬友軍繼續抗戰”成為中共各大戰略區統戰工作之基本指針。23日,彭雪楓傳達中央關于“開展統一戰線工作,爭取二百萬友軍及國民黨主體繼續團結抗戰”的指示,使豫皖蘇區統戰工作“獲得新的轉變與開展”(62)《在反共軍向我進攻下仍不忘對其進行統一戰線工作》(1941年3月27日),《中共商丘黨史資料選》第1卷“文獻”(上),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20頁。。次日,八路軍總部電告各兵團:“中央顯明的指示,目前是反共高潮開始低落的時期,并向我全軍提出加強統戰工作,爭取二百萬友軍,爭取國民黨全體繼續團結抗戰的巨大任務”,各部要教育部隊“努力爭取二百萬友軍”,“對于不執行這些辦法的要開展斗爭”。(63)《第十八集團軍總部關于加強統戰工作致各兵團電》(1940年8月24日),《八路軍·文獻》(2),第286—287頁。
彭德懷在北方局高干會上表示:一方面,“國共合作基本上是我黨與國民黨軍隊的合作”,“中國沒有民主的歷史傳統,軍隊常是決定政治力量的主要因素,因此爭取二百萬友軍成為堅持繼續抗戰的中心一環”;另一方面,在統一戰線中“友軍是最具體的抗戰力量,爭取二百萬友軍是克服投降危險最具體的工作”。(64)《彭德懷在北方局黨的高級干部會議上的報告提綱(摘錄)》(1940年9月25日至10月10日),《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16冊,第314頁。中共陜西省委軍事部部長汪鋒在省委常委擴大會上表示:“我們今天應堅決地、無保留地執行中央關于友軍工作的決定”,“爭取二百萬國民黨友軍與我們堅決抗戰,爭取他們成為八路軍、新四軍的外圍軍”。對于中央軍的工作,首先是要確定在中央軍中工作的信心,其次是通過西北軍的橋梁與之交友,“只要我們擴大社交關系是可以找得此工作機會的”。(65)《集中力量廣泛開展統戰工作——汪鋒同志在省委常委擴大會上的發言》(1940年9月),《陜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7年—1940年)》,1993年印行,第287—289頁。
9月10日,中共中央在關于時局的指示中認為,七七宣言對形勢的估計與黨的政策,“經過兩個月國內外事變的發展,已證明是完全正確的”,“現在日寇正準備向昆明、重慶、西安等地進攻,國民黨與中央軍日益處于困難地位”。(66)《中共中央關于時局趨向的指示》(1940年9月10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520、522頁。為此,中央特制定關于“擊敵和友”的軍事行動總方針,強調“我八路軍新四軍全部力量在目前加強團結時期,應集中其主要注意力于打擊敵人,應仿照華北百團戰役先例,在山東及華中組織一次至幾次有計劃的大規模的對敵進攻行動,在華北則應擴大百團戰役行動到那些尚未遭受打擊的敵人方面去”。在山東與華中,還應“繼續擴大我軍之數量”,以便“給予二百萬友軍及國民黨大后方與敵占區內千百萬人民以良好之影響,給予敵人向重慶等地進攻計劃以延緩的作用”。(67)《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擊敵和友”的軍事行動總方針的指示》(1940年9月10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528頁。
為貫徹這一方針,華中的劉少奇稍后電告陳毅:“在磨擦稍許和緩,我之困難稍加克服,當即遵照中央指示組織華中大規模的對敵進攻行動,推動全國時局好轉”(68)《胡服致陳粟并報毛朱王并致葉項張黃彭》(1940年10月2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3冊,整理本,1964年,第571頁。原南京軍區檔案館藏,檔案號F.2.1/55。。9月11日,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表示:“我們的方針,是團結與爭取進步派、中間派,分化頑固派,爭取可能變化的頑固派,反對投降派,以爭取時局的初步好轉,即親蘇、和共、政治改良的實現,再爭取時局的徹底好轉,即抗日統一戰線政權的建立?!?3日,他在關于時局的報告中指出:“我們同國民黨蔣介石的關系,團結與斗爭都要,但現在是以團結為主?!?69)《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207、208頁。
中共這種對國民黨絕大多數“以團結為主”的政策,直到10月19日國民黨發出“皓電”前基本是一貫的。10月11日,蘇北在反擊韓德勤部進攻的黃橋戰役獲得重大勝利后,劉少奇建議乘勝占興化,“徹底消滅韓德勤部”(70)《胡服致陳粟黃羅張并報毛朱王并葉項》(1940年10月11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3冊,第599頁。。但中共中央表示:“估計到韓與蔣、顧之關系,他又是戰區總司令及省主席,暫時不宜取徹底消滅政策”。(71)《毛澤東、朱德、王稼祥關于蘇北發展方針與統一軍事指揮致陳毅等電》(1940年10月14日),《新四軍·文獻》(3),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123頁。對被俘韓部下級官長,中央也指示“一概優待釋放,不殺一人(不論如何反動)”(72)《毛朱王致陳葉項胡黃》(1940年10月12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3冊,第600頁。。
11月1日,毛澤東總結數月來國共關系的變化時表示:“在七八月間蔣介石確曾準備于重慶失守時遷都天水,準備親蘇和共與某些政治改良,至九月已動搖,至十月乃大變,這是德意日同盟與英美對日積極化的結果。”(73)《毛澤東關于目前時局的指示》(1940年11月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626頁。不過,即使到了此時中共仍然強調華中應“充分發揚歷次蘇北友軍工作成功的經驗”,“時時信使四出去廣泛進行交朋友工作”(74)《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建立與鞏固華中根據地的指示》(1940年11月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631頁。。換言之,在形勢已大變之際,中共高層對國民黨軍隊以團結爭取為主的政策并無根本變化。所以次年1月25日,面對皖南事變的沖擊,毛澤東才會說:“我們三個月來的讓步態度(‘佳電’及皖南撤兵)取得了中間派的好感,但給了蔣以向我進攻的機會。這種態度應立即結束,轉到尖銳對立與堅決斗爭的立場?!?75)《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262頁。
由此可見,直到皖南事變發生前后,中共很多時候還是延續對國民黨取緩和與團結為主的新統戰思路。事實上,在中共不斷推動新統戰政策以團結多數國民黨軍繼續抗戰之時,國民黨面對內外交迫也在思考以“妥協”“讓步”解決兩黨磨擦的新思路,并于年中推出“中央提示案”。這一新思路對1940年國共軍事關系的走向同樣具有重大影響。
晉西事變爆發后,當中共擔心國民黨全面投降時,蔣介石則在憂慮共產黨何時會“叛變”。1939年12月30日,蔣介石接到朱德、彭德懷關于“懲辦肇事禍首”的通電后,認為“中共亂跡已顯”,但又感覺“其無力叛變”。對中共在華北的各種活動強調以防御為主,是此期蔣介石處理雙方磨擦的主基調。磁武涉林一役中央軍雖損兵折將,但蔣介石仍主要從消極方面逼中共撤出太南。在得知八路軍在晉東南撤退后,又立即考慮“對共妥協”問題。(76)《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9年12月30日、1940年4月7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這一妥協態度逐步發展為以劃設作戰區域為核心的“中央提示案”,構成本年最具系統性的解決磨擦新思路。
此思路最先由桂系白崇禧明白破題。1940年4月16日,白崇禧上書蔣介石稱:“當抗戰將啟,吾黨即開誠布公,許各黨派以報國之路,而向與吾黨為敵之共產黨,亦本共赴國難之義,宣言接受本黨及領袖之領導,放棄其政治成見,集中于三民主義旗幟之下,致力于抗戰建國之大業”,“不期該黨,包藏禍心”,“不特積極宣傳其主義,詆毀吾黨之設施,且襲擊友軍,制造內戰,擴張勢力。然而在抗戰之現階段中,若斷然處置,則投鼠忌器,若聽其演變,則滋蔓難圖……竊意以為可于適當地帶,劃定第十八集團軍作戰之區域,同時令新四軍編入十八集團軍戰斗序列,一律集結于此區域之內,授以攻敵任務,指定攻擊目標,如此既可限制其活動之范圍,復可免除滋生事端之口實。”具體辦法主要有:(一)在漳河以北劃定第十八集團軍作戰區域,并明確規定中共活動范圍,只限于此區域,不得有所逾越。(二)將黃河以南豫魯皖鄂蘇等省之新四軍或與該軍有關之游擊部隊,一并集中于指定區域內,彼此既有明確界域,可免相互磨擦,減少禍端。(77)《副參謀總長白崇禧上書蔣委員長請于漳河以北劃定第十八集團軍作戰區域之建議》(1940年4月16日),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4),1981年印行,第224—225頁。
相對于晉東南以汾離、臨屯、漳河一線劃設防區,白崇禧此案則嘗試在全國范圍為中共軍隊劃設作戰區。雖范圍不同,但以劃設防區來消弭磨擦維持抗戰大局的思路則是一貫的,且“漳河以北”的表述亦可見其內在關聯。毛澤東后曾分析國民黨“對敵對我沒有防線”,“是其外部不穩固”之根源(78)《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233頁。,故白崇禧此議也可謂切中抗戰中國共軍事關系要害。在此議通過正式途徑上報前,白崇禧已與多人進行過私下溝通。3月25日,他即向徐永昌提及對中共劃界事,“頗主驅新四軍往河北,使與八路軍合,以免其在江南、江北到處滋擾”(79)《徐永昌日記》第5冊,第301頁。。
此事由白崇禧首先發起,主要也因中共此時正努力從戰略上溝通南北,其在華中最直接的對手就是留駐皖鄂兩省的桂系軍隊。江北新四軍第4、第5支隊還在皖東定遠、半塔集與李品仙、韓德勤等部連續發生大規模局部沖突,史稱“皖東大磨擦”。另一方面又如周恩來所言,在兩黨軍隊合作中“與我們關系最密最多的還是山西、廣西”,因而同桂系高層的政治互動也是暢通的。3月23日,中央書記處指示李克農立即去“見廣西當局”,“說明我們極不愿意同五路軍發生磨擦,請李、白勸告李品仙停止軍事行動”(80)《中央書記處致重慶桂林胡項》(1940年3月23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方針》第1冊,第242頁。。僅僅兩日后,白崇禧即見徐永昌談對中共劃界談判事,似表明李克農的活動發生了某種作用。
不過,白崇禧是從根本解決國共磨擦的角度進行設想的。4月初,東南亞華僑領袖陳嘉庚到訪重慶,曾聞白崇禧談“中央政府與共產黨磨擦嚴重一事”。白崇禧說:“余平素對共產黨無惡感,彼所行為是者,多表同情,故擬作中間人調解”,“茲思一調解辦法,即劃定界線,以彼此均屬對外行動勿復相犯。擬將此事征求蔣委員長同意”。數日后,葉劍英等拜訪陳嘉庚。陳嘉庚以“劃界”事相詢,葉劍英回答:“白君經有提出,我等萬分贊成,第不知中央有無誠意,若我等絕對無問題,但求能一致對外,中央勿存消滅我等之意,白君能主持公道,則均可接受矣。”(81)陳嘉庚:《南僑回憶錄》,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第113、116頁。
所以,白崇禧在向蔣介石提議前至少通過陳嘉庚向中共駐渝代表透露過相關情況。不過,因蔣介石對劃界態度不明,葉劍英等似未很快通報延安。4月25日,中共駐渝辦事處舉行茶會歡迎陳嘉庚等,葉劍英將接待情形報知延安時,未說“劃界”之事(82)《重慶辦事處關于歡迎陳嘉庚等致中共中央書記處電》(1940年4月25日),《八路軍新四軍駐各地辦事機構》(2),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64頁。。事實上,國民黨此時解決華中磨擦的基本思路仍是以文武兩手壓迫江北新四軍南調(83)《項英報中央并葉葉博》(1940年4月18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148頁。。
白崇禧正式提交劃界新方案后,蔣介石始重視此事。4月18日上午,蔣介石“與健生等談話研究共黨問題”,晚又與何應欽、白崇禧“談調整軍事機構與戰區劃分問題”。其對劃界方案的認可大約在此前后作出。(84)4月27日,蔣介石在其“上星期反省錄”中寫道:“撤銷兩行營與整編各軍,及核定作戰計劃與對共作戰地境等事,皆為重要之決定也”?!妒Y介石日記(手稿本)》(1940年4月18日、27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19日,軍令部開始擬制第一次劃界方案,要點為“八路軍新四軍應在‘確定之戰斗地區內作戰’,其在第一、第五及魯蘇戰區內之部隊限期撤出”(85)韓信夫、姜立夫主編:《中華民國史大事記》第9卷,中華書局,2011年,第6273—6274頁。。21日,軍令部重擬4種方案:第一案,“變更戰斗序列,將該集團軍編劃為冀察戰區,委朱德為冀察戰區總司令,彭德懷為副總司令。冀察戰區南部之地境,改為齊河—館陶—邯鄲各北端相連之線(線上屬該集團軍)”,八路軍各部“均開入冀察戰區作戰”。“新四軍仍遵前令,開回江南京、蕪附近地區作戰,或均開入冀察戰區作戰”。第二案,“遷就事實”,劃分冀中、冀北、晉東南、晉北、晉察冀、京蕪6個作戰區域。第三案,與第二案旨趣相同,惟所劃區域稍小。第四案,“不變更戰斗序列,明確律定第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之作戰區域”,“第十八集團軍應在舊黃河—齊河縣—館陶—邯鄲(新律定)—長治—太谷—介休(已經律定)各北端相連之線以北地區,服行作戰任務。新四軍應俟第十八集團軍已全數撤至該地境線以北地區后,亦開入該地區內,或仍遵前令開回江南京蕪附近地區,服行作戰任務”。這已是比較完備的預制方案,目標很清晰,就是要解決中共軍隊“與國軍防地錯雜”問題。(86)《軍令部關于限制八路軍新四軍作戰區域的簽呈》(1940年4月21日),《八路軍參考資料》(2),第200—202頁。
不過,直至5月初國民黨仍在討論是否變更第十八集團軍戰斗序列、如何劃分作戰區域等問題(87)軍令部在5月2日關于新四軍作戰任務的一份簽呈中說:“本部對第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之作戰地境,前已簽呈四案,尚未決定”?!秶顸h限制第十八集團軍活動范圍的文電》(1940年3月、5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787-1853。。因作為一種新思路,不論何種方案都需與中共協商。于是,蔣介石電召周恩來來渝。4月25日,毛澤東電告彭德懷:“恩來月初去渝推動時局,蔣邀周去頗迫切”,并謂“彼方財政經濟問題甚嚴重,軍隊戰斗力大減,人民離心力日增,蔣的文章并不好做,周去將給以團結抗戰之助力”。(88)《毛澤東關于目前形勢估計及對策給彭德懷的電報》(1940年4月25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290—291頁。可見直到4月下旬,延安似仍不知重慶正在醞釀的全國劃界新思路,至少不清楚蔣介石對于劃界的真正態度。中央獲知新情況似是通過月底駐渝代表發回的電文。30日,葉劍英、博古電告中央:“重慶方面正候周來談判,重新劃分八路軍新四軍作戰地區,何應欽白崇禧提出在華北劃一戰線,以便八路軍新四軍集中作戰的問題”(89)《葉博報中央》(1940年4月30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159頁。。
5月5日,毛澤東將最新情況電告彭德懷并分析:“三四四旅及彭吳支隊仍應乘此時機南下,因蔣有劃區之意,蔣召周、朱談話,主要將是華中問題,彼現夢想將新四軍調至黃河以北,劃黃河以北給我,把我送入敵人手上,堵塞歸路,困死餓死,我決不能上他們的當。故黃克誠及彭吳支隊仍應迅速南下,在周、朱談判以前到達鹽城、寶應、蚌埠之線?!?90)《毛主席致彭德懷》(1940年5月5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整理本,1964年,第343頁。原南京軍區檔案館藏,檔案號F.2.1/54。毛澤東對國民黨全國總劃區方案幾乎立即表示反對,因“華北敵占區日益擴大,我之斗爭日益艱苦,不入華中不能生存”,“故華中為我最重要的生命線”。(91)《毛澤東、王稼祥關于三四四旅與彭吳支隊應繼續南下致彭德懷等電》(1940年5月5日),《新四軍·文獻》(2),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294頁。既判斷蔣的“文章不好做”,中共中央便決心先推動八路軍主力南下造成華中既成事實,為周恩來到渝后的劃區談判占得先機。
至此,周恩來的南方之行為各方所重。周恩來于5月10日前后離開延安,31日抵達重慶(92)《周恩來年譜(1898—1949)》,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465、466頁。。6月3日見蔣介石,表示中共誠意抗戰,擁蔣反汪,愿合作到底。蔣介石說:抗戰團結都是有決心的,國共間的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但軍事必須服從命令。會面后周恩來報告延安,蔣介石對國共破裂尚未下最后決心,但投降危險日重(93)《周恩來致毛澤東的電報》(1940年6月4日),轉引自《周恩來傳》(2),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521頁。。蔣介石則認為:“中共不敢明叛,而欲逞其陰謀之心甚顯也”(94)《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0年6月3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具體談判由何應欽與周恩來進行。19日,周恩來根據中央意見把劃界條件說貼十條正式提交國民黨。其中,關于陜甘寧邊區、第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問題,中共要求劃定延安等23縣為陜甘寧邊區,組織邊區政府;擴編第十八集團軍為三軍九師,其所屬游擊部隊按各戰區所屬游擊部隊同等待遇;增編新四軍至7個支隊;為確定戰爭職責及避免誤會和沖突計,規定第十八集團軍新四軍與友軍之作戰分界線(95)《周恩來關于向國民黨提出十項要求致毛澤東及中央書記處電》(1940年6月19日),《新四軍第五師、鄂豫邊區和八路軍新四軍中原軍區歷史資料叢書:電報類》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31—232頁。按:原書時間錯為1938年6月19日。。因此,劃定作戰區域及明確分界也是中共方面的基本訴求,問題是如何劃界。
中共條件提交之日,蔣介石正處其所謂“最大最危之關鍵期”。面對10項條件,蔣介石既感慨“中共乘機要求一切”,又不得不以緩和方針處理之(96)《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0年6月21日、22日、7月2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針對中共說貼,國民黨于7月2日提出復案,邊區給15縣但改名“陜北行政區”,以朱德為冀察戰區副司令,將八路軍新四軍全部調河北省境內,仍“極力在談判條件上做文章”(97)《中國國民黨第一復案》(1940年7月2日),轉引自楊奎松:《失去的機會?抗戰前后國共談判實錄》,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142頁。。但國民黨此時內憂外患,乃決心對中共實行“讓步”,遂于16日正式批準由白崇禧等起草的“中央提示案”,表明最后態度。新案邊區增至18縣,取消冀察戰區,并將兩省及魯省黃河以北地區歸入第二戰區,朱德以戰區副司令長官名義直接負責冀察、魯北及晉北一部(98)《廿九年七月十六日中央提示案》,《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4),第227—230頁。。
“中央提示案”后來被認為是國共談判“陷入僵局”的標志(99)參見《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下冊,第571頁。。然而,在當時該案不僅被看作國民黨的巨大讓步,還被中共解讀為寓有親蘇、和共的政治意涵。7月17日,徐永昌在其日記中寫道:“健生為防共軍在蘇皖擴大(近日共軍與李德鄰、李鶴齡軍磨擦特甚)愈多內憂起見,力主調所謂新四軍往黃河北,不惜將冀省及魯北劃與共軍。蔣先生已允其議,令何白與周葉秦等(共產黨代表)協議,已有決定即陜北政治區略為擴大,其作戰區(事實上等于政治區)則定為晉北一部及冀察戰區與魯北。余以為如此遷就,未必能得半年相安?!?100)《徐永昌日記》第5冊,第369頁。
22日,周恩來帶著“中央提示案”乘飛機返回延安。次日,中共中央在給季米特洛夫的報告中說:“由于英日、法日簽署協定,中國西南對外聯系中斷”,“在國民黨進步人士中,在國民黨軍隊的指揮官中,以及在抗日黨派和民眾的隊伍中,對同蘇聯接近的必要性的認識在異乎尋常地迅速提高,這種情況也促使蔣介石實行同蘇聯接近的政策”。所以,“蔣介石急于解決國共關系問題,從而便于實行同蘇聯的外交政策”。國民黨“中央提示案”在邊區合法化等問題上“能作出的讓步還是有限的”,但“這只是蔣介石向我們讓步的開始,以后他有可能作出更大的讓步”。(101)《中共中央給季米特洛夫的電報》(1940年8月3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9卷,第77、78頁。根據文中“周恩來于昨天7月22日飛抵延安”判斷,該電似應發于7月23日。
中共中央政治局隨后分別于7月30日,8月1日、4日、7日、8日連續開會對該案進行研究(102)參見《周恩來年譜(1898—1949)》,第470頁。。毛澤東對“提示案”大體是滿意的。他表示,在新形勢下,“親蘇、和共、改良是國民黨今后的可能發展方向,但需要一個斗爭過程”,“親蘇可能首先實現,和共問題今后可能出現‘大和小戰’的局面”,中共要促使國民黨向著這個方向轉變(103)《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201頁。。周恩來表示,國民黨既已有不少讓步,在將來談判時我方可“在小問題上讓點步,而在大的問題上求得有利的解決,以和緩反蘇反共的危險”。如邊區“按現在地區不變,名義上可以讓點步,改為陜北行政區”,“關于劃分作戰區域,可以同意,但河北、察哈爾兩省政府主席要由中共保薦,要保證八路軍、新四軍的作戰權,對八路軍、新四軍要與國軍同等待遇,并允許補充”。毛澤東表示同意。(104)《周恩來年譜(1898—1949)》,第472—473頁。
通過對“中央提示案”的研究及分析,中共中央判斷蔣介石和國民黨已決定實行以下三個方面的政策,即同蘇聯接近、同中共和解和實行政治改革。換言之,全國政治形勢已有向好的端倪,“我們將繼續執行把國內各種力量向進步方面推進的政策,以爭取中國政治形勢有進一步的好轉”(105)《中共中央給季米特洛夫的電報》(1940年8月3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9卷,第79頁。。這也正是中共開展新統戰策略的關鍵印證。因而,8月12日中央書記處指出:當前形勢下的國共談判,“我們利于解決某些局部問題(如邊區擴軍等),以促進變化,而國民黨則企圖以局部讓步換取我方大讓步”,是以“在國內爭取中間勢力,特別是爭取二百萬友軍,反對‘剿共’,至少是對‘剿共’消極,以孤立和分化頑固勢力,仍成為推動時局的中心一環”。(106)《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國共談判情況給彭德懷等的電報》(1940年8月12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460頁。據此,毛澤東要求全黨都要努力實施新統戰方針,爭取國民黨的進一步轉變。
綜合而言,1940年七八月間,面對內外交困的抗戰局勢,國民黨通過“中央提示案”正式確立對中共的讓步政策,希望以將冀察、晉北、魯北地區劃為八路軍新四軍正式防區為條件,換取中共軍隊全部撤至老黃河之北,根本解決雙方在華中地區的磨擦。中共方面也逐漸形成以“爭取二百萬友軍繼續抗戰”為核心的新統戰方針。國共軍事關系大局至少在中央層面確立起團結緩和的主基調,兩黨合作出現新契機。然而,在這種日趨和緩大局之下亦隱伏著兩軍不絕如縷的局部沖突,并伺機向全局突破。
發展華中是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作出的重大戰略決策,因考慮到八路軍南下對國共關系的影響,始以新四軍江北部隊在與桂系合作的框架逐次推進。及至1940年2月10日,中共新戰略方針提出“將整個華北直至皖南、江南打成一片”后,華中的戰略定位開始不斷升格。隨著太南撤軍及華北軍事磨擦告一段落,中共乃轉以全力經略華中(107)李雷波:《一九四〇年八路軍南下華中戰略行動及其影響》,《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4期。。
當年春間,國民黨注意到“新四軍近公然壓迫皖東、皖中各縣武裝”,“該軍分布于皖境大江南北,中央曾電令其全部移江南,迄未遵命,近并將第三支隊全部開到江北,第四支隊由皖中向淮南路東移,一部已過津浦路”,彭雪楓部由亳縣渦陽向懷遠五河推進,而八路軍南進支隊也由徐州向靈璧泗縣洪澤湖推進。因而,“窺其動態對皖東似有整個計劃,欲會各方兵力占據皖東各縣劫奪政權,建立起所謂東南模范抗日根據地,再進而占取大別山脈”。(108)《一周來第十八集團軍及新四軍顯著動態及判斷》(1940年3月12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787-1889。
這一觀察基本準確,此時中共正加速推進八路軍主力一部南下。3月29日,中共中央指出:“頑方在華北磨擦受到嚴重失敗后,加之我又增兵隴海路南,磨擦中心將移至華中”,而“華中之皖東、淮北、蘇北成為頑方必爭之地,目的在隔斷我八路軍新四軍之聯絡,陷新四軍于危境”。因此,八路軍有南下援助新四軍之絕對必要,華中暫以淮河、淮南鐵路為界,此線以西避免武裝斗爭,“此線以東地區則應堅決控制在我手中”,待八路軍到華中后,再集中全力爭取整個蘇北。(109)《軍委關于目前華中軍事策略給朱德等的指示》(1940年3月29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247—248頁。
在此期間,新四軍在皖東的反磨擦斗爭取得重大進展。不僅津浦路西“定遠、鳳陽、滁縣之反共武裝已完全被肅清”(110)《胡服報中央書記處并項彭》(1940年3月29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225頁。,路東半塔集守備戰也獲得重大勝利,從戰略上隔斷了李品仙部與韓德勤部的聯系(111)陳毅:《半塔集戰斗總結》(1942年),《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240—241頁。。需要指出的是,新四軍雖在東線獲得大勝利,但在西線(即淮南鐵路兩側)則因國民黨不斷增兵而陷入困局。4月8日,中原局通告各部指出,西線桂軍乘新四軍第4、第5支隊東移之機,以地方武裝為前驅,“于五日、六日占領我青龍廠(合肥西北)及八斗嶺、張橋、高塘西之線,有進占定遠公署模樣,另保安團占領無為東部之三官殿”,“西線軍事現正緊張”(112)《胡張彭鄧鄭致李陳任陶并項彭并報中央》(1940年4月8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229頁。。
作為溝通新四軍皖南與江北聯系之關鍵樞紐,無為被占直接阻斷大江南北的戰略連接線。因此,當中共中央詢問新四軍軍部在受到國民黨襲擊時能否渡江北上時,項英表示,向北渡江“絕對不可能,敵在長江封鎖更嚴,江北桂軍已密布江邊”(113)《項英關于皖南部隊應付突然事變的準備情況致毛澤東電》(1940年4月9日),《新四軍·文獻》(2),第257頁。。軍部也表示:“無為沿江有安徽保安團與桂軍共三個團,對沿江封鎖,交通當不易過”(114)《新四軍報中央轉重慶西安》(1940年4月),《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141頁。。為化解軍部的孤立,項英要求江北第4、第5支隊盡力“解決無為頑軍”,為北渡做好準備(115)《項英報中央》(1940年4月10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1冊,第143頁。。然而,占領無為、隔斷新四軍大江南北聯系已是桂軍主要戰略目標。此時非但不會輕易放棄,還不斷強化其軍事存在。4月21日,安徽保安第8團等配合第21集團軍一部4000余人,兵分三路,向駐無為附近之新四軍江北游擊縱隊發起進攻。雙方激戰6小時,游擊縱隊傷亡百余人,“參謀長桂逢洲陣亡”(116)《桂軍分三路進攻我駐無為之游擊縱隊》(1940年4月28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249頁。。戰后該部主力退和縣、含山一帶,無為通道被徹底阻斷。
5月5日,為解決無為通道問題,中央軍委確定了應對西線軍事危機的基本方略,即“李品仙的反動不加以打擊是不會回頭的,李如愿和,可與談判撤兵、釋人、停捉、停殺等條件,我軍事上亦可不打桂軍,但鳳陽、定遠、合肥、無為一帶之地方反動武裝及頑固勢力必須肅清干凈,即用以孤立桂軍。四、五支隊主力宜向西調,完成此任務?!?117)《毛王致胡并項陳》(1940年5月5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260頁。三日后,劉少奇制定收復無為以“恢復與江南交通”的戰斗部署:第4支隊首先以兩個主力團配合游擊縱隊,由譚友林率領消滅增援無為之皖省第4、第8保安團,完成任務后乘勝向無為縣城攻擊,“確實占領并控制無為全境”。(118)《胡服致張鄧賴鄭戴并項彭李并報毛王》(1940年5月8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252頁。
不過,此后不論是旨在恢復無為的戰斗,還是與桂系的談判均未取得突破性進展,中原局最終不得不放棄無為。7月5日,劉少奇電告中央表示,攻取無為面臨四大難題:一是“深入無為部隊有被頑軍隔斷之危險”;二是“占領無為不見得有完全的把握,桂軍必來增援”;三是占領無為雖對江南部隊有益,“但如不再向廬江、桐城行動,則對皖東之戰略意義并不大”;四是會使“我兵力更加分散”(119)《胡張鄧報中央并致彭李》(1940年7月5日),《中原局進入華中敵后,貫徹執行中央發展華中的方針》第2冊,第260—261頁。。江北新四軍放棄無為的決定影響深遠。一方面皖南新四軍與江北無法形成戰略互動,軍部及皖南部隊陷入孤立;另一方面皖東西線自此陷入被動,在與桂系的攻守中始終落于下風。此種不利態勢與中共在華中實行“東攻西守”策略也是密切相關的。就在西線防御態勢捉襟見肘、皖南陷入孤立之際,東線以發展蘇北為中心的戰略行動取得重大進展。
6月底,曾奉命增援半塔集的新四軍江北挺進縱隊葉飛部在轉回泰州郭村時,受到該區李明揚部13個團的圍攻。葉部在缺乏主力增援的形勢下堅守5日,然后集中3個團防守反擊,終獲郭村保衛戰勝利。同時,陳毅命粟裕率蘇南主力渡江北上,與葉部合兵一處,實行“擊敵、聯李、孤韓”方針,“在蘇北站穩了腳跟”。在國民黨“中央提示案”正式出臺前,八路軍第344旅等部經長途行軍亦于6月底到達豫皖蘇邊,蘇魯豫支隊主力也于7月初轉至皖東北。中共中央自3月下旬即大力推動的八路軍主力南下計劃基本完成,大體上溝通了華北與華中。(120)參見《新四軍戰史》,解放軍出版社,2017年,第108—111、116頁。
抗戰前期在中共高層內部大致存在一個基本共識,即蔣介石是相信實力的,在實力面前也是能夠承認現實的。周恩來曾表示:“蔣的思想基本上是反共的”,但“蔣也有另一特點,即是承認現實,只要現實與他有利,現實也能影響他改變一些辦法”。(121)《周恩來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報告提綱(摘錄)》(1939年8月4日),徐塞聲主編:《中共中央南方局歷史文獻選編》(上),第82頁。陳毅也指出:國民黨“是承認事實而不講道理,事實就是道理”,在反磨擦中“一般有把握的局部進攻,是不會影響大局的”。(122)《陳毅關于貫徹五四指示發展蘇南的布置致中共中央電》(1940年5月19日),《新四軍·文獻》(2),第303頁。正是在這種思想主導下,毛澤東堅持在兩黨談判有成前將八路軍部分主力部署到華中,造成中共在華中軍事存在之既成事實,然后以“事實”逼國民黨“承認”。
所以,當時中共調兵遣將推進華中軍政之不斷擴展,并在皖東、蘇北等地開展反磨擦斗爭,與中共中央同期出臺的以“爭取二百萬友軍繼續抗戰”為核心的新統戰政策是相輔相成的。在中共看來,類似半塔集、郭村等“有把握的局部進攻”,“是不會影響大局的”。這也是1940年國共兩黨軍事關系最重要的區域差別之思想基礎。因此,在國民黨“中央提示案”正式發出后,中共既歡迎國民黨的“進步”,又對華中有理、有利、“有把握的局部進攻”持積極態度。
9月10日,中共在鄭重發布關于“擊敵和友”軍事行動總方針之同時,又在蘇北塑造三面圍困韓德勤的形勢。韓部為打通與江南聯絡,乃向新四軍陳毅部發起猛烈進攻。陳部則以退為進、后發制人,在黃橋決戰中一舉殲滅韓部主力第89軍及獨立保安旅等1萬1千余人,俘第33師師長以下3800余人,徹底改變了蘇北地區的政治形勢與力量對比(123)參見《新四軍戰史》,第123—126頁。。黃橋戰役的規模與戰果都堪比此前華北的磁武涉林戰役,影響則更甚于前,但此戰也直接將蘇北問題推向國共關系最前臺。
事后國民黨以此為借口于10月19日發出“皓電”,指責黃橋事件“使袍澤寒心”“為敵寇張目”,稱磨擦發生之根源在中共軍隊:一是不守戰區范圍自由行動;二是不遵編制數量自由擴充;三是不服從中央命令破壞行政系統;四是不打敵人專事吞并友軍。最后限令八路軍、新四軍在電到后一個月內全部開赴老黃河以北。(124)《何應欽、白崇禧關于限令八路軍新四軍開到黃河以北致朱德、彭德懷、葉挺代電》(1940年10月19日),《新四軍·參考資料》(5),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136—138頁。
國民黨當然不指望靠一紙電令就能將八路軍、新四軍限至黃河以北。在以“皓電”展開政治攻勢之同時,又令湯恩伯、李品仙、霍守義等部以實力壓迫華中新四軍各部,增援韓德勤。10月19日,蔣介石電召湯恩伯到渝,“談對中共方略”(125)《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0年10月19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中共方面獲悉:“(湯)來重慶奉令立開豫皖準備剿共,湯集團共有四個軍九個師,估計湯有從彭雪楓處攻入(之可能)”。白崇禧當日電告李宗仁:“國共問題嚴重,中央已電令八路軍新四軍限期調往華北,恐中共不肯就范中央不得不加以壓力,故國共不幸事件可能發生”。(126)《確悉蔣介石已在積極準備于十一月中旬開始剿共》(1940年10月24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變》,整理本,1964年,第3頁。原南京軍區檔案館藏,檔案號F.2.1/56。
為應對局勢之變,周恩來于11月1日指出:“(目前對策)還是用朱彭葉項名義通電答復何白,并呈蔣,要求解決懸案(邊區、擴軍、補給、冀察政權、黨案等),表示在充分保障(政、軍、經)下,可北調,特別要保證在移動中不受友軍襲擊。此通電準備公開,實際上只是放棄江南,以便集中兵力到江北布置良好陣勢,到那時再□□停止,應付事變,使我能為主動,不論分合和戰都利。”(127)《周恩來關于目前形勢的分析和對策致毛澤東電》(1940年11月1日),《新四軍·文獻》(3),第160頁。
毛澤東同日將自己對時局的判斷電示各負責人,認為英美與日德意在中國的斗爭“已到白熱化,蔣介石態度也因之大變”,蔣介石是“待價而沽”,但聯合英美是宣傳,“投降日本是實際”。此次以“皓電”為標志的反共高潮,是“準備投降日本與德意的步驟”。(128)《毛澤東關于時局的指示》(1940年11月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625、626頁。此電從國際形勢分析“皓電”之出臺,避開了黃橋戰役引發的政治波瀾,辭意堅決。但具體到“皓電”的對策,仍不免猶豫。次日,毛澤東對周恩來說:“中央幾次會議都覺此次反共與上次不同,如處理不慎,則影響前途甚大。故宣言與指示擬好又停。今日會議討論你東日來電,仍主表面和緩,實際抵抗。”(129)《毛澤東關于蔣介石反共形勢及其對策致周恩來電》(1940年11月2日),《新四軍·文獻》(3),第164頁。
11月3日,毛澤東再次向周恩來解釋,不管形勢如何發展,“我們應做得仁至義盡,目前極力延緩湯恩伯、李品仙的行動,答應皖南部隊北開,答應和平解決,呼吁避免內戰,采取緩和態度”(130)《毛澤東關于國內形勢和應付投降、力爭時局好轉致周恩來電》(1940年11月3日),《皖南資料(資料選輯)》,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年,第39頁。。關于湯恩伯部9個師、李品仙部4個師對皖東淮北的進攻,中央一面表示“只能就(華中)現有力量加以配置”,一面又透露“蔣介石為牽制我蘇北計,已命東北軍霍守義師南下”(131)《毛朱王致胡服》(1940年11月3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變》,第66、68頁。。如何應對湯恩伯、李品仙、霍守義三部對華中的攻勢,成為此時中共各方關注之重點。
在國民黨三支援軍中,湯恩伯部實力最強,但距離最遠,李品仙部與蘇北隔著皖東,霍守義部最弱但威脅最直接。在各方關于如何化解華中軍事危機的往復討論中,中共中央最終在應對霍守義師南下事上突破“緩和”界限,決定發起旨在隔斷國民黨蘇魯韓霍兩軍的“一個局部戰斗”,“打通皖東蘇北聯系”,即曹甸戰役(132)《毛朱王致胡陳黃》(1940年11月19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變》,第97頁。。該戰11月29日打響,12月16日八路軍因傷亡太大撤出。戰況雖慘烈異常,卻未能攻下曹甸,也未實現作戰目標(133)參見《新四軍戰史》,第128—129頁。。
中共發起曹甸戰役,是基于對國民黨不可能大舉“剿共”的判斷。毛澤東曾于11月21日告訴周恩來等:“只要蔣介石未與日本妥協,大舉剿共是不可能的,他的一切做法都是嚇我讓步,發表皓電是嚇,何之紀念周演說是嚇,湯李東進也是嚇”,“此外再無其他可靠辦法”(134)《毛主席致周李項胡彭》(1940年11月21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變》,第25頁。。30日又謂,“蔣現在的特點是內外不穩固”,對內“在他統治下軍政、財經、文化、人心一概不穩固”,“對敵對我沒有防線,這是其外部不穩固”。(135)《毛主席致周葉并彭項胡》(1940年11月30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變》,第31頁。針對皖南軍部對于攻打曹甸的顧慮,毛澤東認為“蘇北動作不礙大局”,且“日蔣決裂,日汪拉攏,大局從此有轉機,蔣對我更加無辦法,你們北移又讓他一步,以大勢判斷,蔣顧是不會為難你們的”。(136)《毛澤東、朱德同意新四軍皖南部隊行動布置致葉挺等電》(1940年11月30日),《新四軍·文獻》(3),第221頁。
因而,中共中央根本不認為曹甸戰事會影響大局,也不擔心皖南部隊遵令北渡的安全問題。這種大勢判斷有其道理,蔣介石的確無意也無計劃留新四軍在皖南,國民黨軍在江南的所有軍事布置均出于防御目的。但曹甸戰役加劇了皖東西線及皖南的軍事緊張局勢,兩軍中下層官兵間的緊張與猜忌空前增強。當時皖南部隊北上主要有兩條路線,一是由銅陵繁昌渡江經無為直接北上皖東,二是經蕪湖東進蘇南再由揚中渡江至蘇北。軍部原擬走東線,并得到國民黨的同意。但曹甸戰役爆發,顧祝同擔心皖南部隊到蘇北后加入對韓德勤部的進攻,否定東線方案,僅令其直接北上(137)參見童志強:《皖南事變發生原因新探》,《抗日戰爭研究》2013年第3期。。此時皖東桂軍第172師已過淮南路,皖東新四軍主力第7、第8、第9團“因幾次作戰不利”,“已失去勝利信心”,準備“放棄路西確保路東”(138)《胡服報毛朱王并致葉項并陳黃彭》(1940年12月13日),《第二次反共高潮和皖南事變》,第176—177頁。。
而大江南北的戰略樞紐無為又在敵手,新四軍全軍北渡確實困難重重。12月13日,項英電告中央:“到皖北道路,敵與頑均在沿江增兵筑工事,大部渡江困難,僅可偷渡一部”(139)《項英關于北移消息泄露難求迅速北渡致毛澤東等電》(1940年12月13日),《新四軍·文獻》(3),第239頁。。劉少奇也對北渡表示疑慮,“桂軍已在對岸之一口岸筑工事,搶奪我收集之一部分船只,故此種情形如繼續發展,實有礙我軍之轉移”,“全軍向江北轉移,據各方考查恐難做到”(140)《劉少奇、陳毅關于國民黨頑固派故意宣傳新四軍北上增加北渡困難致項英等電》(1940年12月14日),《新四軍·文獻》(3),第242頁。。中共中央雖然多次強調國民黨對北渡不會阻礙,但軍部領導人基于長期局部沖突的慣性思維對國民黨軍各部充滿疑懼,導致其對渡江北上猶豫不決。
此時國共兩軍在華中彼此戒懼防備的實況,導致新四軍軍部一直延至1940年底還未拿出行動方案,遭到中央嚴厲批評,“似此毫無定見,毫無方向,將來你們要吃大虧的”,并要其立即拿出辦法(141)《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克服動搖猶豫堅決執行北移方針致項英等電》(1940年12月26日),《新四軍·文獻》(3),第267頁。。皖南軍部只得加緊決策北上路線。如此,在兩黨中央層面對大局都相對樂觀而華中各部基層又彼此緊張戒懼的形勢下,國共兩黨軍事關系走過復雜多變而又充滿希望的“1940”,走進未知的“1941”。
歷史當事者大多是在不確定狀況下面對多種可能展開分析、研判與決策的,且常因遭遇“意料之外”而轉換策略。1940年12月31日,毛澤東分析國共軍事關系走向時指出:“蔣介石派遣李仙洲、湯恩伯、李品仙向華中、山東我軍的進攻的決心已經下了”,“雖然其勢洶洶”,但“很怕內戰,很怕根本破裂國共合作”,兩黨仍將是“長期斗爭”(142)《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堅持抗日根據地打破頑固派進攻的指示》(1940年12月3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718—720頁。。此言至少包含當時國共關系三項基本事實,也提示三種可能走向,必須靈活應對。所以,本年中共應對兩黨關系變化最基本的思路,就是“力爭時局好轉,同時提起可能發生突然事變的警覺性”(143)毛澤東:《克服投降危險,力爭時局好轉》(1940年1月28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第89頁。。
考慮到此時毛澤東關注的重點是華中、山東的長期斗爭,則稍后事變突起于皖南就屬意料之外。事變后國共雙方都將關注點轉向皖南,并隨即大幅調整此前各種政策及表述。因此,皖南事變突起引發抗戰時期國共關系的劇變,對此后抗戰大局影響深遠。這是基本事實,但不宜循著當年兩黨宣傳戰的話語籠統說1940年兩黨關系演變導致事變發生。這是因為本年國共軍事關系演進有其自身的獨特邏輯。
事實上,引發本年兩黨軍事關系持續深刻調整的核心驅動,是中共敵后抗戰軍事實力之發展壯大。尤其是到8月份,中共軍隊已從最初的不到5萬人發展至50萬正規軍,導致華北、華中的國共力量對比發生重大變化,這是區別于此前數年兩黨軍事關系的根本所在(144)參見李雷波:《立足敵后:抗日戰爭與中共軍事力量的成長》,《抗日戰爭研究》2021年第3期。。1940年國共軍事關系的緩和與沖突基本圍繞這一新形勢展開。因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的兩黨合作并未形成合法有效的溝通協調機制,所以實力變化引發兩黨軍隊在各地磨擦不斷。但全民族抗戰的總體形勢,又要求兩黨必須維護合作抗戰大局,這是兩黨高層在本年面對各地磨擦先后出臺新政策緩和緊張關系的政治邏輯。
因此,對于1940年國共軍事關系之演進,除應注意局部地區此起彼伏的磨擦沖突外,還應特別關注兩黨中央決策層緩和彼此緊張關系的各種努力。這些努力不僅包括中共制定的以“爭取二百萬友軍繼續抗戰”為核心的新統戰方針,也包括國民黨通過“中央提示案”緩和兩黨競爭的新思路。尤其后者劃設作戰區域及作戰分界線的思路,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國民黨對中共敵后抗戰力量增強的認可。而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促使兩黨軍事關系大局在本年夏秋之際呈現良性互動,中共甚至準備擴大百團大戰范圍,在華北華中地區實施大規模對日作戰行動,以增強國民黨的抗戰信心,推動其走上親蘇、和共及政治改良之路。雖然后來國民黨發出“皓電”導致形勢逆轉,但總體上經過一年的不斷探索和多重互動,兩黨大致構建起基于抗戰實力地位的敵后動態軍事平衡體系,并試以明確的區劃界線加以固定。即使在皖南事變后,國民黨仍明確將之定性為整頓軍紀的個別技術性問題,中共也在事實上將反制措施局限在政治解決范圍內。這些情況與兩黨高層在戰略層面努力構建的平衡體系都是有內在關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