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生便已蒼老(組詩)

如果恰好逢著雨天

我們就會吸很多的煙

站在車廂的連接處

心漸漸慢下來

我會想想過去和此刻你的焦灼

而你，可能什么都不想

夜欲濃未濃

人們都進入了夢境

我們踏上對開的列車

日子在穿梭中

呼嘯而過——

相愛

千里萬里，也

僅僅是一個擦肩

我將頭傾出窗外，聞到你短暫的呼吸

我們手里握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

擦肩之后

可能握得更久

總是聽到你的歌聲

當我靜下身體

停止一個白天的使用

白天，它帶著我走來走去

為了存活

企圖將你代替

如頹敗的落葉，有悠揚的凄涼之美

間歇著

刺痛我的肉體

握著你的手

如同握住深秋的大漠

涼得讓人安心

你面如夕陽

有赴死的溫暖

破舊的布衣，包裹金色的呼吸

我們閉上雙眼

便合二為一

睜開眼時

又被你遺棄

不說房屋

房屋如我 憑空出現

花朵就可以托夢

你看那繁花

這世界

樹木 道路 花花草草

牽牽絆絆

總也有個了斷

我其實

是一棵斷裂的白菜

與你在集市遇見

細細碎碎滴血的聲響

人聲嘈雜

唯有彼此聽得見

此刻，相遇的已不再是理想

文字所能企及的那部分

不再是

令人遺憾和原諒的純潔

哀愁或者別的什么類似雨中鮮花之類的詞匯

不再是

我們站在這里

信仰已經與彼此無關 它像

日日如河流般緩緩前行的時間

讓各自變得簡單

變得 擁有綿綿生長的耐心

和平靜的孤單

此刻

遇見 已很令人悄悄喜悅

腳下的狹窄小路已所剩無幾 至于通向哪里

通向哪里 誰知道

那些大河最終都

通向了哪里

他們對雪的表達都是不對的

你也不用學他們

不用

你即使躺在雪地上，把雪融在眼睛里

唇齒間，雪也不是你的

也不是我的

統統出錯了

那些雪的肉體，綿延不絕

覆蓋了一切不安，和短暫停留的時間

以雪人古怪的面貌出現形體

那只是，肉身所能抵達的

而雪，是無聲的，我

從未見過這么浩瀚的肉體

無聲

雪來自遠處

遠處，神秘的，蕩漾著不可知，無限，無

形……

連靈魂這個詞，也限制了她

我也不能說“敬畏”

她一直安靜地與我相處，每到這個時節

她，就像我身邊安睡的貓

彌漫在空氣中，睡眠中

如此悠長啊——

令我整個人感到了難耐的

不同

雪夜，你遠遠地望著

一只貓伏在地燈上取暖

它被淡淡地照亮

那么安詳

并不知曉這些

我在這個清晨面對自己的生活

金魚在冰涼的水里打了一個哆嗦。

她是不該有游向大海的理想

這一生，還要多少次在臟的和

冰涼的清水里交替適應無辜的皮膚

人說這樣容易年輕

像整過容的老婦，將褶皺推至心里

雨活一次，從天空出生到埋于塵土

來不來得及分辨彼此的不同

一滴追趕上另一滴是不是就算相愛

如果一滴落在花上，另一滴跌落下去

或者一滴停在樓頂而另一滴，跌落下去呢？

注視一滴雨，你很快就會明白什么叫命運。

雷聲響起的時候，雨像一個獨裁者的臣民

然后，我想到驅趕這個詞

一個因上帝而備受詛咒的民族

一個雨滴般的嬰兒

被否定的一生

我一出生便已蒼老

坐在清晨懷舊

我思念謎一樣的前世和來生

并且努力

使今生成為一張白紙

這一天，我走到了這里

四周什么都沒有

心里，什么都沒有

我還是會想到你

你說過的一些話

配上風的旋律

就是歌，我聽著歌

走到這里

你不必陪我來，不必

你若陪我一路走來

就破壞了風的氣息

就勢必要燃起人間的煙火

流下俗世的眼淚、爭吵、對峙

和一小部分歡笑

是的，我愿意舍棄

那些歡笑

為了此刻的寧靜

你在我身體里，像云一樣

寧靜，浮在藍天上

你在藍天上，沒有看我

你無須看我

就知道，我在那兒

是的，我在那兒

這一天，我終于

走到了這里

有一些順著電話線，跋涉到你耳畔

她與我告別，進入你的身體

或者見到你的剎那，死去

化為塵埃，細小的顆粒

在呼吸中，消散

有一些沒有勇氣，留在了這端

從我的口中出生，噼噼啪啪

散落——

鮮活，可愛，純美而清香

在夜晚的音樂中起舞

我是唯一的聽眾

還有一些啊，沒來得及出生

在我的身體里涌動

像無數個精子與卵子相遇，失落

并充滿憂傷的喜悅

是的，這是他們的一生

在你看不見的深處

誘惑著，腐蝕著

衰老著……

為了將你描繪出來

我需要一個合適的意象

你可以是山

水，一朵漸漸飄向遠方的云

或者看不見的灰塵悄悄

把我弄臟，所以

你不是一具肉體

雖然肉體很好，我一伸手

就觸摸得到

制造短暫的飛翔

借助魔術般的語言、音色

幾個變形的幻想

如同北歐女孩手中火柴的光

我身首異處

自己對自己深度地思念、懷想

世界因而叢生出世界

層巒疊嶂

波濤洶涌

一觸摸，灰飛煙滅

我碌碌無為，沒有疲憊的身體

從不抱怨什么

像一團霧漫過分配給我的歲月

輕輕地，讓它荒蕪

總是意識到消失

作者簡介：

蘇蘭朵，滿族，20 世紀70 年代生于吉林松原。畢業于吉林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就職于媒體與大學。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小說集《尋找艾薇兒》《白熊》、長篇小說《聲色》、詩集《碎·碎念》、隨筆集《聽歌的人最無情》《曳航船》。作品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林語堂小說獎、遼寧文學獎等。有作品被翻譯成德文、日文。小說《尋找艾薇兒》被改編為話劇公演。現居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