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與“穿越”是網絡小說中常見的類型,基本設定都是主人公遭遇時間失序導致的身份轉換。一般而言,穿越文指靈魂進入其他人肉體,以全新身份面對世界;重生文則是攜帶成長記憶重新回歸早先的自己,再活一遍以改變自身命運的走向。當然,由于網絡小說的發展,情節日益豐富,具體作品中所謂穿越和重生也并非涇渭分明。從一些流行小說中可以看出,網絡時代的重生幻想,與網絡游戲中對身份的重置與取消經驗相關。網絡小說重生角色身體與靈魂的沖突,成為作者賦予作品更豐富內涵的手段。同時,重生所塑造的多重世界類似傳統文學寫作中的“復調”效果,是虛擬經驗、電子娛樂與通俗文學寫作交織融合的結果。
“回到青春年少”“重新高考、買房、抽彩票”……種種精彩又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可以看作早期重生小說出現的動因。然而,網絡重生小說不僅是針對青春的流逝或者某個具體事件的錯誤判斷的“后悔藥”,它所幻想的是覆蓋和修正人生經驗的全部。重生小說的流行與電子游戲中虛擬自我的設計有密切關系。
《重生傳說》被網絡讀者看作重生小說鼻祖。小說署名周行文,主角也叫周行文,因見義勇為被歹徒殺害的他,重生回到自己的幼年軀體中。因擁有前世記憶而“開掛”,他借助無敵的先知視野,玩轉人生,走向成功巔峰。游戲玩家在通關失敗重玩時,總是會吸取以往的經驗教訓,以此帶領自己的游戲形象走向成功。這種總結和反思在《重生傳說》得到了佐證。小說中,敘述者解釋主角的重生時,說了這樣一段話:“我現在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回到了自己近三歲時的過去,還不是什么時間倒流,就是自己忽然回來了。思想和意識還都在,只是身體變成幼兒狀態。就好像打電子游戲所謂的load,自己已經知道未來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一切,卻不得不重來一次。”(周行文:《重生傳說》,https://book.qidian.com/info/19188/。)從《俗人回檔》《滿級大佬她不想重生》《重生炮灰開掛了》之類標題中即可看出,網絡重生小說很大程度上源于電子游戲的重玩經驗。小說的基本設定是一種針對游戲玩家的言說,即默認讀者群體熟悉所謂“回檔”“開掛”“滿級”之類游戲術語。
重生小說的流行在于對游戲經驗的普遍認同,但它們的根源卻并不僅僅是游戲,而與網絡社會的重置體驗相關。數字技術帶來了對虛擬性的直觀體現,虛擬性可以讓時間逆轉,讓死亡重來。死亡成了一種消失行為(disappearance acts):“當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引人注目的中心時,沒有人能永遠地成為引人注目的中心;但也沒有人永遠沉沒在黑暗之中。死亡——不可改變的事件——已經為消失行為所替代;引人注目的中心在到處游動,但它有可能(也確實)轉向另外的方向。消失者僅僅是臨時缺場,而不是永遠缺場——他們在技術上是存在的,安全地被儲存在虛擬內存的硬盤上,總是準備著不費吹灰之力地在任何時候得以復興。”(齊格蒙特·鮑曼:《后現代性及其缺憾》,第198—199頁。)由于可以死后重來,對主體來說,身份成為一種嬉戲:“在電子空間中,我能易如反掌地改變自我,在形象嬉戲(我知道它們是無窮無盡的)中,身份無限可塑。”(Tayor, Mark and Saarinen, Esa. Imagologies:Media Philosophy, New York: Rouledge,1993, p.1.)而這種身份的嬉戲,是重生小說能夠獲得廣泛理解的根本原因。重生小說之所以盛行,一方面是它滿足了人們彌補遺憾的心理,重生回以前,抓住那些錯過的人與事,人生可以變得圓滿;另一方面,由于擁有前世記憶,天生擁有主角光環,也滿足了讀者走捷徑登頂的欲望。
網絡小說講究腦洞,隨著重生文的發展,重生不再只是重生回以前,也重生到其他人身上,即所謂“奪舍”(奪去他人的身體)或“魂穿”(靈魂穿越到他人身上)。除了“重生”“擁有先知視角”“同期記憶”這些要素不變外,具體的寫法則五花八門。
重生小說在這種肉體(性別、年齡、體質以及攜帶的身體技能)和靈魂(包括記憶、判斷力、知識等)的分離與重組之間,隱藏著一個悖論,即如何處置那被靈魂奪取的肉體原本的自我意識。在同一靈魂回到自身肉體的重生文中,只需接受時間錯亂的事實即可,但如果是不同人之間的穿越,即面臨身心錯亂的問題。以往的重生文處置辦法是借助死亡:如穿越靈魂遭遇車禍之類,肉身破損,而穿越對象則往往是將死的肉體,自身魂魄要么飛散,要么已然離去,一魂一體恰好對應。但也有大量重生小說是重生到活人身上,一具身體里由此有兩種人格,而兩種人格的沖突則為慣見的作品類型賦予新的情節走向。
知名網絡小說《劍王朝》即這種人格沖突的表現。作為縱橫中文網“雙榜”冠軍,《劍王朝》獲得書迷熱烈追捧,被譽為“2014年下半年最為期待的仙俠小說”并成為網站2015年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同名改編古裝武俠劇于2020新年檔播出,是作者“無罪”迄今以來表現最好、最受歡迎的作品。故事從秦國都城長陵梧桐落一個酒肆中開始,瘦弱的少年丁寧和美麗的小姨長孫淺雪當壚賣酒、相依為命。看似平凡的二人,真實身份卻藏有驚天秘密。他們都懷有深仇大恨,暗自修煉其實是為了殺死秦王元武及皇后鄭袖。丁寧的前身名叫王驚夢,原為天下第一高手,精通天下所有武學,有“天下劍首”的稱號。秦國皇族元武未登基之前就與王驚夢相識交好,視對方為摯友。然而,王驚夢雖然武功高強,對人心卻并不了然,他視為兄弟的元武以及心中的愛侶鄭袖,其實都更看重權力。為順利登上皇位執掌天下,二人聯手設計除掉了王驚夢。當然,作為網絡小說的主角,王驚夢不可能就此魂飛魄散,他已練就九死蠶神功,三年后轉世成為少年丁寧,并踏上復仇之旅。
王驚夢攜帶記憶“重生”進少年丁寧的身體,由于兩個靈魂共用一具身體,其中必然存在人格分裂,但小說對兩個靈魂合體的過程進行了較為詳細和嚴密的描寫。驅動王驚夢與丁寧合體的動力共有三個層次,這三個層次也是靈魂與身體逐漸融洽、最終超越凡俗的過程。作為一名少年,丁寧最基本層次的動力是對生命延續的渴望。他自身是秦國少年,身家清白,身體羸弱,壽命原本挨不過成年,因此,秦國各路豪強從未將他放在眼里。這些先天弱勢并非偽裝的結果,而是丁寧這具少年軀體原本的特點,并成為掩飾性極強的迷惑性因素。王驚夢潛伏在這具身體中,借助一些計謀獲得修行資格,結交良師益友,歷經幾次考驗和戰斗得以進入岷山劍宗,并求得續命靈藥。因此,基本的生存需求是角色塑造的第一個層次,在這個層次里,丁寧的少年身體主宰著靈魂。第二層次的動力則是復仇的欲望。前世殺身奪妻的仇恨由王驚夢的魂魄帶來,丁寧在成長的路上始終背負著這一仇恨。在小說開端,丁寧酒鋪的墻壁上有一樹梅花,每一朵代表一個復仇對象,梅花盛開之時也就是其生命凋謝之日。作品以鮮紅的花朵比喻生命和鮮血,這一意象在熱血類網文中頗具沖擊力,試問哪個少年不希望以仇家的血獻祭生命之花?這是靈魂與肉體結合的第二個層次,在這個層次里,可以說王與丁之間目的一致,旗鼓相當。第三個層次的動力則是超越個體的,以天下蒼生和百姓安危為目標,這顯然已經超出故事里尚在少年時期丁寧的胸懷,可以說是王驚夢作為天下劍首的成熟靈魂和理念逐漸占據了上風。
這種多重人格的分裂與合體現象并非偶然,同樣可以從游戲經驗以及網絡時代青年的虛擬經驗中找到緣由。在游戲中,我們往往要代入一個化身角色,形成現實世界與游戲世界之間并行的視野。玩家沉浸在游戲世界中時,他是游戲世界中的一員,此時是角色視野;而一旦退出游戲的劇情世界,則是玩家視野,可以觀察游戲界面,可以跟現實互動。可以看出,玩家視野要大于角色視野,而這種視野之差,實際上就是重生小說中先知視野的由來。對游戲者來說,他“處于一個灰色區域”“既是游戲外部的經驗主體,又在游戲內部擔任角色”。(Juul, Jesper:《游戲講故事?——論游戲與敘事》,關萍萍譯,《文化藝術研究》,2010年第1期。)也就是說,角色活在一世的人生中,而玩家則擁有上帝視野,可以看見多世人生。而這也是我們上網時的普遍經驗,我們可以擁有多個化身:“我可以看見自己一分為二、一分為三甚至更多……在這個視窗中我正跟人起爭執,在那個視窗中我想辦法將一個女孩釣到手,而另一個視窗可能正在為學校作業跑試算表……我還會收到其他電腦發出的即時信息,但也不過是熒幕上的又一個視窗。”(Turkle, Sherry. Life on the Screen: Identit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95,p13.)這里可以看到不同“我”的視野差異,第一個“我”屬于現實世界,后面的多個“我”則是生活在一個個視窗中作為“化身”的我。很明顯,現實中“我”的視野要大于化身的“我”。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小說中主角重生后總是無敵的存在,因為這是本體在不同世界之間的跨越,正如神仙降臨凡間。
從藝術表現力來看,“重生”這種手法產生了一種“復調”效果,我們同樣以前面提到的《劍王朝》來說明這一點。
《劍王朝》的主旋律并不單一,可以說它將王驚夢這個重生者的淡然和超越性思維,與丁寧作為少年的上進心和復仇欲望結合,使小說呈現出復調效果。所謂“復調”是俄羅斯理論家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提出的觀點。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里有眾多各自獨立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小說特色來源于諸多有價值的聲音組成的復調,也就是說,作品中人物所構成的世界,并非由作者統一安排決定的。成功的作品中,有眾多相互平等的聲音,每個聲音背后則帶有其自己的世界。這些世界統一在一個事件中,為事件賦予豐滿多元的面貌。
我們可以將網絡小說重生文中靈魂和軀體并不合一的情況看作一種在網文中設置的復調,使人物性格更加豐富立體,甚至具備對立元素、呈現矛盾效果的手段。《劍王朝》的脈絡十分清晰地呈現出這一點。它描寫爭斗卻并不宣揚暴力,主張進取卻在關鍵時刻放手退去。在丁寧和王驚夢身上,矛盾的性格最終統一為對正義與和平的追求。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是一種有節制的武力,是一種以理性、仁愛為約束的,有耐心且受到控制的力量。
王驚夢是《劍王朝》中劍俠世界里的第一高手,丁寧是他重生后魂魄與軀體合一的形象,但丁寧最初只是一個領悟力雖強卻體質孱弱的少年。這一具擁有二重性的軀體重生、修煉、設計復仇的過程,以及兩種性格的發展和內心的糾結決斷等,貫徹著復調的人格,從而展示出作者所主張的“以耐心化解暴虐,以仁愛對抗武力”的整體思路。在小說中,丁寧和王驚夢始終是一個集中出世和入世思想的復合體。王驚夢功夫絕頂,丁寧一心復仇,他(們)對戰爭與和平的思考很多,卻又不是內心陰暗、嗜血成魔的人,而是親民、平和、期盼天下安泰。下面幾個例子清晰地體現出二人不同性格。在分析中,我們將顯性人格放在前面,括號中為隱性人格。
第一卷第四十五章《殘劍》,講述丁寧得到第一把佩劍“殘劍末花”的過程。這把劍是當年王驚夢主持的巴山劍場中女俠鄢心蘭所佩,其劍尖折斷殘缺,正因見證過當年慘烈廝殺的過往。在這一章中,王驚夢(丁寧)回望長陵,感悟道:“整座雄城也似乎平和而沒有紛爭,然而在這樣的看似平靜下,無數的鉤心斗角,不見鮮血的廝殺,卻是和這天地間的元氣一樣,是無比紛亂的線條糾纏在一起。只要進入這樣的局里面,哪怕是一個最小的卒子也不可能幸免,必定會卷入無數張網里,絕對不可能游離在外。”(無罪:《劍王朝》,http://book.zongheng.com/book/401153. html?fr=pc_alading。)這里折射出王驚夢作為一個死而復生的靈魂,雖然能夠超乎世間紛擾,拋卻個人恩怨,卻依舊掩飾不住高處不勝寒的落寞。稍后第五十六章《心不平》中,丁寧養生調息時默想:“有時候殺人報仇這種事情,似乎的確是很無聊,那些死去的人活不過來,或許還會有更多的人死去。然而王太虛說得對,如果活得都不痛快,那活著便更沒有意義。他的腦海之中,又出現了長孫淺雪的影子,他想到了她所說的公平。人心里的公平,和世間所謂的公平,其實并不一樣。”(同上)這段內心獨白可以看作王驚夢和丁寧的對話,其中既有已然失去肉體的王驚夢超越生死的思考,也體現出血氣方剛的少年丁寧“要活個痛快”的決心,思維的流轉呈現出兩種人格復雜的糾結。在第四卷第十四章《燕,上都》中,王驚夢(丁寧)“每次聽到長陵的水聲,無論是天空墜落的雨珠,還是街巷中淘米洗衣的水流聲,他都無法心安。所以他這一步走得快了點,走得急了點。‘情’之一字,便是他最大的弱點。只是經歷過許多事之后,他便更加明白,‘情’之一字原本比世間任何東西更為重要,而這也是他和元武、鄭袖最大的區別所在”。(同上)這一段一方面可以看作王驚夢對前世的自我過于輕信以致失敗的反思,也是對今生作為丁寧的自己依然為情所困的堅持和認同。在第七卷第四十三章《指教》里,丁寧想:“在很多年前他(王驚夢)踏入長陵時,想要成為的便是天下風云的中心,天下風云因他而起,任何大事件都圍繞著他發生,或許會讓他感到莫名地興奮和虛榮感。然而,當真正經歷了那么多生死,背負著那么重的分量,想法便會自然地改變。對于造成這千山圍困的夜梟,他(丁寧)此時也沒有任何的恨意,即便有些事情只是意外和出于好的出發點,但戰爭和變革的確真正地造成了很多人的不幸。”這段話表明,隨著武功的精進和修為的增長,丁寧不再是那個一心要復仇的梧桐落少年。成熟的王驚夢和血氣方剛的丁寧,二者的契合已經不再局限于魂魄與肉身二重性的合體,而是更趨向內心的認同。除以上幾處之外,文中還有大量細節體現出重生前后原本性格不同的兩個角色,在成長、復仇、達成任務的過程中逐漸接納與融合。人物成長和情節的波折,推進角色的復調特性愈發凸顯。
的確,小說中作為修行者的丁寧最初走的是個體修煉道路。由于自身背負的秘密,他無法坦白身份,性格中的二重元素使他顯得詭異而神秘。但縱觀全文會發現,主角丁寧最突出的能力不是強大的個人力量。小說后半部分才讓丁寧突破八境修為,成為堪與秦王元武匹敵的真正強者。此前主要篇幅中,丁寧不僅體弱,甚至連生命都可能隨時不保。因此,主要筆墨用在對他如何運用智慧和人格魅力爭取盟友、險中取勝的描寫上。作為一部武俠、仙俠類小說,《劍王朝》并未宣揚強強相對的武力值比拼,甚至反對硬碰硬的對決,而是追求依靠群體、借力打力、以柔克剛的智慧勝利。丁寧這個角色更大的特色在于明斷是非,能夠迅速理清各方勢力糾葛所在,借助自身優勢將同道中人團結在身邊,顯示出一種領袖氣質和凝聚力。這種超越肉身力量的非凡特質,既來自其作為逝去第一高手王驚夢重生之體的自身特點,也來自其底層生涯的歷練,同時還蘊含著作者無罪對于修仙的超脫性、武俠的終極目的等進行的思辨。
網絡小說的“重生”雖是一種常見的類型,卻不是單純迎合讀者的套路化敘事。它通過先驗視野滿足讀者欲求,通過多重聲調擴充內部世界,呈現出網絡社會興起后的日常生活經驗。通過來自電子游戲的生命幻想和對個人虛擬身份的形象構建,賦予文學新的藝術表現力。
【本欄目責任編輯】陳昌平
作者簡介:
許苗苗,文學博士,首都師范大學美育研究中心教授。主要研究網絡文學與新媒介文化,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報刊發表論文百余篇,出版專著4部,主持國家社科基金、北京市教委重點項目,連續多年擔任茅盾文學新人獎、“網絡文學+”大會、國家新聞出版署網絡文學推優、中國作協網絡文學排行榜、中國作協重點作品扶植工程評選的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