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 歌
寒冷的冬夜,在城市一隅的建筑工地旁,孤零零地停留著一輛賣糖葫蘆的三輪車。車旁站立的人,為了抵御寒冷,衣著棉毛制品全副武裝,仿佛是堆在那里的包裹。
在這里出現這樣一個經營糖葫蘆的小車,令人驚奇。這條路面很少有人,路過的人匆匆來往,無人問津。偶爾有人走過來,面生驚疑,不禁問道:“這里也沒有什么人啊,你可以到前面的商業區去賣呀。”
“唔,我是在等人。”
顧客看到他并沒有說下去的興趣,很是失望,將同情收起,吃著糖葫蘆悻悻地離去。
原來這里也曾是鬧市區,有許多老式建筑,住著大型國有企業的職工。他站立的區域曾經是充斥各種門市的商業街,尤其到晚燈亮起時分,便人潮涌動,百業興旺。
他一直在這里賣糖葫蘆,那時他剛剛下崗,沒有其他出路,便跟人家學做糖葫蘆,推著車來到這里。妻子怕他不好意思,陪他一同過來。
當初他用的還不是叫作“倒騎驢”的三輪車,而是自行車后座架上捆綁著一根用稻草和麥秸扎起的糖葫蘆展示木棍,上面扎滿糖葫蘆,那時還只有一個山楂品種。山楂蘸上糖稀,冷卻后通體晶瑩,貼面形成一層薄片,紅得鮮艷,光可鑒人。
他在妻子的鼓勵下,才吆喝起冰糖葫蘆,他含蓄嗚咽的聲音,不能引起路人的注意。妻子有些發急,便尖銳嘹亮地吆喝了一聲“冰糖葫蘆”,這一聲劃破夜空,撕裂了冰封嚴寒,人們不禁側目而視。
離得最近的一對男女,轉身正好面對著糖葫蘆支架,女人發出一聲驚呼:“咦哎!”
女人的驚呼聲,讓陪伴她的男人產生了共鳴,他拍手鼓掌說:“這是天意啊。”女人應該有些年歲,但不凡的氣質,掩藏了年輪的襲擾,仍顯得豐姿綽約。男人很瘦,卡在鼻梁上的高度眼鏡,看得出是位年過花甲的知識分子。他們每人都戴著一條毛線織成的紅色圍脖,兩人手牽著手,牽出兩人的和諧甜蜜。
女人嗔怪,“結婚那天,你帶我出來買的就是山楂糖葫蘆。多少年了,你都忘記吧?”
“哪能忘啊。”男人憧憬道,“那天晚上,在單位辦完婚禮后,咱們一起出來,買了兩串糖葫蘆,你一串我一串,吃著好甜啊。”
“那哪都是甜的啊,還有酸呀,你咋不說。”女人笑著怨懟。
“過去的日子,多有艱辛,有酸有甜。現在好了,我們都退了,好好享受生活吧。”
女人嬌柔地說:“今天就是結婚紀念日,你買給我吃。”
“好好,你放心,今后每個結婚日我都買給你。”男人開心地說。
兩人上前買了兩串山楂糖葫蘆,各拿一串,咀嚼著甜蜜,心滿意足地走了。
看著兩人的背影,妻子羨慕地說:“看人家那么大歲數了,還那么浪漫,多幸福啊。”
從那以后,那對夫婦三天兩頭地過來,興沖沖地買上兩串糖葫蘆。到了春季,天一暖和,糖稀無法成晶體,他們便經營其他的小吃買賣。轉年入冬,再重新賣糖葫蘆,他們還會遇到那對夫婦。他們在經過糖葫蘆攤位時,總會停下來,買上兩串糖葫蘆。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近幾年那對夫婦來得逐漸少了,但在他們所說的那個結婚紀念日,無論天寒地凍,還是風雪交加,他們都會一起過來,買上兩串山楂糖葫蘆。他們明顯見老,步履蹣跚,互相攙扶著過來,可他們每人總忘不了戴著那條紅色的圍脖。他們言語不多,并不多交流,這幾年除去問價格,在拿到糖葫蘆后,都會額外加上一句“謝謝”。
賣糖葫蘆的人,也一直堅守著這一天的到來,無論家里出現什么狀況,也要克服困難,至少要有一個人來到這里。他們見證了那對老人年齡的增長,從過去推自行車叫賣,到現在安置玻璃罩的倒騎驢三輪車。
前年這一天,那個男人推著輪椅車過來的,女人坐在輪椅車中,最為顯眼的仍是兩人標志性的紅圍脖。女人看到男人遞來的糖葫蘆,非常高興,當著他的面咬下第一個紅色的山楂,艱難地咀嚼著,吞咽顯得很費力,幾次哽咽,眼淚都嗆出來了,可女人還是很滿足,很開心。在離開攤位時,女人向著攤位兩人抱著拳,顫抖著說了聲“謝謝”。
從那天以后,這一年的其他日子男人和女人再也沒有光顧過這里。到了第二年,這個地方開始城市統籌改造,老舊住房進行拆遷,市場門市統一安置,有拆的和沒拆的,還有部分商戶在經營,動遷使此處面目全非,一副破敗的景象。
第二年冬天他如約一般地來到這里。他已有了孫子,兒子兒媳都在外地工作,孫子需要妻子照顧,所以只有他一人守候在原來的地點。生意再也不如以前,但他惦記那對年老的夫婦,堅持沒有離開。又到了那個特殊的紀念日,他等了一晚上,就在他失望地準備離開的時候,那個瘦高的男人出現了。
借著燈光的照射,男人紅色的毛圍脖已泛舊褪色,但在他眼里還有生氣。因為那個女人沒過來,他本想打聽女人的身體狀況,欲言又止。男人察覺出他的關注,拿著兩串糖葫蘆,對他或者說是自言自語:“臥床了,來不了啦。”
男人說著便轉過身離去,拖著瘦高孱弱的背影,踉蹌著腳步,消失在他追隨的目光中。不知不覺間,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在臉上滑落出兩條冰涼的軌跡。
今年冬天他已經轉移到一個新的經銷地點,生意很不錯。但那個特別的日子兩口子卻一直惦記著。到了這一天,妻子早早地催促他完成各式糖葫蘆的制作,說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拿出幾樣水果糖葫蘆的新品種,讓他們嘗嘗。其實她這么說,只是為了掩飾今年不抱有的希望,因為他們知道女人去年就已臥床,他們擔憂那個男人會不會再來買始終如一的山楂糖葫蘆。
寒風颯颯襲來,他感到了涼意,禁不住縮緊了脖子,讓他聯想到男人女人佩戴的紅圍脖,他回去后一定讓妻子也為自己織上這么一條圍脖。
頭一年這一區域開發動遷,已經動工開始建設高層的住宅樓,入冬后停工,等待初春再重新開工,工地上聳立著一幢幢半成品的高樓。圍繞在這些樓宇的周邊,布置的各種燈具照射出來強烈的燈光,這主要是為看守工地的人員監控所安裝的,防止建筑材料被盜,燈光也輻射到了外部的街面。
他焦躁不安,不住地看著腕上的手表,此時早已過了以往那對夫婦出現的時間。就在他準備放棄等待時,在工地的街角處,突然出現了那個熟悉的瘦高身影,脖子上那一抹紅色,瞬間把清寒的街面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