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田
錢鍾書與龍榆生的這通手札,我稱之為《數寄詩來札》。錢鍾書是用毛筆寫字的人,雖然他“也閱讀一些‘二王’蘇黃法帖,以及清人張廉卿的墨跡,隨便練字”,但一旦寫字,還是講究用筆、結字的。首先,錢鍾書諳熟草法,《數寄詩來札》中的草字草法恪守傳統規矩,如“忍寒仁丈”“突擊任務”“所謂急于何處”“尚為稍勝一籌”“今歲”,等等,這些草法嚴謹的字,與其他行書搭配,自然有“一段密匝匝交響曲”那樣的節奏感,辭深字雅,賞心悅目。其次,錢鍾書在筆墨上用心,他自己研磨,因此,那一行行毛筆字,透露出舊墨的芬芳,濃、淡、干、濕,由著錢鍾書寫字的情緒,時隱時現。再次,錢鍾書書法,明顯體現出傳統書法“先文后書”的文化規律,他有言表述,才提筆寫字。
錢鍾書的書法“有文人雅韻和士子情懷”,他寫字,一是著述之需,一是與友人手札。他在一通手札中說到自己的書法:“弟不工書,尋常獻丑,不過尺牘、筆札……以董玄宰書之秀媚而大字輒作顏平原體,即此意耳。況小字放大,終如小婢學大夫人,纖足放成大腳,貽笑識者,玷污貞珉。至弟忝竊虛名,撫躬自漸之不暇,而何敢厚顏奮筆為標榜之資乎?”
錢鍾書與書法的關系,對書法的態度,秉承了傳統文人、士大夫與書法的關系以及他們對書法的態度。回眸書法史,那些被稱為書法家的人或者是文人學士,或者是重臣幕僚,那一筆雄奇飛動、情意綿綿的毛筆字,寫出了自己的人格,描繪出自己的家國情懷,也表現了自己的文化理解和藝術趣味。書法,好比中國文化的生命魔圈,探入其中,自有覺悟。錢鍾書是其中之一。
錢鍾書與龍榆生手札,讓我看到一位學貫中西的文化人、學人對中國書法的感知。他的《談藝錄》《管錐篇》,在精研中國古典文學之際,對中國書法也有評騭,其對中國文學與書法的關系的分析,關于社會時尚對書法的導引的討論,對歷代著名書法家的評價,均有一己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