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宏
小山是盲童,先天失明,是近親結婚所致。當小山的姐姐——他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出落得明眸皓齒、粉妝玉琢的時候,謝天謝地,小山父母的隱憂,如一陣大風吹散空中盤踞已久的烏云。所以,當一個白白胖胖的漂亮男孩四肢康健、哭聲嘹亮地降臨人間,兒女雙全,成就了怎樣的一個“好”字啊,小夫妻倆幾近喜極而泣。
孩子滿月,一位遠來的親戚發現孩子的眼睛似乎不大會追人。壓制住慌亂和疑惑,她盡量不動聲色,悄悄調整不同角度試探,果然,面對站在不同方向的人和聲音,襁褓中的寶寶更多地調動聽覺去感受和追尋。
那個最終經醫生確診先天失明的寶寶是小山的哥哥。然而年輕的父母不愿相信上天對他們如此不公,于是,小山成為他們向命運發起挑戰的“試驗品”。
小山九歲時成了盲班的學生,班主任畢業于特殊教育師范學校盲教專業,男性,我們稱他為嚴老師吧。
那年,學校的管弦樂隊整合成銅管樂隊,分配我打大鈸,因我手無縛雞之力,總是慢半拍,便改吹單簧管。后來又成立了民樂隊,分配給我一把柳琴。嚴老師在銅管樂隊中吹小號,在民樂隊中打揚琴。小山的身份雖然是學生,但因有二胡演奏方面的特長,也能在民樂隊中擔任二胡獨奏。盲班成立不久,學校安排我給盲班上常識課和手工課,因這些淵源,我跟盲班、跟小山和小山的母親以及陸續而來的孩子有了更多交集。
小山的母親是個爽快人,行事利落、坦誠,對當年跟表兄結合的任性決定深感后悔。她說,一年中最痛苦的日子莫過于過年,過去窮人把過年叫年關,在她家里,過年也是年關。鄉下的年過的是儀式感,講究供家譜、生火盆、接財神、放鞭炮、點煙花,當鄰家的孩子們換好新衣歡天喜地四處亂竄無事忙時,她的兩個孩子躺在炕上無所事事,夫妻二人相對無言,只有暗地里嘆息。
有一年,學生激增,我們的教師宿舍也被騰出來做教室。幾位寄宿老師暫時跟盲班的孩子擠著,住在一個由小教室改成的宿舍里,晚上有值班老師負責孩子們的起居。學校沒有專職生活教師,我們每人每月負責三四個夜班。那些晚上,我會抽時間給小山和幾個盲童讀睡前書,像評書聯播一樣。那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當時我工作的小城還沒有盲人聽書之類的軟件。孩子們早早洗漱完畢,靜候開場,就在那樣虔誠的期待中,我讀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乞力馬扎羅的雪》《安徒生童話》等書籍。在對文字、文學以及更廣闊的世界的渴望中,孩子們對我產生了深深的依賴。
一個特別晴朗的五月,某日常識課的延伸講解中,我向孩子們描述了校園的風貌。教室窗外一壟一壟整齊有序的月季花,隱身在墻角邊的紫丁香,繁花似錦的芙蓉樹……孩子們對芙蓉樹情有獨鐘,十分向往。我自作主張地把孩子們帶到室外,在芙蓉樹下站好,自己攀上石頭矮墻,壓下芙蓉樹的一個枝條,讓孩子們的十指觸摸芙蓉花朵。有的孩子還把芙蓉花貼到臉上,把感受講給我聽,我再具體描述芙蓉花的形狀和色彩。那天晚上,我根據當天的經歷寫了一篇散文,寄給地區的文學廣播欄目。作品播出那天,我借了收音機,跟孩子們一起傾聽主持人深情的配樂朗誦,那篇散文的題目就叫《芙蓉花開的時候》。教室的窗子開著,清風微拂,花香彌漫,我們每個人都是“劇中人”。
樂隊有一套成型的節目,其中有一個特別環節——一段傾訴我曾經作為教師代表擔任那個傾訴者,大致介紹學校的情況、教職員工的年輕化和學生的情況,等等。后來,盲班來了一個十一二歲叫小青的女孩,口齒伶俐,聰敏好學,校長萌生了一個新的念頭。她讓頗有文采的副校長以小青的口吻和經歷創作一篇發言稿,對小青進行培訓,配上電子琴伴奏,如泣如訴,頗能打動人。很多來校參觀學習的兄弟單位和各部門的人都被小青的傾訴感動了。
小青最出彩的一次是面對一個三四十人的團隊,據說都是中青年領導干部。那天,我和樂隊的同事一起坐在舞臺上候場。此前,小青的演講雖已聽過多遍,但那天,在琴聲的感染下,小青和小伙伴們的遭遇令我無法熟視無睹、無動于衷。就是那樣一刻,一個清脆的聲音讓我從情緒中抽離,我驚愕地確信那是鼻涕甩到水泥地面的聲音,一位被深深的同情和憐愛所感動的中年男士正涕淚交流,不巧的是沒帶手帕和紙巾。他用手背抹著臉上的淚水,另一只手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百元鈔票,當場捐贈給學校。他的行為產生了連鎖反應,那天,幾乎所有的來賓都慷慨解囊。時隔多年,即便是今天,我仍然能夠感受到那位先生當時無處安放的悲憫。
因為在演出中的突出貢獻,學校免了小青的學費、餐費等一應費用,校領導還經常給她添置新衣,時常也給一些現金獎勵。然而,小青的家長漸漸有了別的心思,他們覺得各級來訪嘉賓是沖著小青捐贈的,這些現場捐贈應該屬于小青。但校方和其他一些知情的家長認為小青代表的是全校所有的殘疾孩子,捐贈善舉面對的是一個群體,而且所有的捐贈所得都被用在孩子們身上,比如購置教學設備、改善食堂伙食,等等。
小青的父親提出退學,說要為孩子的長遠著想,給孩子找一個出路,將來不愁一碗飯吃。孩子這么小,還有什么比接受教育更好的出路呢?開始我們都以為小青爸爸就是想“拿”學校一把,但盡管如此,校領導和班主任仍然進行了多次電話溝通和實地家訪,做了大量工作,然而,小青爸爸去意已決。后來,聽說小青被安排跟一位算命先生學算命。
小星是盲班招收的第一個學生。小星家和秋老師是鄰居,但此前她從未見過小星。一直到小星七歲,只有極少的親戚和近鄰知道小星的存在,秋老師的婆婆就是其中一個。
為了成功招到第一個學生,嚴老師在秋老師的陪同下一次次登門拜訪。小星的入學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他開啟了這座城市盲教事業的新紀元。
小星細弱得像一棵沒有生好的豆芽菜、一個和軟了的細長面團。但小星是一個十分好看的男孩,兩只青白的小手總是掌心向內交疊在一起,坐在椅子上,身體百無聊賴地前后晃悠。他那無辜小羔羊的模樣,令人不忍大聲對他說話。小星的自理能力幾乎為零,一切都需要從頭開始。我們經常透過辦公室的玻璃窗看嚴老師在操場上不厭其煩地培訓小星的定向行走能力。盡管時日已久,小星似乎依然沒有學會左右腳交替行走,他那不停向后使勁的屁股傳達出對前路的無限懷疑。
一天下午,秋老師帶著孩子們練習大合唱,小星站在隊列中,表情凝重,身體扭來扭去。秋老師發現異常,關切地詢問:“小星你怎么了?”小星弱弱地回答:“老師,我有一個歌兒。”說罷,身體持續地扭動不停。當迷惑不解的老師們終于搞清楚狀況,知道小星所謂的“那個歌兒”就是“上廁所”后,忍不住集體捧腹,連忙抓了兩名語訓班的大孩子陪小星“唱歌”去了。我調轉工作離開那里時,盲班的孩子最多時達七人,但小星的自理能力基本上處于墊底位置。
跟小星的境遇類似的還有小武,但小武要比小星高大強壯,按同事們的說法“可以破小星三個”。小武跟其他幾個孩子不同,那些孩子都有看似明亮的眼睛,如果不注意觀察,從外觀上幾乎看不出什么異樣,而小武從出生起眼睛就沒有睜開過。據小武媽媽說,她懷孕六個月左右時發現出血,去醫院檢查也沒看出什么,孩子出生后,回想前塵,心中恍然,但一切都為時已晚。
入學后,小武幾乎不會正常行走,無論身處何地,他走路的時候總是同一只腳在前,探索完之后,另一只腳微微跟進,無論老師們怎樣拉著他的胳膊與他同行,他都使足全身力氣向后坐,不肯輕易向前,并恐懼地大呼小叫“井——井——”
嚴老師不明所以,猜測小武是不是怕井啊。她跟家長溝通后,小武媽媽道出了實情,因生了一個盲孩子深感自卑,她常年把小武圈在家里,嚇唬他說院里有一口井,如果自己跑出去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掉井里淹死,所以小武就不敢走動了。小武很容易煩躁,他把左右手交疊在胸前,像一只鐘擺那樣晃來晃去。與小星不同,小武坐在自己的課椅上,把那可憐課椅用屁股顛起來,向后仰去,課椅的兩條前腿騰空,仰到一定程度歸位,借慣性再向前使勁,讓課椅的后腿翹起來。就這樣周而復始,前前后后晃出同一頻率的“嗒嗒”聲,常常擾得人心煩意亂。
2008年北京殘奧會新聞發布會上,時任北京奧組委執行副主席、中國殘聯理事長的湯小泉女士向與會記者深入介紹了殘奧會籌備工作的相關情況,以及中外不同的殘疾人觀。時至今日,我還依稀記得大致的意思:中國不在少數的殘疾人家庭,常常為家有殘疾孩子感到自卑、苦惱。有的觀念認為,殘疾是上輩子做了壞事對今世的報應。因此,一般情況下,家長不肯讓自家的殘疾孩子在外拋頭露面。所以,現代社會中,殘疾人更需要關愛和尊重,讓他們有平等、健康的成長機會。
小雙和小強是兄弟倆。他們是大地和河流的孩子,來自鄉野,幾乎跑遍了家鄉的每一個角落,百無禁忌。入學后,老師帶著哥兒倆熟悉校園、宿舍、食堂、廁所,只一遍,他們就如同已經在此地生活過一生一世一樣,些許的一點兒光感和放養生活讓他們如入無人之境,自由無礙地在校園里穿行。
春天來了,當塵封一冬的老式窗子打開的第一天,在小強身上發生了一次流血事件。那天,小強一如往常,出教室往北走,西拐,經過北趟一溜教室去廁所。已習慣于橫沖直撞的小強沒有注意到窗子的變化,就是帶著那股橫沖直撞的勁兒,他的右額頭撞到了敞開的半扇窗上,頓時磕出了血,著實讓老師們心疼許久。盡管如此,事后小強還是那副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老樣子。
我對孩子們學習的盲文頗感興趣,作為一種觸覺語言,現行國際通用盲文由法國視力障礙者路易斯·布萊爾(有的譯為布萊葉)發明。布萊爾出生于法國巴黎的一個馬具工匠之家,三歲那年在玩縫紉錐時不慎刺傷了左眼,不久又感染到右眼,最終雙目失明。他的靈感來源于海軍軍官查爾斯·巴比埃軍事課上夜間通信演習的“夜間書寫”符號。1925年,年僅16歲的布萊爾將巴比埃的12點制改成6點制,創造出一套用6個凸點組成的盲文,通過一個個不同的組成方式,組成了許許多多個字母或符號。
我國有1700多萬視力殘疾人,是盲文為他們找回了眼睛,開拓了一條通向光明的道路。孩子們使用盲文,自然離不開盲文板、盲文筆、盲文紙。盲文紙和牛皮紙類似,如果紙張較薄,其上的盲文極易磨損,不利于長久保存。盲文板的型號有很多類型。孩子們用的是四行板,盲文筆是類似錐子樣的東西,只不過比真正的錐子要鈍很多。盲文點字書寫是從右向左釘寫,讀盲文則需要翻面,從左往右讀取。
孩子們拿著盲文筆努力釘寫盲文點字的樣子令人心疼,尤其是小魚。她入學時年僅六歲,小小的她用細嫩的小手在盲文板上一筆一筆地釘下去,仿佛每一次都耗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天,我正在上課,小魚突然從眼里摳出一只眼球放在手心上。我的心幾乎漏跳了,“小魚你干什么?”幾乎聲嘶力竭,我從不曾那樣焦急惶恐。“老師怎么了?”幾個大孩子異口同聲地緊張起來。“老師,沒事兒。”小魚無比淡定地拿出一個小瓶子,小瓶子里有液體,她似乎給那只眼球做了“消毒處理”,然后又自然地把它裝了回去。那天我才知道小魚一只眼睛是義眼,我扶著桌角,安撫著凌亂的心緒,我聽見回落到原位的那顆心對自己說話的聲音,“天哪,原來如此。”
我從來沒有見過小魚的爸爸,小魚也從不提與爸爸相關的一切。小魚的媽媽十分好看,長長的中分直發,在頸后用一條素色手帕松松地裹著,那一頭青絲發質非常好,在高挑的身后搖曳出一片旖旎。小魚的衣服、被褥打理得異常整潔。小魚來了以后填補了小青的空缺,小魚的稿子重新按她的身世量身定制過,那么小小的一個人兒,我見猶憐的樣子,那童稚清亮的聲音不知讓多少人喜愛同情,讓他們潸然淚下。
我想,小魚那么小,但那么快就跟上了進度,我也能夠學會盲文吧?孩子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興奮,一致推薦小強當我的盲文老師,小強也欣然接受了我這個特殊的學生。小強十分負責,我用了三天的課余時間學會了盲文點字,只不過我不會摸讀,只能看,而嚴老師不僅看得懂,也是會摸讀的。據嚴老師說,當年求學時為了建立盲感,體驗黑暗中的世界,學會摸讀要把眼睛蒙住,至少堅持一周,甚至更久。無論晝夜,都不得摘下眼睛上的罩子。
我對自己的要求沒那么高,只要能更近地感受孩子們的世界、擁有更多共同語言就可以了,不必補上嚴老師當年那一課。我興致盎然地檢驗自己的學習成果,用新學的語言深情地給每一個盲童釘寫一封信。我把寫好的信一一交給孩子們,坐在教室前認真觀察每個人的表情。孩子們摸讀著我的期望和寄語,笑靨如花。陽光從南窗灑進來,在光束的微塵中,孩子們那樣欣喜,那樣毫不矯飾、毫不保留地展示對一位老師的崇拜。回到教室的嚴老師半開玩笑:“王老師,孩子們對你如此,會令我嫉妒的哦!”孩子們笑得更歡了。
作為對我勤奮好學、進展神速的獎勵,小強送給我一副嶄新的綠色盲文板和一支黑色盲文筆。時光流轉,步履匆匆,在異鄉和故鄉間往復奔波,當年的許多東西都散失了,小強送我的盲文板和盲文筆卻一直在。曾經習得的全部盲文點字只剩下幾個聲母,它們所對應的點位只剩下一二點b,一二三四點p和一三四點m,我忘記了所有的韻母,再也釘寫不出一個完整的點字了。
上帝無情地關閉了小山視覺的那扇門,卻給他打開了聽覺那扇窗。小山擁有良好的音樂天賦,很小就學了二胡。他的嗓音純正、清朗,當年,我們最喜歡聽他唱《花好月圓》,只不過那時,他的歌聲還帶著一點兒少年的羞澀。
小山的父母不止一次向校長發出邀請,希望全體教師去家里做客,說無以回報,鄉下沒有什么好的,就想請大家吃一頓家常豆腐腦,希望校長能夠接受,但一次次都被校長婉拒了。
具體忘記了哪一年的四月末,小山父母來校接孩子,又一次向校長發出邀請。適逢學校標本室要采集昆蟲和植物標本,據說小山家所在的小鎮植被覆蓋良好,植物和昆蟲種類繁多,校長決定做一次集體家訪,同時完成標本的采集補充。但與小山家約法三章:一是不鋪張,說好豆腐腦就是豆腐腦;二是大米我們自己帶;三是上山采集標本的工具老師們自己制作。
時間安排在“五一”假期,全校教職員工傾巢出動,分頭乘坐當時一種叫作“一五甩”的三輪車,向城東南十幾里外的小山家進發。每輛“一五甩”都滿滿的,同事們各自攜帶著采集標本的工具,也帶著面包、火腿腸、礦泉水等補給和輜重,校長乘坐的“一五甩”上還載著二百斤大米。
當我們抵達小山家的時候,還是被震撼到了。小山家寬敞的院子一片喧騰,幾乎集結了半個村子的男女老少。他們有的在洗碗,有的在剝蔥,有的在扒蒜,有的在洗菜,還有幾位中年女子繞著青色的石磨在拉磨,往磨眼兒里填泡鼓漲漲的豆子,用水瓢接住流溢出來的豆腐潑子。一浪一浪的歡聲笑語在山間歡愉地回蕩……鄉村娶媳婦的場面也不過如此。天空純凈朗麗,小山爸媽出來迎客,笑容比那個明媚的節日還要明媚,小山幾乎合不攏嘴,循著聲音和腳步熱情洋溢地跟每一位老師打招呼。
那天的石磨豆腐清香無比,雖然那時鄉下早已有了磨豆腐的機器,省時省力,但小山的爸媽還是以最原汁原味的方式表達一家人的心意。
那天同事們順利地完成了標本采集任務,也進一步了解了小山家的情況和小山家人的愿望,他們愿盡其所能為孩子們尋找一條出路,讓孩子們能夠從黑暗中突圍。臨別時,校長自掏腰包拿出五百元給小山家,費了好大力氣才讓小山一家接受。
我和小山在他家附近山腳下的溪水旁聊天,撩撥著清亮的溪水,讓水滴濺到小山的臉上,小山笑得像一只可愛的小公雞。小山說他要唱歌,要學好樂器,將來還要開一家推拿按摩的店,還要幫我的腿做康復……就在那天,那一刻,我知道,那個小村莊裝不下小山了,因為他的心裝著遠方。
小山家的后園和后園的桃花還定格在我的影集里,我坐在凳子上,一位學姐站在左邊的桃樹下,笑得恣意開闊;另一位同事手捧桃花向我撒落,照片中,她保持著拋灑花瓣的姿勢,笑容可掬。還有我們扛著捕蝶網,全體行進在去采集標本的山路上……每當重溫那些照片,就宛若重溫與小山們共度的時光。
若干年后,當小山輾轉聯系上我的時候,他已經定居廈門,開了按摩店,成了家立了業。小山的妻子是一位低視力患者,從事著基層殘疾人工作。小山給我傳來一些他錄的歌曲,還有微電影,那是媒體的杰作,記錄了小山和妻子的愛情故事。微電影中,女孩滿臉崇拜和愛慕,說小山“不是在唱歌,就是走在去唱歌的路上”。
2018年國慶,小山帶著妻子和幾位好友回鄉,約我相聚。小山說他的妻子非常想認識我,因為他的嘴邊總是掛著一個王老師。小山給我講了許多我離開后發生的事,充分發揮了他的好口才,努力還原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仿佛要一下子填滿那些時光。在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中,最令我感到震驚的是,因為與一位值班老師發生了一些齟齬,盲班話最少、看似脾氣最好的小良干了件驚天動地的事,他竟然把一盆水潑灑到那位老師的床鋪上。還有一件是關于女教師宿舍失竊的事,那件事曾經是我最關注的,在剛發了薪水的當天下午,同宿舍一位同事的全部薪水不翼而飛,當時我們同住的六七人都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多年后真相大白,真兇原來是當年弱智教育班的一個孩子,由其他的偷竊案件牽扯出當年的失竊案,還了大家的清白。還有,小山心心念念引以為憾的是沒能履行當年的承諾,隔著數千公里沒能幫到我。
微信聊天中,小山有時依然叫我“王老師”:“哇!聲音還那么甜啊,永遠都是二十五歲的王老師!”有時叫我“小老太婆”,學著配音的樣子:“你這個小老太婆原來還是這樣年輕啊!”有時叫我“傻姐”,說我感冒了不會照顧自己,有時還學著我叫他的樣子喚我作“傻孩子”。他長大了,我往往忽視了那些孩子們的成長,記憶中永駐著他們以前的樣子。
小山熱心公益,經常去電臺錄節目,錄他喜歡唱的歌。他常常把他做的公益節目發給我,跟我分享他的快樂。去年,小山還榮獲了一個朗誦比賽的“十佳”。
前些日子與嚴老師長談過一次,提及當年盲班的幾個孩子,嚴老師說小雙兄弟目前在湖北工作,起步早,推拿技術好,發展得不錯。嚴老師特別強調說,小雙現在已經有兩個孩子了,兒女雙全。遠在電話的另一端我無法看見嚴老師的表情,但他把“兒女雙全”四個字咬得很重,字與字的間隔拖得很長。我很掛念小青,嚴老師說不久前還真邂逅了小青的父親。小青父親對當初的選擇懊悔不迭,小青離婚了,生活無依,全靠家人接濟,現在也開始學按摩。最小的小魚在鄰市從事盲人按摩工作。說到這里,嚴老師突然加重語氣:“最完蛋的就是小星和小武,都在家閑著。”
我告訴嚴老師,他班里還有一個孩子隨父母定居在我所在的小城,我在窗口工作那年曾和他偶遇。那天大廳里人很多,我正在解決一些問題,人叢中突然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王老師,是你嗎?你是王老師嗎?”那個孩子就是小章。我感到非常意外,時隔多年小章還記得我的聲音。在那之后不久,征得小章父母同意,我把小章介紹到本地的盲人按摩培訓基地去學習。次年,在全國助殘日期間,我陪同領導去按摩培訓基地走訪調研,小章還在那里。后來,我離開了那個部門,再沒聽說過關于小章的消息。不知小章學到了什么程度,能否獨立操作。
當年,他們還是孩子,在家有父母和其他親人照顧,在學校有老師們的悉心呵護。匆匆20年過后,當年的孩子們已至而立之年,立得住的要撐起自己,撐起一個家。
不久前,看由作家畢飛宇先生的長篇小說《推拿》改編的同名電視連續劇,作為一名殘疾人,同時也是一位殘疾人工作者,我對殘疾人群體并不陌生,但整個觀劇過程中,我依然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得不說,無論生活、工作,還是愛情、家庭,盲人或者說整個殘疾人群體所面對的困境,比常人要多得多。
多年以前,在《種子的旅行》那節常識課上,我從鄉下尋到蒼耳、鬼針草以及課本中提及的能夠找到的其他種子,給小山和小雙、小強他們講課,讓他們親手觸撫那些種子的形狀、特征。我們兒時的課本上也有《植物媽媽有辦法》,那是一篇優美、朗朗上口、擬人化的科普作品。不知當年聽課的孩子們是否想到,終有一天,他們也要離開父母的溫暖懷抱,在未知的前路中獨自打拼。而直到為人父母之后,我才意識到,作為人類,盡管為了孩子的成長和未來煞費苦心,然而許多時候,我們未必比得上那些勇敢果決的植物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