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永臣
山坡上,那么多的牛羊低頭吃草
那么多石頭
都放棄了言說,它們卻都是見證者——
草木綠了又黃
黃了又綠;牛羊一批批長大
又一批批被運到山外
牧人從來舍不得讓皮鞭
打在牛羊的身上
擠奶的女人,從來都會給羔犢子
留一口奶水
當你站在山坡上
甚至站在它們中間,你就會感動得流淚
——它們一抬頭
世界就馬上溫柔起來
我只身而來
我一邊撥弄著這些細硬的荊棘
一邊走向一天的深處
我束緊衣著
狹窄的自己
從縫隙里穿過,就像側身穿過窄門
——我有時佝僂
有時挺直身身子
其實,我平常也是這樣生活著
鄰居的小女孩
時斷時續地吹著塤
似啜泣,似傾訴
秋陽從枯黃的枝葉上滑過
一個下午的時光,我什么事
也沒有做
我遠在千里之外的孩子
面臨大海,給我發來一個怪異的圖片
我的心暖了一下
而那塤聲,像一股股寒風
又吹了過來
人世溫潤
但總有不幸降臨人間
疾病自降生那一天,就糾纏上了她
而我端起的湯藥
苦味像蒺藜,刺痛了我身體的通道
我一天好似一天
而她,卻從絕望中獲得了
短暫的快樂
粉塵罩著老馬和一堆石頭
手握鋼釬和錘子的老馬
一下一下地鑿著石頭
像一下一下地鑿著自己
渾身上下全被粉塵包裹
皮膚很黑的老馬
在一下又一下的敲鑿中
把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個白人
有些石頭棱角分明
像個性生硬的老馬
有些石頭已經變得乖順、安靜
等待著老馬派遣
這些從石頭里請出來的屋脊獸
形態各異,栩栩如生
一塊石頭已經不單純是一塊石頭了
一塊石頭里
藏著萬千氣象
而老馬這個人,卻簡單得
如一日三餐那樣
饅頭就咸菜
草地上的那座木屋
門一直是關著的。只有陽光和蟲蟻
偶爾會進去一趟
門前的石頭上,曬著被風吹來的枯草
它們很輕,很輕
輕得像腳步一樣
門前還有一棵柿子樹
不知道是誰栽的,不知道主人
并不影響它掛滿紅紅的柿子
門前的小路
也不知道是誰走出來的
相信,它一定是通往了遠方
幾次想推門進去
最終還是沒有。進去能有什么用呢?
一座安靜的小木屋
是不需要人去打擾的
一座小木屋
“是自己把自己關上的”
這些蘆葦確實白了頭
這些曾經站在水里的蘆葦
隨風擺動,集體喧嘩
這些蘆葦老了,在不知不覺中
我們也老了
相互攙扶著,又走過了一秋
這些老了的蘆葦
即將被割掉
這些命比紙薄的蘆葦
應該值得再次輪回
但不敢想象,這一泓水,因缺少了蘆葦
將會是怎樣
我們老了
華發迎風飄動,步履蹣跚
與我們擦肩而過的
又有些什么
——時光護佑過的
我們都值得珍惜
一條河,走著走著就安靜下來了
一條路,走著走著就消失了
當你看到河床上露出的石頭
大多光滑圓潤,讓你愛不釋手
曾經的咆哮
似乎有了愛的成分
當你沿著小路進山
看到的那些樹木,突然在不約而同地
落著葉子,而你渾身發熱
這是你一天的經歷
先是沿著河邊走,最后是順著
那條小路進山
走著走著
你不知不覺地將自己走進了黑夜
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
抬頭可以看見,一只鷹扯著一片藍天在飛
高樹上,有密匝匝的花朵垂掛著
安靜得沒有一絲喧嚷
低處,有一股溪水把清涼
送往更低處
很少有人來過這里
我接受著山風的吹拂
也接受著低伏的野草的撩撫
濃蔭之下
我真的喜歡這樣一直坐下去
等倦鳥歸巢
等蟲鳴喧囂
夕光終于漫過來了
面對落日,我愿低頭默哀
而升起的圓月,又讓我對明天
充滿了希望
那時候,我常圍著一座小湖轉圈
有時手里捏著一根柳條
不停地擊打水面
看繚亂的波紋
有時什么也不拿
就一圈兩圈繞著湖邊走
似乎沒有盡頭
也無起點
那一年干旱
湖水一降再降,最后露出
怪石嶙峋的湖底
這一切,對無所事事的我而言
卻是那么稀松平常
一塊被時光和烽燧
拋棄了的磚
現在在我的手里
兩千年的沉重加上當今的風塵
我感受到了一塊磚
多舛的命運
把它放在哪里合適
我試了好幾次
都沒有替它找到合適的位置
難道,它還需面臨再一次
被拋棄?
風塵仆仆的一塊磚
風塵仆仆的時光
風塵仆仆的我
像三個無人照看的孩子
流落在空曠的漠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