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怡
語言學研究
《清平山堂話本》“得”字研究
王 怡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明代洪楩編印的《清平山堂話本》口語性強,基本能夠反映宋元時期的語言面貌,具有重要的語料價值。在本書中,完備地保留了“得”字的各種用法,除出現在人名外中,包括作謂語動詞、作助動詞、作動態助詞、作補語或結構助詞構成述補結構以及以語素身份參與構詞五種主要用法。根據677條有效語料,對《清平山堂話本》中“得”字的動態助詞用法和構成述補結構用法進行詳細描寫,梳理“得”字的語法化過程,并歸納得出影響其語法化的多種因素。
《清平山堂話本》;“得”字;語法功能;語法化
《清平山堂話本》原名《六家小說》,由明代洪楩編印,是現存刊印最早的話本小說集。原書分為《雨窗》《長燈》《隨航》《欹枕》《解閑》《醒夢》6集,每集各10篇又分為上下兩冊,現僅完整保存27篇,又有2篇殘葉。據前人考證,《清平山堂話本》雖刊印于明嘉靖年間,但其收錄的話本小說多屬宋元時期,可能只有3篇作于明代。
現存的29篇中,只有3篇使用文言,其余各篇均為通俗白話小說,語言質樸,口語性強,基本能夠反映宋元時期的語言面貌。通過觀察這29篇小說,可以發現《清平山堂話本》所收內容蕪雜,除語言既有文言亦有白話以外,篇幅長短不一,題材多樣,文字較為粗糙,存在不少奪文、脫文之處,可見編印者并未進行統一的修改潤色,較多地保留了宋元時期的語言特點,能夠作為研究宋元時期語言實際使用狀況的重要語料。
“得”字作為學界探討研究的重要對象,其來源、詞性、語法化過程等一直是重要研究內容,并且仍然存在著不少爭論。但正如沈家煊先生所說,“在歷時線索還不明朗的情況下,可以先把精力集中于考察一個詞在某一共時平面的各種具體用法,通過共時分析來‘構擬’歷時演變過程,然后用歷史材料來驗證和修正”[1]。在歷時性研究存在爭議的情況下,作為其基礎的共時性研究的重要性愈發凸顯。
《清平山堂話本》中“得”字使用頻率較高,使用狀況情況復雜,形式亦多種多樣,而現有的語言學研究有關“得”字的討論主要聚焦于動態助詞及結構助詞,對“得”字的其他用法功能有所忽略。本文通過歸納整理“得”字在書中不同的語法分布及功能,對“得”字進行共時層面上的系統研究,從而證明“得”的歷時變化在共時層面上的語言變異。
根據統計,《清平山堂話本》中“得”字共有677條有效語料,除用于人名外,主要有五種用法,分別是作謂語動詞、助動詞、動態助詞、構成述補結構以及參與構詞。由于《清平山堂話本》中“得”作動態助詞用法較為特殊,構成述補結構用法全面且具有代表性,現主要針對這兩種用法展開論述。
近代漢語中使用的動態助詞有“了”“著”“過”“將”“取”“得”等,其中“得”字用作動態助詞,表示動作的完成或動作、狀態的持續。王力[2]、曹廣順等[3]認為動態助詞“得”產生于唐代。自先秦起,“得”用于取義動詞后,表示借助某種動作得到某物或某一結果。漢代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得”字前不限于取義動詞,形成結果補語結構。唐代開始這一結構使用頻率提高,“得”字逐漸虛化成為表完成或持續的動態助詞。
在《清平山堂話本》中,動態助詞“得”出現67次,多位于動詞之后,尤以動詞“聽”后為常,構成“V得”格式,句法位置靈活,其后有無其他成分均可。只表示動作行為的完成與實現,而并不表持續。如在以下例句中,“得”字相當于“了”,出現于已然語境中,其后可接名詞性成分“書”、數量短語“一聲”和“五里地”,亦可單獨出現于動詞之后起修飾作用。
(1)山前行,道:“殿直,如今臺意要如何?”(《簡帖和尚》)
(2)宇文綬展開看,讀了詞,看罷詩,道:“你前回做詩,教我從今歸后夜間來,我今試過了,卻要我回?!保ā逗喬蜕小罚?/p>
(3)小娘子則,掩著面,哭將入去。(《簡帖和尚》)
(4)是冬日,時,紛紛雪下。(《曹伯明錯勘贓記》)
全書只有一例動態助詞“得”位于形容詞之后,即例句(5),表示性質的實現,意為多了一貫錢。
(5)這里,與你這媒人婆買個燒餅,到家哄你呆老漢。(《快嘴李翠蓮記》)
動態助詞“得”構成的“V得”格式易與述補結構“V得”混淆,“得”字不再具有實在意義,表示動作行為的完成與實現,其前動詞不限于取義動詞,與前后成分語義聯系較弱,且語音形式弱化,可與動態助詞“了”替換時,“得”字為動態助詞,而非作述補結構中的補語或結構助詞。
正如蔣紹愚所說,在漢語語法史上,述補結構的產生是一件極具意義的大事,它使得漢語的表達更為精密。唐代出現了真正的述補結構,唐以后迅速發展,得到普遍使用。“得”字述補結構中,“得”字既可作補語,亦可作結構助詞,這兩種不同用法的“得”字有不同的來源,但目前仍存爭議。王力、蔣紹愚等人認為作補語的“得”字源于連動式“V得(O)”[4],而祝敏徹等人則認為作結果補語的“得”源于表獲得的“得”,可能補語的“得”源于表可能的“得”[5]。關于結構助詞“得”的來源,學界一般認為是由表獲得義或完成義虛化而來。《清平山堂話本》中“得”字述補結構中的“得”作補語或結構助詞這兩種用法均有,下面對其進行詳細討論。
根據語義類型,根據結構中“得”字意義及功能,把“得”字作補語的述補結構劃分為結果補語和可能補語。主要表現形式為“V得(O)”“V(O)不得”和“V不得(O)”。
1.“得”作補語的結果補語結構
唐宋時期,“V得(O)”格式能產性較強,到現代漢語中基本已經消失。結果補語結構中,當前一動詞為取義動詞時,“得”字具有較強的實義,表示動作行為的結果,而當前一動詞非取義動詞時,“得”字意義較虛,表示動作行為的完成或實現?!肚迤缴教迷挶尽分?,該結構共89例,多用于已然語境中,語義指向其前動詞本身?!暗谩鼻皠釉~多為單音節及物動詞,如“聽、討、尋、支、吃、借、奪”等。
結果補語結構不帶賓語,構成“V得”格式,如“討得”;帶賓語賓語構成“V得O”格式,賓語形式多樣,可以是單個名詞,如例(7),可以是定中短語,如例(8),也可以是數量短語,如例(9)。
(6)時,千萬送來。(《簡帖和尚》)
(7)相公明鏡,小人在五里頭,并不知賊情。(《曹伯明錯勘贓記》)
(8)宣贊再抱了卯奴,耳邊。(《西湖三塔記》)
(9)忽一日,,在昭慶寺彎,選個吉日良時,搬去居住。(《西湖三塔記》)
結果補語結構“V得(O)”的否定形式有三種,即“V(O)不得”“V不得(O)”和“不V得”,與肯定形式不完全對稱。多用于否定已經實現或完成的動作行為與結果,也可用于假設句中否定尚未發生的動作行為與結果。例句(10)“借不得”與肯定式“借得”對舉使用,表示說話人的假設語氣。
(10)你去,與,便回,免交我記念。(《董永遇仙傳》)
(11),忽然跌倒。(《死生交范張雞黍》)
(12)縱然,修得個小佛兒也罷。(《快嘴李翠蓮記》)
2.“得”作補語的可能補語結構
關于其中“得”作補語的能性述補結構中的“得”字的性質,朱德熙先生認為:“‘說得’是能說的意思,‘說不得’是不能說的意思,這種類型的‘得’和‘看得見’里的‘得’性質不同?!吹靡姟锏摹谩侵兄玫闹~,‘說得、說不得’里的‘得’是動詞。‘說得’實際上應該分析為:說得得,前一個‘得’是助詞,后一個‘得’是充任補語的動詞,只是因為兩個‘得’語音形式相同,所以把助詞‘得’省去了?!盵6]因此,“得”作補語的能性述補結構中的“得”確切地說應是受副詞“不”修飾的助動詞。
“得”作補語的可能補語結構共67例,多用于疑問、假設等語境中,述語由單音節及物動詞、雙音節動詞、動詞性短語和形容詞等充當,如“留、去、劈、打、吃、怨、奈何、開船”等。
(13)倘若大限到來,身歸泉世,命染黃沙,如何?(《張子房慕道記》)
(14)他如何?(《楊溫攔路虎傳》)
可能補語結構帶賓語時,賓語包括名詞、代詞、定中短語、數量短語等,形式多樣。
(15),。(《簡帖和尚》)
(16)若是惱咱性兒起,揪住耳朵采頭發,扯破了衣裳抓碎了臉,漏風的巴掌順臉括,扯碎了網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鬢。(《快嘴李翠蓮記》)
(17)你若,他養你家一世,不用憂柴憂米了。(《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18)你見靜山大王,。(《簡帖和尚》)
“得”作補語的否定式能性述補結構與其肯定式基本對稱,主要形式有“V不得(O)”和“V(O)不得”,但否定式的使用頻率遠高于肯定式。
(19)我年紀高大,。(《合同文字記》)
(20)如,你便離了我這里去休?。ā稐顪財r路虎傳》)
(21)罷,罷,我兩口也老了,,只怕有些一差二誤,被人恥笑,可憐!可憐!(《快嘴李翠蓮記》)
(22)一住三日,風勝大,。(《錯認尸》)
“得”作補語的能性述補結構表示的可能義分為兩個方面:一是主觀是否具有進行某種動作行為的能力,二是客觀條件及情理上的是否許可。例句(16)是說話人認為聽話人若惹怒自己后而遭受打罵,情理上不可以怨恨自己,例句(19)是指說話人自己因年紀大,主觀上不具備遠走投奔別人的能力,而例句(22)則是因大風這一客觀原因導致不能開船。
3.“V得(O)”凝固形式
《清平山堂話本》由“得”作補語的述補結構中,不少“V得(O)”形成了凝固程度不等的詞或固定結構,按照所表示的語義內容,將其分為四類:表認知與感覺、表情形、表須要、表主觀性。
表認知與感覺的凝固形式有“認得”“曉得”“覺得”“記得”等,都與其在現代漢語用法功能基本相同,如:
(23)我官人,在我左近住。(《西湖三塔記》)
(24)我兒,我了。(同上)
(25)娘娘醉了便上床去睡著。(《洛陽三怪記》)
(26)將及二更,忽聞梢人嘲歌聲隱約,后兩句曰:有朝一日花容退,雙手招郎郎不來。(《刎頸鴛鴦會》)
表情形的凝固形式有“見得”“了得”“免得/免不得”“少不得”等,其中使用頻率較高的是“見得”,經常和疑問代詞“怎”組合構成“怎見得”,表達反問語氣,如例(27);“了得”用來表示某種情況不平常以及某人能力很突出的同時,流露出說話人的贊賞、欽佩之情,如例(28);“免得/免不得”“少不得”與現代漢語用法相同。
(27):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鴉鳴事若何?見者都嫌聞者唾,只為從前口嘴多。(《西湖三塔記》)
(28)楊玉道:“且告爹爹,這漢會使棒,!”(《楊溫攔路虎傳》)
(29)只除害了這蠻子,方才人知。(《錯認尸》)
(30)如此數次相推,張客見林上舍再三再四不受,去寫一張領狀來,與林上舍。(《陰騭積善》)
(31)饑餐渴飲,夜住曉行。(《楊溫攔路虎傳》)
表須要的凝固形式只有“消得”一例,具體表示須要進行某一動作行為,可作句子謂語,也可作副詞修飾謂語成分,但在現代漢語中已經不再使用。
(32)你是胡說,便做供養,也不多,必有緣故。(《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33)大娘只顧倚著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與他通奸,故此要將女兒招他,若還思量此事,只打發了小二出門,后來不見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獄,滅門之事。(《錯認尸》)
表主觀性的凝固形式有“不見得”“巴不得”“恨不得”“使不得”。本書中“不見得”帶名詞性賓語,做句子謂語成分,不同于現代漢語中作副詞,修飾謂語動詞,如例(34);“恨不得”與“巴不得”意義基本相同,相當于“等不及”;“使不得”表示說話人委婉的建議或勸阻。
(34)王酒酒被罵,大怒,便投一個去處,有分叫喬家一門四口性命——能殺的婦人,道底無志氣,胡亂與他些錢鈔,也此事。(《錯認尸》)
(35)每日早起趕程,身生兩翼。(《死生交范張雞黍》)
(36)打發我出門,你們兩口得零利。(《快嘴李翠蓮記》)
(37)!既嫁了我家,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結構助詞“得”無實在意義,可將之視為述補結構的語法標記,關于其來源問題,眾說紛紜,但一般都是從表獲得義或完成義的“得”字虛化而成這個角度來進行解釋的,其所構成的述補結構主要表現形式為“V得(O)C”和其否定式“V不得(O)C”。本文采取楊平所作的分類[7],把帶結構助詞“得”字的補語分為結果補語、狀態補語、趨向補語、程度補語和可能補語五類。
1.“得”作結構助詞的結果補語結構
結構助詞“得”構成的結果補語結構全書共出現8例,表示某一動作行為所造成的結果,述語主要是單音節動詞,補語類型有指示代詞、主謂短語、動賓短語、狀中短語。
(38)你不要瞞我,這病思量老婆了,氣血不和,以致。(《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39)這官人不幸父母早亡,只單身獨自,自小好學,。(《陳巡檢梅嶺失妻記》)
(40)且說李小官人想這蓮女,。(《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41),命仆取筆,作一只詞,詞寄《虞美人》,乃寫于樓中白粉壁上。(《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
(42)住了兩年,財本。(《錯認尸》)
以上五個例句中,結果補語結構的格式為“V得C”,“如此”“著了床”“大醉”“文武雙全”“一空”都是前行動詞“害”“吃”“學”“使”所造成的結果。
(43)時,無甚相謝你,待你百年之后壽終,我夫妻二人與你帶孝,如母親一般斷送。(《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44)稍公,你與我問巡檢夫人,若肯將此妾與人,我情愿與也多些才禮,討此人為妾,了,我把五兩銀子謝你。(《錯認尸》)
例句(43)和(44)中的述補結構的格式為“V得OC”,吳福祥提出判定此類結構,用介詞“把”將賓語提至動詞前,可以看出補語與賓語不存在直接的語法關系,而是動作行為的結果。如“教得我會”中,“會”并非“我”發出的動作,而是動詞“教”所造成的結果;“說得此事成”中“成”并非“此事”發出的動作,而是動詞“說”的結果。
2.“得”作結構助詞的狀態補語結構
“得”作結構助詞的狀態補語結構共有140例,側重于描摹動作呈現出怎樣的情態或狀況,主要表現形式為“V得(O)C”,按照述語的詞性、音節數量、補語類型及是否帶賓語,將其分為以下幾種:
(1)V+得+形容詞
在這種格式中,述語主要由單音節動詞充當,如“生、下、脫、剃、說”等,只有2例雙音節動詞作述語。
(45)且張二官是個行商,多在外,少在內,不曾,就下盒盤羊酒,涓吉成親。(《刎頸鴛鴦會》)
(46)匈奴,諸軍催戰,廣怒氣上馬,與虜交鋒。(《漢李廣世號飛將軍》)
狀態補語為形容詞,包括單音節形容詞、雙音節形容詞、形容詞重疊式,如:
(47)上頭之后,越覺。(《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48)且是。(《五戒禪師私紅蓮記》)
(49)頭兒,那個不叫一聲小師姑。(《快嘴李翠蓮記》)
(2)V+得+短語
這一格式中,述語多為單音節動詞,形容詞性質述語較少,充任狀態補語的短語根據性質可分為名詞性短語和動詞性短語。
A.補語為名詞性短語
名詞性短語性質的狀態補語用例較少,全書只有4例。
(50)年去月來,看看長成十六歲,,有十分顏色。(《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51)那楊溫卻離他莊,更,思量道:“我妻卻在這里,我若還去告官,幾時取得?不如且捉手中一條棒,去奪將來!”(《楊溫攔路虎傳》)
B.補語為動詞性短語
由動詞性短語充當的狀態補語中,有動賓短語作補語的、狀中短語作補語的、述補短語作補語的、聯合短語作補語的:
(52)女兒不是夸伶俐,從小。(《快嘴李翠蓮記》)
(53)枷梢在上道士頭向下,拿起把荊子來,。(《簡帖和尚》)
(54)本婦,只說:“不!不!不!”(《刎頸鴛鴦會》)
(55)方二十五歲,,人材出眾。(《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
(3)V得OC
帶賓語的狀態補語結構中,根據動詞、賓語與補語三者之間的語義關系,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述語為形容詞或不及物動詞,賓語既是動詞施事,又是補語成分的施事。
(56)只為一個冤家,。(《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57),不敢回對。(《戒指兒記》)
由于賓語在語義上是述語動詞的施事,兩者之間存在陳述關系,因而可以變換語序為“OV得C”,如“急得夫人眼淚汪汪”變為“夫人急得眼淚汪汪”。
第二類是述語為及物動詞,賓語既是動詞受事,又是補語成分的施事。如例句(59)施事主語為皇甫殿直,匈奴是動詞“掿”的受事賓語,又是其后補語成分的施事主語。
(58)當時。(《曹伯明錯勘贓記》)
(59)皇甫殿直,去頂門上屑那廝一扌暴,道:“好好的把出來教我看!”(《簡帖和尚》)
第三類是述語為及物動詞,賓語是動詞受事,與補語成分無語義聯系,補語修飾動詞。如例(60)“五更”為動詞“打”賓語,補語成分“緊”修飾動詞,描摹動詞“打”的狀態,與賓語沒有直接語義聯系。
(60)收拾停當慢慢等,看看。(《快嘴李翠蓮記》)
3.“得”作結構助詞的趨向補語結構
這種結構的趨向補語只有1例,補語為趨向動詞“去”,表示的是位移的事物和說話人立足點間的位置關系。本句的立足點并非施事主語“待詔”和“染坊博士”所處的位置,而是說書藝人立足于西湖這一位置,“去”表示賓語“水”背離立足點向取水之人所在位置移動。
(61)那裝鑾的待詔,堆青疊綠,令別是一般鮮明;那染坊博士,陰紫陽紅,令別是一般嬌艷。(《西湖三塔記》)
4.“得”作結構助詞的程度補語結構
學界通常根據述語性質與結構語義功能的不同區分狀態補語和程度補語結構,認為狀態補語結構側重于對動詞的狀態進行描摹,程度補語著眼于對述語動詞或形容詞所達到的程度進行補充說明。但正如趙長才所說,程度補語所表示的動作行為達到的程度,“廣義上講,這種程度(幅度)也是一種結果狀態”,兩種結構有相通之處[8]。因此他提出了界定程度補語的狹義標準,即存在起修飾作用的表示程度高的程度副詞的補語是程度補語。《清平山堂話本》中,受“好”“越”“甚”等程度副詞修飾的形容詞性成分必然是程度補語,只有3例。
(62)宣贊,你?。ā段骱洝罚?/p>
(63)當日雪,周氏在房中向火,忽聽得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時,見一人,頭帶破頭巾,身穿舊衣服,便問周氏道:“嫂子,喬俊在家么?”(《錯認尸》)
(64):臉襯桃花,比桃花不紅不白;眉分柳葉,如柳葉猶細猶彎。(《刎頸鴛鴦會》)
5.“得”作結構助詞的可能補語結構
“V得C”能性述補結構可以視為結果補語和趨向補語的可能式,表示實現某一動作行為、結果或位移的可能性。因此,不表示可能性的“V得C”結果補語結構和趨向補語結構又被稱為實現式述補結構。樸元基認為能性述補結構是“從實現式的語境變體逐漸語法化而獨立的形式”[9],也就是說,可能式述補結構與實現式述補結構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大多用于假設、疑問等未然語境,而后者用于已然語境。
《清平山堂話本》中,“V得C”能性述補結構只有11例,出現在述語位置上的多為單音節動詞,如“吃、說、趕、忍、尋、禁”等,基本由形容詞和動詞作補語。
補語性質為形容詞的只有1例,“吃得多少”帶有反詰語氣,實際上意為吃不了多少,即吃得不多。
(65)量你一個老人家,。(《花燈轎蓮女成佛記》)
作補語的動詞除一般行為動詞外,還有不少為趨向動詞,如“上、下、去、住、出來”等,表示實現某種位移或結果的可能性。
(66)去也不多時,若是小員外行得快,便也。(《洛陽三怪記》)
(67)山前行山定看著小娘子生得怎地瘦弱,怎,怎地訊問他?(《簡帖和尚》)
(68)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吃,那里。(《錯認尸》)
例句(66)為假設語氣,是說潘松如果走得快就能夠趕上翁三郎?!敖么蚩薄焙汀俺缘孟隆背霈F于疑問語境中,其前有疑問代詞“怎”和“那里”,表示反詰語氣,表達了說話人對“禁得打勘”和“吃得下”所具備的可能性的否定態度。
“V得C”能性述補結構的否定式為“V不C”,只有1例,與肯定式對舉使用,表現陳辛對尋見妻子這件事的不確定態度。
(69)只說陳辛去尋妻,未知。(《陳巡檢梅嶺失妻記》)
這種結構還有一種“V得OC”格式。判定“割舍得他去”與趨向補語結構中“取得這水去”兩例的性質,只能依據句子語境的已然性與未然性來進行。
(70)這婦人怎生?(《刎頸鴛鴦會》)
(71)那草寇怎,斗無十合,一矛刺鎮山虎于馬下,梟其首級,殺散小嘍羅,前來迎敵。(《陳巡檢梅嶺失妻記》)
例句(70)“割舍得他去”,“他”為動詞“割舍”的受事賓語,同時又是補語成分“去”的施事主語,而在例句(71)中,草寇為動詞“敵”施事主語,陳巡檢作動詞受事賓語,補語“過”修飾動詞,兩者聯系緊密,因此“敵得陳巡檢過”可改為“敵得過陳巡檢”。
6. 述補結構“V得C”凝固形式
“V得C”格式的述補結構語義、結構較為凝固的只有“休得C”一種,共出現5次?!靶莸谩币鉃椴灰?、別,表示禁止或勸阻,命令色彩較強,語氣強烈。
(72)姆姆要惹禍,這樣為人做不過。(《快嘴李翠蓮記》)
(73)二位大人慢慢吃,壞了你們牙?。ā犊熳炖畲渖徲洝罚?/p>
《清平山堂話本》中“得”字的用法十分完備,通過上文對幾種用法的描寫與分析,可以看到“得”字語法化的大致過程及影響其語法化的因素。
“得”最初為實義動詞,本義為獲得、取得,可單獨作句子謂語。受到漢代為動補結構的產生提供基礎的“V1+V2”連動式的影響,動詞“得”的句法位置得以改變,具有了置于另一動詞后的可能性。由于“得”自身詞匯意義的影響,最初通常被置于取義動詞后,構成“V得(O)”格式,但仍表示獲得義。隨著前一動詞不再局限于取義動詞,可以出現非取義動詞,“得”的意義虛化,由獲得義演變為達到或實現義,語義不再指向賓語而是前指動詞,“V得(O)”格式由連動式演變為述補結構,“得”成為補語成分。
曹秀玲認為,“得”字達成義的出現為“V得(O)”分流成為狀態補語(即本文所說的結果補語)和可能補語提供了前提,因為“‘達成’可以指現實中的‘達成’,也可以指意念中的‘達成’(即可能)”[10]。又因為所出現語境的不同,結果述補結構與可能述補結構得以真正分流。出現在疑問、假設等未然語境中,“V得(O)”的是可能述補結構,而出現在已然語境中的則是結果述補結構。
(74)只今吃飯成火,吃水成火,如何。(《敦煌變文集》)
(75)蒙世尊慈悲,。(《敦煌變文集》)
同為“救得阿娘火難之苦”,例句(74)前有疑問代詞“如何”,從而表示“救”這一動作尚未發生,是可能述補結構,而例句(75)則是說這一動作已經發生,當為結果述補結構。
在長期的使用中,“得”由達成義進一步發展為可能義,這種發展使得“V得(O)”可能述補結構能夠脫離語境來表示可能。
(76),,經商買賣諸般會。(《快嘴李翠蓮記》)
“V得(O)”結果述補結構中“得”語法意義進一步虛化,演變為表示動作完成或動作、狀態的持續。在《清平山堂話本》中,動態助詞“得”表示動作完成,基本等同于完成體助詞“了”。由于典型的完成體助詞“了”最早見于宋代[11],因而其他動態助詞如“得、卻、將、取”等得以長時間頻繁使用?,F代漢語中“得”作為動態助詞的功能已經消失,一方面是因為“得”所承擔的功能過多,容易造成混淆,另一方面則是動態助詞“了”已經十分穩定,可以完全取代“得”字表完成的動態助詞功能。
組合成分的變化同樣對“得”的語法化產生了重要影響,主要表現為“V得(O)”述補結構中賓語成分性質從體詞性到謂詞性的轉變,促使“V得C”述補結構的產生,“得”字意義進一步虛化,發展為不具有實際意義而只有語法意義的結構助詞。
在整個語法化過程中,“得”呈現出一種“邊緣化”趨勢,即不再作為結構焦點,承擔中心功能。動詞“得”作句子謂語時,處于結構的中心位置。位于動詞前作助動詞時,“得”成為句子謂語動詞的修飾成分。在句法位置轉移至謂語動詞后,形成“V得(O)”格式,隨著意義虛化的同時,“得”字與前一動詞的關系愈發緊密,兩者由最初具有同等的語法地位轉變為“得”地位虛化,逐漸依附前一動詞。而在“V得(O)C”述補結構中,“得”完全演變為語法標記,不再具有實在意義。
《清平山堂話本》基本保存了“得”于宋元時期的所有用法。除出現在人名中,本書中“得”主要有五種用法,即作謂語動詞,作助動詞,作動態助詞,作補語或結構助詞構成述補結構以及以語素身份參與構詞。動詞“得”表示獲得義、致使義與經過(一段時間)義;助動詞“得”位于謂語動詞前,表示客觀條件或者情理上的許可或因主客觀條件導致某一動作發生的可能;動態助詞“得”由“V得(O)”結果述補結構進一步虛化而來,表示動作的實現或完成?!暗谩弊餮a語構成的述補結構,主要表現形式為“V得(O)”“V(O)不得”和“V不得(O)”,可分為結果補語結構和可能補語結構;結構助詞“得”構成的述補結構,補語可分為結果補語、狀態補語、趨向補語、程度補語和可能補語五類,以狀態補語為多;兩種述補結構中都存在一些凝固程度不等的詞或短語,如“認得”“曉得”等。語素“得”的構詞能力較強,所構成的詞有動詞“得知”“得罪”“得志”、形容詞“得意”“不得已”和副詞“只得”。
動詞“得”的語法化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V1+V2”連動式的大量應用使得動詞“得”句法位置改變,孕育了語法化的可能。前一動詞范圍由取義動詞擴展至非取義動詞以及“得”與前一動詞之間語法地位的改變,加之自身詞匯意義的影響,致使“得”由最初表獲得義,虛化為表達成義,再發展為表可能義。在“V得(O)”結果補語結構中,“得”進一步虛化為表示動作完成或實現的動態助詞,但由于自身功能繁多以及與動態助詞“了”的適用范圍相同而在現代漢語中消失。受到組合成分性質從體詞性到謂詞性演變的影響,“得”字最終演變為沒有實際意義只有語法意義的結構助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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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Character "De" in
WANG Yi
(College of Arts,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9, China)
compiled by Hong Pian in the Ming Dynasty has a distinctive feature of spoken language. It can basically reflect the language features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nd has important linguistic value. In this book, the various usages of the word “de” are completely reserved, including five main usages of predicate verb, auxiliary verb, dynamic auxiliary word, complement or structural auxiliary word to form predicate complement structure and morpheme in word formation. Based on 677 valid data, a detailed description of the parts of speech and grammatical functions of the word “de” is given into sort out the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the word “de”. Various factors influencing its grammaticalization are also summarized.
; the character “de”; grammatical function; grammaticalization
H109.3
A
1009-9115(2022)05-0026-08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5.005
2021-10-18
2022-07-04
王怡(1998-),女,河北邯鄲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詞匯學。
(責任編輯、校對:郭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