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君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提 要 本文認為甲骨文字與、所從的形體相同,和舊釋為“瓚”的、都應是“勺”的象形初文,在卜辭中指代宗廟建筑,可從何景成讀為宗廟之“廟”。《甲骨文合集》10405 正、10406 正“五日丁丑,王賓中丁(勺-廟),在(庭)阜”中的“”表示從階梯往下走的動作,隱含了跌倒的結果。此句大意為到了第五天丁丑,王在中丁廟舉行完賓祭后,走到庭阜準備下階梯時,發生了跌倒的事件。
歷無名間類常見以下字形(暫記為A):
此字舊多釋為“祼”,《詁林》按語認為A 釋“祼”不可據(于省吾主編,1996:2716-2717)。賈連敏(1998:96-111)指出A象祼祭的瓚勺,當釋為“瓚”,在卜辭中用為“祼”,后人多信從此說。黃天樹(2007:243)曾指出A 可能指祭祀場所,為宗廟之類。王子楊(2013:335)同意其說,并將A 釋為瓚勺之“瓚”的初文,認為A 在卜辭中表示一種宗廟的建筑。我們認為A 能否釋“瓚”仍可討論。
出組、無名組、黃組常見(《合集》30330)、(《合集》32716)字(暫記為B),舊釋為勺、升、必、半等(于省吾主編,1996:3235-3241),以“升”字說影響最大。王子楊(2013:339-345)指出B 字用法和A 字基本沒有差別,應該是表示同一個詞,其用字不同是由類組差異造成的,“凡是無名組卜辭用‘B’的例子,歷無名間類卜辭則改用‘A’,這當是不同類組卜辭所用文字形體不同導致的。‘B’和‘A’表示的同一個詞是沒有問題的。”他認為A、B 字應讀為“祼”。
(一)祖先+A / B
丙午卜,父丁A 夕歲一牢。(《合集》32448)
其又歲于父甲A 牢。(《合集》27442)
己亥卜,行貞:父丁B 歲牢牡。(《合集》23214)
癸丑卜,王貞:翌甲寅王其賓父丁B。(《合集》23248)
(二)二+A / B
鬯,卯于二A 叀牡。
二A,翌…乙眔祖乙。(《合集》27206)
其登新鬯二B 一卣,王……(《合集》30973)
辛卯卜,貞:王賓二B 登,亡尤。(《合集》38696)
(三)于/在+A / B
…其禱于A,其射。(《合集》30601)
甲午卜,其祝歲于A。二牢。(《屯南》246)
貞:翌丁亥其又伐于B。(《合集》27001)
…子卜,祝才(在)B。(《合集》30364)
(四)A / B+祭法
丙子卜,夙A 歲。(《合集》30745)
丙辰,A 歲勿牛。(《合集》30935)
B 卯叀羊。(《合集》30361)
B 歲肆尊,王受又(佑)。(《合集》30728)
我們從上引例子可以看出A、B 字在卜辭中有相同的用法,且在用法(三)“于/在+A/B”中顯然指代某種宗廟建筑。
王子楊還指出賓組、歷組卜辭有“祼”字異體,其字形和辭例如:
以下對A、B 字的形義進行分析。何景成認為甲骨文B 字可能和春秋戰國文字中從“少”、從“斗”或“毛”的字有關,如:
李家浩(1994:538-540)初釋郾客問量、包山簡之字為“瓚”。后來上博簡《緇衣》出現字,郭店本《緇衣》異文作“雀”,曹錦炎(2007:345-346)認為應分析為從斗少聲,他說“雀字本從‘少’得聲,故可互作”。馮勝君(2002:451-455)也認為字應分析為從斗少聲,由傳世本《緇衣》異文作“爵”可將讀為“爵”,并據此認為包山266字應分析為從毛從(爵)之字,懷疑它在簡文中讀為“勺”A少、勺音近可通,馮勝君指出馬王堆《戰國縱橫家書》“趙”字均作“勺”,可證小、勺聲系相通。按:清華簡《系年》“趙”字從少從勺作,亦可為證。小、毛音近可通,所以包山之字也可以從毛聲,詳參馮勝君文。。
何景成(2015:262-263)認為《集成》425 之字與B 字形體極為接近,很有可能就是由B 演變而成的,由上引字形從少聲或從毛聲,可推知B 也應該與“少”或“毛”的讀音相近,結合B 在卜辭中用為宗廟建筑,則B 可讀為“廟”,是設置先祖牌位以供祭祀的建筑。從甲骨文A、B 的用法和辭例來看,它們釋為“勺”,讀為“廟”能讀通大部分卜辭,從辭義解釋上看應該是可以相信的,但后來李春桃(2018:65-69)又對戰國楚簡等字形進行討論,認為破讀為“勺”的可能性較小、等字更可能釋為“爵”。可見楚簡等字形釋為“爵”還是“勺”仍有分歧,則以字為定點將B 字釋為“勺”仍存在進一步探討之空間。
我們同意何景成將A、B 字釋為“勺”,讀為“廟”,但不必遠求于春秋戰國之字形,從A、B 字的形體和早期勺器的實物形制可以推斷,A、B 即為“勺”的象形初文。
賈連敏(1998:111)曾指出目前所見商周時期的瓚主要有兩種形制:
他認為圖1 ①二器形是長柄瓚,其形制是杯形勺頭,柄有曲直、寬窄之分,柄端多有尖似圭,柄中部有些有方形飾突出;圖1 ②二器形是短柄瓚,其形制是罐形勺頭,底有圈足,曲柄似圭,多成對出土A“長柄瓚”“短柄瓚”的命名參照孫慶偉(2015)。。何景成(2015:269)認為:

圖1 商周時期兩種形制的瓚
前文說過,我們認為“祼”字所從之酒器即“短柄瓚”,是“短柄瓚”的象形字。“△”(按,即A、B)為“寬柄斗”之象形字。由于兩器形態接近,故所取象之字形體亦接近,這可能是以往學界將“△”也釋作“祼”的原因。但既然“△”與“祼”的用法不同,意義有別,在字形上亦各有其發展脈絡,因此,我們認為當將“△”與“祼”字區分開。
何文將A、B 字與“祼”字分別是正確的,但我們認為“祼”所從之酒器不是短柄瓚,而是斗器;A、B 不是寬柄斗,而是勺器。賈連敏指出圖1 所謂的瓚,實際上是斗和爵。
李春桃曾對古代器物的瓚、斗、勺、爵有詳細研究,指出“瓚”應是玉柄形器,而類似于圖1②的寬柄形器,應該是“爵”B瓚、爵的形制分析參李春桃(2018:60-72)。。“斗”是器首呈杯狀的長柄挹水器(如圖2)。“勺”的勺首是淺盤狀,勺柄較長,有的柄部較短,但中空可以插接木柄C斗、勺的形制分析參李春桃(2018:56-60)。。

圖2 ①殷墟婦好墓所出銅斗; ②鹿邑太清宮長子口墓所出銅斗;③張家坡M87 所出斗A圖片轉引自李春桃(2018:59)。

圖3 蛙魚紋斗B圖片來自中國青銅器全集編輯委員會編(1997:164)。
上文所示圖1 ①和圖3 的器形,與圖2 的器物形制相同,顯然即李春桃所說斗形器,其特點是斗柄的中部有方形或梯形的束腰(如圖1 ①、圖2 ①②、圖3)。我們猜想這個方形或梯形的束腰可能是用來卡放斗器的,其作用是在挹取液體時,將斗臨時卡放在觶或卣的某個特殊位置,避免沉入底部。商代晚期、西周早期斗的束腰逐漸消失,而斗柄變為彎折狀(如圖2 ③),應該也是同樣的用途C有關商周斗器的形制演變,可參吳正英(2019:7-9)。。
勺與斗的區別是勺器之首一般較淺,且多作開口狀(如圖4)。從A 字形來看,該字更可能是“勺”的象形。卜辭中A 常見有以下寫法:
其首部作開口狀DA 字首部常寫作兩側開口形,“祼”字字形如(《合集》27522)、(《花東》226)、(《屯南》1106)也寫作兩側開口形,應該與單側開口之字形無異。,首部下為短直柄形,柄形中部多有一短橫,柄尾變寬大并作分叉狀似鼎足,從尾部的寫法看又近似“丙”形,如(《合集》20332)。將A 字字形與圖4商代晚期勺器的實物相比較來看,勺器實物的勺首開口較大,與A 字寫作開口狀相合;勺首連接一段較短的柄銎,用以接插木柄,相當于A 字勺首與尾部之間的短細柄形;勺器柄銎中部多有釘孔,用來打釘固定木柄,在A 字形中表現為柄形中部的短橫;勺器柄銎后端可加粗并飾獸面紋或刻鑄銘文,A 字“丙”上的方塊形可能與此有關;勺器柄銎后接插木柄,表現為A 字尾部的“丙”形把手。由上可見,A 字形體與商代晚期的勺器實物形制是緊密相合的,A 應該就是勺器的象形初文。A、B 的形體差異是由于取象角度不同,A 由正面取象作,B 由側面取象作,雖然取象角度不同,但用法相同,實為一字,都應釋為“勺”。

圖4 ①此勺(《新收》1652); ②亞長勺(《花東》133 頁圖100); ③勺(《集成》9905)
綜上,甲骨文A、B 字當是不同類組的勺器的象形初文,A 字從勺器的正面取象,B 字從勺器的側面取象。A、B 字在卜辭中多用于表示宗廟建筑,可從何景成釋為“勺”,讀為宗廟之“廟”,則亦可釋為“勺”,讀為“廟”。
“置鼓”“置鼗”在卜辭中與祭祀活動有關,王子楊(2013:89)認為“置”是祭祀動詞,“?”指侑祭,《合集》22543 的大意是對丁進行“置鼗”祭祀,又以百羌進行侑祭。與上引卜辭類似,《合補》10437 中的也可能和“侑”一樣指祭祀活動,《裘錫圭學術文集》論集編按將釋為“彡日”合文(裘錫圭,2012:38 注9),“其置鼓于大乙,,告”即指對大乙進行“置鼓”祭祀,又進行肜祭和祰祭A當然,也并不能完全否認釋為“潮”字異體的可能性,《古璽匯編》0329 有“恭”之印,吳振武(1983:492)釋為“朝恭”。此字從日從潮,當即“潮”之省訛,讀為“朝”。甲骨文有可能與此字形有關,但目前仍缺少相關證據。。
李立新(2002:11-17)將甲骨文“囗”釋為“廟”,他認為根據洹北商城一號基址建筑來看,商王室宗廟應為四合院式的結構,甲骨文“囗”字“正是這種四合院式的集合宗廟群的標符,因而可釋為‘廟’字”。按,甲骨文“囗”字可以用作祭祀場所,理解為類似“廟”的建筑是沒有問題的,但徑釋為“廟”似乎只是一種推測,學者舊多將此字釋為“方”,讀為“祊”,訓為“廟”B相關說法可參劉源(2009:131-160)。,從字形看,似乎比徑釋為“廟”更有說服力。
再回頭看《合集》10405 正、10406 正:
(1)戊午卜貞,婦石力。
韋心瀅(2017:124)指出《合集》22099 是為懷孕的婦石祭祀先祖以求生男。韓江蘇(2020:104-115)釋字為“肚”。“石,疾(),不匄”大意是婦石從階梯走下來,不小心摔倒了,肚子里的孩子受到了驚嚇,但沒有禍害。“”字實際隱含了從高處往下走時摔倒、跌倒的動作,是因為跌倒了,婦石才會“疾肚”。趙平安(2009:85-86)釋《合集》7153字為“達”,“達若茲鬼”之“達”當“致”講,表示“讓……來”或“讓……去”,這里指讓鬼來。“在(庭)阜”和《合集》10405 正的“在(庭)阜”句式相同,結合《合集》22099 的釋義來看,應該也隱含了摔倒、跌倒的意思,可能是鬼在庭阜下階梯時摔倒了。
2001年9 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發現了洹北商城宮殿區30 余處大型宮殿建筑基址,其中一號基址規模最大,它是由主殿、雙面廊廡、東西配殿、中庭、南廡單面廊、門塾、門道構成的大型宮廟建筑,主殿和南部門塾的中部是一大塊封閉式大庭院,主殿通向庭院有九個木構踏階,甲骨文“庭阜”相當于主殿前廊與踏階之間形成的寬3 米、高0.6 米的露臺平面(宋鎮豪,2013:21)。從基址的復原圖(參圖5)來看,王從宗廟主殿祭祀完以后,應該是先經過庭阜,再下階梯到庭院,“王賓中丁廟,在庭阜”是指王在中丁廟舉行完賓祭后,往外走到庭阜準備下階梯的時候,發生了跌倒的事件。

圖5 一號基址主殿復原示意圖A圖片采自唐際根等(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