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追訴時效制度的完善路徑研究

慎先進 熊偉

摘要：刑法追訴時效制度的運用，在刑法理論界和實務界存在諸多爭議。尤其是追訴時效的終止時間設置在刑事訴訟中的哪一階段，在學術上并沒有形成統一的共識。以刑事訴訟階段設置追訴時效終止時間，始終存在著與法律條文不相符的現象。為完善我國追訴時效制度，應當設計追訴時效與辦案期限相分離制度、追訴時效中止制度，明確“逃避”行為導致追訴時效終止適用的具體情形。

關鍵詞：追訴時效;辦案期限;中止;制度

追訴時效，是刑法規定的，對犯罪人進行刑事追訴的有效期限。《刑法》第87條、第88條、第89條，規定了追訴時效應用的基本規則，具體涵蓋了追訴時效的期限、追訴期限的延長和追訴期限的計算與中斷。犯罪嫌疑人在犯罪后，未被偵查機關發現，并且經過了法律規定的追訴時效期限，那么該犯罪嫌疑人將不再受到刑法的處罰。這種情況，屬于追訴時效的完成，是法律上對適用追訴時效毫無爭議的情形。但本文討論的是有犯罪行為發生，且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后，如何正確適用追訴時效的問題。

一、問題的提出

本文采用的追訴時效終止概念，是指追訴時效期限停止計算，后期訴訟程序不再受到追訴時效限制的法律后果。追訴時效的終止時間設置在刑事訴訟中，按照訴訟階段的先后順序劃分的主流學說有：“強制時說”“立案時說”“法院受案時說”“審判時說”“結果時說”。在學界中“審判時說”與“結果時說”爭論尤為激烈。但在適用追訴時效時，不能單方面的考慮期限，還應當研究因“逃避”行為而導致的追訴時效終止的情形。

（一）以刑事訴訟階段設置追訴時效終止時間存在弊端從刑法對追訴時效制度的不斷完善來看，“強制時說”“立案時說”“法院受案時說”已被學界所摒棄。“審判時說”與“結果時說”成為爭論焦點。張明楷教授認為，追訴不只是起訴的含義，而是包括了偵查、起訴、審判的全過程。因此，追訴期限應從犯罪之日計算到審判之日為止②。將“追訴”理解為偵查、起訴、審判的全過程，那么追訴時效也應該覆蓋這個全過程。單獨對審判階段的全過程進行分析，應該是法院受理案件時至判決生效時才算是完整的過程，“審判時說”將追訴時效終止期限設置在審判中，應該是法院受理案件之后，并沒有覆蓋審判階段的全過程，因此張明楷教授的觀點存在自相矛盾的一面。最高人民法院法官高憬宏認為，“已過追訴時效期限”，應理解為既包括開始追訴時已過追訴期限的，也包括開始追訴時未過時效期限，但在以后的訴訟階段中時效期限到期的。柳忠衛教授也對“結果時說”進行了規范證成，并闡述了“結果時說”的相關弊端。“結果時說”是以判決生效時作為追訴時效的終止時間，追訴時效必須完整覆蓋偵查、起訴、審判的每個階段，才符合“追訴”的本意。從學界的討論趨勢來看，“結果時說”似乎占據了上風，但是“結果時說”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

1.追訴時效期限在判決生效前的預判較難，容易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法院在作出判決后，刑事判決的生效日期為十日，從被告人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開始計算，如果在判決生效前追訴時效屆滿的，將會造成前面的偵查、起訴、審判工作的前功盡棄，浪費大量的司法資源。如果要避免追訴時效屆滿出現在判決生效以前，就要對案件辦理所需要的期限進行預判，這種預判也只能憑借辦案經驗進行大概的估計，無法做到精準計算。對辦案期限的預判是主觀上的判斷，如果判定無法在追訴期限內讓判決生效，辦案機關可能會消極地放任案件到達追訴時效期限，這顯然是違反法律規定的。同時，也不能排除辦案機關主觀上判斷出辦案期限足夠，出于其他非法目的，而故意讓案件到達追訴時效期限的可能，畢竟主觀預判，沒有實質的證據材料，往往會被一些“保護傘”鉆了法律的空子。

2.被告人在判決生效前提出上訴會導致判決生效結果的延后。上文中一直是以一審判決生效來討論“結果時說”，如果被告人在上訴期內提出上訴，一審判決結果將因上訴而暫時不能生效，因為二審可能作出新的判決或裁定影響一審判決的內容。那么“結果時說”將會把追訴時效終止時間延后至二審判決生效時。追訴時效期限是否完成便取決于被告人是否上訴，這顯然讓司法機關更加被動。

（二）未明確規定司法機關存在過錯時導致超過追訴時效期限的責任與后果

司法機關對案件作出的終局決定是錯誤的情形下，是否還適用追訴時效期限的探討。刑事立案之后，公安機關可以對案件作出撤銷案件的決定，檢察院可以對案件作出不起訴決定，法院可以對案件作出無罪判決。筆者認為，如果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全程配合司法機關辦案，不存在“逃避”行為但因司法機關辦案水平不高，出現法律認識錯誤，將有罪判斷為無罪、重罪判斷為輕罪、重刑判成輕刑而作出錯誤終局決定的，司法機關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果案件因司法機關錯誤的決定而超過了追訴時效期限，按照“立案時說”或“結果時說”追訴時效期限已終止，司法機關即便作出錯誤決定仍然可以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追訴，相當于將司法機關的錯誤責任轉嫁給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來承擔，從樸素的公平價值觀來講，令人難以接受。司法實踐中，發現錯案時往往使用審判監督程序進行重新審判改變判決，但卻忽略了追訴時效的期限及相關人員責任的追究問題。

立案之后司法機關怠于履職使案件超過追訴時效，是否還適用追訴時效期限的探討。司法實踐中存在公安機關對犯罪嫌疑人立案后采取取保候審措施，因工作疏忽在取保候審措施期限屆滿時，沒有將案件移送審查起訴，導致案件超過追訴時效期限;法院受理案件后久拖不決，超出法定審理期限，追訴時效已過，是否還能繼續對被告人進行追訴？按照“立案時說”“審判時說”追訴時效期限已經終止，顯然違背了樸素的公平價值觀，但按照“結果時說”在判決生效前追訴時效期限屆滿的就應當不再追訴。雖然前文論述“結果時說”更接近《刑法》對追訴時效制度規定的理解，但在實踐中為了不浪費司法資源，“結果時說”往往被司法機關以《刑法》第88條規定的“立案時說”否決。

（三）“逃避”行為導致追訴時效終止情形的理解過于狹隘根據《刑法》第88條的規定，司法機關適用追訴時效期限的延長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時間條件，必須在立案偵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二是行為條件，必須存在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行為。兩個條件是并列關系不是選擇關系，必須同時具備，才能使追訴時效期限延長。學界研究以刑事訴訟階段設置追訴時效終止時間，是將行為條件作為前提假設，即假設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不存在逃避偵查或審判的行為。但是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或其親友通過非法手段獲得從輕處理的行為，算不算逃避偵查和審判，卻沒有進行評價。筆者認為，要完善司法機關適用追訴時效制度，必須將時間條件、行為條件同時納入研究范疇。全國人大法工委胡康生等人主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釋義》中指出，對《刑法》第88條的適用，不能理解為只要偵查機關立案或法院受理案件后，就不受追訴時效的限制。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必須有逃避偵查或審判的情況。如果沒有逃避偵查或審判的行為，因司法機關的原因沒有繼續偵查或追究措施，導致超過追訴時效期限的，不應適用本條規定。目前對“逃避”的理解還停留在字面意義，未深入的規定“逃避”的多種情形。

二、追訴時效制度完善路徑的探討

（一建立追訴時效期限與辦案期限相分離制度

1.追訴時效與案期限相分離可行性論證。從法律屬性上來看，追訴時效制度屬于實體法范疇還是程序法范疇，在學界存在諸多爭論，各個國家的規定也不盡相同，如日本、法國就將追訴時效制度規定在《刑事訴訟法》中。我國將追訴時效制度規定在《刑法》中而不是《刑事訴訟法》中，表明我國將追訴時效制度看作實體法范疇。實體法與程序法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刑法》是規定犯罪、刑事責任和刑罰的法律規定。《刑事訴訟法》是為了保證刑法的正確實施，傾向于案件辦理步驟的規定。實體法與程序法都具有獨立體系和價值，這為追訴時效期限與辦案期限相分離創造了先天條件，同時也論證了追訴時效與辦案期限相分離制度的可行性。

2.追訴時效與辦案期限相分離制度的具體適用。《刑事訴訟法》規定了司法機關每一階段的辦案期限，以刑事訴訟階段設置追訴時效終止時間，相當于將實體法與程序法交叉適用，用實體法的追訴時效制度去限制程序法的辦案期限規定，這一做法并沒有獲得理論上的論證與支持。正如曲新久教授主張的，“追訴”概念需要立足于刑事實體法層面上作不與刑事訴訟法發生根本沖突的解釋。不宜將追訴時效期限同時解釋為公安司法機關的辦案（以及羈押）期限回。具體操作模式，以對犯罪嫌疑人立案為分界點，將追訴時效與辦案時效劃分為兩段獨立的期限，立案后犯罪嫌疑人到案的則進入《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辦案期限。

（二）建立追訴時效中止制度

追訴時效與辦案期限相分離的基礎上，需要配套建立追訴時效的中止制度。雖然我國《刑法》中沒有規定追訴時效中止的概念，但“中止”“中斷”“終止”等詞語在法律上的使用早已有自己固定的意思和含義，因此將“中止”引人追訴時效制度中，并不存在法律理解層面的歧義。追訴時效的中止，即追訴時效期限的暫停計算。犯罪嫌疑人沒有逃避偵查的情況下，案件立案后追訴時效期限即中止，司法機關應當在各自階段的法定辦案期限內完成案件辦理，追訴時效的中止期限為整個偵查、起訴、審判的全過程。日本對追訴時效中止制度的規定值得我國借鑒，《日本刑事訴訟法》第254條規定：“時效，因該案件提起公訴而停止進行，自管轄錯誤或者公訴不受理的裁判確定之時起開始進行。由于對共犯中的一人提起公訴而時效停止進行時，對其他共犯也同樣有效。在此場合，已停止進行的時效，自該案件的裁判確定之日起開始進行。”日本規定了起訴辦案期限的追訴時效中止，并對同案犯適用追訴時效中止作了規定。我國應設定追訴時效從案件進入司法機關合法辦案期限時起中止的規定。如果司法機關存在非法辦案的情形，如未立案先拘留或者刑訊逼供、疲勞審訊的期限，追訴時效則不能停止。在法定辦案期限內未完成案件辦理的，超出法定辦案期限時，追訴時效期限恢復計算并與立案前已經過的追訴期限合并計算。追訴時效中止制度的設立，能有效防止案件進入刑事訴訟程序后，司法機關怠于履職使案件超過追訴時效。《刑事訴訟法》既然明文規定了司法機關的辦案期限，及辦案中期限延長的程序規定，司法機關就應當在法定期限內完成本階段案件的審理，并嚴格遵守《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辦案程序適用辦案期限的延長。督促司法機關在法定期限內完成案件辦理是追訴時效制度設置應有之意。

（三）追訴時效的適用應引入責任劃分制度

司法機關因錯誤決定造成案件超過追訴時效的，應當將司法人員的責任和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責任進行區分，根據劃分的責任，決定是否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追訴。

因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及其相關人員幫助導致超過追訴時效的責任。司法實踐中，因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及其相關人員用非法手段使得司法機關作出錯誤終局決定的，應當如何認定？筆者認為，如果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及相關人員通過行賄或者疏通“保護傘”的方式，獲得撤銷案件、不起訴決定、無罪判決、重刑判輕刑的，應當視為逃避偵查或審判的行為，在任何時候發現，均可以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進行追訴。因為通過非法手段獲得逃避法律制裁的結果，本身又是一個新的違法行為，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對此知情且放任或者希望非法手段的使用，就是一種“逃避”的行為，其不僅僅是逃避法律的制裁，同時還侵犯了司法權的不可收買性和廉潔性、公正性。但是這種追訴時效期限的延長，并不是建立在以刑事訴訟階段設置追訴時效終止時間理論基礎上得出的，而是根據具體造成超出追訴時效的責任劃分，決定是否進行追訴。

（四）對《刑法》第88條中的“逃避偵查或者審判”作擴大解釋。“逃避”在漢語詞典中的意思為，躲開不愿意或不敢接觸的事物。但在具體的法條適用中“逃避”的手段不能簡單的理解為采用逃避、隱藏等消極手段逃避刑事追究。還應當包括積極的手段，如賄賂司法人員、“保護傘”運作、串供、毀滅證據、偽造證據等多種手段。有許多學者對“逃避偵查或者審判”進行過解讀，本文贊同張武舉教授的觀點，只要行為人的行為在客觀上對司法機關對其進行的刑事追訴活動造成了妨礙，就可以認定為逃避偵查或審判⑧。

因司法人員辦案水平不高或怠于履職造成超過追訴時效的責任。司法人員辦案水平不高，導致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獲得了從輕的終局結果，事后案件又過了追訴時效期限的，不宜再對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進行追訴，應將矛頭指向司法辦案人員。目前我國的司法改革，對辦案人員提出的要求是“誰辦案、誰決定、誰負責”，并且辦案人對所辦案件質量終身負責制。因辦案人員的過錯造成案件出現錯誤的，應當啟動錯案追責程序。

因怠于履職導致追訴時效期限屆滿的，這種情況不宜讓追訴時效期限停止計算，前文中已經闡明了本文的觀點，司法機關無法在辦案期限內完成辦理的，追訴時效由中止狀態恢復計算。怠于履職的行為，雖然相比徇私枉法、受賄行為較輕，但也使得國家失去了對本該受到法律制裁人的求刑權。辦案人員未能在法定的辦案期限內完成案件的辦理，實際上是違反了《刑事訴訟法》，理應受到責任追究。

三、結論

僅以刑事訴訟階段設置追訴時效終止時間，無法全面解決實踐中適用追訴時效制度的相關問題，也經不起反對解釋的推敲。《刑法》第88條的設計本身沒有問題，而是缺少與法條配套使用的制度或司法解釋，完善責任劃分制度及追訴時效中止制度，擴大“逃避”行為的司法解釋后，將會使我國追訴時效制度的適用更加具體、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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