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聰明大廈坐落在市府廣場的東南邊角處。怎么會起這個名字呢?很俗氣的。聰明大廈其實算不得大廈了,十五六層的樓,在這市府廣場周遭,就是個小矮樓了,尤其是它西邊的宇宙大廈,是整個都市的最高樓,有四百幾十米高,是典型的地標建筑。聰明大廈在這兒來說,是個小矮矬子,看著有點像巨人中的小矮人。
大廈不大,還孤零零地在那兒招搖著稱為“大廈”。市府廣場是整個都市最大的廣場,威風依舊。市府廣場上,市府大樓還在,但是市政府早已不在,搬到了郊區(qū)那新建的大廈辦公。廣場東邊的電報大樓依然在,但是電報業(yè)務(wù)早就不復(fù)存在了。這是具有年代特征的建筑物,應(yīng)該作為歷史建筑保存了。
我騎著共享單車,圍著市府廣場遛了一圈,到了聰明大廈門口停下,將車靠到一邊,鎖上。
看到這聰明大廈,我的心加速跳了起來。這兒曾經(jīng)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萬里大造林之類的傳銷公司租的。二十多年前,我被親戚朋友拉到這兒兩次。萬里大造林,聽著是為國家的綠化添磚加瓦,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是傳銷啊!當年,我不能不給親戚朋友們面子,咬著牙來聽課,讓人洗腦。
人家講課,嘴角飛沫四濺,好像能把死人說活,一下子就能“發(fā)家致富”了:今天你是窮光蛋,明天就能腰纏萬貫,大富大貴成大款。好像是加入了他們,就會由窮漢變成款爺。在前邊講臺上的那位女子,有三十五六歲,長相也挺漂亮的。個子不高,身形瘦溜,穿著也是當年最時髦的。講課就是用他們那種特有的話術(shù),給聽課者灌輸能賺大錢的想法。臺下坐滿了聽眾,人擠人,他們不斷啪啪啪地拍著手鼓掌,毫不吝嗇。我內(nèi)心很煩躁地瞪著那位女士,忍受著她嘴角吐沫亂噴地鼓噪。身邊坐著親人,不好甩袖離去,咬牙忍著吧。親戚也跟著拼命拍巴掌,叫著好。
第二次是一個朋友,也是拉著我來到這聰明大廈,也是十樓,也是同樣的遭遇。后來再有人拉我到這兒來,我絕不給面子,對不起,不去,愛誰誰了,就是不去。
我二姐說我是狗戴帽子——裝人,把誰當成朋友,不分好賴人,誰騙信誰。我媳婦也說我,誰說什么都信,連一個傻子都能將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是我偏偏具有天生的免疫力,不吃傳銷那一套。我媳婦說:“這個人特別擰,可凡是傳銷的那種,他一眼就能看穿。”
我今天來這聰明大廈的十樓,是因為這兒有個公司給我打電話,要和我談一談。對方說看到了我的簡歷,他們公司要招聘顧問、藝術(shù)總監(jiān)、財務(wù)總監(jiān)、財務(wù)人員若干。原來是我媳婦給我弄了一份簡歷掛到了網(wǎng)上,她想讓我出去做點事情。
十樓,當年是傳銷的窩點,現(xiàn)如今變成了椰子影業(yè)公司了,是什么人在做影視藝術(shù)?
我心中想,如果能到這個影業(yè)公司來做個總監(jiān)、顧問什么的也好,我有電視本,還有電影本,說不定他們能給投資拍了。
二十多年后,我再次踏入這個聰明大廈,還是十樓,我想一定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吧。
這得是多大的公司啊!招財務(wù)總監(jiān)、財務(wù)人員若干,他們的資金流會有多大啊?若是一般的小公司,找個財務(wù)公司代賬就可以了,或者招一位會計、一位出納就足夠了。我也開過公司、做過法人,知道輕重。看這陣勢,一定是個大財團,他們?nèi)羰峭顿Y拍攝影視劇,一定會有雄厚的資金做后盾的。
來這兒應(yīng)聘的人不少,可是我在樓下大廳看到的都是些中老年婦女啊,這讓我的心咯噔一下。什么影視公司要招聘這些下崗、退休的人呢?影視公司不需要年輕人,不需要新鮮血液嗎?
在來之前,我愛人還和我說,那兒以前可是傳銷的窩點。原來我愛人也被她的親人拉去聽過課。
難道現(xiàn)在影視公司也能做傳銷不成?把影視公司作為傳銷的手段,會怎么做呢?我不禁加快思索。傳銷拉人頭做演員?傳銷對影視投資?可是那些上了年齡的婦女,怎么都不對路子啊!當演員缺乏天資,投資又不像是有錢人,拍劇,幾百幾千那是杯水車薪。
想想當年,那位姓李的女講師,激情澎湃、眉飛色舞地鼓動下邊聽課的人。拉我去的朋友姓馬,是電臺跑廣告的,那時候電視臺和電臺還沒有合并。朋友叫馬上飛,他多次拉我來,我都推脫了,可是總得給他一個機會,下個臺階。那李講師將右胳臂往前一伸,食指和中指往出一彈:“我們就等著收租子,坐家中數(shù)錢吧!”下邊那些掌聲噼里啪啦的,鬧個不停。我不喜歡鼓掌,馬上飛對我說:“你看看,說得多么入情入理啊,老九,就跟著干吧,保準沒虧吃。”
后來,馬上飛幾次約我小聚,那位李講師都在座。原來她是馬上飛的好朋友。因為沒有加入他們的萬里大造林,馬上飛便和我斷了聯(lián)系。時間太短暫了,一晃二十幾個年頭過去了。
2
聰明大廈十樓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中老年婦女。看著這些人,我不免皺起了眉頭。這是個什么影視公司,需要這些年齡段的人?這些人就氣質(zhì)上看也不像是搞藝術(shù)的。
十樓的走廊上設(shè)了一個前臺,讓每位應(yīng)聘者登記。前臺負責登記的女子也是歲數(shù)不小了。到我登記的時候,我說:“是你們給我打電話讓我來的。”她問我:“是哪位經(jīng)理約你來的?”“給我打電話的那位經(jīng)理說她姓姜。”前臺噢了一聲,說:“那你去前邊的那個屋里等吧。”我進了前邊的屋,外屋里的一位女子說姜經(jīng)理正忙,在接待一位應(yīng)聘者,讓我等一會兒。其實里屋并沒有人,他們要渲染氣氛,我能理解。
等了有15分鐘,姜經(jīng)理約見。里邊是個很小的屋子,姜經(jīng)理的辦公桌又窄又短,根本不像經(jīng)理辦公室的樣子。這位女經(jīng)理個子很高,坐在窄小的辦公桌旁顯得很夸張。她個子高,臉盤挺大,人工割的雙眼皮太過明顯,使她的雙眼眨動困難,兩只眼睛還不太對稱。
“坐吧。”她說。我說了聲謝謝。
“你叫老九,對吧?”
“對,是我。”
“你的簡歷我們看過,覺得你很適合我們椰子影業(yè)。”
這就開始了面試。我問她:“你們拍過什么片子沒有?”姜經(jīng)理說:“我們是新成立不久的影視公司,目前還沒有拍片,下一步要做。”
下一步拍片,太好了。我興奮了一下。“我介紹一下我自己吧。我的能耐大了,又能寫小說,又能寫劇本,還能寫策劃。”我想給她一種無所不能的全才印象。
姜經(jīng)理打斷我的話說:“我知道,知道,我們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我很看好你。你在我們這兒大有用武之地。”
我又問她:“來這兒的人年齡可都挺大啊?我看沒有一個年輕人呢。”
姜經(jīng)理的眼皮似乎動了一下,“那是,我們需要成熟的人,需要有閱歷的人。對于那些沒有工作經(jīng)歷的人,我們原則上是不要的。”
我看看她的樣子想,影業(yè)公司怎么沒有導(dǎo)演、編劇之類的人啊?他們現(xiàn)在做什么呢?
姜經(jīng)理開始介紹她自己了,“我也不是本行出身,我原來是一名大夫,后來到這個公司的。我看公司的前景一片光明,便當機立斷辭掉了我的鐵飯碗。我們現(xiàn)在急需顧問、藝術(shù)總監(jiān)、財務(wù)總監(jiān)和財務(wù)人員,你看看你適合哪個職位?”
“藝術(shù)總監(jiān)和顧問,我都適合的,”我說,“我更適合做編劇,寫個本子什么的。”我和姜經(jīng)理扯了不少的閑篇,后來我問姜經(jīng)理:“拍劇是以后的事情,那么當下做什么呢?”
姜經(jīng)理咳了一下說道:“現(xiàn)在啊,我們搞影視宣發(fā)。我們和全國很多院線、影視公司合作,為他們做宣發(fā)。我看你挺優(yōu)秀的,今天的面試我給你通過。”她從窄小的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張紙,A4紙四分之一大小的單子,上邊印有“初試合格”的字樣。姜經(jīng)理在上邊簽了字,讓我明天來復(fù)試。
第二天,我又騎著共享單車,在市府廣場兜了一圈,雙手一捏剎車,停車鎖車,進入聰明大廈,坐電梯上十樓。我到了十樓走廊觀察。走廊的墻壁上貼滿了各類電影的海報,國內(nèi)的、國外的都有。“椰子影業(yè)公司”幾個金色大字,在紅色的軟毯中鑲嵌著。
我去找姜經(jīng)理,外屋的那位中年女士進屋去,說老九過來了。姜經(jīng)理說有事不能見。那位女士出來對我說:“你去前邊的那個屋,聽課。”
聽課?面試就面試唄,怎么還聽課?豈有此理。我的心里很不痛快,對這家影業(yè)公司沒有了好感。我去了前邊那個屋,還是二十幾年前那個講課的屋子。前邊有一臺背投,放著外國的電影。已經(jīng)有一些中年婦女就座了。一位工作人員對我說往前坐。我坐在了后邊。我心中已經(jīng)在想,這是個傳銷的公司,只是他們會用什么辦法傳銷呢?
在聽課的人中,只有一位男士在后邊坐著,看他的年齡和我也相仿。看這情形,這哪是什么面試啊,分明是洗腦的架勢。傳銷,是傳銷!我在心里邊大聲地疾呼,我又上當了,招聘騙局!我和那男的說:“這怎么像是傳銷啊?”那男的臉紅了一下。我知道,被傳銷窩點引來,是丟面子的事情。他說:“不知道啊,他們約我來,是要我做藝術(shù)總監(jiān)的啊!”我很輕蔑地笑一笑,這陣勢,就是傳銷的套路。我輕蔑不是對他,是輕蔑我自己,竟然能這樣不上檔次。在我的潛意識里,傳銷是害人的。那位男士說:“管他什么的,先聽一聽再說吧。”
我覺得這是在飯中吃了一只蒼蠅,這叫什么事兒啊!我知道,那些被洗了腦的傳銷,在他們的眼里,無論是誰,都是下線,也包括兄弟姐妹、父母子女。我還專門就傳銷題材寫了一本小說。對于傳銷,我自信有超級免疫力,即便是說出龍叫來,我也會不動半點心思的。
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過來,她拿好麥克,開始講話,口齒伶俐,聲音動聽。整個屋子都是國內(nèi)外的電影海報、宣傳畫,一塊白色的幕布上放著美國的科幻大片,聲音是關(guān)了的。
這位女士說他們的影業(yè)公司是怎樣高瞻遠矚,未來事業(yè)會有多么輝煌,“大家以后都是我們公司的精英,現(xiàn)在來的人最起碼都將是公司的中層,以后很多人會進入上層。”
這位女士有著姣好的身材,講話抑揚頓挫,我覺得她和二十多年前的李講師有驚人的相似,歷史似乎會不斷地重復(fù)曾經(jīng)的生活經(jīng)驗。地點未變,場景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生真是似夢如戲。他們是傳銷已無須再進行鑒別了,那女的講的就是傳銷的套路。所謂總監(jiān)、顧問的,都是釣魚的餌料。財務(wù)總監(jiān)、財務(wù)人員都是子虛烏有的。我背起我的背包一一我的背包里還有幾部電影劇本和電視劇本一一準備離開。這時候講臺上那位女子說:“我們做電影宣發(fā),是一個比較前衛(wèi)的工作。”
我站起來,鼻子往上一聳,暗說,這游戲不好玩,你們自己玩去吧,不跟你們扯淡了。我邁了兩步,那高個子姜經(jīng)理不知從哪里走過來,“老九來了啊?怎么了這是?”我說:“我要回去了,我不能勝任這兒的工作。”
姜經(jīng)理說:“既然來了,就把課聽完嘛。我們需要人才啊。”
我看看這姜經(jīng)理,割的雙眼皮緊緊巴巴的,很僵。她的個子挺高,有一米七五左右,尤其是剪了一頭男人式短發(fā)。她雙腿一叉,有點男人相。她說:“講師講完了課,我和你好好聊一聊。你是個人才,我非常看好你。”
小臺上的講師講道:“我們和全國很多大的影視公司都有合作,為他們做宣傳。”她講得頭頭是道。我有點蒙,給全國大的影視公司做企劃宣傳,找這么多的退休、下崗人員干什么呢?
后來她講到了營銷模式,那就是讓這些人去拉看電影的人,為電影院拉觀眾。做這個還用那么大的陣勢成立一個椰子影業(yè)公司做噱頭啊。畢竟二十五六個年頭過去了,沒有公司做掩護,那叫非法經(jīng)營。這回我真的徹底看清楚了,他們是傳銷。
那位姜經(jīng)理看我很不耐煩,她說:“走吧,去我辦公室坐一會兒吧,沒事了,和你聊一聊。”
看著那張并不太漂亮的大臉盤,我心生厭惡。但是還是得給人家禮貌,去坐一下吧,不過,這個門檻,再也不想踏進來了。
3
我是老中醫(yī)了,給我上藥方,豈有此理。姜經(jīng)理不是挽留我,是想要拉住我。我畢竟是她的下家。
姜經(jīng)理坐到她的小窄桌子旁的小椅子上,她說:“老九,你是個人才,我們公司很需要你,現(xiàn)在的社會,人才難得。”
我毫不客氣地對她說:“姜經(jīng)理,我對你們這種套路,有天生的免疫力。而且,我也不是什么人才,我要真的是人才,就會被你們這樣的公司給葬送了。”
姜經(jīng)理沒有發(fā)脾氣,而是和顏悅色地和我說:“老九先生,你對我們有誤解。我們公司李總非常有遠見,這種經(jīng)營是具有社會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的。有機會我給你介紹一下我們李總,她是著名作家、著名詩人,你們一定會有共同的語言的。”
著名作家?著名詩人?那當然還是很有文化的。著名作家和著名詩人的身份,倒是讓我有點興趣。
姜經(jīng)理說:“我們董事長最近就會從外地回來。我們的背后有×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做后盾,我們的背景不一般,你過來做吧。”其實,她說的背景不背景的,與我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我來是為了看一看他們的顧問或者藝術(shù)總監(jiān)職位的。
我對這個公司半點兒興趣也沒有了,倒是對這個著名作家、詩人的興趣濃厚起來。當然了,他們的董事長,我不感興趣,沒有共同的語言可談可聊,他是真的還是假的,有什么背景,與我何干?
正趕上一位女士走進來。她個子不高,雙腿還稍稍有點彎曲。她對姜經(jīng)理說:“晚上晚點回去,有個會議要開。”姜經(jīng)理趕緊站起來,她高高的個子和進來的女士一比較,很夸張的一高一矮,好在隔著那窄窄的小辦公桌。姜經(jīng)理說:“李總,這位是我們來應(yīng)聘總監(jiān)的老九。”
被稱為李總的女士看看我點一下頭,“好啊。”
姜經(jīng)理對我說:“這位就是我們的李總,著名作家、詩人。”
我也禮節(jié)性地對那李總點一點頭,忽然,我短路的腦海閃現(xiàn)出了二十幾年前的李講師來,是她,就是她。這一晃,二十六七個年頭過去了,李講師變化真大啊。盡管她做了美容,盡管她大劑量地涂脂抹粉,卻也難掩歲月的無情摧殘,仍能看出她臉頰的松弛和小蚯蚓般的皺痕。
“你是李講師吧?”我的一句問,驚著了這位著名女作家。她反問我:“什么講師?”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好,忽然想起了馬上飛,我說:“我是馬上飛的朋友,當年我們在一起吃過幾回飯。”
“哦,”她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不是那個……”她還是沒有真的想起來。我說:“是啊是啊,我就是洪旗嘛,現(xiàn)在弄個筆名叫老九。”
李總說:“好啊,好啊,到我的辦公室去坐一坐,聊一聊天,這些年你怎么樣啊?聽說你去北京發(fā)展了。”
“‘非典之后就回來了。”我說,“現(xiàn)在沒事了,也在單位辭職了。”我跟著她去了她的辦公室。
我坐到沙發(fā)上,她給我沏茶。她很回避她在影業(yè)公司的業(yè)務(wù),跟我說些不搭界的話題。當年的李講師,現(xiàn)在搖身一變成了總經(jīng)理、著名作家和著名詩人了。她和我談作家圈子中的事。她有很多作家朋友和文學(xué)刊物的主編朋友,這令我望塵莫及。我與這個圈子越來越遙遠,一直宅在家中孤獨自己。我問李講師:“馬上飛現(xiàn)在做什么呢?他還好嗎?”
李總說:“他還可以的,他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外地,在北京的時候多些。”李總說著,離開沙發(fā)去書柜中取出兩本書:一本詩集,一本散文集。她用簽字筆給我簽了名,送給我。“老九,這是我寫的兩本小冊子,送給你。”我一邊說謝謝李總,一邊翻看了扉頁。是省作協(xié)主席給寫的序。
李總是著名作家,又是企業(yè)家,可見她的厲害。跨界伸觸角,樣樣不一般,真讓人佩服。我和她聊了聊文學(xué),不久就發(fā)現(xiàn)很難聊到深處,談得具體。她讀的文學(xué)作品很少,有些外國大作家的作品都不知道,更別說讀過了。我對她尊重自然是尊重,但是對她的佩服已經(jīng)打了折扣。這又讓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女講師。那時候,我對傳銷這個行當是憤怒的,對于傳銷的人也是憤恨和不敬的,就是現(xiàn)在也很不喜歡。但是我現(xiàn)在看到李總,就沒有半點憤恨的情緒了。回想起來,就是覺得好玩,這人生就像是一場戲一樣,演來演去,李還是李,我還是我,聰明大廈還是聰明大廈。年輪的增加,只能讓人多些感慨,大有“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意思了。
不能深入地談文學(xué),那還談什么呢?談電影吧,人這一生的壽命太過短暫,百十年太快了,還沒有怎么樣的時候,就要成為一粒塵埃了,這是人的不幸和悲哀。文學(xué)也好,影視也罷,都應(yīng)該更加關(guān)注生命和死亡。說真話,我電影真的是看得少,許多影片都沒有看過,一些國外的演員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是,即便是這樣,也很難與她談更深入,與她談個別電影現(xiàn)象是可以的,不能剖析影片內(nèi)涵。
還是和她談傳銷吧。她既然是干這個的,她是專家,我是外行。我開始隨意地跟她說話了,“李總,你們的套路,是不是又有新的招數(shù)了。”
沒有想到,我這句話讓她詫異了好幾分鐘。講師出身的李總畢竟是嘴皮子溜,是能夠“舌戰(zhàn)群雄”的人物。她說了一句“你喝水”,之后就開始給我上課了。“你知道什么叫閉關(guān)鎖國嗎?你知道什么叫發(fā)展嗎?你知道什么叫與時俱進嗎?你肯定會說知道。其實,你也一定是知道的,但是你沒有真正地理解這些道理。社會在前進,人也在進步。各種經(jīng)營形式,都是時代賦予的使命。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我看著她的嘴唇上下張張合合的,感到她的心地是不善良的。在我的眼里,所有被洗了腦的傳銷人,他們的心地最終都會變得不善良。李總說:“我特別愿意和你合作,來吧,在我這兒,你會大有作為的。”我說:“這個套路不適合我。我曾經(jīng)寫過上下冊的兩本書,就是寫這種套路的。”
李總笑了笑,我看著她的牙是烤瓷的,蠻整齊的。二十幾年前,她還有兩顆小虎牙,現(xiàn)在牙也美容了。
李總說:“我們現(xiàn)在做的是影視文化產(chǎn)業(yè),我們的經(jīng)營模式是首創(chuàng),是具有前瞻性的創(chuàng)舉。你知道,在我們這兒的都有什么人物嗎?”
“哦?什么人物啊?”我跟著順口一問,“都是些頭面人物吧?”
“有省內(nèi)、省外的人來,有縣長辭職不干了來我們這兒的,有公安局局長……”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我補充了一句:“還有大企業(yè)的老板,對不對?”我盯著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睛因為做了拉皮,比較僵硬。她眼皮未眨,說:“你了解我們?”
我?guī)еp蔑的笑意,嘴角一定是撇著的。我現(xiàn)身說法:“我深入過‘敵區(qū),也在‘敵后有過斗爭經(jīng)驗嘛。這類劇情,好像都是一個導(dǎo)演導(dǎo)出來的劇,是雷同的。寫腳本的人,江郎才盡了,怎么不會弄出點新花樣呢?”
我的這幾句話,真的是將李總激怒了。有道是打人不打臉,說話不揭短。可是我偏偏裝作什么都很懂,往人家肺管子上堵木塞。李總站起來,她想要發(fā)作,可是看一看我,她只用鼻子哼了一聲,冷靜下來。她平靜地說:“老九,你不要自作聰明,這世界上能人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亂放炮。”
言多必有失,話多就有可能閃舌頭,這是規(guī)律。可是我說過,我深入過‘敵區(qū),個中原因,我肯定是門兒清。
李總說:“我希望你能來我們這兒,但不希望你胡言亂語。如果你不來,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我不會,別說一輩子,就是一會兒,我都不后悔。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被洗腦,任何人也洗不了我的腦,我有天生免疫力!”我很傲慢地對她說。
這回李總笑了,沒有惱怒,她說:“如果你不信,我們拭目以待。你聽我電話,我讓你來你就來,不出半個月,你一定會來我們公司的。”
我也哈哈大笑,“我不信,半月后之后我一定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你們洗不了我的腦。”
李總說:“老九啊,不是洗腦,是我讓你了解我的公司,讓你看到前途,看到未來的希望。到時候我不讓你來,你都會將頭削個尖要往這里邊鉆。”
我在腦海里邊想著他們每一個人的形象,畫餅充饑,忽悠人啊。
我真的很想和她較勁,可是拿自己的時間和精力與她杠,沒有必要。再說了,這也是上了她的套。如果著了她的道,人家一步一步地給你畫著大餅,誰會無動于衷呢?人都是有強烈的物欲的。
我從李總的屋中出來,走出這聰明大廈,騎上共享單車,滿腦子混亂。
我說的所謂深入“敵區(qū)”,那是一次歷險。事情發(fā)生在2008年深秋,我在網(wǎng)上遇到了一位美女,這位美女還是老鄉(xiāng),她在南方某市發(fā)展。她知道了我在業(yè)余時間寫作,說到自己非常坎坷的經(jīng)歷,估計夠?qū)懯緯摹N艺f:“你的經(jīng)歷跌宕起伏,太好了,好素材,我可以寫一寫你嗎?”她說:“當然了,我現(xiàn)在非常好了,我在做好的項目,賺錢不在話下。你感興趣,可以過來采訪我啊。”我說:“也好,你們做的是什么項目啊?”她說是國家項目。她說:“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懷才不遇,我可以使你的人生達到頂峰,感受燦爛輝煌。”我很感動,也很動心,能夠讓我的事業(yè)達到輝煌,老天,這是真的嗎?我不敢信,但是我又不甘心,即便她不能助推我的事業(yè)輝煌,采訪一下她的傳奇經(jīng)歷也不虧本。
我去了遙遠的南方某市,被她接到了她家,并且吃住在她家。我開始畫魂兒,這是不是傳銷啊?到了她家已經(jīng)很晚了.她的老公不在。她說為了我來,她把她老公打發(fā)回老家了。這讓我更加覺得心里邊沒有底,這是不是給我設(shè)了個套?
我來了,她老公不在,這是什么打法?他們家是租住的房子,一個小廳,兩個房間。她給我騰出一個房間。她帶我到外邊吃了小吃,回到住處,她說挺晚了,你自己先睡吧,明天帶你到處走一走、看一看。我怎么敢睡啊,提心吊膽地躺下了。我悄悄地在里邊將門反鎖了。他們?nèi)羰窃O(shè)了美人計讓我鉆,她的老公會不會半夜三更回來捉奸,然后要挾我,訛一筆錢?
我越想越怕,覺得這一生丟人丟大了。我在人家的家里,一旦事情發(fā)生,就是報警也有理說不清啊?后來我才知道,凡是拉來的客戶,都是管吃管住。我問她:“你們是不是在搞傳銷啊?”她說:“你把我們看成什么人了?別把我往壞處想。”
她一直不肯說她的國家項目是什么。我要對她進行采訪,她說不急。我看得出來,她對我的采訪不感興趣。
她很應(yīng)付地對我的采訪做了簡單的答對。他們很有辦法,在給我洗腦的過程中,她不多說話,她把我領(lǐng)到別人家,說是談工作,讓別人慢慢地向我滲透。后來這些人組織了一次到嘉禾谷洗溫泉的活動,一共17輛大客車。這些工作人員組織表演節(jié)目,弄得很歡樂。在我前前后后去了很多外地的人,他們興高采烈,決定辭掉自己的工作,然后到這里來。
后來,我知道了這就是傳銷。我的意志力很堅強,那一批人中,除了我可能都被洗腦、被俘虜了,徹底繳槍。他們的傳銷,不是那種綁架、虐待的形式,而是很溫柔地軟化你。他們有好幾套完整的套路,這些套路下來,不被俘獲的人可謂稀有,我是其中之一。
她不斷地帶我出入各種場合,希望我能在潛移默化中被熏陶。什么縣委書記、公安局局長都不干了,到這兒來發(fā)展。他們現(xiàn)身說法,誰誰出一單了,一單下來是1700萬。他們每次聚會,都有人大吹大擂,進來多少多少錢。不出一年,就會出一單。她給我講什么“1041工程”,我聽不進去。我說我要打道回府,她說:“那可不行,你來的時候,我老公不在家,我老公沒有回來你就走了,我無法解釋,必須等我老公回來之后,你才可以走。”
哦,走不了了。正像是我同學(xué)給我打來的電話里說的那樣:“老九,你可別被人給騙了,那兒是傳銷窩點,需不需要我和大楊去那邊撈你?”我說我好著呢。
她說她的公公婆婆,還有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很快就會過來的。“這兒是風水寶地,遍地黃金,你來吧。”我知道,他們的兩個家庭,馬上就要被她給毀了。
她說:“你就過來吧,保準你能輝煌。”
得了,我是被人家拿住了。我心中在打鼓,這怎么辦呢?我說我必須回去籌備款項,然后返回來,我還能帶回來兩大干將,他們老能造勢了,一位叫炯,一位是大楊,都是我同學(xué)。
他們的模式是進來一位,先交58000元,然后拉下家。她老公回來之后,我就用回去籌款和帶回來兩員大將為借口,離開了。
我在小說中寫的是,那位美女和老公離婚了,老公回到老家,她在漂泊。
我先逃了回來,如果時間長了我會怎么樣,我真的不知道。李總和我叫上了號,我敢不敢和她杠呢?我敢,我自認為我的意志力是很堅強的。
4
我很不服氣,一幫大老婆子搞傳銷,還想弄出什么漂亮的花樣來?還想把我圈進去,做美夢去吧。
我回到家中,沒事就寫那幻想吧。人啊,為什么就活那么短的時間啊!不能再多活個幾百年嗎?你在生命中這百十年,剛剛有點味道了,就要成為過往。過去的皇帝要找長生不老藥,悲哀的是沒有找到。人若能活到萬歲,那該是多么有意義啊,長壽的活七萬兩千歲,短壽的活三萬六千歲,那多么好啊。反正胡思亂想也不上稅,又不違法犯罪。就現(xiàn)在這個歲數(shù),可能有一點兒意思,但沒有多少意義。人類現(xiàn)在活著的目的是什么?人類沒有清晰的目標,這很悲哀。
那位李總給我發(fā)來了微信,“老九哥哥,你什么時候方便,一起坐一坐,海鮮自助怎么樣?喝點小酒。”哼,想來繼續(xù)游說我?省省吧,李講師。我給她回了過去:“什么時候都方便,我現(xiàn)在不吃大魚大肉了,隨便吃個面條就成。”李總又給我回過來:“明天晚間去吃老四季面條怎么樣?”我回過去:“成。”
老四季是這座城市的一個特色,吃面條、烀雞架、鹵雞脖雞肚、拌榨菜,檔次不高,但是人多擁擠,很火爆。店里沒有包房,大廳中人頭攢動,排著隊。我說要到這兒來吃,不是瞧不起我自己,是我瞧不起她。一個所謂的公司老總請一回客.就吃這幾十塊錢的老四季面條。我真的沒有把她放在眼里。但是我也是有我的心思和用意的,我還是想多多了解一下他們這種人的心態(tài)。
雞架,啃著吃,吃相自然是不太雅,但是到這里來的人都是這個吃相,誰也不會笑話誰,啃得滿嘴都是油,再跟上啤酒。我和李總也不矜持了,到這里來的都是啃雞架的。李總邊啃邊說:“我這里邊也有能人,不到一年,已經(jīng)掙到了接近千萬。很可觀啊!”
我看著她的牙齒,烤瓷白,紅口白牙說出來的話,簡直是天書般的春秋美夢,千萬的利潤,那得去拉多少觀眾到電影院啊?電影院返回來的錢才有多少啊?
老四季面條的大廳里邊人太多,說話聲匯成了一股股洪流,嗡嗡地刺激著耳膜,聽不出個數(shù)來。我心說,就你那魔高一尺,怎么斗得了我的道高一丈!當然,我還是沒有弄懂他們的賺錢之道。
我說:“李總你很誠實啊,你沒有說你的那位能人賺到了三千萬,沒說接近一個億兩個億,這一看,你就是個老實人。”我在揶揄她。
李總說:“明天我們有個招聘會,我親自當考官,你也去吧。”
我說:“好,我一定去。”
她想拿住我,做美夢去吧!忽然一種正義感涌遍全身,她別想拿下我了,我還要為那些上當受騙的無辜群眾揭穿他們的騙局!
十樓的小會議室內(nèi),依然是滿墻貼著國內(nèi)外的各種電影海報,那個背投也依然放著美國大片。一看這陣勢,就是很專業(yè)的影業(yè)公司。
小會議室已經(jīng)坐滿了人,多是些上了年紀的女人,我是唯一的男士。這些人其樂融融,一派祥和的氛圍。我看著這些人,內(nèi)心不知是什么滋味。數(shù)十年了,這些搞傳銷的還在,而且依然有市場。有人說過,被煽動起來的熱情是不會長久的。可是這些搞傳銷的,他們的熱情就是被煽動起來的,不知為什么這么長久。
我對我左邊的一位中年婦女說:“你是新來的嗎?”她說:“是,我來應(yīng)聘財務(wù)人員。”我笑了,說:“你看這是招聘的現(xiàn)場嗎?”她說:“不是嗎?”我說:“不是,你不要上他們的當,這些人是搞傳銷的。”
我右邊的中年婦女不干了,她說:“你在胡說什么?什么是搞傳銷的,你這個騙子!”她對我充滿仇恨,另外一些婦女也湊過來,七嘴八舌地開始對我圍攻。有兩名婦女甚至把手都伸過來了,要圍毆我,要撓我的臉。
讓我內(nèi)心感動的是,左邊這位來應(yīng)聘的女士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她擋在我的身前,她說:“你們要干什么?還敢動手打人不成?你們是女的,我也是女的,看誰怕誰。這位大哥是男的,他不好意思放下臉,我不怕!你們敢放潑,我也敢!”
我真心感謝她的解救,我也要解救她離開這個黑窩點,不能讓她掉進深淵苦海。那些婦女退回原位,還是氣哼哼的樣子。
我向她們抱拳,“對不起,對不起,算我沒說。”好男不和女斗,君子不和小人計較。這些沒有素質(zhì)的人,看著不養(yǎng)眼啊。
我徹底看明白了,這些人都是這里的“工作者”啊,她們來聽課,是給我和我身邊的那女士看的,她們是來捧場烘托氣氛的。她們渲染這氛圍,是一種套路。因為今天是李總親自上陣來講課,主要的目的是針對我。她們可是真下功夫啊。
一位年輕的女子走過來,她拿起了話筒,清了清嗓說:“今天由著名作家和著名詩人,我們敬愛的李總,給大家授課。”
或許因為上了歲數(shù),也或許因為成名造成了一些身體勞損,李總的腿比起當年顯得不那么直溜,有點兒彎,歲月不饒人啊。她走上來,很有氣派地接過年輕女子手中的話筒,開始講話。
“大家上午好。你們今天來到我們這里,是正確的人生選擇。我們這里人才濟濟,臥虎藏龍,有官員辭職來我們這兒的,也有著名的大作家放棄了寫作來我們這兒的。我們這兒給大家鋪平了一個公平競爭的大舞臺,任你鳥兒高高飛翔,任你魚兒暢游江湖海洋,是騾子是馬,你就牽出來遛上一遛,保證大家一起發(fā)財。”
下邊那些人拼命地鼓掌。我看到了李總那口烤瓷牙,很白很白,只是有些假。
我在想些什么?滿腦子亂哄哄的,她在臺上講了些什么,我沒有聽進去,我只是看著她的紅口(涂得夸張的口紅)白牙(鑲嵌的假牙)不斷地張張合合。
他們像是團結(jié)的大家庭,在一起有說有笑,好像是今天來明天就會發(fā)大財、一宿之間就能成為暴發(fā)戶一樣。大家充滿夢想,有堅定的信念。我左邊坐著的那位女士,懵里懵懂的,直眨巴眼睛。這應(yīng)聘就是聽了一堂講座啊?本來已經(jīng)被錄用了,沒有人交代她在財務(wù)上應(yīng)該干什么,是會計還是出納,就被帶過來聽著如何能發(fā)財了。她小聲問我:“我怎么糊涂了,她們干什么能發(fā)那么大的財啊?”
看著她蒙圈的樣子,我詭秘地一笑,“這個套路你真的不懂?”她說:“真不懂。不過,她們的這個公司充滿著朝氣,未來的發(fā)展一定會讓人滿意。我還沒有退休,本來想兼職來應(yīng)聘的,現(xiàn)在我決定辭掉工作到這兒來。”
完了完了,又一位無辜的待宰羔羊掉溝里去了。我在心中真的替她惋惜。一旦辭掉工作來這兒,那可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啊!白白地損失金錢,浪費生命中的黃金時段,還自己窮歡樂呢!人一旦被洗了腦,就會執(zhí)迷不悟,一條野路走到黑。不行,我不能見死不救,我得拯救她,不能讓她往火坑中跳。想到這里,一種正義感油然而生。
我說:“可不可以留個電話,加個微信。”我不敢當著這些“工作人員”的面解救一位新人。他們一定會對我群起而攻之,有的婦女要撓人的架勢挺可怕的。她說:“都是同事了,當然可以啊。再說了,看你挺有學(xué)問的。”我和她互留了電話,加了微信。
她們沒有食堂,是訂的盒飯。我跟著他們吃了頓盒飯。吃完了,有一位女士來和我收錢,我愣了一下,原來這不是免費的午餐啊。好吧,二十塊錢也不多。下午聽課,我就有些瞌睡了,滿腦子都是這位新來的財務(wù)人員,不要讓她上當受騙,這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起碼的責任。不知道就算了,遇上了必須拔刀相助。我說我要請她吃老四季面條,她很高興,“好啊好啊,很想聽你說說對這個公司的看法。”
還是李總請我吃飯的那家老四季,還是那么火爆。這個面館的一個特點,就是啃雞架,用手抓,喝啤酒,滿嘴油漬麻花。我們吃老四季面條,狠勁地往面條中放免費的炸辣椒。應(yīng)聘財務(wù)的女士,看著很矜持,可是吃起來也會放下架子。她說她姓武,在一家大型私企做財務(wù),是上市的公司。她喝啤酒還挺能灌,喝著喝著,她的情緒來了。她說:“九老師,你寫過傳銷的書,送我一本簽名唄。”我說書沒有出版。她問我:“九老師,你看這家影業(yè)公司怎么樣啊?說真話,我看挺有前途的。”我哼哼了兩聲,有點冷笑的樣子,撇了撇嘴說:“他們的老總姓李,二十幾年前我就認識她,她是個干傳銷的,他們傳銷過萬里大造林,還拉過我呢。”
武財務(wù)說:“那是過去的事情了,不能總揪住人家過去的小辮子不放不是?”
“那倒是,我承認,事情總是往前發(fā)展的。”
“就是就是嘛,”武財務(wù)說,“我倒是挺喜歡他們公司的。我看他們公司喜慶,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融洽。”
我非常真誠地對武財務(wù)說:“那是個傳銷的黑窩點,去不得啊。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要懸崖勒馬了!我遇到了你,就不能不告訴你實情。二十幾年前,那李總就是干這個的,不想二十年后,還在干。”
她啃完了一個雞架,問我:“九老師,這家面條我很愛吃,平時也總來。我們倆一人再來一個怎么樣啊?”我說:“好,我去買。”她說:“不用你,我去。”武財務(wù)回來時端著鐵托盤,里邊有兩個雞架,還有四瓶啤酒。武財務(wù)挺能喝酒,她臉未紅,說話還是斯斯文文的,“九老師,認識你是我的榮幸,我們今天相遇是緣分。”
我說:“武財務(wù),的確是緣分,你救了我,要不然我就尷尬了。我也要解救你遠離禍水。他們那兒不能去,真的去不得。”
武財務(wù)將那四瓶酒全部起開。“來,九老師,我們喝酒。那不愉快的事情就不提了。以后有什么書出版,想著給我簽名啊,我可是你的崇拜者啊。啊哈哈哈,是粉絲,得跟上時代。”她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說我辭職是個錯誤,我倒不那么看。”
我說:“不僅僅是個錯誤,還是個大大的錯誤!就像我的辭職一樣,得不償失,我離開了平臺,做事就很艱難了。”
我們倆喝得愉快,嘮得投緣。武財務(wù)和那幾位女士對壘看著挺猛,現(xiàn)在喝酒也挺猛,但是說話挺溫柔。
我感覺有點喝多了,現(xiàn)在我不大喝酒了。我喝了四瓶“老雪”,武財務(wù)也喝了四瓶,她沒事,我倒是說話嘴角有些發(fā)木,腿走路有些綿軟,歪里歪斜的。她打車把我送回家。
5
李總給我打來了電話,說:“老九,那天沒有時間,沒有顧得上你,怠慢了,先向你賠個不是。”我說:“大作家啊,這次見到你,真是很榮幸。”她說:“都是緣分,有緣,人生就總會不斷地相遇。”我不想再和她多說,掛斷了電話。
我愛人問我:“那家影業(yè)公司怎么樣了?你能去嗎?他們能拍你的本嗎?他們家有實力嗎?”一連串的問題,我一時無法回答她。我說:“看不出有沒有實力,樣子挺像是影視公司的,滿屋子都是一線演員的海報,大背投放著美國大片,低音炮咣咣的。”
我愛人說:“那他們可能不是傳銷。再說了,傳銷怎么會用影視來傳銷啊?技術(shù)上也不好操作啊!你要抓住機會,讓他們把你的本給拍出來。”我說:“但愿如此吧。”
我把我的科幻小說定名為《地球人宇宙神》。地球人可以實在一點兒,那宇宙神就可以神乎其神,天馬行空,想怎么來就怎么來。
這幾天,武財務(wù)時不時地給我發(fā)微信。我問她:“你去影業(yè)公司上班了嗎?”她說還沒有,她在考察他們。她說:“我下周五去,希望九老師也能去,幫我把把關(guān)。”我說:“你還去那兒聽課啊?那是洗腦。”武財務(wù)說:“九老師,是金子到哪兒都是金子,就是在糞坑中也是金子。是爛泥一漚就是大糞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怕他們什么啊?”
我說:“我實在是不想再去那個地方了,但作為朋友,我就陪你去吧。”她說那太好了,晚上我請你吃飯,繼續(xù)老四季雞架、啤酒伺候你。我說:“還老四季啊?辣椒雞屁股吃多了,對身體可沒有什么好處啊。”她說:“沒事,吃不死人,我都吃上癮了。”
又是聰明大廈,去吧。十樓,又是那十樓。(一些現(xiàn)身說法的人在講課。)
武財務(wù)早早地就坐到了會議室的座位上,我到了之后,她靠過來坐到我的身邊,“九老師來了。”我說:“你讓我來,我豈敢不來啊。”
今天沒有李總,來講課的是一位年輕婦女。她說她來了不到半年,已經(jīng)收入一百多萬。她說她來這兒根本沒想發(fā)財,就是來看一看熱鬧,可一工作起來,輕輕松松就把錢賺了,像是在做夢。臺下的人不斷地鼓掌,武財務(wù)聽得很入迷,不斷地啪啪鼓掌。她偶爾還捅我一下,“趕緊鼓掌啊!”我說:“鼓什么掌啊,我不信他們。一百萬、一千萬、一個億,誰看到了?吹唄,吹牛皮也不上稅。”武財務(wù)搶白了我一句:“你是不是看不得別人好啊?這種人難以進步。”嗨,她還教訓(xùn)上我來了,“我是來拯救你的,不讓你掉進火坑里,你看不出來?”我在心里邊對她有些不滿。
年輕女子講完,又來一位中年男子,這人夸夸其談。我看他滿嘴飛沫,認定他會滿嘴跑火車,什么天上的、地下的都敢胡嘞嘞,比我的科幻小說還科幻。這位男同胞講話很沖,他說:“我是新人,剛來了一周,就得到了二十幾萬的收入。我真恨我來晚了,若是早來半年,我也是百萬不在話下了。來到了椰子影業(yè),就是好賺錢,賺大錢。”
下邊的掌聲響得很夸張,還伴有這個年齡段的人少有的喊叫聲。那是在演唱會上才聽得到的聲音。我悄悄地用手捅了一下身邊的武財務(wù),小聲說:“你看看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他們這種拙劣的表演,就是低能的套路。他們先是把人哄騙過來,然后現(xiàn)身說法,誘敵深入,再一步步將你的眼睛蒙上,聽他們的所謂賺錢經(jīng),讓你喪失警惕,開始洗腦,使人在欲望的膨脹下被俘虜,然后甘愿為他們賣命,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武財務(wù)看了看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也小聲說:“先聽一聽,別急于下結(jié)論。人家要是不賺錢,能這樣興奮嗎?”
我只好搖搖頭,心說:“你這娘們兒,沒救了。這世上,愚蠢的人太多了,唉。”我不愿意世人皆醉我獨醒,大家都醒醒才好啊!
臺上那男士還在高聲喧嘩,他說:“這個社會對我們來說,還能有比這更好的賺錢機會嗎?沒有,絕對沒有!我們沒有門檻,進來了,只要你努力,就賺錢了。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種地就打糧!”
男的講完之后,又來了一位中年婦女。我一看,好家伙,這就是上周要撓我的那婦女。沒想到,她并不那么兇,講起話來和風細雨的。她說:“我是這兒的老人兒了,我在社會上沒有什么地位。我是下崗職工,家庭困難,不知該如何去面對現(xiàn)實。”她開始聲情并茂地說,“我家孩子是一所民辦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至今找不到工作,我老頭也是下崗工人,我們一家三口可怎么辦啊?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遇到了椰子影業(yè),遇到了著名作家李總,她把我拉上了人生的巔峰,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快接近千萬的身家了,任憑風浪瘋狂我也不怕了。到了椰子,你就為成功邁出了第一步……”
我在那些亂拍的掌聲中站了起來,我要離開。武財務(wù)看我站了起來,她也站起來,跟著我出了聰明大廈。
我說:“還是那老四季啊?變點花樣吧,去吃筋頭巴腦火鍋吧。”武財務(wù)說:“好啊,你請我還是我請你?”我說:“當然是男人請女人嘍。”
筋頭巴腦店自然比老四季上了些檔次,但是價格也貴一些。我們倆只要了鍋底,沒有再添菜,這也足夠了。
我在心里邊打鼓,他們一個個紅口白牙地說謊,面不改色心不跳,真的能那么賺錢?我不信。我們倆喝上了啤酒,我說:“憑我的經(jīng)驗,他們是賺不來那些錢的。”武財務(wù)說:“也許是真的,不然他們哪來那么大的干勁啊?”
“你也不想一想,光靠拉下家去買個電影票,能賺那么多的錢?難道是氣吹的?”
武財務(wù)說:“我聽說好像不是這樣,他們還有個進來的門檻費。”
“哦,我說呢,原來喉結(jié)在這兒等著呢。”我問她每人要交多少錢,武財務(wù)說:“聽說好像是12000元。其實這個錢倒也不多,一兩個月工資錢吧。”
我說:“那可不是,得看什么人了。能掙的,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到;不能掙的,得半年工資。再說了,你看一看來這兒的都是些什么人,像是有錢人嗎?”
武財務(wù)說:“九老師說的都對,我看出來了,你是為我好,怕我上當受騙,我非常感謝你。不過我都這個年紀了,孩子也大了,我也不怕什么風險,富貴險中求嘛,人生不賭一把,不拼搏一回,又怎么能對得起這來世一回?他年成為塵埃時,難道不遺憾嗎?”
她說的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我說:“人生也的確需要賭一把,但是不能亂賭。這個不能賭。在我的眼里,傳銷就是賭博。”
武財務(wù)說:“九老師,認識你是我的榮幸,不過要想暴富,除了這個我可以試一試,我還有別的本事嗎?人家是正規(guī)的工商注冊的影業(yè)公司,是合理合法地在搞經(jīng)營啊。”
她已經(jīng)被人家圈入套上了,俗話說,勸賭不勸嫖,她這是賭,可以勸的,只是我沒有更好的理由去勸她了。難道就眼看著她跳到火坑中去不成?她什么樣本來和我沒關(guān)系,可是我又心存不忍。
筋頭巴腦吃得很美味,感覺特別筋道。算了算了,人家的事情,我管什么閑事呢?咸吃蘿卜淡操心。趕緊回家去寫科幻,換一換腦子吧。我交了餐費,我們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李總給我打來了電話,她問:“老九啊,你考慮得怎么樣了啊?”我說:“什么考慮得怎么樣了?”她說:“你跟我開玩笑啊,當然是你加入我們唄。”
我說:“你們的門檻太高,我不夠資格啊,謝謝你的青睞,有機會我請你吃飯。”我趕緊掛斷了她的電話。
6
大爆炸產(chǎn)生了宇宙。地球有了水,就有了生命。有了生命,就產(chǎn)生了智慧。智慧產(chǎn)生之后,人這種動物,就會上演各種傳奇的故事。恩恩怨怨、愛恨情仇、競賽、戰(zhàn)爭……
椰子影業(yè)算是跟我摽上了,想躲都躲不開,看來我命中有這一劫啊。李總偶爾會冷不防地給我來個電話,“騷擾”那么一下,挺讓人心煩的。那武財務(wù)隔三岔五也要和我吃頓飯,不咸也不淡的。椰子影業(yè)每有講座(以招聘的名義),武財務(wù)必然死活都要拉我去聽課,說只有我陪她,她才心里有底。我說服不了她,她又黏上了我,我真是自找沒趣。
我邁著沉重的腳步,再次來到十樓的那個屋子坐下,武財務(wù)坐到了我的左側(cè)。她很客氣地向我伸出手,我和她握了一握。她說:“早啊,九老師。”我說:“早。”
今天來授課的據(jù)說是某民辦傳媒學(xué)院的著名教授。他講了幾句話后,將右手往前一推,食指和中指一彈(椰子影業(yè)的招牌動作),說:“有人說我們這是賭博的心態(tài),他們錯了。我們的A股、B股是不是賭博?小散戶是不是受莊家的任意宰割?難道說股市不是賭博嗎?股市有風險,這叫風投。如今什么是賺錢的行業(yè)?就是藝術(shù),是影視藝術(shù)。現(xiàn)在追求物質(zhì)生活的狂熱期即將過時,隨之而來的是精神世界的完美追求。”
“股市就是最大的賭場,只不過是政策允許而已。我們對精神生活的追求是沒有錯的,椰子影業(yè)能夠順應(yīng)形勢,順勢而發(fā),精神可嘉。至于我們采取什么形式去追求,這就是我們的智慧了。任何事情都是角度不同觀念就不同。我們著名作家李總很有前瞻性,她為大家搭建了一個特別好的平臺。我也是你們其中一分子。我愛這份職業(yè),我也很敬業(yè),我在教授學(xué)生的同時,兼職在你們中間。有人問我在這個平臺賺了多少錢,我只能說很好很好,請容許我保密,留個小小的懸念吧。”
他接著又說道:“賺錢沒有錯,賺別人的錢更沒有錯,哪有自己賺自己的錢的道理?賺錢自然就是賺別人的錢了。賺錢不缺德,賺錢,也是為被賺錢的人提供了服務(wù)嘛。”
武財務(wù)在下邊啪啪地鼓起掌來,她比任何人都起勁。我說:“你聽吧,我出去散散心,在外邊等你,找個地方去吃飯。”武財務(wù)說:“你急什么,等聽完了之后再走嘛。”著名教授講完后,李總走過來,她總結(jié)了著名教授的演講,用一連串夸張的詞匯給他戴高帽,什么高瞻遠矚了,高屋建瓴了,以哲學(xué)的高度審視世界了,她會的辭藻全給堆砌上了。
“他們這是歪理邪說,但也不是一點兒道理沒有吧?”我要拯救武財務(wù)的堅強意志開始慢慢松動,我阻止她加入有何意義呢?我們既不是親屬,又不是多么鐵的朋友.就是當時那一點點的正義感造成了今天的這種狀態(tài),想一想,得不償失。
那教授慷慨激昂的勁頭,像是在給他的學(xué)生們授課。“說我們?nèi)绷舜蟮碌娜耍s緊給我閉嘴!我們這是積德行善,積大德,行大善,我們給很多人創(chuàng)造了發(fā)財?shù)臋C會。”武財務(wù)又一次率先拍起巴掌,大家跟著噼噼啪啪。李總介紹說:“就連我們的大作家老九都來我們椰子影業(yè)捧場了,可見我們的事業(yè)會有多么輝煌啊!”她用手指著我,“就是這位。”一些婦女向我圍了過來,說:“九老師給我簽個名吧。”我說:“謙虛點說呢,我就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吹噓點說,只是個寫作愛好者,別說什么大作家了,一般的作家都稱不上。”
又一次飯局,這回不是老四季,也不是筋頭巴腦,而是農(nóng)家院。到了農(nóng)家院,那種20世紀六七十年代裝束的男女服務(wù)員很標準地立正敬禮,喊道:“歡迎光臨。”
現(xiàn)在,我和武財務(wù)在一起吃飯就有點訕不搭的感覺了,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想把她拉出來的強烈愿望了。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觀念不正確了。人家那樣興趣濃厚,且一心向往之,我在這兒阻攔著,有什么意思啊?當然,我最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對那些推銷者恨之入骨了。
我們倆說著不咸不酸的話。我比較懷疑地說:“那些個現(xiàn)身說法的人,真的能掙到那么多的錢嗎?”武財務(wù)說:“那還會有假,現(xiàn)在人都怕露富,只能往少了說,不會往多了上說。”
“他們真挺能耐,竟有這辦法。還能輕輕松松地賺大錢,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真是各有各的道兒啊!”我開始感慨了。
武財務(wù)說:“那當然是了。”她又問我:“我和你相處,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是崇拜你,還是看你是帥哥啊?”
我笑了一下,“都不是。我是個游民,你崇拜我什么啊?帥哥更是不著邊際了。”
她笑著問我:“那你說為了什么?”
我說:“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想知道。”
武財務(wù)說:“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什么都是有緣由的,也就是都有因果關(guān)系。”
我拿起一瓶啤酒,起開了瓶蓋,倒?jié)M杯,咕嘟嘟喝了下去。武財務(wù)說:“你和我交往是為什么,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啊?”
武財務(wù)說:“你想把我拉走,讓我遠離這個公司。可是你不知道這個公司對我多有吸引力,這誘惑讓我欲罷不能。我喜歡錢,我喜歡挑戰(zhàn)。你現(xiàn)在對我已經(jīng)泄氣了,對不對?”她問我。
我說:“是啊,我泄氣了,假如你真能賺到錢的話,因為信了我的話,耽誤了你的大好前程,我會埋怨我自己的。如果你信他們,那你就放心大膽地去追求吧。以后我也不會再去陪你聽課了。”
“九老師,別這么絕情啊。”武財務(wù)說,“聽一聽,開開眼,長長見識,也是不錯的。封閉自己,掩耳盜鈴,你也寫不出什么好作品。你不是寫過傳銷的作品嘛,那也是有體驗生活的啊。”
“寫過,所以我說我深入過‘敵占區(qū)嘛。”我說。
“老九老師,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他們感興趣嗎?”她說。
“我不知道,”我說,“人各有志,你有你的人生觀念,你有你的追求和境界。”
武財務(wù)說:“他們那里的人,個個精神飽滿,充滿了朝氣。人活著就是要這個勁頭。我看不到其他的地方有這樣的面貌。有這樣的精神狀態(tài),做什么事情會不成?你說是不是啊?我這一段通過對他們的觀察,有了信心。我要加入他們應(yīng)該是遲早的事情。我是學(xué)財務(wù)的,我會算一筆賬。”
我們倆吃的是農(nóng)家院中的大眾菜,啤酒一如既往是“老雪”。“老雪”喝著有勁,喝多了也上頭。
我有一種失落的感覺。武財務(wù)說:“他們加入的門檻并不高,一個人如果能夠發(fā)展到十個人的話,那十個人也會努力地往下發(fā)展,這樣一代、二代、三代下去,那可了不得。12000元,按比例往回抽,要是能夠發(fā)展到500人的話,就很可觀了。關(guān)鍵是,500人還在往下發(fā)展,越走基數(shù)越大。只要開始做些努力,日后就是一本萬利,可以一勞永逸地坐享其成。”
武財務(wù)算的這個賬,我承認理論上是說得通的,也極具誘惑力。在前邊畫上一個大大的餅,可以精神上充饑。可是現(xiàn)實不是做夢,美夢是幸福的,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痛苦的。不過,這種煽動力的確能夠給人以無窮的誘惑,能夠擊中要害。
我現(xiàn)在對他們沒那么多的反感了。接觸多了,不知不覺地也能容得下他們所謂的真知灼見(或許是胡說八道)了。武財務(wù)說那著名教授掙了很多很多錢,我問她:“你怎么知道的呢?”武財務(wù)說:“你以為我是個棒槌啊。我也在暗暗地了解他們,不然我能辭職不干,想往他們那兒靠攏么?九老師你先別著急,等我考察好了,我先下水蹚河試驗,你再下水也不遲。”我說:“我什么時候說我也要下水了?我不會加入他們的。”
武財務(wù)說:“九老師,說話留點余地好,我開始也是想和你一樣甩袖離去,可是當你真正了解他們之后,攆你的話你都不會走,真賺錢啊。”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我不可能下水了,你下你的水,你賺你的錢。我一直在勸你別到那里去,可是你被人家誘惑住了,吃了人家的魚餌,咬鉤了。對你來說這也可能是個好事情,誰知道呢?你去吧,我也不反對,但別拐上我也往里跳啊。”
她興奮了,“九老師,有你這句話,我就沒有顧慮了。往后,我就要放心大膽地往前走一走了,不過,我還得繼續(xù)考察,不敢輕易邁出這一步。開弓沒有回頭箭,做事慎重沒有錯,小心駛得萬年船。來來,我敬你。”
啤酒一瓶一瓶地被起開,農(nóng)家菜吃著別有一番滋味。我和武財務(wù)無法談文學(xué),沒有共同的話題,只得談經(jīng)濟和賺錢。我知道,現(xiàn)在最火的經(jīng)濟是“粉絲”經(jīng)濟,快手、抖音上賣貨,那是一個火啊。大咖電商只要半小時,一兩千萬的貨物就賣出去了。“粉絲”經(jīng)濟可能讓很多傳統(tǒng)的經(jīng)營形式無法適應(yīng),感覺跟不上時代就掉隊了,掉隊了就要被淘汰。誰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形勢。當然我知道,“粉絲”經(jīng)濟再火爆,哪怕火爆得炸了天,我也無法跟進。我沒有粉絲,我也不年輕了。
武財務(wù)說:“所以啊,我們無法搭上‘粉絲經(jīng)濟那班車了,只好想自己的轍了。”
7
我能干什么?只有科幻對我來說不需要成本,只需要動腦子。那是自己的固定資產(chǎn),無須投融資,都是現(xiàn)成的原材料。加入椰子影業(yè),還需要12000元的入門費呢。
把吳承恩的《西游記》當成神話小說,有點委屈了偉大的吳承恩先生,應(yīng)該把它看作是最偉大的科幻小說才對。吳承恩應(yīng)該是科幻小說的鼻祖。哎,我這一天天的,笨拙的腦袋七想八想的,都想雜亂了。我是一個掙錢不多、想事不少的人。
椰子影業(yè)公司如果真如他們說的那樣發(fā)展,可以發(fā)展到多大?他們的胡言亂語,是不是也真的有點道理呢?他們把宣傳做得很到位,一點一點升級,像是螺絲扣一樣,一環(huán)比一環(huán)緊。
武財務(wù)又給我打來了電話,說她下周五還去聽一下課,約我陪她去。我回她說:“不去了,不去了,再也不想去了。一是我沒臉再去,二是也沒有必要再去那里熬時間。”武財務(wù)說:“九老師不給面子嗎?”我說:“談不上,我去沒有意義了。”武財務(wù)說:“下周五是他們的董事長來講話。”我說:“愛誰誰吧,他們的總統(tǒng)來了也和我沒有關(guān)系。你們發(fā)你們的家,我甘愿貧窮。”
“九老師,你別擰了,人家董事長可是大老板啊,說不定一高興給你投資拍影視劇呢!再說了,這也是體驗生活的一種方式啊!來吧來吧,周五我去你家接你。”
哎,一個沒有經(jīng)歷的待聘人員都這么黏人,這個椰子影業(yè)公司還真是有一套。那些聽課的家伙,個個像是被打了雞血一樣的,那高漲的熱情被煽動到極點。他們要真能那么賺錢,就別坐公交車,別騎共享單車,你開豪車啊。住別墅,別住大雜院啊!當然,人家正是因為想這樣才投資到這里也未可知。到了這里就是為了日后開豪車、住別墅的嘛。這樣一想,我又把嘴撇開了,我這是怎么了?
李總給我打來電話,問我:“你還好嗎?”我說:“還那樣,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壞也不可能壞到哪里去。”李總說:“人生本來是可以更精彩的,這得靠自己奮斗才可能獲得。還那樣不好不壞,那是不思進取了。”
我把電話掛斷。宇宙中的邊際應(yīng)該是冷的,溫度超級低,生命是達不到那里的。我現(xiàn)在有一搭無一搭地看一看雨果的浪漫情懷、略薩的結(jié)構(gòu)現(xiàn)實主義、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病態(tài)美以及卡夫卡的荒誕和變形。偶爾也翻翻經(jīng)書,看上幾眼佛家的來世追求與現(xiàn)世修行。
周五,我本不想去聰明大廈露臉的,可不知為什么,身不由己地穿戴打扮了一番。武財務(wù)發(fā)來了信息:“九老師,我已經(jīng)在你家樓下等了。”
我和妻子說了聲“我出去一下”,就下樓了。
武財務(wù)開的是一款保時捷SUV,深藍色。這家伙不賴啊,還開著這好車,挺有能量啊。我進了車中,她說:“九老師,這車是我借的。”能有人把這車借給你開,也是混得可以啊!
今天來聽課的人很多,又多是新面孔,有不少年輕人。李總先上來做開場白:“今天來了不少新人應(yīng)聘,所以我們把重量級的董事長請回來為大家授課。”董事長走了進來,夾著一款意大利的品牌文件包走上了講臺。這人這么面熟呢?是他,馬上飛!嘿,小子,混得不賴啊,都董事長了。我渾身上下一下子就被刺激得汗毛直立,毛孔往外冒氣。李總在他的耳邊小聲說了些什么,馬上飛點點頭,開始講話。
開場白是他們慣用的語言,之后,馬上飛開始宣傳影視業(yè)的大背景和前景。盡管他說的都是公認的共識、定論、理論,但我知道這是“掛羊頭賣狗肉”。影視和他們的椰子影業(yè)是不沾邊的,只是個由頭,這由頭后邊別有玄機,是那每人12000元的入場費用,再拿這費用去拉下家。馬上飛的鼓動能力超強,他說:“年輕人在這個平臺上,發(fā)展的前景是不可限量的。將來輸送演員,培養(yǎng)導(dǎo)演、編劇,等等。中年人要繼續(xù)努力,年輕人要拼搏,敢拼才會贏!”
武財務(wù)用足了力氣帶頭鼓掌,“董事長說得真好!”坐在下邊的人跟著鼓掌,也在喊:“董事長說得好!”武財務(wù)對我小聲說:“你看看人家說的,都在理上啊!”我沒有回她。我看著馬上飛這種趾高氣揚的樣子,內(nèi)心不知是個什么滋味。這些年來,每個人走的路不同,命運自然也不同,有人升官了,有人下海經(jīng)商發(fā)財了,也有人嗆水被淹著了。這馬上飛干這個,是不是真的賺著錢、發(fā)達了?
董事長馬上飛一講完話,就直奔我過來:“老九啊老九,多年不見,你一向可好?”我趕緊回他:“很一般很一般,游民了,落魄了。”
“哪里的話啊,你這是想吃盡人間苦,然后大筆疾書,要流芳百世。”馬上飛說,“等你什么時候閑暇了,愿意和兄弟干影視的時候就過來。走啊,我請你吃個便飯去。”想當年,馬上飛給電臺跑業(yè)務(wù),那時他的小臉瘦得像猴,顴骨凸出。可如今真的認不出來了,是我眼力好,從他胖胖的肉里邊看出了當年的骨相。人真的不可貌相,有些人發(fā)跡也就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馬上飛都開上賓利(雖然是舊車)了,他開車帶我去吃飯,還帶上了李總和武財務(wù)。有的時候,一夜之間就會發(fā)生許多意想不到的事。這不,人家當董事長了,我卻是個游民。我說:“你今非昔比,鳥槍換炮,賓利都開上了,不一般啊。”馬上飛說:“也就是路子碰對了,就賺錢了。這些年我一直在這行里骨碌著,人怕堅持,一堅持,可能什么都成了。”
李總和武財務(wù)也跟著不斷地溜縫兒,美言馬上飛。馬上飛越謙虛,她們倆越吹噓狠捧。李總和馬上飛已是半路夫妻了,一個臺前一個幕后,我一開始還不知道,他們也沒有說。
吃完飯,馬上飛和李總說還有工作要忙,他們先走一步,留下了我和武財務(wù)在飯店的包間。
“人家都是大老板了,能陪著吃頓飯,也很不簡單。”武財務(wù)和前些日子不大一樣,對我的態(tài)度沒有以前溫暖柔和,說話也開始有些刺耳起來。我也不太想和她繼續(xù)深交下去了。
我對馬上飛他們的成功,不羨慕,不崇拜,但是也不像以前那樣憤恨反感了,這變化也許是因為和他們接觸得多了,習(xí)慣了。
武財務(wù)說:“九老師你家有多少存款?人家馬董、李總家有多少存款?差距巨大啊!”
我說:“人和人能比較嗎?他們倆有李嘉誠存款多嗎?有比爾·蓋茨多嗎?這樣比的話,人活著多累啊!”
武財務(wù)開始嚴肅了,“你也不想一想,你家兩個兒子,年齡都小,哪兒都需要錢,讀書需要錢,長大了找工作也需要錢。你能看著你的兩個兒子過苦日子嗎?你老不賺錢,妻子、兒子都會不待見你,這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
我看著武財務(wù)一言不發(fā),因為她了解我的家庭現(xiàn)狀,而且是專找我的要害來攻擊我。
她繼續(xù)對我攻擊式地發(fā)難,“你寫的那些東西早就過時了,現(xiàn)在都是小年輕的天下,人家寫那些玩意兒接地氣,有受眾。你裝什么深刻啊?寫那些老古董的玩意兒,就算文字是好文字,可是不能換來錢啊!你對你家的孩子,有責任、有義務(wù)讓他們過上好生活,憑什么讓他們在底層苦苦掙扎去打拼?就算不能給他們攢下金山銀山,最起碼的,給人家買房買車這個條件得滿足啊,否則你是什么爹?那是二五眼的損爹。等你那倆兒子長大了,他們拼不了爹,一個慫爹杵在那兒,他們是什么心情?你給兒子買車,就算是不買蘭博基尼、法拉利,但也不能給人家買夏利、桑塔納糊弄吧?買房不買別墅,也不能買經(jīng)適房對付吧?”
她說什么我都不在乎,可是這個拼爹的話,直插我的心臟啊。為了倆兒子,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干,只要不是犯法。我不是有錢人,我是無業(yè)游民,她在我的心臟上扎了一刀,我的心臟在滴血。她把不是說成了理,還讓我無法反駁!
我當初還正義凜然地要救她于水火呢,人家一句“拼爹”就將我撂倒了。我看著她的眼神,心在絞痛。
武財務(wù)繼續(xù)說:“九老師,我是準備跟著馬董事長和李總干了。我也要為我的女兒攢下一大筆嫁妝。你一直想說服我,讓我離開他們。離開他們行,你給我找到一個更好的賺錢的出路吧?你能找到嗎?你有那么大的本事嗎?”
我說:“我沒有,我已經(jīng)不再想說服你了,你干你的,我也沒有影響到你去他們那里啊?”
武財務(wù)說:“我看你人真誠,是好人,所以我想勸勸你。來吧,這是你唯一能夠賺到錢的地方,是你這一生唯一的機會了。你還差那12000元嗎?你實在拿不出的話,我替你拿。其實這點錢對誰來說都不能閃腰岔氣,一咬牙一跺腳就進來了。我希望和你并肩作戰(zhàn),一起從零開始。你是有資源的,認識不少的有錢人,你平時也不和人家打交道,你拉到十個人就能坐著等食吃了,何樂而不為呢?你要為你的兩個兒子的未來做打算啊!”
她說的句句都在理上,我不知怎么反駁:“好了好了,算我沒說,我也是真誠地對你。我說這拉下家,那是不能張口的事情啊。”
“九老師啊,你不好意思的事情就交給我好了,我替你打理戰(zhàn)場,你把人介紹給我就成了,成績都是你的。你下不了手,這我知道,你面矮,我給你當助手,搞定你的朋友們。”
我說:“你還沒有工作呢,就這么有信心,這么急于要做?”武財務(wù)說:“我著急賺錢啊,時間不等人,我要給我的女兒準備嫁妝啊!我離婚早,一個人帶著孩子,可是我不能讓她比別人差,不能讓女兒受半點委屈。人啊,臉皮薄沒有什么用,錢到了腰包里,腰桿就硬實了,也挺直了!”
我看著飯桌上的殘羹剩飯,很沒有底氣地說了:“那12000元我可以拿,但是我不參加你們的活動。”我沒能將武財務(wù)救出苦海,相反,被她帶到苦海中了。
8
之前,我看他們個個不善,拉下家是坑人害人,那是因為我在隔岸觀火,不在其中,旁觀者清,能夠理智地看著他們像跳梁小丑一般在表演。現(xiàn)如今我身在其中,思維方式不知不覺地就轉(zhuǎn)變了,甚至有點執(zhí)迷不悟。拉下家,是給人機會,讓人發(fā)財致富嘛!
我答應(yīng)武財務(wù)加入椰子影業(yè)之后,她好些天都沒有再給我打電話了,包括李總,也沒有打電話對我進行騷擾。我的科幻寫不下去了,腦子亂了,時不時地想那些人如注射了雞血一樣亢奮的樣子。他們勁頭十足,因為前邊有大餅在那兒掛著啊。不知為什么,我現(xiàn)在特別希望能夠聽到武財務(wù)那不粗不細的嗓音給我打電話,可是她卻不來電話了。李總也不打電話對我騷擾了。我想給他們打個電話,可是還是忍住了,我不能那么賤。
有一天,我看著妻子,無意間想到,她若是我的下線,她會發(fā)動多少人呢?她們單位女生多,接近三千人,這些人特別喜歡帶著孩子看電影,再加以渲染煽動,他們一定會被誘惑成功的。我剛這么一想,就給自己嚇了一跳,我這是干什么?還真成了傳銷人員了。
半個月后,武財務(wù)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明天和她一起去聰明大廈,有一個講座特別重要,尤其對我更加重要。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心臟都有點抖了,這個不粗不細的女性聲音特別有磁性,動聽悅耳。然而我卻說:“不去,沒時間,寫作呢。”她說:“你別裝模作樣了,來吧,我在十樓那兒等你。”
“我說了我不去。”我好像很認真地說。
“你真不來?那好吧,你別來,來了我可不歡迎你哦。”
“你若不讓我去,我還一定去,我看看那個講座到底有多重要。”
“九老師,你需要椰子影業(yè),比他們需要你更需要。”她有點得意,“記住,把錢準備好,來了就把進入椰子的儀式(手續(xù))辦了。”
我心下說,這么急,催命鬼似的。我說:“我也還要考察考察,錢可以帶,但是入行,我還沒有下最后的決心呢!”
我還是坐在我以往的位置上,今天坐在我旁邊的不是武財務(wù),而是最初招聘我去的那位姜經(jīng)理。“老九老師,我們歡迎你啊。”我看著她那不會眨動的、夸張的雙眼皮,快速地眨眨眼,“是姜經(jīng)理啊?”
“嗯,是我。”姜經(jīng)理說,“今天中午我請你吃個飯吧。聽完課,我們一起坐一坐。”她伸出手來,她的手比我的手大,握得我的手都沒有了。
九點整,李總走過來,她在開場白之后介紹說:“今天由我們的元老級大咖給大家講一講我們椰子影業(yè)的發(fā)展宏圖。”
我小聲問姜經(jīng)理:“武財務(wù)今天怎么沒有來啊?”姜經(jīng)理說:“她能來,等著吧。中午還請你和她吃飯呢。”
武財務(wù)不緊不慢地走上了講臺。姜經(jīng)理帶頭鼓起掌來,武財務(wù)說了句:“大家好。”
我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她不是來應(yīng)聘的財務(wù)人員嗎?怎么就成了這里的骨干分子了?我大跌眼鏡,她可真有城府啊!她在臺上講了些什么,我都沒有聽進去,我只是在回憶交往這些日子的過程。她在上邊說“歡迎老九今天正式加入我們椰子影業(yè)”,我沒有聽到。那些聽課的人噼噼啪啪地鼓掌歡迎我,我也不知道。我震驚了,想理一理頭緒。第一次聽課那天,武財務(wù)就坐在姜經(jīng)理現(xiàn)在坐的位置,之后我們就開始了交往。姜經(jīng)理對我小聲說:“老師,一會兒跟我去財務(wù)把手續(xù)辦了。”她拉著我的手要去財務(wù)交款。
我冷靜了一下,說:“這個不急,我要來,而且肯定會來。我再想一想,我想冷靜下來,這些日子,我太狂熱了。”姜經(jīng)理說:“早來晚來都要來,趕早不趕晚。你看武財務(wù),她就是最早來這兒的,現(xiàn)在是我們這兒的業(yè)務(wù)大拿,月進好幾十萬,是大款了。”我看一看她,“那你呢?”她說:“我只是個‘小馬仔。”
哦,難怪她的辦公桌又窄又短,不像個真正的經(jīng)理呢。
我糊里糊涂地跟著他們?nèi)コ灾形顼垼疫€是腦袋漲漲的。吃飯是在步行街的一家餐館吃的。李總說:“像老九老師這樣的人加入我們,我們公司就會大發(fā)展。”
我沒能讓武財務(wù)回心轉(zhuǎn)意,相反,倒是讓她給我拿捏住了。現(xiàn)在想起來,反而是他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相比之下,我像是一個小孩子和大人在玩游戲。這一切都是他們設(shè)計好的方案,一步一步讓我步入他們的圈套。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武財務(wù)對我說:“老九啊,這會兒你明白了吧?”
我使勁兒地拍著自己的腦袋,“哎呀!我被你設(shè)計了,我都不知道。武財務(wù),你藏得夠深,演得夠逼真,我沒有識破你。這一切自開始起,就是你們設(shè)計好的一臺戲。”
武財務(wù)說:“是啊,你若是看出來了,還能進入我們的行列來嗎?這人生在世,誰還不演幾個角色啊!這總導(dǎo)演不是我,是我的師姐李總。”
“編劇是誰啊?”我開始放松了。
李總說:“編劇是我老公馬上飛啊!”
“哎呀媽呀!”我說,“我真笨,你們倆是夫妻呀,當年我也不知道。”
李總說:“當年我們不是夫妻,是情人。現(xiàn)在是夫妻,半路夫妻,因為我們志同道合,為了共同的事業(yè),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那姜經(jīng)理根本就沒有插言的份兒,看來她真的是“小馬仔”。
我清醒了過來,我說:“你們設(shè)計的方案非常完美,你們以為只要被你俘虜了,大腦被洗了,就不會再生變數(shù)了,對嗎?”
李總說:“是,還沒有哪個人入行了再生變數(shù),沒有個例。”
我說:“李總啊,我想做這個‘個例。”最先臉上變色的是那姜經(jīng)理,因為我是她的下家,這是她的業(yè)務(wù)。李總和武財務(wù)幫助她設(shè)計了我,是友情客串。
李總笑了:“九老師,你要開玩笑嗎?”
我說:“是啊,李總(有點褻瀆意味的稱呼),我今天沒有準備好錢,明天取錢,我要做你們的一分子,是堅強的一分子。”
武財務(wù)帶頭鼓起了掌,“九老師的資源不一般。九老師加盟,會讓我們?nèi)缁⑻硪怼㈠\上添花啊!”
他們?yōu)榱艘粋€人,動了如此狡猾的全套戲碼,真是下功夫啊。為了讓一個人成為某人的下家,動用了他們集體的力量群起而攻之。如果我們?yōu)榱俗约旱睦硐耄策@樣下功夫,何愁理想不能實現(xiàn)啊!
他們太執(zhí)著、太黏、太難纏了。我是一個挺理性的人,都被他們攪和得迷迷糊糊,在這旋渦里再繼續(xù)待一秒,我就會被俘虜?shù)摹L影桑邽樯嫌嫛?/p>
回到家中,我開始反思。我所謂的免疫力是不靠譜的,經(jīng)不住環(huán)境的侵略。不要用你的意志力去驗證洗腦的套路,這就像是傳染病毒,你有再強的免疫力也無濟于事;不要去考驗自己,遠離傳染源,這是最有效的辦法;不要刻意讓自己成為“浪子”后再去“回頭”,無意掉到了污泥中的另當別論,要馬上想辦法自救。如果有意而為之,得不償失。
我不知道那姜經(jīng)理、武財務(wù)、李總她們會不會繼續(xù)給我打電話,我把她們的號碼全部屏蔽了。遠離是非之地是最明智的選擇,我慶幸我沒有被俘獲。再不逃離,我不但拯救不了誰,相反可能還會“被拯救”了!
半年后,我聽說政府對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企業(yè),整頓的力度很大,那位李總和武財務(wù)、姜經(jīng)理她們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了。后來我去了聰明大廈的十樓看看,已經(jīng)是人去樓空,幾十年了,這家變幻莫測的公司徹底消失了,她們再也不需要我去拯救了,她們也不會拯救我和其他人了。
作者簡介:
洪水,男,滿族,岫巖嶺溝人。曾就讀于遼寧文學(xué)院和魯迅文學(xué)院,在文學(xué)期刊和出版社做過編輯工作。現(xiàn)致力于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已寫出《大書齋》《馬票》《大師的贗品》《法外契約》等20余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40余篇。已出版長篇小說《大煙狼》(三部)、《死亡山谷》、《借雙翅膀飛上天》(合著)等。其化文學(xué)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大眾小說》《啄木鳥》《鴨綠江》《滿族文學(xué)》《今古傳奇》《安徽文學(xué)》《章回小說》《雪花》《草原》《微型小說選刊》等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