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湘西的聲音

在喧囂與忙碌之外，一直很想聽見真正屬于湘西的聲音，想從各種側面了解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湘西到底是怎樣一個理想城堡，更想在這個城堡當中休憩片刻，獲得心靈的平靜。于是，我跟隨沈從文先生的步伐，漫步在山野之間，在塵封的文物與史稿中，企圖找到先生留下的線索，傾聽他關于湘西世界的講述。

尋找湘西的聲音是從探索的腳步開始的。我到了湖南省鳳凰古城沈從文先生的故居，發現南方的四合院非常別致，臥室、書房等建筑別有風味。很難想象這樣的建筑經歷了1916—1921年軍閥混戰與社會變遷。就是在這里，先生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這個具有軍事色彩的地方富豪家庭，間接影響了先生做出于1916年參加預備兵技術班的決定。也是在這里，先生度過了1920年軍隊遣散回家后的時光。來到湖南懷化芷江的沈從文舊居，感到更加平靜。這里也叫作熊公館遺址，沈從文曾與母親同住在姨父家中，正是在這里，受到熊家藏書的啟蒙后，沈從文決定第二次參軍。

北京酉西會館保留著沈從文初到北京時的居住環境。1923年，先生赴京，在北京大學旁聽學習。在1925-1929年間，先生還曾在北京香山慈幼院及慈幼院圖書館任職。其間與徐志摩等人參加新月社，參與了《新月》等刊物的撰寫，初顯其清新的文風。

告別北京以后，沈從文輾轉于山東青島、湖北武漢等地，任教于國立青島大學（國立山東大學前身）、武漢大學與西南聯大。先生授課時手寫講義，十分認真。

此后，先生投入對民俗的研究，在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筆耕不輟，嚴謹治學。

湘西的聲音也是從多樣的聲音中提煉出來的。在各種各樣的文學作品和材料當中，我們看到了更加立體的沈從文和更多面的湘西。例如，沈從文先生創作了大量牧歌式的文學作品，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稱其“對古舊中國之信仰，態度之虔誠，在他同期作家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面對這樣的現象，我會有這樣的疑問：為什么在魯迅等同時期作家以辛辣諷刺當局的創作氛圍中，沈從文成了保守的逆流？接下來就會有這樣的追問：沈從文只是一個唯古是尚的人嗎？結合夏志清先生的考證，又在先生自傳《學歷史的地方》-篇中發現，先生第二次從軍時就職于陳渠珍部下，因長期接觸印刷工作，閱讀到大量傳播新思想、新文學的作品。這次啟蒙直接影響了他1923年赴京學習，因此他不可能是一個迂腐的保守派。除此之外，保靖縣檔案館里保存著沈從文繕寫的訓令文件。加之他的自傳描寫中提到了從軍過程中接觸到的殺戮場面，更體現了他的思想理念受到了巨大沖擊。他對古舊中國的信仰并不是拒絕新思想，他返璞歸真的作品是幾年行伍經歷形成的對戰爭殘殺的痛恨，以及對新思想與舊文化沖擊的審視與再思考。結合先生個人經歷、地方志、訪談等各類史料，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先生思想的聲音。

湘西的聲音更是在去偽中存真的。要真正走進沈從文先生的湘西世界，勢必要對各類并不真實的材料進行篩選與剔除，從而看到真正的從文先生，還原一個原汁原味的湘西世界。例如，吳世勇先生對沈從文參軍時間的考證，給了我們巨大啟發。由于《從文自傳》是沈從文先生1932年所寫的回憶性傳記，后經多次修改再版，有諸多記憶上的錯亂與虛構加工，不能保證內容的真實性。從內容本身的“內證”及“外證”來看，《從文自傳》中提及先生于“民國五年”參加了張學濟的“靖國聯軍”。據吳世勇走訪湖南地區，并在《湖南省志·湖南近百年大事紀述》中考證，張學濟的部隊在1918年5月以前稱為“護法軍”，之后才改為“靖國聯軍”。除“外證”以外，自傳中亦未曾提及“護法軍”之類的說法，因而能夠反推其參軍時間并非民國五年。對時間的考證，能夠復原沈從文行伍經歷的大背景，為他的思想轉變提供更多解釋空間。

湘西的聲音是在不斷的思想回音中獲得引證的。以延續、發展的眼光看待獲得的信息，沙里淘金，挖掘更多有用的材料，剔除無用或無關的內容。新的論點來源于新的材料，要重視對材料的重新挖掘。例如，漢學家金介甫先生對沈從文創作思想與湘西文化、社會的相互影響的研究，給我們提供了新的探索思路。在大多數學者搜集沈從文先生求學、教書的史料時，金介甫先生特別研究了沈從文湘西從軍的大量史料，針對湘西小軍閥的問題對沈先生進行訪談并錄音，還實地去往鳳凰古城研究湘西土匪，深入苗民與鳳凰縣天主教會了解湘西文化。根據考證與整理，金介甫指出“沈從文寫湘西人的作品在歷史領域中具有廣泛的象征意義，可以把作品當作整個中華民族的寓言來讀”。一方面，湘西民風淳樸，包容了各民族的文化，給沈從文帶來對國家、民族傳統的思考，塑造了沈從文淡泊功利的性格。在巴金、丁玲等摯友擔任文協等職務時，沈先生獨處一隅，開展自己對傳統物質文化的研究。同時，湘西文化也塑造了沈先生對民族、國家的熱愛，他渴望在古樸生活中重新找尋傳統的人性之美，并把它注入新社會當中。另一方面，沈從文對湘西俠客精神以及人性之美的挖掘，也深刻影響了汪曾祺等一代作家的美學、文學創作。除卻文壇，他描繪的湘西凈土也成為這個時代對審美、人性中美好品質的追求與價值取向。

沈從文先生參軍以后，思想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他深入湘西的風土人情中，用文字輕輕捧起那些在戰爭年代仍然閃閃發光的人性金子，用自己的筆剔除污穢，塑造了一個具有人性之美的理想世界。至今，在湘西的山野間，仍有無數人追逐他返璞歸真的步伐，隨著他的文字，一點點攤開人性美學的畫卷，在質樸美好的風俗中感受純粹的寧靜與安詳。我也只不過是眾多追尋者中的其中一位，也想跟著先生在浮躁當中沉淀出一片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湘西凈土”，以獲得“詩意地棲居”。

作者簡介：

單曉孜，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本科在讀學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