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書哲
與劉民相識相交近30年,“大才子”這一印象已經不是他人泛泛的敬稱,于我而言,竟是刻骨銘心,揮之不去了。劉民的人生印記,不只是一個有學識、有內涵的才子,也不只是一個有想法、有作為的文學藝術界“頭領”,更是一個胸有丘壑、眼存山河的“故事大神”。作為作家,有故事是本能,而寫好、講好故事,則是本事。近日,劉民兄又一力作《南明春秋》正式出版,在吾等還渾渾噩噩、糾結得失、俗事纏身的時候,他已悄然走出這些紛擾,氣定神閑,潛心創作,不動聲色地捧出了他第三部長篇歷史小說。亦師亦友亦兄的劉民,總是帶給我大大的驚嘆。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劉民,身材頎長,劍眉下一雙大眼深邃有神。1963年,他出生在中蘇邊境、黑龍江省虎林市(當時是虎林縣)的一個農場。這個農場是王震將軍親自創辦的農墾部實驗農場,員工全部是軍隊轉業官兵。這里是真正的五湖四海,不同地域民俗雜糅而成的獨特的軍墾文化——無畛域之防,無迷信禁忌,文化形態簡單。成人苦勞之余,多以閱讀為樂,孩童也借此沾光。劉民初通文字,就讀到了大多農村孩子讀不到的各種書籍。而真正將他引入小說天地的,或許是時代與環境的安排。他的學習成績“打狼”,美術卻頗有天賦,是學校美術組的骨干,專門負責畫評《水滸傳》、批宋江的宣傳畫。在工作之余,他一下子墜入英雄好漢的江湖,快意恩仇的打虎武松成為他心中真正的大英雄。由此,他把《水滸傳》讀得爛熟,由《水滸傳》到《三俠五義》,由《說唐》到《東周列國志》,再到《三國演義》《封神演義》……閱讀改變了心性,思考占據了上風,他突然愛上了學習——頓悟那年,他16歲。他的成績自然而然地見好,也順利考上高中、大學,成為中文系畢業生。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被分配到機關工作,命運也因此而改變。
大學期間,劉民多以“離經叛道”的面目示人:別人認真接受老師教導,廢寢忘食地攻讀文學理論,他卻很少上課,終日泡在圖書館里,徜徉在書籍的海洋,飽讀西方文學名著,游蕩在形形色色或瀟灑或掙扎的靈魂之間。四年一倏忽,他懷揣滿腹的蕪雜知識,包里掖著一本記載自己簡單經歷和躁動靈魂的小書《煩惱少年》(十年后出版),走向社會。
工作與愛好關系不大,養家糊口成為第一要務。工作在機關,任何一個有責任心的人,當然要把升遷作為奮斗目標之一。好長一段時間,他把自己的文學愛好拋到了九霄云外,但讀史存真仍占據了他的業余時間。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頭腦,他沒有思想準備,知識儲備和創作天賦卻成為更扎實的基礎。一次偶然的機遇,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
1995年春季,發生了三件事:一是劉民從兩年制的省委黨校經濟理論研究生班畢業后,由市委宣傳部理論科負責人轉任文藝科科長;二是宣傳部新來一位縣委書記出身的領導干部,擔任常委、宣傳部部長;三是全國范圍內開展了愛國主義教育活動,活動需要以教育基地為載體。對劉民來說,這三件看似不搭界的事搭到一起,竟搭出了一個意外收獲。
一天,一位同事從遼南古鎮田莊臺考察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建設歸來,找到劉民說:“你知道今年是《馬關條約》簽訂100周年嗎?”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劉民自然也知道。
“那你知道田莊臺是甲午戰爭最后決戰的戰場嗎?”
劉民愕然。遼河岸邊發生過這么大的事件,以前真不知道。這消息讓剛剛從事文藝管理工作、正苦于思索如何挖掘當地有限的歷史資源、打造城市個性文化的劉民如獲至寶。他熱血沸騰。當時宣傳部的打算是建立甲午戰爭田莊臺紀念館,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他意見相左,他建議:“因歲月蹉跎,沒有任何文物,建立紀念館徒有其表。”當時,電視劇是最主要的藝術表現形式,他力主把這場決定中國百年國運的重大歷史戰役搬上熒屏,以填補甲午戰爭在影視領域無陸戰描寫的空白。當時的宣傳部部長郭興文是一個極具家國情懷、有遠見卓識的學者型領導干部,在擔任大洼縣縣委書記時就對田莊臺這場戰役心存目識,此時也正在殫精竭慮地思考如何發展地域文化。劉民的大膽直陳正中心懷,郭部長頷首稱贊,力排眾議,當即拍板,讓劉民全權組織創作、籌資、拍攝。如今回首,用人者大膽,被用者膽大,共同的理想擔當,演繹著英雄一樣的決絕。
艱難困苦,玉汝于成。他,他們,成功了。劉民和遼寧電視臺青年導演魏劍軍共同擔任編劇和執行制片人的八集電視劇《甲午陸戰》在央視黃金時段播出。電視劇獲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遼寧優秀電視劇一等獎、最佳編劇獎。十三集電視劇《甲午戰爭》在各城市臺播出。劉民,一個于歷史小說創作、于影視界寂寂無名的年輕人,一下子成了名人。其實“成名”的背后,是他苦讀《清史稿》《清史》等文獻著作的孜孜以求,是他無數個不眠之夜創作劇本的焚膏繼晷,是他集制片、劇務、外聯等諸多角色于一身的嘔心瀝血。劇終人憔悴,他一米八三的個頭,體重從140斤驟減到110斤,30多歲的面孔突然生出了許多皺紋。
摘錄幾段當時中宣部文藝局局長專門寫給遼寧省委的函,或許能給這些皺紋些許安慰:“遵囑讀完電視劇《甲午陸戰》,總的感覺,此劇題材重大,極富現實意義;劇本寫得相當好,已有搬上熒屏的基礎。我查閱了有關史料,深感甲午戰爭……題材可以拍成比《鴉片戰爭》規模更宏大、內容更豐富、更具觀賞性的電影大片,也可以拍成鴻篇巨制的電視連續劇……不知遼寧方面是否有氣魄做這件事,在現在劇本的基礎上,改寫成全面反映甲午戰爭的本子,拍成一部大作品。我想,現在的兩位作者有能力做這樣的改編……劇本比電影《甲午風云》《北洋水師》高出一個層次……負載的歷史內容、思想內涵更加豐富,更加發人深思,更加具有振聾發聵的力量。”
可惜,中宣部發來這份褒獎的時候,電視劇拍攝已經完成,無法拍成“鴻篇巨制”或“電影大片”了。但劉民的創作激情因此被點燃,只用40余天,長篇歷史小說《甲午戰爭》便橫空出世,他以另一種使命擔當回應了中宣部的提議。該書在甲午戰爭爆發120周年之際出版發行。網上好評如潮,他一不小心,正式成了作家。
劉民善于從人們不特別關注的人物或事件中發現特別重要的價值,從而打開塵封的寶藏。例如在甲午戰爭中,過去家喻戶曉的大英雄是鄧世昌,而他的小說、電視劇進一步挖掘、塑造了馬玉坤、宋慶、劉步蟾等英雄形象,還歷史以本來的面貌。他后來的創作也是如此。
清朝末年,國祚衰微,關東在俄、日等列強的窺伺之下陷入萬劫不復的慘境,天災人禍交織,戰亂頻繁。但天下滔滔之際,往往有大才獨步。這時候,遼海一帶涌現出一批濟世救民、俠肝義膽的勇士。大儒李龍石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在八國聯軍入侵之際號召建立鄉團,成立遼河巡捕局,保得一方平安,開創東北新局。在遼水泛濫、肆虐下游平原千百年后,他和劉春烺等名士奔走呼號,并親自設計組織疏浚改道工程,令遼南成為魚米之鄉。其詩詞文章則悲天憫人、雄渾瑰麗,寫世態炎涼,頌人間純情。他的作品被整理成十八卷本的《李龍集》,成為遼海地域文化的奠基之作。這樣一位光彩奪目的歷史人物不應該被埋沒在歷史的灰燼中。有時候,必然由偶然構成,劉民偶然與李龍石跨越時空相遇,由“大才子”寫大儒似乎在必然之中,而大儒因為“大才子”走進當代人的視線,也就成為更加必然的佳話了。劉民根據李龍石的傳奇經歷,創作了長篇小說《亂世才子》(出版時編輯將書名改為《煮鶴記》)。昆侖出版社的內容提要寫道:“這部長篇歷史小說以清末民初關東大才子李雨濃的人生經歷遭際為主線,描繪了封建社會末期、動蕩年代一批文人俠士的生存狀態和價值取向,亦文亦武,悲壯曲折交匯,情節絲絲入扣,勾勒出一幅頗具關東特色的歷史圖畫。”
小說出版后,帶來一系列“溢出效應”,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電視劇劇本已經完成,以“龍石”命名的影視城開始運營,李龍石故居、李龍石紀念館相繼建成開放……
而劉民的歷史小說創作沒有停步。前年,華夏出版社推出《讀鑒小說軒》系列,向他發出邀請,并寄來參考選題。他看到“南明春秋”四字時,眼前為之一亮,這正是他“覬覦已久”的創作期盼。亂世是帝王的盛宴,但卻是百姓的煉獄同時,亂世也出豪杰、出故事。他畢生讀史,讀到“頭飛雪”之日,最流連的章節已不是“三國”“隋唐”,最心儀的人物已不是“呂布”“秦瓊”。他的視野轉向那些被史冊淡化的重大事件、被文學遺棄的悲劇英雄,而距離我們最近的兩個皇朝——明和清,就是改變中華民族命運的大事最多、人物輩出的年代。故事的高潮當然無例外地發生在朝代末年。《甲午戰爭》寫清朝將亡時的人世百態,實現了他的一個心愿;《南明春秋》寫明朝謝幕時的悲情與血腥,又實現了他另一個心愿。他在這部小說中塑造了牢牢鐫刻在歷史星河中而不被今人熟知的李定國、鄭成功等不亞于岳飛、楊家將等蓋世英雄的形象。
目前,27萬余字的《南明春秋》已正式出版發行,對于這部描繪風雨如晦、亂世悲歌的南明往事的小說,讀者反響、市場預期會怎樣?劉民風輕云淡,他說:“在這個快餐文化、碎片式閱讀、娛樂至上的時代,這樣的題材、敘事方式、厚重歷史,不寄望有多少人去留意它、去讀它。作為一個專注于創作非典型歷史事件和人物的作家,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不能忘記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的歷史、人物和苦難中創造的輝煌,否則就意味著背叛。”
“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這不僅僅是一個作家的使命擔當,也體現了一個作家的良知道義。可以預見,劉民自己的下一個春秋,估計也不會荒廢。因為在下一個故事里,他仍執著于那個“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