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映暖陽

一

沐如晴收賬歸來，還沒到家，就看到一群人圍在宅子門口叫罵。

“沐堯，還錢！”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沐如晴一個頭兩個大，偷偷從后門進了家，正看到父親坐在前廳的地上抱著頭捂著耳朵，母親則在一旁默默垂淚。

沐如晴是沐家的小女兒，也是賬房。曾經沐氏兵器獨步天下，江湖上甚至有“天下名兵，盡出沐氏”的說法，可幾年前，沐氏兵器譜在一場大火中丟失，祖父還沒復原圖譜，便一命歸西。沐如晴的父親沐堯不成器，整天騎馬遛鳥斗蛐蛐，如今，竟然被當地一群惡霸盯上——他們騙著沐堯參與了賭局，還害得沐堯輸了個底朝天。沐堯現在甚至連房產都搭進去了。

今天這伙人就是來催債的。

“爹，你先出去跟他們說說，寬限幾日，讓我們想想辦法。而且他們這是訛詐，我們可以告官?！?/p>

“沒用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是我錯了……”沐堯抱著頭轉了個身，不敢面對女兒。

無奈之下，沐如晴只能深深嘆了口氣，整了整衣裙，走出大堂。門口，幾個小學徒正扒著門觀望，現在沐家的老師傅大都離去，只剩下這些由沐家一手教養長大的小學徒們。

“我們和你一起去。”

大門打開了，門口的惡霸們眼見是這么一群少年，不由得哈哈大笑。

“怎么？沐家沒人了，娃娃當家？”

惡霸當中，也走出一人，似乎是他們的頭子，自稱“豹哥”。他掏出一份文書，說：“行吧，無論是誰，總得給我們一個說法。你看，這可是沐堯自己摁下的手印，他欠我們一大筆錢，今天是最后期限。不過，我們也不為難你們，你看看這是什么?！?/p>

有人呈上一個寶匣，豹哥輕輕拉開匣子，取出一把短刀，只見這短刀長約一尺，通身質樸，毫無紋飾，只有刀鋒泛出冷光。

“素刃？”沐如晴脫口而出。

“不錯。”豹哥笑著拍手， “天下名兵，盡出沐氏。如今我已有素刃在手，如若你能再呈上另外一件神兵利器，我便免除沐家債務?！?/p>

沐家最出名的神兵有四種：素刃、如意弓、琳瑯索、飛鴻劍。一聽此言，沐如晴失笑：“沐家神兵，任何一件的價值都能抵過這宅子，先生您真是獅子大開口。何況神兵早已流落在外，沐家也并無收藏，如何給您變出來呢？”

“沒有神兵，幾樣名兵也行。”

沐氏名兵為僅次于神兵的利器，曾經沐家能產幾百上千種名兵，只是現在……沐如晴不作聲了。

“小丫頭，兵器是你們家打造的，沒有，你們再打造便是。難道你們賴以吃飯的手藝都沒了？還是沐老家主過世后，沐家真沒有能當家的？”豹哥仰天大笑，伸出三個指頭，“三天，再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后，我必須見到沐家神兵名器?！?/p>

惡霸們大搖大擺地走了。

沐如晴站在原地，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

二

“要不我們試著打造神兵？”學徒中的大師兄程諾說。

沐如晴失笑：“沐氏神兵哪有那么容易造出來，就算祖師爺，也是花了大力氣才摸到打造神兵的門道。”

“那先打造名兵拖延時間也行，或者你還有什么其他辦法？”程諾反問。

沐如晴低下頭。四大神兵早就流落在外，別說他們根本無法找到除了“素刃”之外其他神兵的蹤影，就算找到了，神兵天價，又豈是他們這樣的破落戶能買得起的？打造名兵倒不是那么不可及，但如今老師傅走得一干二凈，家里只有一群小學徒……

沐如晴抬起頭，發現小學徒們的一雙雙眼睛正殷切望向她，沐如晴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死馬當活馬醫吧?！?/p>

此后兩天，眾學徒住進了鑄劍閣，開始潛心研究，沐如晴則走訪老師傅，看看能不能打聽出制造兵器的訣竅。烈日炎炎，奔波在路上的沐如晴想到了祖父，如果祖父還在，有誰膽敢欺辱他們沐家半分？可惜，逝去的人不會再回來。

小時候，沐如晴是祖父的心頭寶，祖父待人嚴厲，唯獨對她寵上天。不說沐如晴常常跳到祖父懷里扯他的胡子，就是她把家里最珍貴的兵器譜當話本看，也沒人說她一點兒不是。但十歲那年，有人綁走了沐如晴，沐如晴已不記得發生了什么，只聽家人說，自己最后有驚無險地回了家，祖父卻因此一蹶不振，一年后便郁郁而終。

沐如晴看向天空，艷陽高照，一碧萬頃，如果她的記憶也能如此明澈，該有多好。

三

眼見期限將至，沐如晴還真在老師傅那兒尋訪到了線索。此時，沐如晴正在一名陳姓師傅家中，聽說他收藏有沐氏名兵，特來求看。

陳師傅對沐家的困難也有所耳聞，他沒有為難沐如晴，直接讓人從房中取出一把寶劍?！拔以阢寮易隽硕瓯鲙煾?，打造的兵器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平心而論，你們沐家對待工匠算是厚道，但你爺爺一直把打造兵器的訣竅藏得很緊，關鍵步驟都掌握在你們沐家自己手里，沒想到，今日因為太過藏私而落得無以為繼?！?/p>

陳師傅的話未免刻薄。沐如晴咬咬牙不作聲，接過寶劍，在手中掂了掂重量，隨后輕輕旋身拔劍出鞘，劍鋒閃過，如瑩瑩寒霜，散著冷冷威壓。

“霜雪劍?！便迦缜绯谅曊f。

“好眼力，這霜雪劍是你爺爺贈我于沐家工作二十載的禮物，已經幾年沒有示人，難為你還能認出它。”

這幾日，沐如晴參看了好幾樣沐家名兵，無一不是一眼認出，但她對霜雪劍尤其熟悉，因為這正是沐家成名天下的第一個名兵。蜂擁的記憶忽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腦?！八﹦Γ瑒﹂L兩尺，寬半寸，如暗夜寒霜，需以玄鐵輔之白金鍛造……”霜雪劍的式樣、成分，甚至鍛造時間瞬時顯現在沐如晴眼前。

小時候，沐如晴把沐家兵器譜當話本看，看多了甚至能背下來，現在想來，她看的并不僅僅是兵器譜那么簡單，那是沐家制作兵器的手冊！它一直印刻在沐如晴腦海的最深處，她都記起來了……

四

沐如晴趕回家中，不眠不休，指導著程諾他們打造出霜雪劍。

當霜雪劍再次現世，所有學徒們都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驚嘆，沒想到他們真的鑄劍成功了！

“快！已經過了約定期限，快把這寶劍交給那些要債的！”

沐如晴沉吟良久，回答：“不用了，兵器不可落入歹人手中，這劍是留給你們的。”

“什么？”

“我早就把房子抵出去了，這些天我娘一直在收拾家當，明天我們就要離開了?！便迦缜珥脸粒案鶕娓高z愿，我們沐家不會再助紂為虐?！?/p>

是的，沐如晴記起了一切，包括祖父的囑托，她終于記起——沐氏兵器譜的消失并非意外，而是祖父有意為之。十歲那年，沐如晴被綁匪綁架，綁匪要求以沐氏神兵為贖金。在被關押的日子里，沐如晴了解到，綁架她的亡命之徒雖可恨也可憐。綁匪曾是個普通農人，他們村子里的人與山匪起了沖突，雖然大家做好了防御工事，但還是被手持沐氏名兵的山匪擊敗了。

“沐氏名兵果然名不虛傳，神兵一定更加厲害，等我得到神兵，一定能為他們報仇！”當時，綁匪已經魔怔，他紅了眼睛，在沐如晴身邊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句話。

府衙派人救出了沐如晴，但沐如晴一回家便病倒了，高燒多日。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到祖父在她床邊支起了火盆，正燒著什么。

“天下名兵，盡出沐氏……但我們只顧鑄劍，卻從未管過這些兵器流落在外會引起多少江湖紛爭、家庭離散……它們害了你的父親，還差點兒害了你……”祖父咳個不停，也哀嘆不停。

那場病之后，沐如晴忘了許多事，她忘了綁架事件、祖父的病由，還有兵器譜，如若不是遭逢大難，她應該一輩子也不會記起。

沐如晴把霜雪劍遞給程諾，說：“這么多年，你們跟著沐家，有得意但更多的是失意，賣了這把劍，就算是沐家對你們的一點兒補償。以后，咱們不用再見面?！便迦缜甾D過身去。“沐家再也不會打造任何兵器?！?/p>

沐家起于霜雪劍，也讓它止于霜雪劍吧。

五

搬離家宅的那一天，沐如晴把僅剩的行李搬至牛車上，有人給她搭了把手，她一抬頭，看到了程諾明亮的眼睛。

“不是讓你們離開嗎？”

“你真的要搬走？”程諾以問句回答問句。

沐如晴點點頭。

“小東家，你來給我們當賬房先生吧！”程諾突然說。

沐如晴愣住。

程諾自顧自地說下去：“其實老東家就沒教過我們制作兵器的技藝，但我們擅長制作家用五金，我和其他幾個兄弟商量著，一起開一個日用五金作坊，但你知道我們是一群大老粗，不會做賬……”程諾撓了撓腦袋。

“小東家，來給我們當賬房先生吧！你的知識未必只能運用在制作兵器上，這世界上用金銀銅鐵打造的東西那么多，我們一起，一定能制作出世界上最好的菜刀！”

“還有剪刀！”

“門鎖！”

越來越多的小學徒們邁步上前，沐如晴對上他們期待的眼神，笑著搖搖頭，終于開口：“也許我們還能做些手鏈、金釵、步搖，往精細一點兒的東西轉型？”

“我們？”小學徒們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沐如晴這是答應了。他們一擁而上，搬行李、提東西……幫沐如晴搬起了家。

沐如晴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是啊，不造兵器又如何？她相信，他們遲早會走出一條自己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