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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兒一朵一朵開呀開

2022-04-12 00:00:00廖小琴
十月·少年文學 2022年5期

石榴樹剛發芽的時候,一陣柔柔的風吹進了布谷村里,《花兒一朵一朵開呀開》,故事就這樣在春風里舒展。

阿媽的一次遠行,掀起了家里的波瀾。她為什么走?還會不會回來?什么時候回來?在女孩山山小溪淌水般的心里,問題的浪花一朵接一朵,風言風語的閑話也傳來了,好在還有小伙伴們,孩子們小小的友誼像一層軟軟的棉絮,把山山的小心思包裹、保護起來。

想念阿媽還是小事,更麻煩的是村里那些“女孩不如男孩”的舊規矩。但是春天已經到了呀,哪里還會有化不開的寒冰呢?就像程老師說的,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是這世間的唯一。山山最終明白,做最好的自己,是世上最值得的事。

《杜凡凡和他的鴨子》也是一個關于媽媽的故事,只不過,這回的孩子是個男孩,他還有個弟弟,以及一群鴨子。更加不同的是,男孩不太喜歡他的新媽媽,因為他的心里還有從前媽媽的影子,就連那群鴨子,也都是留在心里的念想兒。男孩子的心思沒有女孩子細膩,但是卻更加執拗。好在,時間和母愛總能感動人心。小小的改變,終于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除了母愛,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還有很多。生命的盛開、陽光的溫度、美的觸動、奇妙的幻想……這一切都是源自心靈的體悟。

《為了看,我閉上眼睛》就是描述心靈棲居的一首詩。當你讀到美好的文字時,不妨也停下來,閉一下眼睛,讓心河流淌一會兒。那時水面上閃爍的,是只屬于你的光。

除了星光,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散落在地上。

—石 帆

01" 阿媽不見了

今年,石榴樹發新芽時,罕見地下了一場大雨,河水高漲,大溝小渠轟轟轟地淌著大水。

我沒去上學。雨這么大,傻子才會蹚水去學校。我們都不當傻子,連老師都沒去學校。

阿爸說,下雨天,讀書天。他讀一本破得連封面都沒有的藥書。書里有字有圖,記著一些小病的偏方,比如將野薄荷搗爛,敷在牙根,可治牙疼。

我不讀書。難得有一個可以在家橫躺豎臥的日子,才不要錯過。我躺著,看繡著花蝴蝶的帳簾,看黃褐色的樺木床頂,一首接一首哼唱老師教過的歌。雨大,我就大聲唱;雨緩,我就輕聲哼。我和雨二重奏。也不知效果如何,反正我挺滿意的。

找不著唱的了,我就瞎編一氣,惹得阿爸過會兒就問:“還沒唱夠啊?”在一旁納鞋底的阿婆卻幫腔:“山山,唱,阿婆聽。”

等我唱累了,爬下床,阿媽已做好雞蛋餅、胡蘿卜餅、糯米糕—好多哦。感覺會將肚子吃撐呀。

阿媽干嗎一口氣做這么多好吃的?唉,我們都以為是她閑得沒事鬧的,誰知道她是另有想法呢。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一推開窗,掛著水滴的樹葉,石缸上肥厚的青苔,墻角的豆藤,又長高的百日菊和指甲花,滿眼都是水靈靈的綠。

“阿媽,阿媽。”我大聲喊,想要她幫我拿來那件黑底白花的燈芯絨衣服。

過來的是阿爸。

他沉著臉。

他很少沉臉的,連我惹他生氣也不會。

怎么啦?

阿爸讓我吃過飯,趕快去上學。

這還用他講?在家玩了一整天,別提多無聊—還是學校有趣。

阿媽不在。

阿爸和阿婆躲在房里,嘀嘀咕咕地說什么。我狐疑,想湊去聽,又怕上學遲到。

中午放學回家,阿媽仍不在。

下午放學回家,阿媽還沒回來。

飯桌上的氣氛不好。阿婆吃得少少的,還嘆氣。阿爸卻埋頭,大筷大筷地將面條往嘴里送,好像不用嚼,只管吞吞吞。

這算什么!

“阿媽沒去趕街,對吧?她究竟去哪兒了?”我將碗一推,筷子一放,氣鼓鼓地問道。

阿婆看了阿爸一眼。

阿爸還是只顧吃吃吃,甚至仰頭將面湯也喝得一干二凈。然后,將碗一放,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說:

“你媽有事,走了,得過一段時間才回來。”

啥意思?

“她看親戚去了。”阿婆支吾道。

騙人!

阿媽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叫黑木寨的地方來的,除了一個瘸子哥哥,父母都沒了。而且,她也和她哥不親。

阿婆說,就是回那兒了。

我盯著阿爸看。他眼瞅著房梁,好像在盤算掛在那兒的臘肉該炒蒜苗還是芹菜。

“你小哥哥生病了。”

啥?

這個……小哥哥——是誰?

對了—

小哥哥,阿媽。

阿媽,小哥哥。

沒錯,他們提過這個小哥哥。可我壓根兒不想知道阿媽從前那些事,也不想記得她還有過一個孩子。這么久了,她也好像忘了嘛,可她,可她—

我氣得說不出話。

她居然一聲不吭就走了。

為了一個十多年不見的孩子,她說走就走,丟下我,丟下阿爸和阿婆。

我跑進房間,想要大哭一場。可心里一酸,眼淚早無聲無息地往外流了,枕頭濕了一大片,嘴里咸咸的。

她怎能對我啥都不講,就走了?難道小哥哥才是她親生的,我不是?呸,啥小哥哥,又沒見過,才不要承認他是我哥哥。

02" 上學去

天麻麻亮,鳥兒還沒開嗓,我就被阿爸叫醒了。

他眼睛紅紅的,也不知是像我一樣哭過,還是前一晚沒睡好。他說,他要去找阿媽。

阿婆已為阿爸準備了糕點、雨傘、衣服、褡褳和一包蘿卜種子。“看到荒地,撒一把。”阿婆說。

我真想跟阿爸一起去。

他好像因為做好了決定,臉色不沉了,說話有力了,還捏了捏我的鼻子,和我開玩笑,要我幫他多吃幾個雞蛋,幫他掐朵野花兒戴。

哼!

我將頭扭到一邊。

阿爸穿好衣服,戴好帽,拿上雨傘,背上褡褳,朝布谷林走去。過了那片林,有一條通往縣城的公路。朝陽將他的影子拉在籬笆上、小路上,慢慢不見了。我看著,眼淚不爭氣地又掉出來。

阿婆做了面疙瘩湯,放了蒜苗、萵筍、胡蘿卜和豬油,很香,往天我能一口氣吃一大碗呢。可現在,我哪還吃得下。

該去上學了。早有家伙扯開嗓,喊三喊四的。

大家都知道阿媽走了嗎?不,他們會認為她“跑了”!鄰村有個外地女人拋下孩子走后,大家都說她跑了,議論了好久的。他們還同情那孩子。

一想到大家也會議論阿媽,議論我們一家,還同情我,一股怒氣怨氣火氣,就突突突地在心里冒,又像有無數小石子硌得人又心慌又難受。

穿哪件衣服去上學?

阿媽織的黃毛衣?不行,太艷了。別人會說,瞧,她媽走了,還穿成那樣。穿黑色呢絨衣?也不要。穿黑黑的衣服去學校,看上去垂頭喪氣的。

我挑挑選選,平時都合適的衣服,變得哪件都不合適了。最后一賭氣,我穿了那件黑黃相間的條紋毛衣—哼,隨便啦,別人要議論,我還能堵住他的嘴?

還有頭發……平時都是阿媽給我梳。她喜歡給我梳許多小辮兒,還喜歡在額頭上編一圈辮子,惹得我走哪兒都讓人注意。可我最喜歡的還是扎個高高的馬尾巴,一甩一甩的,別提多好玩。

可阿媽走了,還扎馬尾巴,去惹眼?

鏡里出現阿婆的臉。

“給你梳倆小辮兒吧?”

“不要。”

阿婆想了想,將我兩鬢的長發束一起,扎了一根皮筋,又將剩下的頭發一束,和上面的頭發一起,扎了一根皮筋。

我挑不出毛病。

石榴芽爆得拇指大了,隔壁烏秋婆家的桃花含苞了,打碗花已繞著竹柵欄開了。阿花坐在屋檐下,慢條斯理地舔洗它的臉和爪子,土豆則搖著尾巴,回頭將我看了又看。

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對啦,有體育課,得換成運動鞋。

我將鞋帶系好又解開,解開又系上。真不想去上學。大家肯定知道阿媽的事了—究竟會說些什么呢?

哼,不去怎么知道說什么!

我豁出去了。

剛推開柵欄,就看到小春和銀妹。

“你也起遲啦?”小春笑嘻嘻地問。

才沒有。

“走快點兒,被抓住就慘了,又要掃操場。”小春自說自答。

土豆像知道要遲了,跑到了前面。

“回去。”我沒好氣道。

它回頭看我。小春和銀妹也吃驚地看向我。

我想轉身回家,腳下卻走得更快了。

小腳婆婆在菜園忙,昌叔在砍竹子,老鄧叔在挑水……我裝作沒看見他們,越走越快,簡直像跑了。

“婆婆!”

“昌叔!”

“老鄧叔!”

小春倒好,一路快走,一路喊。恨不得讓所有人知道她嘴甜似的。不過,好像,平時,我也和她一樣……

黑勺和大東嚯嚯嚯怪叫著,野馬般從我們身邊瘋跑而過。

“當—當—當當—上課了!”柳校長站在學校前的大樟樹下,急吼吼地喊。

謝天謝地,沒遲到。

黑板上寫著“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每天上課前,程老師都讓抄寫兩句詩詞,又將意思講了,才正式上課。

我邊抄邊不安地掃四周。沒人看我—不對,二英分明瞥了我一眼。

她在看什么?

她難道知道了什么?

二英的媽嘴碎,喜歡講閑話,芝麻大的事能講得比西瓜大。二英和她媽一樣……我準備狠狠瞪回去呢,她卻看向了黑板。

程老師問還有哪些春天的詩時,大家紛紛舉手嚷嚷。我沒舉手,也沒嚷。一旁的淡淡推推我:“怎么啦?”

我沒理她。

下課時,小春湊過來,將手往我面前一攤。呀,是新皮筋!

“走,跳穿花去。”

哎呀,我對穿花還不熟練,在家都想著練呢。可是……一想到阿媽,我就什么都不想跳了。

“你不舒服嗎?”淡淡又問。

瞧樣子,她們還什么都不知道呢。

“走。”我豁出去了。

我喜歡跳皮筋。

瞧,我和淡淡、銀妹一組,將腳一抬、一蹦、一跳,跳到小春、桐月繃開的三角形皮筋上,一鉤、一繞,再一跳。我們仨像蝴蝶,唱著“久久韭菜花,九歲的姑娘會做花。她做的花像喇叭,喇叭開花,嘀嘀嗒,嘀嘀嗒”。

嘀嘀嗒,嘀嘀嗒,阿媽回從前很遠很遠的那個家,和阿爸商量了嗎,和阿婆商量了嗎?她不聲不響地走了。肯定沒得到同意。

她還會回來嗎?

阿爸能追上她嗎?

……

“山山踩繩了。”小春大喊。可不,我“死”了。

03" 大家都知道了

吃晚飯時,烏秋婆來了。

“喲,只給山山吃土豆絲啊?”她嘴一撇,笑笑地講。然后,將手中的籃,往方桌上一擱,又往我面前一推:“多吃這個。”

呀,是山核桃。

我早想攢好看的核桃殼,讓昌叔幫忙做個核桃墜子。小春就有一個。她為此得意很久呢。

烏秋婆問阿爸阿媽去哪了。阿婆支支吾吾地說去縣城了。

“老嫂子,我今天去杏村,聽……”烏秋婆不講了,看我一眼,“山山,作業做完了嗎?”

當然做完了。

作業很少的。程老師說,作業少,是要我們多幫家里做家務,有時間看書,有時間玩。“春天來了,原野上花開了,草發芽了,你們該去多看看。”他還特別強調。

“那你去幫我將籃子空出來。”

她才不是來送核桃的,是有別的事呢。阿婆也將圍裙解了,讓我拿去廚房掛起來—她們有話講。

果然,我一轉身,烏秋婆就低聲講起來。聽不清。但我敢肯定是關于阿媽的。

柳籃空出來了。渾圓的籃身上,飛著兩只好看的蝴蝶。這籃還是阿媽編的呢。烏秋婆要敢講阿媽的壞話,我準和她沒完。

烏秋婆走后,阿婆靠著桌子坐了好一會兒。昏暗的燈光,跳在她蹙緊的額頭上。

“她講了什么?”

“杏村一個放羊的,看到你阿媽一個人走的。”

“那又怎樣?”

“今天那人特意跑村里來問她回沒回來。”

“要他操心!”

“就是嘛。”

“那烏秋婆過來干什么?”

“她是好心好意。我對她講了,說你阿媽走,我們知道。過一段時間,還會回來。”

可我就不知道。

“別人嘴上的事,我們管不了。但你阿媽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清楚,她不會丟下這個家不要的。”

就是,要走早走了……可萬一……萬一她見了小哥哥,舍不得他了呢?

月亮出來了,石榴樹的影子,像一幅大剪紙,鋪在院里的石缸、石磨和石衣板上。

阿爸,你一定要將阿媽帶回來呀。

阿媽,你可千萬別忘了布谷村,別忘了我和阿爸、阿婆呀。

我對月亮說著悄悄話,想要它捎給阿爸阿媽。

早上一醒來,就聽到有人站在門前和阿婆說話。細聽,是三秀姑。她拿來涼粉,讓我們下飯。

這么早,就送來東西……我一激靈,全醒了。

阿婆拍了蒜,切了蔥花,還剁了青椒,用油炒熟,澆在切成拇指寬的涼粉上,又順手從院角掐了一把藿香,放了進去。

香!

一口南瓜小米粥,一口鮮香米涼粉,別提多好吃。先不管了,吃飽再說。

小春和銀妹等在柵欄旁,沒叫我,倒是土豆汪汪地沖我報了信。

往天她們一到柵欄前,就會扯嗓喊我的。

我若無其事地和她們打了招呼。

走著走著,她倆落到后面,互相推搡,碰著肘拐,還小聲說著“你問,你問”。我知道她們要問什么。于是,猛地一轉身,叉開腿,抱著胸,瞪著她倆。

“問吧!”我說。

“啊?”

“你們不是有話要問我嗎?”

“沒……沒有啊。”銀妹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不會說謊的家伙。

“那我問咯。”小春將書包往肩上送了送,一副排除萬難的樣。

“問吧。”

“我阿媽昨晚說,你阿媽……走了。”

“她去城里了。”這句話在我心里已反反復復說了很多遍,對自己說,也對別人說。

“你阿爸,也去了?”

“嗯。”

“哦—”

什么意思,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她會回來的。”

“哦。”

分明不太信。

“你阿媽還說了啥?”

“沒說啥,就說放羊人看你阿媽坐車走了。”

哼,那家伙我知道,是個老頭,整年蓬著頭,腰間別個酒葫蘆,羊在山坡吃草,他躺在石上喝酒,見誰都開幾句玩笑,還喜歡吹牛,地下的事能說到天上去。都不知他原話究竟說了啥。

“她有事,我阿爸擔心,就跟去了。”

“哦。”

又是“哦”,真想踢小春這家伙一腳。可我更想踢銀妹—她的臉那么紅,像替我害臊似的。

野塘里,游過一群鴨,沖我們嘎嘎嘎叫。它們也在說阿媽?我撿起一塊石子,朝塘里扔去,結果惹得它們叫得更歡了。這些家伙,真真氣人。

陶匠爺爺在菜地,一鋤一鋤地慢慢鋤草,看見我,停了下來。老鄧叔一前一后甩著空木桶,咿呀咿呀地哼著山歌,正朝井邊走去呢,看到我,嘟囔了一句啥,讓到了路旁,不像平常那樣,和我們扯上幾句閑話。

真想轉身回家。

可我才不要做逃兵。

阿爸說,他剛學木活兒時,很害怕,每天都想從師傅身邊跑掉。可越怕,越緊張,活越做不好。一些事,既然逃也沒用,還不如直接和它杠上。他是這么說的。我懂。但只是懂有什么用?

04" 同學們也都知道了

在校門口,我們遇到了黑勺。他將手往兜里一掏,往我們面前一晃:“橡果,要不要?”

橡果可以放在桌上打轉玩。上課玩也不會被發現。班上正流行。小春不客氣,一把抓過好幾顆。

“你要不要?”黑勺問我。

“不要!”

秋柚、桐月和小荷正圍著二英,一瞧見我,表情都怪怪的。

剛坐下,黑勺又湊過來:“你阿爸去城里啦?”

“要你管!”

“你咋了?吃炮仗啦?我在好好和你講啊。”他揉著鼻子,疑惑地講。我沖他翻了一白眼。淡淡也將桌子朝他推了一下。

“你們都吃炮仗了!”說著,他順手將淡淡的作業本一拿,“讓我檢查一下,哎喲,這字寫得不錯,要再接再厲哦。”

“還我!”淡淡一把奪回作業本。黑勺無趣,一轉身,差點兒撞上手中握著一把小白菜的程老師。

“程老師,我知道你中午吃什么了。”

“吃什么?”程老師笑瞇瞇地問。

“小白菜下面條。”

“猜對了!不過,黑勺啊,你的衣服扣又搭錯親家啦。”

可不,難怪剛才覺得他哪兒不對勁。大家都笑起來。我沒笑。二英在偷看我,桐月也是。

程老師講“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意思時,我才想起忘抄這兩句詩了。

阿媽只是去了城里。她只是有事。她沒跑。她不會不要我的。上課時,這幾句話豌豆似的,在我心里滾來滾去,滾得我壓根兒聽不清程老師講了什么。

“山山,你來概括一下第三段的意思吧。”程老師說。

誰,我嗎?淡淡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我。

“第三段。”她小聲提醒。

“哦,就是……就是……說大白鵝……”

“你的臉色不太對,是哪里不舒服嗎?”程老師問。

才不是。但他一問,那些豌豆一下子不滾了。

“山山,你沒事吧?”一下課,二英走過來,問道。

“沒事。”

“哦—這道題我算錯了,你能給我講講嗎?”

找我講題?這二英葫蘆里賣的啥藥?

“過來,過來,我給你講,別煩山山。”小春一把將她扯了過去。

“我沒煩她呀。”

……

淡淡沒出去玩。小春也沒有。桐月她們幾個,出去了一圈,不等鈴響,又回來了。她們時不時朝我看,小心翼翼的。

她們都知道了。

我真想大聲喊:我阿媽沒跑!

抱著一摞作業的柳校長,朝我們班看了看,然后將程老師喊了出去。他們在小聲說著什么。

“山山,去我家吃午飯吧。阿公在家,我讓他給我們做燴面吃。”放學時,淡淡講。

呃,淡阿公在家呀。他是廚師,專做紅白案,但我最喜歡吃他做的燴面。上次送阿媽編的簍子去淡淡家,吃過后,我便念念不忘。

我知道淡淡為什么請我。

回家的路,變得沒往天那么好玩了。我悶悶地走,小春和銀妹陪我悶悶地不說話。

“山山,山山。”黑勺從后面追過來,著急忙慌的樣。

“啥事?”

“沒……沒事—我剛才聽冬棗說,說……”他說不出來了。

“說我阿媽跑了?”

“啊?我—他沒那么說啦。”

“冬棗,你過來。”我雙手往胸前一抱,氣鼓鼓道。

“走啦。”銀妹忙拽我的手。小春卻將雙手也往胸前一抱,和我肩并肩,想攔住冬棗。

“山山,小春,給,我今天帶了好多炒花生。”那家伙見勢不好,將書包一拉,一慌,花生稀里嘩啦地往下掉了。

“你不知道,瞎講什么?”

“講講講什么?”他心虛地看我一眼,然后顧不得撿掉的花生,一彎腰,往一旁的桑林鉆去,邊跑邊喊:“我沒講你阿媽。”

沒講—才怪!

“我阿媽走的時候給家里說了的。”我剛一說完,就想呸自己,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05" 阿媽的心事

烏秋婆看見我,踮起腳,折了一大枝桃花。

“拿著,養在瓶里。”她對我說。

據說,誰看到第一朵桃花開,一年都會走好運。烏秋婆的那枝桃花,粉嘟嘟的,就要開了。

一進院,土豆迎上來,阿婆也揩著手,從灶房走出來。

“看,桃花,阿婆!”我裝作什么事也沒有,大聲嚷嚷。

“喲,這么大一枝呀。”

阿婆抱出一個土陶罐。我將桃枝分剪成三段,插到罐中,放到阿爸阿媽的木窗前。

“學校沒什么事吧?”阿婆問。

“沒有啊。”

我的聲音太大了,阿婆抬了抬眉,沒吭聲。然后,她去了灶房,土豆也討好地搖著尾巴,歡天喜地地跟著,大概是聞到了豆粥香。

原本鼓著一肚子氣,可往石榴樹下一坐,喝著阿婆端來的粥,再將脊背沖走下的太陽一曬,也就沒那么氣了。

“阿婆,阿媽走,跟你和阿爸商量了嗎?”

“你阿媽的性情,你也知道,沒有多的言語,只提了兩句,說那邊托人專門傳信給了她。”

“那邊可以直接寫信啊。”

以前,那邊人也寫信來,要阿媽回去,又說那跛子男人為常打阿媽后悔了。阿媽不識字。信都是阿爸念的。我只偷聽過一次。阿媽后來哭了,好像是信里提到小哥哥。

“因為是要她回去,大概擔心我們阻攔,怕你阿媽得不到信,所以才帶口信。那捎信的小販說那孩子病得重,你阿媽再不回去,就好不了啦。”

“阿媽不回去,就好不了—騙人吧?”

“我和你阿爸也這么講,你阿媽當時沒吭聲。沒想到雨一停,就走了。”

難怪阿媽那幾天心事重重的。以前,我一唱歌,她就輕輕笑。有時,也跟著哼唱幾句那邊的歌。她聲音低而細柔。我問她唱的什么,她解釋說,是關于風和種子的,風帶著種子,落到哪兒,種子就在哪兒發芽。

她教我用那邊的話唱。我學了幾次,沒學會。阿媽只會講那邊的話。阿爸要她學這邊的話。她一學,臉就變得通紅,舌頭變得像石頭,聽著讓人著急。

“學不會沒關系的。”阿媽對我講。我們說什么,她都能聽懂。她說什么,只有我和阿爸懂。可即使對阿爸和我,她要說的話也好少。我曾下決心,要好好和她學一學那邊的話,學好了,陪她聊天,問她那邊都有些什么好玩的,但一玩上頭,就都忘了。

吃完飯,還沒將碗擱下呢,土豆已跑去柵欄旁等著了。往天,我都會著急忙慌地往學校趕,趁下午開課前,玩會兒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彈杏核。阿爸說我是即使房子著了火,也會玩會兒水瓢。

土豆轉頭看我,像在納悶我為什么變得磨蹭。

“你說我該早點兒去,還是晚點兒去?”我小聲問。它甩著尾巴,不發表意見。我看向阿花—那家伙蜷在石榴樹下,睡得正香呢。

琢磨好一會兒,我決定不早不晚去。

你們知道酒曲嗎?阿婆農閑時,會從鎮上買了,放到蒸煮的米中發酵,做成甜酒釀。有時,一些話,一些事,就像放了酒曲,會迅速發酵,變成別的東西。

這不,一到學校,我就覺得到處都怪怪的:看到我,跳繩的、斗雞的、追逐打鬧的,側頭的側頭,扭頭的扭頭。他們偷偷的、羞羞的,像對不住我似的。二英例外,一瞧見我,就揚起手,夸張地大聲喊,讓我過去和她們一起跳繩。

我搖頭。

“你怎么啦?”她跑過來,低聲問。哼,明知故問的家伙。

“是不是有什么事?”

壞家伙!

“沒有啊。”

“沒有呀—我阿媽說……”

“柳校長說明天有人來檢查,也不知要檢查啥。”

“我阿媽回杏村,那里的人都說……”

我不想聽她說。眼一掃,正巧看到冬棗繃緊彈弓,瞇著眼,朝操場上的那棵大梅樹彈石子。

“冬棗。”

那家伙一見是我,收了彈弓,兔子般,哧溜一下,往男廁所鉆去。我假裝追過去。

二英也追了過來。我只好停下。一轉身,懶得理她,去了教室。

“山山,你沒事吧?”她還問。

當然有事。但我得裝作沒事。否則,我能怎么辦?

06" 老蘇頭的老眼光

老蘇頭來了。

他是走村的理發匠。每月來兩次。方圓幾十個村,都會走到。沒上學前,我最喜歡和黑勺、大東,跟在他屁股后,看他剃頭了。

村東的瓦匠爺,平時總虎著臉,我們見到他都會嚇得快快跑。但老蘇頭往他面前一站,他也得乖乖躺下,將熱毛巾捂在嘴上,聽話地往左歪一下,往右歪一下。這時我們會偷偷笑,沖他擠眉弄眼、扮怪相。等老蘇頭刮完他的臉、胡子,一手再翻開他的眼皮,另一手用刀片在上下眼瞼來回清掃、劃過時,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了。阿爸說,老蘇頭這招叫“刀鋒洗眼”,是攢了一輩子的本事。

每次看老蘇頭洗眼,我都怕得要死,但怕黑勺他們笑話,只好強撐著。

除了這,他還剃胎發、剃和尚頭和死人頭。他給小春弟弟剃胎發前,先將刀往一條牛皮帶上霍霍霍磨幾下,又往洗頭用的臉盆里畫一道符,神道道地念幾句,才開剃。當將胎發用紅紙一包,再遞給小春阿爸時,老蘇頭是一臉舒氣,像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天,他吃了小春家兩個煎蛋、一碗面,還美滋滋地喝了一壺米酒。黑勺羨慕得很,當即說以后也要做個理發匠。

每次老蘇頭到我們家后,阿爸的胡子都會給刮得干干凈凈,整張臉像換了件新衣服,體體面面的。阿婆也會讓他掏掏耳朵。

阿媽和我不用老蘇頭費心。阿媽嘛,一直梳著倆長辮,額前劉海自個兒剪。我嘛,劉海也是阿媽剪,頭發嘛,太長時,阿媽一把梳子一把剪刀,就給我剪得體體面面。

我原本蠻喜歡老蘇頭的。一次,我正認真看他剃頭呢,他小眼睛一乜,一邊搖頭一邊嘆,“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不回家干活,野駒子似的跑來跑去,像什么話?”

小姑娘家家怎么啦,就不能跑來跑去?哈,我從懂事起就知道:

家里來客,男孩可以上正桌,女孩不能;男孩可以滿村瘋跑,女孩不能;全村團年,男孩能跟著自己的阿爸去,女孩不能;更氣人的是,男孩一年四季都可以不進灶房,女孩卻必須隨時進去幫忙……這都是哪門子的規定!

不過,阿爸是跑過世面的,說城里有男司機也有女司機,有男工人也有女工人,這男孩能下地干活,女孩能做菜送飯,沒誰比誰差。再說,那些都是老眼光的人才做得出的事。所以,他讓我上正桌,讓我瘋玩。團年時,若不是阿婆攔著,他還會帶我去喝酒呢。

哼,老蘇頭就是老眼光。我不喜歡。

阿婆在竹椅上坐了,將頭歪了,閉著眼,等著掏耳朵。老蘇頭的耳勺是自制的,一頭帶小勺,一頭是用鵝絨毛修剪成的毛球。黑勺偷著用過,說伸進耳朵眼里麻酥酥的。

阿婆趕我去做作業。

我在屋里翻開書,耳朵卻尖著,聽著外邊。

“你這一路走來,聽了不少閑話吧?我們媳婦是真有事,得回那邊一趟。”

“杏村的李家最初也這么說,可你看,人到現在都沒影。不過,我聽說大侄子去追了?”

“唉,不是追,是趕去幫忙。”

“哦,去幫忙—老嫂子,這掏了,舒服多了吧?”

“嗯嗯。”

“你媳婦在那邊還有一些啥親戚呀?”

“爹和娘都死了,只有一個瘸子哥哥。”

“我聽說她以前有過一戶人家?”

“嗯啦。”

“還有一個兒子?”

“你耳朵真尖,那家這戶的事都知道。我聽說李家莊的一位老太太做壽,請了皮影戲?”

“就是,聽說你們村的糖三爺過幾天也要請。”

“糖三爺?—喲,他今年七十九歲,是準備擺酒。”

……

沒想到連老蘇頭也知道我有一個小哥哥。

07" 大姑來啦

老蘇頭前腳剛走,大姑就來了。土豆聽出她的聲音,屁顛屁顛地跑出去迎。她沖灶房喊了一聲“阿媽”,鼻音重重的。

“山山。”她又喊。兩顆眼淚骨碌一下,滾出了她的眼眶。

大姑帶來糯糍粑,還說姑父原本也準備來,但要教剛哥育秧苗,只好她一個人來了。

“又沒什么事,來干什么。”阿婆抱怨。

“我的娘,這還不算事,人都不見了。”

“你小點兒聲。”

“一開始,我還以為聽錯,可這十里八鄉就山山媽是外地來的,也沒別人,一細打聽,還真是她。”

然后,大姑噼里啪啦地講起她是如何打聽到的,還說別人講是跟著另一個男人走的。

“我不信秀蘭會跟著別人走,想一想大河當初帶她回來遭了多少罪。她不是那沒良心的。說她跑了,我也不信,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婆拉過一小凳,讓大姑坐了,自己也坐下,將說過的話又講了一遍。

“那她只是回去看兒子嘛,我就說那些人胡亂說嘛,對啦—”大姑松了口氣,一拍腿,站起來,從兜里摸出一枚發夾給我,“上次姑趕街看到這個,覺得怪好看,給你買的。”

狹長的樹葉形,綠色,的確好看。

大姑將我散在額前的頭發攏了上去,將發夾別了,后退一步,將我瞧了瞧:“我家山山越長越俊了,將來肯定能找個好人家。”

說我長得俊,我喜歡聽,可后半句我不喜歡了—長得俊,就為找好人家?

吃過晚飯,大姑找出鐵架和火盆,說要烤糍粑。

“要不要叫烏秋婆過來?”她問。烏秋婆的兒子一家在城里,女兒不常回來,平日一個人過,冬天圍著烤火、烤吃的,我們都會叫她。這晚,阿婆卻不肯。

清明剛過,寒氣仍重,在屋中烤一小盆炭火倒正好。糍粑在鐵架上發出嗞嗞聲,慢慢鼓起,等兩面都變得焦黃后,夾在碗里,用竹簽往中間戳戳,再將紅糖水往里一灌,滿屋就都飄著糯糯甜甜的味兒了。

“將糍粑烤著吃——虧那邊的人想得出。”大姑用筷子翻著糍粑,感嘆道。

“是阿媽教大家吃烤糍粑?”

“對啊,”大姑說,“我們以前都用油煎,用蒸籠蒸。烤糍粑嘛,沒吃過。”

阿婆說,家里煙熏肉的做法也是阿媽帶過來的。“我們這兒的人都做風干肉,哪會將肉掛在灶梁上,你阿媽倒好,默不作聲地掛了一塊上去,沒想到熏了小半年,那肉居然也好吃。”

她們又說起阿媽做的酸菜、酸蘿卜燉肉、烤蘑菇、蒸茄子,還講起她繡的腰帶、手帕、鞋墊,說她居然沒見過連枷和曬墊,沒吃過藕和西瓜,說她想要一個火塘,說她見到生人就臉紅講不出話。

“大河這媳婦,除了不會說話,倒還過得去。”大姑總結道,也不管我在一旁正豎耳聽著呢。

“人也生得好,剛來時,村里人都看不出是生養過的。”

“要不大河咋會看上?”大姑又側身沖我笑道,“你爸啊,就是喜歡好看的,要不就娶你林珍姑了。”

我知道!

阿婆偷偷告訴過我,林珍姑一直喜歡阿爸。后來,阿爸娶了自己木匠師傅的女兒,那女人一年多病故后,林珍姑也不嫌棄,仍愿意跟阿爸。后來,阿爸去那邊做木活,遇到阿媽,將她帶回后,林珍姑才死心,嫁給了黑叔,生了黑勺。

“只是……唉。”阿婆嘆道。

哼,我知道阿婆為什么嘆氣!

08" 我和二英打架了

天一開亮,大姑就走了。

昨晚,將我趕去睡覺后,她和阿婆圍著火盆,又講了許久。后來,她跑來和我睡一頭時,心疼地喊“山山,山山”。我裝作睡得很香很甜。

打碗花又開了好幾朵,粉紫色,像一小口一小口的碗,盛著亮晶晶的露珠。阿媽說,她來的那邊也有這種花,除了粉紫色,還有紫色、粉色、藍色,開在田埂上、水塘邊。講這些時,我和她和阿爸從麥田回來。阿爸順手摘了兩朵小野花,一朵插在我發辮,一朵插在阿媽的鬢邊。

我想他們了。

小春和銀妹等在烏秋婆家的院前。

“咋不叫我?”

“我們也剛到。”小春上前,雙手將我一摟,親昵地講。

“我家桃花開了。”銀妹說。

“烏秋婆送了我一枝,也開了。”我說。

桃花開了,緊接著就該是李花、梨花、杏花、梅花和油菜花。那時,整個村莊會變成一大片花海,而距離鎖花節也就不遠了。阿爸阿媽那時應該也回來了吧?我的心一下變得敞亮。不管別人如何嚼舌頭,我都相信阿媽會回來!

布谷村就像一枚布谷鳥的巨蛋,橢圓形。學校呢,就位于蛋中心。通往學校的路,藏在一片原野上。我們會經過各家的菜園、麥田、豆地、桑麻地和小池塘,去學校。

土豆忽而跑前,忽而跑后,聽到鳥叫,它會停下聽聽,看到蝴蝶飛,它會跑去追追,忙得很呢。

“回去陪阿婆。”我對它講。

走到桑地時,我們遇到二英、桐月和小荷。奇怪!她們仨住在村東,走桑麻地會繞好遠的。

“你們怎么走這邊啦?”小春問。

“我們在斗花。”二英說。

“那我們一起斗吧。”

路邊開滿各種野花,我們比賽誰認得多,誰能叫出的名兒多。

“蒲公英!”

“紫花地丁!”

“一年蓬!”

“刺薊!”

……

我認出和找到的花最多。二英不服氣,說不斗花了,斗草。野草啊,我也認識不少,灰灰菜、馬齒莧、車前草、金錢草、薺菜。二英急了,扒開灌木找認。

“走啦,要遲到了。”桐月提醒。

二英這才跟上大家。

“山山,你好厲害。”小荷說。

“對哦,我天天見,都不知道這些花花草草叫什么。”桐月也講。

“是你阿婆教你認的嗎?”

“不是啦,是阿媽教的,她們那邊的花草多。”

“山山的阿媽真厲害。”

“再厲害,還不是跑啦。”一個聲音悶悶地講道。是二英。

“山山的阿媽只是有事回那邊了。”

“別騙人,有人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跑的。”

“你亂講什么?”

“我沒亂講!她和梨花村的篾匠跑的!有人看到他們一起坐車去了城里。”

篾匠?去年農閑時,是有一對篾匠師徒來村里做篾活,我們也請他們編了一張大曬墊。那師傅愛說笑,編的竹籃竹簍既結實又好看,和阿媽編的藤籃藤簍一樣,籃身和簍身上飛著福字或花鳥。

他教過阿媽用竹編籃編簍,阿媽也給他示范過如何用藤編。

篾匠—阿媽,我的腦袋開始嗡嗡作響。

“不可能!”小春說。

“怎么不可能,她阿媽反正也是和她阿爸跑來我們村的,再跑一次也不稀奇。”

她在說什么?

她在說什么??

不許這么說我的阿媽!!!

我朝二英撲去,一把將她推倒在地,雙腳踢她,雙手抓她。她嚇了一大跳,反應過來后,急了,伸出手,也抓扯我的頭發……

“別打啦!”

“別打啦!”

“哎呀!”

……

小春她們鬧哄哄成一團,有的大喊,有的想拉開我們。

當當當—上課的鐘聲刺耳地傳來。

二英手長力大,我被她按在了地上。哼,等著—我朝她胳膊一口咬下。

“啊—唷!”她大叫。

有人跑去喊老師。

柳校長和程老師跑來了,還有烏泱泱的一群家伙跟跑過來看熱鬧。

我聽到二英的名字和我的名字,被人喊,被人說,被人笑。程老師在吼他們。那些家伙被趕回了教室,我和二英給帶去了辦公室。

09" 去了淡阿婆家

我和二英什么也不肯講。

“這么快就將打架原因忘了?”柳校長生氣地拍桌子。程老師將他叫了出去。胡老師走了進來。

胡老師教一年級,因為懷不上孩子,常年熬中藥喝,所以和她進來的,還有一股藥味兒。

她看看我,看看二英,嘆了口氣,領我們去了她的宿舍,打來水,讓我倆將臉洗了,又拿來梳子,給我們重新梳了頭發。

“我還是第一次看女生打架,你倆也算給我長了見識咯。”她笑道。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

從學校后伸展出的三棵梅樹,擎著虬枝,像一枚枚刀尖刺向落在上面的陽光。

阿媽。

篾匠。

一起跑的。

有火焰在燃燒,我想立刻跑去梨花村,去看篾匠在不在家。難道回那邊看小哥哥,只是借口?

程老師來了。他要我和二英幫著他去抱作業,然后分發下去。

教室里,比考試還安靜。大家都看著我倆。

“我要幫你打回來。”小春接過本子時,用大家剛好能聽見的聲音講道。

黑勺說:“山山,我也幫你打。”

二英突然哭了。

程老師將小春、黑勺和二英叫出了教室。不一會兒,二英的哭聲更大了,整個學校都能聽見。

我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專注地,抄寫著程老師留在黑板上的詩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雖不是很懂,但感覺程老師想對我說的話,都藏在這首詩里了。

下課時,淡淡牽過我的手,輕輕撓了撓我的掌心,將一顆水果糖放在了那里。

“山山。”程老師喊。

他帶我去教室旁的菜地。三位老師在那兒種了蘿卜、圓白菜、萵筍、芹菜和蒜苗,還撒了小白菜,點種了豇豆和扁豆。

“山山知道圓白菜什么時候最好吃嗎?”程老師問。

“不知道。”

“霜凍后最好吃哦。”

程老師說霜凍后的圓白菜只需用白水一焯,不用放任何調料,吃起來都又鮮又香。

“這人和蔬菜一樣,有些不經霜,有些呢,卻越凍越甜。”

陽光溫暖,白粉蝶在飛,菜苗在長。有些東西在往我心里撲。我接過了程老師手中的那棵圓白菜。

快放學時,淡阿婆來找我。她穿著斜襟衫,纏著黑頭帕。頭帕上繡著幾朵紅梅花。是阿媽繡的花!

淡阿婆有頭疼的毛病,除了夏天,都纏著頭帕。一次,她開玩笑,讓阿媽幫她在頭帕上繡點兒花,沒想到阿媽還真給繡了。

淡阿婆要我放學后去她家吃燴面。

“已經給你阿婆捎信了。”她說。

這次不一樣,是淡阿婆親自請,不好拒絕。

淡淡家在學校旁,那三棵大梅樹就是她家的。淡淡的阿爸是赤腳醫生,出去看病了。淡淡的哥哥淡子在鎮上上學,她阿媽給他送東西去了。淡阿公不愛說話,見我去,只朝我點點頭,就鉆進了廚房。

淡阿婆在洗陶罐,說等青梅熟時,好做梅酒和腌制梅干。每年做好這兩樣,淡阿婆都會送我們家。梅干可以當零食,可以佐酒,還可以飯前嚼上一粒,酸酸甜甜的,很好吃。阿媽見我和阿爸愛吃,還特意向淡阿婆學了,說今年要做給我們的。

阿媽。

我又想起二英的話。

“今兒天氣好,我們就在院里吃吧。”淡阿婆對阿公講。

燴面做好了。紅的蘿卜,綠的萵筍、蒜苗,金黃的雞蛋,還有白的蘑菇—蘑菇!

“阿公上午去林里撿的,今年春天第一茬哦。”淡阿婆得意地講。淡阿公呵呵笑。

淡淡將蘑菇都往我碗里夾。

面是淡阿公自己搟的,好有嚼勁。我暫時忘了二英的話。大家聊起下午教育辦要來人檢查的事。

“可別像上次,你們又將人家的自行車藏了哦。”淡阿婆講。沒想到她也知道這事,我和淡淡對看一眼,都笑了。

“還有前年,是在男廁所上寫上‘女’,在女廁所上寫上‘男’吧?”

可不是嘛。我們學校的廁所,大家都知道靠近莊稼地那邊是女廁,靠近操場這邊是男廁。檢查那天,淡子他們搗蛋,故意用粉筆寫反。檢查的老師去上廁所時,我們全都笑呵呵地站在操場上瞧他。如果不是柳校長發現及時,我們準能看到一出好戲。

下午,又會發生什么呢?

10" 阿媽沒跟別人跑

什么都沒發生。

檢查的老師沒查我們功課,沒突然考試,只讓我們合唱了一首最近學的歌。

下午放學時,黑勺和我們走在一起。我不說話,他們也不說。一起默默地走過桑麻地,走過麥地,走過開滿蒲公英的小山坡。

“山山,我阿媽說二英的話準是她阿媽亂說的。她阿媽賣鹽的,天天操心別家的飯菜淡。”快到家時,小春講。

“對!她的舌頭比別人長兩寸,不,至少長三寸。我阿媽昨天下午聽她這么講了,還讓我阿爸去了一趟梨花村……”黑勺嘀咕道。

啥?阿媽和別的男人一起跑了—昨天就傳開了?黑叔還去梨花村打聽過?

“我阿爸阿媽都說,你阿媽不是那種人,篾匠叔也不是那種人。”

“你阿爸見到那人了?”

“沒……說是去縣城賣篾貨,這兩天就回來。”

不行,我要親自去梨花村,問個究竟。

推開柵欄,沖跑進院里時,田阿公站在石榴樹下,和阿婆說著什么。

“山山!”阿婆喊。

梨花村有七八里路,我得換一雙好走的鞋。

“山山,她沒事吧?”田阿公問。

“沒事—這次育秧苗,大河不在,就麻煩大家了。”阿婆說。

“應該的。大河走之前,來找過我,把這事托給我的。你和山山有什么事,也說一聲,這林子大了,啥鳥啥蛾子都有,秀蘭是什么樣的女人,我們都清楚,那些亂七八糟的話別往心里放。”

“好啦,你忙去吧,別當我是三歲孩子,這點兒事我還受得起。”

田阿公走了。我換穿好鞋子,重新梳了頭發,扎成一個高高的馬尾巴。

阿婆又在嘆氣—難道她也聽說阿媽和篾匠叔跑了的話?

“剛回來,又去哪兒?”

“梨花村。”

“去干什么?”

“找篾匠。”

“我跟你一起去。”

啥?

阿婆解了圍裙,將雞趕回了圈,給阿花添了食。然后,拿了手電,鎖好門,叫上了土豆。

在路上,遇到村里人。他們問我們去哪兒。

“去梨花村。”阿婆響亮亮地回答。

去梨花村,都是山路,得穿過一片林子,還得下一段陡坡。掛在天空的夕陽,從林中望去,像一個火紅的燒餅,涼涼地從高空,從樹隙,偷看我們。

一進村,打聽篾匠家住在哪兒時,那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嬸嬸馬上猜到我們是從布谷村來。

“篾匠那人愛耍嘴皮,但心眼不壞,更干不出拐別家女人的丑事。”嬸嬸大聲武氣地講。

“那是他爹。”嬸嬸指著一位挑著水、迎面朝我們走來的老阿公。

“吳阿公,又有人找哦,布谷村的。”嬸嬸抿嘴笑道。老阿公一聽,定睛將我和阿婆瞧了瞧。

“走,上家里去。”老阿公說。

我們跟在他后面—只有挑水的扁擔嘎吱嘎吱響,還有我們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來客人了。”拐進一棟灰磚黑瓦矮墻的小院后,老阿公邊將水往石缸里倒,邊沖屋里講道。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還有一個老阿婆,從灶房走出來。

老阿婆知道我們從哪兒來后,幾步走到阿婆面前,抓過她的手。

“妹子,快進屋坐!冬哥,快去把你阿媽喊回來。對啦,說來了客人,讓她去根伯家買塊豆腐。”

男孩歪頭,將我瞧了瞧,正準備出去,老阿公卻又叫住他,讓他把小樹哥也喊過來。

小樹哥是誰?

阿婆忙擺手,說不用那么麻煩,只是過來問幾句話。

“知道你們來問話的,還尋思明兒讓小樹過去找你們呢。”

老阿婆說,那些閑話他們也聽到了。

“我的兒子我最醒豁,那些話都亂講。我也聽昨天你們村那人講了,說你家媳婦又勤快心眼又好,也不是那號人……”

一輪半圓月掛到了天上。

男孩和他阿媽回來了。小樹也來了。原來是篾匠的那位徒弟。

老阿公抱出紅棗酒。阿婆不再推讓。我們進了堂屋。

墻壁上,掛著各種各樣的竹筐竹簍,有的南瓜大,有的僅拳頭大,有肚子圓圓的,也有方方的。

“大妹子,你別多想,肯定是冬哥爸那天正巧遇上你家媳婦,被人看見,才有那些話。你想想,他既沒帶走衣物,又沒帶走錢財,爹娘也不要?老婆不要就算了,連娃兒也不要?這算哪門子離家出走!不可能嘛。”老阿公樂呵呵道。

……

冬哥和他阿媽在廚房忙。我坐在檐下的小板凳上,望著從桂樹上漏下的星星,心里變得安靜。

不遠處有狗叫。等在門外的土豆聽見,也跟著叫。一縷縷炊煙,飄向變成青灰色的天空。堂屋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也飄過來。

“只是大妹子,你兒子第二天咋也去了?”

是因為阿爸擔心阿媽呀。

“我那媳婦不識字,人又老實,怕她有閃失,才跟去的。”

“哦,聽說那邊有個兒子?”

“是呀。”

“是個兒子—不會舍不得,留到那邊了吧?”

“瞧你這嘴,喝上幾口,就又開始打胡亂說。”

就像有柄小錘,往我心上敲了一下:阿媽會舍不得小哥哥?這我可沒想過。

“是兒子呢。”老阿公重復。

是兒子又怎樣?我有點兒氣這個老阿公了。

紅燒豆腐,茄丁炒土豆丁,老臘肉炒蒜苗……桌上擺好了菜。我一上桌,老阿婆忙給我夾菜,冬哥的阿媽也招呼我多吃。我雖早餓了,但胡亂吃了幾筷后,就再也吃不下,也不想和誰搭話。冬哥頻頻朝我看,一會兒沖我扮鬼臉,一會兒沖我吐舌頭—我沒心思理他。

離開時,老阿公堅持要小樹送我們回村。

淡淡的月光,照著幽暗的山林,阿婆牽著我的手,跟在小樹身后。

阿婆問小樹是否快出師了。

“還早著呢,師傅要求嚴。”小樹說。他不愛說話,為我們做篾活時,就常一聲不吭。阿婆又問他篾活多不多。

“師傅手藝好,不用走村,都是別人來請。”然后,他輕輕笑了一下,說前幾次走夜路,都是和師傅一起。

“知道我們最怕什么時候走夜路嗎?”

冬天?因為冷,有雪?

小樹說是夏天。

怎么是夏天呢?夏天走夜路,多好啊,有蛐蛐叫,有青蛙叫,有螢火蟲飛,林里又有夜風。

“夏天的草叢、林里,到處都窸窸窣窣的,像蛇在爬,冷不丁還跳出一只青蛙或癩蛤蟆,簡直能將人嚇得半死。沒月亮的晚上還好,有月亮時,到處都是影子晃,讓人心慌……”小樹的話變得多起來。我鼓起勇氣,朝左右看去—可不,月光下,整座林山一樣壓下,風一吹,像有成千上萬的影子涌過來。

我將阿婆的手抓得緊緊的。

此時此刻,阿爸找到阿媽了嗎?他們想我了嗎?

我想他們了。

11" 送朵蘑菇給樹阿公

烏秋婆家的桃花開了。

三五枝花兒,從院墻那邊,探到我們這邊。石榴的葉芽兒變得嫩黃。阿媽在院角種下的百日菊、指甲花、雞冠花,已筷子高了。

和阿婆去菜地,點種了四季豆。南瓜苗、冬瓜苗和絲瓜苗,還小寶寶似的,躺在薄膜下,得再等三四日才移栽。

“山山。”

是淡淡。她挎著個圓簍,遠遠地朝我招手。

對啦,約好今天去撿菌子。

銀妹要帶妹妹。她阿爸是泥瓦匠,最近去外地做活了。她阿媽忙不過,給她請了假,要她等妹妹大點兒,下半年再來上學了。我們都替銀妹難過。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小春在河邊洗衣服。我們幫她清洗、晾曬后,邀她一起去。

紅豆菇和綠豆菌,最喜歡橡子林。還以為我們搶了先,沒想到黑勺和冬棗也到了那兒。

他們找上坡,我們找下坡,比賽似的,踢開厚厚的橡樹葉,翻看草叢。

有了!瞧,就藏在橡樹下。是紅豆菇。

又有了!在草叢里。是綠豆菌。

我們都不說話。

阿婆說,菌子們可聰明了,一聽到人聲,就會躲進泥里。哪怕看到一朵很大的菌子,驚喜得想大喊,都只能忍住。萬一菌子真給躲起來了呢!阿媽說,她們那邊采菌子前,得先拜一拜林中最大的樹,她們叫它樹阿公。采完后,還要拜,得感謝樹阿公送來好山貨,最大最好的菌也要留給它,或是送給小蟲豸。

阿媽每次到這座林時,會拜那棵最大的橡樹。她還要我和她一起拜。她將最大的菌、最大的橡子、最大的板栗、最大的山核桃都留給它。阿媽每次這么做,我都不愿。

今天,經過大橡樹時,我從籃里找出最大的一朵菌,偷偷放在了它的腳下。想了想,又從兜里掏出那顆舍不得吃的糖,送給了它。

等阿媽回來,我會告訴她,我也拜樹阿公了。

走出橡子林,躺在山坡上時,我們簍里的菌子足夠美美地大吃一頓了。

“太陽當空照,花兒對我笑……”是黑勺在唱。他真厲害,可以唱得沒有一句在調上。

“喏,這么多。”他得意地將籃子傾給我們看。冬棗怕我還打他似的,不好意思地沖我笑了笑,然后一溜煙,沖山坡下跑去。

“山山,你把菌子都倒給我。”黑勺說。

“咋,要當土匪?”小春馬上跳起,叉腰嚷道。

“你才土匪!阿媽讓山山和田阿婆晚上到我家吃飯。”

“哦—原來是拿山山的菌子,請山山吃飯。”

淡淡撲哧一聲笑了。黑勺急了:“洗菌子好麻煩,我怕山山麻煩。”

“哦,是你要幫山山洗啊。”

“小春家有飛機,一飛飛到天上去。”黑勺大喊。

“好一個爛勺子—”

不等小春踢過來,黑勺也往山下跑去,嘴里仍唱著“小春家有飛機”。淡淡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小春家的飛機是小春的阿媽。她說話快,做事快,被大家喊作“飛機”。

“笑笑笑,笑你一個大南瓜。”小春轉身踢了一腳淡淡,又踢了一下我。然后,她也笑了。

山坡上,開著許多小野花,最多的是金黃的蒲公英。淡淡摘一朵,插在自己的鬢邊,摘兩朵,插在我和小春的鬢邊。然后,我們學著蒲公英,將臉朝向太陽。

小春說,昨晚小樹和寶弟睡的。

“就知道鹽老太胡亂說。”她憤憤地講,“還有二英,如果不是程老師,我真想打她。”

沒錯,阿媽沒和別的男人跑。她就是有點兒事,回那邊一趟。被太陽一曬,再這么一想,心里舒服多了。

12" 水丁叔的花生

肚子餓了,準備回家。

下了山坡,出了山林,面前白晃晃的一片,原野簇新明亮。田里地里,著急的人家已開始耕地、平地、翻土和下種。

淡淡朝東走,我和小春朝西走。我們約好明晚一起去大東家看皮影。前幾日,他就說他爸早早邀請了皮影王,要演《三打白骨精》、《哪吒鬧海》和《武松打虎》。

種春,種春,要有笑聲。阿婆說,有笑聲,土地才會更肥厚,種出的瓜果稻米,才更香甜。阿媽說,那邊也有這說法。

這不,原野上,冷不丁就蹦出一串哈哈大笑,放鞭炮似的。

“三英,三英,你又偷吃花生種—吃嘛,吃嘛,這會兒吃,九月沒得吃。”一個女人大聲武氣地嚷嚷道。

“姐姐也偷吃了。”

“我可沒你吃得多。”

“我數了,我吃了十二顆,你吃了多少顆?”

“不告訴你。”

“不稀罕你講。”

“哼,你行,偷吃還數數,上課有這么專心嗎?”

“上課又不好玩。”

“種地好玩?那我去讀書,你在家幫我干活。”

……

是二英、三英、水丁叔和鹽老太。水丁叔挖地窩,鹽老太放草木灰,二英和三英放花生種。

小春瞥瞥二英,碰碰我的肘:“走啊。”

才不要走過去。

“走啊,你不會怕了她吧?”

才不是。

我只是突然有些害臊。和二英打架的事,水丁叔也知道了吧?他平時對我蠻好的。還有鹽老太—不,是秋英嬸,平日見著也會喊叫的。

“走那邊吧。”我扯小春袖口。

“不,我偏從他們面前過。”

還猶豫呢,三英卻望見了我們:“山山姐姐,小春姐姐。”這家伙,邊喊還邊跑了過來。

“山山姐姐!”她跑到我面前,抬起臟兮兮的小臉,神秘兮兮地沖我笑。

“咋啦?”我被她笑得發毛。

“你昨天和姐姐打架啦?”

我從鼻腔哼了一聲。

“對哦,是你姐姐不對,連我都想打她。”小春講。

三英將手背在后面,笑嘻嘻地轉身看著她的爸媽。秋英嬸不自在地站起身,搓著手上的泥,問:“你們撿菌子啦?”

“嗯。”小春用鼻腔答道。

水丁叔停了挖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埋頭放種的二英。他放了鋤頭,從筐里抓了一大把花生米,走過來,往我兜里就塞。

“山山,有空到我家玩啊。”他說。

我看著滿滿一兜的花生米,點了點頭。

13" 不想去黑勺家

育秧棚在田阿公家的院旁搭好了。田阿公他們正將各家的谷種放在育盤里,往里送。往年,阿爸都會參與育秧。

天氣熱,他去揭棚時,我喜歡跟著。厚厚的薄膜搭起的棚,雪白,明亮,育苗架一層一層,每層放著育盤,嫩嫩的谷苗兒,先是怯怯地從殼里鉆出腦袋。兩三天后,葉芽兒變得淡綠,滿盤滿盤都在努力長啊長。

棚里熱烘烘的,露珠啪嗒啪嗒滴入盤中,滴在我臉上和脖頸里,涼涼的,癢癢的,讓人想發笑。阿爸有時還故意用指尖接了露珠,往我脖里放。我可不想吃虧,一把摟住他,將滿手抹的水珠兒,往他臉上抹,惹得他一陣哈哈笑。

今年,我不能跟著他進育秧棚了。小春說,我們到時去找田阿公,讓他帶我們去。

田阿公才不喜歡女孩進去玩呢。他說,育苗的地方,女的進去,苗會生不好。阿爸每次都是偷偷帶我去的。

“棚里有什么好耍的,要我去,我還不稀罕呢。”小春聽我說的偷著進后,撇嘴道。

吃午飯時,阿婆果然說晚上黑勺家請吃飯。

“等會兒把菌子送過去,一起吃。”阿婆說。

唉,早知道,我就倒給黑勺了。

“土豆,要不你幫我送。”吃過飯,我對躺在石榴樹下的土豆講。它懶懶地看我一眼,連尾巴都不搖一搖。

“要不,你去?”我又對阿花講。它喵地叫一聲,躥上矮墻,跳去了烏秋婆的院里。

黑勺家在村西的盡頭。

我先探頭探腦地看了看烏秋婆家的桃花,又走到老鄧叔家院前,踮腳瞧了瞧他家從山上挖的杜鵑開沒開,經過小腳婆婆家時,我一陣快走,生怕那只兇巴巴的大白鵝攆上來。

不太想去黑勺家。

林珍姑挺好的,黑叔挺好的,黑勺也挺好的……可他們現在只讓我更想阿爸阿媽。

他們走到哪兒了?阿爸和阿媽會合了嗎?不識字的阿媽沒下錯站走錯路吧?阿媽見到小哥哥,會流淚嗎?小哥哥長成什么樣了?阿媽的小荷包里,不放錢,放著小哥哥的照片。阿媽拿給我看過,說我和他眉眼像。

小池塘里,有黑黑的小東西在游,我看了一會兒,知道它們不是青蛙的孩子,而是蟾蜍的。塘邊扔著河蚌殼,我翻翻揀揀,選了一個放進兜里。一只蜘蛛在路旁的火棘上織網,我忍不住放了一枚樹葉在網上……

真不想去啊。

“山山,你在干什么?”

是蠻桃。

她牽著一頭大水牛,背著一個小背簍,像是剛從小河邊回來。

“你是不是要打冬棗?”不等我回答,她又問一句,氣勢洶洶的。

哼,打冬棗,還打夏棗呢。我準備走了。

“你敢打冬棗,我就打你。”她將袖子一挽,攔住了我的去路。

“誰讓他胡說。”我生氣了。

“他說啥?”

這個蠻桃!

“是說你阿媽跑了嗎?”

我剜了她一眼。

“你阿媽真的跑了嗎?”她放下袖子,關心地問。

唉,這個蠻桃。

“才沒有,她有事回老家了。”

“哦,她老家是哪的呀?”

“很遠很遠的地方。”

“要坐車嗎?”

“當然要坐,還要坐船,還要走很遠的路。”

“那她還回來嗎?”

“當然會回來。”

“哦,回來也要坐車坐船?”

“對啊。”

“我有錢了,也要去坐車坐船。”

蠻桃讓開了路,還問我要不要騎大水牛。

“你不欺負冬棗,我才讓你騎。”

冬棗天天欺負你,你還護著他,我腹謗。

“我不騎。”

“你害怕呀?大水牛很乖的,每天都讓我騎,不信,我騎給你看。”說著,蠻桃放下背簍,爬上一旁的石頭。大水牛果真乖乖地走過去,讓她騎坐在背上。

“看,它聽話得很。”

“你放牛,還要割牛草?”我看著她背簍里有牛喜歡吃的野菜。

“對啊。”

“一天都是你在干活,冬棗不幫忙嗎?”

“他要做作業。阿爸說,他以后是要考大學的人。”

這個蠻桃呀。

“你不覺得你阿爸阿媽偏心,不讓你讀書,讓你在家天天干活?”

“我腦子笨,讀不進去。再說,冬棗是兒子嘛—來呀,你也騎上來,讓大水牛帶著我們走走。”

菌子再不送過去,就蔫掉了。

蔫掉就蔫掉。

我還沒騎過牛呢,先玩一會兒再說。

14" 小舅公的話

陶罐里的桃花都開了。月光下,它們安安靜靜的。從黑勺家吃晚飯回來,我和阿婆坐在檐下,看月亮。

林珍姑燒的菌子好吃,自釀的醪糟好喝。阿婆一連喝了兩碗,喝得臉紅彤彤的。阿婆會遺憾阿爸沒娶她嗎?

不行,我得問問。

“阿婆,你后悔阿爸娶阿媽嗎?”

“咋想起問這個?”

“大姑說,你當年也想要阿爸娶林珍姑。”

“本村嘛,知根知底,有啥事,也可以互相幫襯。”

“你第一次見到阿媽,喜歡她嗎?”

“我不喜歡有什么用,你阿爸從老遠的地方將她帶回來—她怕我,也羞氣得很,看著讓人心疼。一次,我發現她將自己碗里的肉,都埋在你阿爸的碗底呢。后來,他們就結婚了。那時,我還不知道你阿媽有過人家。你阿爸不讓她說,是她主動要講的。十六七歲,她還是一個孩子呢,被父母說去換親。她不同意,跑過,后來被找回,對方年齡大,又沒共同語言。她去找管事的,對方同意調解,但要求生個男孩,才放她走。后來還真懷了個男孩。孩子一歲多時,舍不得了,又拖下兩年,直到遇到你阿爸,她才狠心離開的。”

阿婆落淚了。我也哭了。

阿媽只告訴我,她哥哥是個跛子,不好說親。阿媽,我的好阿媽,你現在還好嗎?回來后,我也要給你梳辮子,摘了野果給你吃。

“月亮花花,藤上結瓜,結個大冬瓜,送到外婆家……”阿婆握著我的手,輕輕唱道。

月光蒼白。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阿媽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桃樹上。

第二天早上,熬粥時,灶膛的火呼呼呼的,像在呵呵呵地笑。阿婆說,火笑,有客到。

真是的,快春忙了,誰會跑去別家做客呀。沒想到晌午時,還真有一個人,推開了我家的柵欄。

是小舅公!

小舅公是阿婆的弟弟,住在江家庵。那里有一座真正的庵呢,以前還有尼姑,后來沒有了,庵保留下來,旁邊還修了一座戲臺。每年過年,都會唱大戲。阿婆會帶我去看戲,還帶我去小舅公家住。

小舅公閑時捕魚,一部分賣,一部分曬魚干。油炸的魚干,金黃酥脆,吃起來很香。小舅婆做的酥肉湯品碗,有酥肉,有黃花、木耳和粉絲,我和阿婆都愛吃。

小舅公穿著一雙膠鞋,手中拎著一串魚干,敞著帆布外套,腳步聲還在外面呢,喊叫聲已落到院里。土豆認識小舅公,汪汪兩聲,沖他又搖尾又蹦跳。

小舅公將魚干遞給我:“晚上炸了,下酒。”

他暫時不走了?

小舅公一進屋,就問阿婆要不要幫忙做什么,還埋怨沒捎信給他。

“我如果知道這事,準攔著大河,他跟去干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腿桿長在別個身上,要跑的女人還能拴在褲腰帶上?”

這是啥話?阿婆忙問他都聽了一些啥閑話。

果然又是阿媽跑了之類的。

“是有事回那邊了。”阿婆讓小舅公坐了,又讓我去泡茶。

我才不想去泡。

原本很喜歡小舅公的,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信了那些閑話,難道他忘了表姑出嫁時,阿媽做的鞋墊、荷包和花腰帶了?虧他還夸過阿媽手巧。都忘了。都忘了。哼!

我給他泡了香籠茶。他最喜歡喝蜂蜜橘皮茶了,偏不給泡。

“這么說,她有可能還回來哦?”小舅公掏出煙斗,塞了煙葉,劃了根火柴點燃后,大大吸了一口。

怎么是還可能……

“我聽說這事后,就一直琢磨,要我講,”他瞥看我一眼,“她如果不回來,也不完全是壞事。”

我和阿婆都盯著他。

“山山,去看看烏秋婆在家沒有,讓她晚上過來吃飯。”阿婆說。

哈,又想支走我。

我生氣地一轉身,咚咚咚地走了出去。然后,輕手輕腳地伏在柵欄邊,聽他們講。

“你想啊,她不回來,大河還可以再娶。大河手藝好,人也不差,不愁娶不著,娶了再生一個兒子,也好續你們田家的香火。”

“都瞎說什么。”

“難道你就不想抱孫子?這一個家沒有兒子,會被人戳脊梁骨哦。”

“戳就戳,也不是家家都有續香火的,你看淡家妹—就是我給你講過的,學校旁的那家,她就是招婿上門,現在連孫子都有了,都跟著姓淡。”

“姐啊,我們村李家也是招婿上門,三天兩頭地吵架,那日子過得跟打了麻繩一樣。”

“秀蘭除了不能再生育,都挺好的。”

“這女人再好,不能生兒子,就像是一朵謊花。”

“你呀你,咋比我還封建?”

“我不是封建,是講大實話,你說這女孩家家的,她能挑水谷嗎?能耕地犁田嗎?能上山砍柴嗎?”

……

“說句不好聽的,這秀蘭也愛兒子,一聽病了,就跟斗撲爬地跑了,心疼呢。要我看,她這一去,說不定真不回來,兒子是心尖尖上的肉啊。”

“她舍得大河?舍得山山?”

“她肯定舍不得。俗話說,爹娘的鹽巴決定一生的嘴巴,她是那邊的人,你想想她這么些年,穿的用的吃的,是不是跟我們這兒還隔著似的?再說,哥哥再不好,畢竟也是親人。她模樣俊,在那邊再找一戶人家,可以就近照顧家里和那男孩。我們村木匠的女子在外地過不好,還不就跑回來了……”

小舅公還講了一些什么,我完全聽不清了。只知道阿媽為了小哥哥,可能不回來了。

就因為小哥哥是男孩,我是女孩,就不回來?小舅公真能胡扯。可……可,可田阿公是怎么說的!老阿公又是怎么說的!

男孩。

男孩。

男孩。

哼,都覺得男孩比女孩重要。我氣得將一個石頭,狠狠地踢向院里。

“誰啊?”阿婆問。

我不吭聲,哧溜一下,躲進了烏秋婆的院里。

這個壞舅公,讓我干什么事都沒了心情,連晚上要看皮影,也沒了興趣。可他倒好,說完就說完,照樣樂呵呵,還讓我在家好好做作業,他和阿婆去種姜種蒜。就不告訴他作業早做完。

我在石榴樹下,支了一個簸箕,躺在里面,曬太陽。

“山山,山山。”大東圓溜溜的腦袋,出現在柵欄邊。他是跑來告訴我,讓晚上早早去,說皮影開演前,糖三公要送禮物給大家。

糖三公祝壽,該收禮物才對啊。阿婆還給他準備了一雙老布鞋。

“什么禮物呀?”

“你來了不就知道啦。”

有禮物—嗯,是好事。

大東又跑去通知別人了。真想拉住他掰扯掰扯,男孩有那么更重要嗎?我一會兒想想糖三公的禮物,一會兒想想阿爸阿媽,一會兒又想想小舅公的話。

靜下心,細細想,小舅公的話雖不中聽,但又不是不可能。以前,沒覺得身為女孩不好,可現在……唉,我有點兒想要變成一個男孩了。

15" 糖三公送我一條龍

因為要趕著看皮影,阿婆和小舅公早早收工回家了。

阿婆擇菜、洗菜、切菜,我看火,小舅公炸魚干、炒菜。等擺上桌,烏秋婆帶著咸鴨蛋也來了。

烏秋婆上次送的甜酒釀還有。小舅公嫌不過癮,倒了阿爸的高粱酒喝。

“山山,要不要嘗一口?”小舅公用筷子的另一端往酒杯里蘸了蘸,笑瞇瞇地問。

我當然想嘗。早就想嘗了。所以,忙抻長脖子。

“女孩家家的,不準嘗。”阿婆說。

小舅公的筷子縮了回去:“也對,這酒不是給女孩子喝的。唉,如果山山是個男孩,過幾年都可以陪小舅公喝酒了啰。”

又來了。

我一把抓過小舅公的酒杯,一抿,咳咳咳—好辣!好苦!咳咳咳—好難喝。

我吐著舌頭,拼命用手扇。小舅公、烏秋婆和阿婆都哈哈笑起來。

“你呀你,以為那是好東西?”

不是好東西,還喝?奇怪。

“來來來,吃幾口菜,就好啦。”烏秋婆忙將一個魚干放在我碗里。

小舅公炸的魚干還是那么嘎嘣脆香,粘在舌頭、鉆在喉嚨的辣苦味兒總算慢慢沒了。

“山山,要不要再來一口?”

哼,這個促狹的小舅公。

想起和小春、淡淡的約定,我匆匆刨了大半碗飯菜,又要阿婆再給我留點兒魚干,等皮影完了再吃。對啦,魚干這么好吃,應該給小春、淡淡帶點兒。還有糖三公,他要送禮物給我,我也該送點兒什么給他吧?說不定他會喜歡這魚干。

“別給我留了,我現在就帶走。”我對阿婆講。

黑勺、寶弟、冬棗……喲,好像都收到消息,往糖三公家趕呢。

糖三公嫌麻煩,原本不愿祝壽,但大東爸堅持要請皮影熱鬧熱鬧。村里人像往年一樣,只隨禮不吃酒。唱皮影的人已經到了,一些至親也來了。院里院外熱熱鬧鬧的。

“不急,不急,都有的—”

糖三公!

嚯,難怪大家團團圍住大東家那棵大柚樹,原來糖三公在那兒支起了轉糖攤。平時,他只在鎮上擺攤的。

“輪流來,轉到啥,三公就做啥。”糖三公邊攪著小爐上熬的糖稀,邊指著一個放著大木針的轉盤講。

寶弟小,糖三公讓他先轉。

轉盤上,刻著蝴蝶、蜻蜓、花籃、桃子、大公雞、山羊……還有龍。

龍最大,最威風。

寶弟胖乎乎的小手,緊張地將木針一旋,圍著的家伙們齊聲嚷嚷:

“龍!”

“龍!”

“龍!”

結果是一個桃子。寶弟不情愿。

“那就再試試。”糖三公說。

寶弟又一旋。

“龍!”

“龍!”

“龍!”

都想要龍呢。結果呢,指針慢慢慢下來,端端正正指著一只猴子。

寶弟沒得選了。

糖三公在一塊光潔的小石板上,刷好一層花生油,用一把長柄銅勺舀出一小勺熱乎乎的糖稀,然后手臂懸空,再將勺子一斜,像寫字作畫般,移動手臂和手腕,慢慢畫出了猴子的腦袋、身子、尾巴—哈,一只抓耳撓腮的小猴子,出現在石板上。

糖三公將備好的竹簽,往小猴身上一粘,又用小鏟刀將它鏟起,遞給了寶弟。

“我的猴子。”寶弟高興地喊。他小心地舔了一小口猴子的耳朵,舉著它,讓到了一邊。

“該我了,該我了,糖三公。”

“好啊,小稻子,你也來轉一轉。”

……

小春和淡淡也來了。

“怎么沒和寶弟一起呀?”

“他吃完飯,嘴一抹,就跑了,我還要收拾鍋碗呢。”小春說。

我將魚干拿給了她們。我們仨邊吃魚干,邊不慌不忙地看著大家轉,看糖三公畫糖。

熬了那么多糖稀,才不怕沒有呢。

冬棗轉到一條龍。大家發出一片羨慕聲。冬棗高高地舉著,一臉得意。二英也來了。我裝作沒看見她。

全村那么多孩子,糖三公畫得有些累了,停下喝水。我走過去,碰碰他的手背。

“這是什么?”糖三公瞇眼瞧著遞過去的玻璃瓶。

“魚干啊—我想帶給你嘗嘗。”

“好,三公等會兒嘗。”糖三公樂呵呵地講。

糖稀要不停攪動,要不就會凝住,不能畫猴畫貓了。大東和黑勺他們,都搶著攪,特別是大東可神氣了,一會兒忙著維持秩序,一會兒吆喝別濺著糖稀,一會兒又提醒吃糖的別弄臟衣服。

天漸漸黑了。皮影班開始搭臺,村里人也陸續來了。

總算輪到我們了。淡淡轉出了一只大公雞,小春轉到一只狗。

我緊張地盯著木針,也想轉到龍呢。

木針停下來,是一個蟠桃。

每個人都可以轉兩下。那就再試試運氣。

將木針使勁一旋—轉轉轉—慢下來了—停—停—停—慢慢停了。

唉,指著一只蜻蜓,還不如蟠桃呢。

糖三公往石板上澆糖稀了,左一抖右一提,上一頓下一收—咦,不像是蟠桃,是一條龍。

糖三公送了我一條龍。

“糖三公偏心!”大家嚷嚷起來。

“對哦,對哦。”糖三公點頭笑道。

“糖三公為什么給你龍?”小春拐我的肘,氣憤地講。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他也以為我的阿媽跑了……

“山山啊,分了我好吃的魚干,我當然要畫一條龍送她。”糖三公對大家晃晃玻璃瓶,笑瞇瞇地講。

原來是這樣。

看到大家羨慕的目光,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16" 看見了銀鈴鐺

大東家旁,有一個曬壩,皮影臺就搭在那兒的皂角樹下。

咚咚咚,鑼鼓響了,要開戲咯。

糖三公這邊正好派送完禮物,大家一聽,馬上蜂擁而去。阿婆和小舅公已到了。

大東家在前排安了小凳,又放了草墊草席,我和淡淡、小春就擠去那兒坐了。

開戲了,不是《三打白骨精》,是《張飛判案》,又是唱,又是鑼鼓二胡響,明明幕后就三四人,感覺像有幾十個人呢。

皮影子在戲臺上又是拉拉扯扯,又是翻跟斗,又是行走吃喝,簡直像真的。張飛下場后,是《麻姑獻壽》。

麻姑一開嗓,聲音像從云端飄下來。她一落嗓,我聽到從大人那邊傳來一陣議論,說唱這出的是皮影班未來的班主“銀鈴鐺”。

哦—

吃飯時,烏秋婆就講過,說皮影班出了一個人尖尖,聲音好聽,還是皮影班的班主劉開年的侄女。

“兒子不想接皮影班,聽說以后會交給這侄女。”烏秋婆說。

“一個女人家家到處跑,還又唱又管,像什么話?”小舅公感嘆。唉,這個小舅公啊。

真想看看這銀鈴鐺什么樣。

可那戲臺正面是影窗,兩側也給封死了,后面倒留著條小過道,卻垂著布簾,只準影班的人出入—咦,還有個護臺的人盯著呢。不等我們湊近,就被那家伙趕走了。

“山山,山山。”有低低的聲音,從一旁的皂角樹上傳來。一抬頭,樹上影影綽綽倆人影。好像是—黑勺和冬棗。

爬那上面干什么?

呀,明白了,那上面正對著戲臺,可將里面看得一清二楚。我扯扯小春。

爬樹可是我拿手戲。枇杷熟時,爬枇杷樹。桃子熟時,爬桃樹。去年淡淡家梅子黃時,我還和她爬梅樹。最難爬的竹子,我也能爬得高高的—扯遠了。

走,爬樹去。

小春爬了幾下,老往下滑。

“阿媽讓我看著寶弟呢。”她不爬了,溜回了前排。

黑勺和冬棗給我挪讓了落腳位。

“你看!”黑勺指著下面。

靠近影窗里邊的臺上,放著兩盞大鼓肚的風雨燈,后面站著一個老伯伯和一個短發大姐姐,他倆邊唱邊操縱著影人,旁邊則有倆敲鑼打鼓的。最厲害的是那大姐姐,拎著五個影人,用不同腔調扮唱麻姑和百花、牡丹、海棠、芍藥四位仙子。

等所有人退場,孫悟空和豬八戒翻著筋斗轉場時,大姐姐居然拉起板胡,加入歡天喜地的鑼鼓響磬中。

不愧是銀鈴鐺。哼,回家告訴小舅公,不,現在就去告訴他,女人家家有時比男人還厲害。

“咔嚓—”

什么聲音?

“我這邊的樹枝踩斷了,快讓讓我。”冬棗急吼吼道。我忙挪到一旁,卻不小心踩了黑勺一腳,他哎喲一聲,大叫起來。

一道電筒光朝我們射過來。

這下好啦,下面都不看皮影,看我們了。

“山山姐!”三英高興地喊。

場上變得鬧哄哄。護臺的家伙氣得小聲吆喝,我們趕快爬下去。又沒有什么秘密,真不知為什么要護臺——哦,大概就是防我們打擾到提影人吧。

剛一落地,腦袋上就挨了一爆栗子。

“女孩家家的,不好好看戲,爬那么高干什么?”阿婆氣氣地講。

“我看見銀鈴鐺了。”我附在她耳邊小聲道。

“好看嗎?”

“沒看清,她還會拉板胡,比那個班主還厲害。”

“你呀!”阿婆氣消了,笑了。

看到我過去,淡淡和小春都抿嘴笑。我拿過淡淡幫我拿著的龍,輕輕咬下它的一只小爪子。

“還真是孩子,阿媽走了也不急。”我聽到后面有人輕輕講。

甜甜的龍爪一下變苦了。

阿媽。

阿媽。

阿媽,你還會回來嗎?你不會因為我是女孩,就留在那邊吧?

17" 究竟誰重要

小舅公走了。他的話,卻像酒曲,在我心里慢慢發酵。漸漸地,竟脹得像一大塊面團,堵得我快喘不過氣。

不行,我得找人說一說。

“你們說,是男孩重要,還是女孩重要?”下課后,我坐在最大的那棵梅樹上,問小春和淡淡。

“當然是男孩。”小春脫口道。

“寶弟下河玩水,阿公說他膽子大,我下河呢,他罵我不成體統;寶弟打碎碗,是不小心,我打碎了呢,是敗家子;寶弟跑出去,是結交朋友,我跑出去,是活太少找不著事干;來客人,寶弟可以上正桌,我只能和阿媽在灶房忙,還有……算了,一說,我心里就氣得很—你家呢,淡淡?”

“我們家還好。”

“那是,你們家不一樣嘛。”

“其實,還是不一樣,阿公就偏心小哥,去鎮上偷著給他買吃的,給他拿錢用。阿爸去挖草藥,也只帶小哥,還逼他認藥。他也教我認,但只在我問他時才教。”

“山山,怎么問起這?”小春推推我。

“你們說,阿爸阿媽是不是都更喜歡兒子一點兒?”

“那當然,我阿爸就常說寶弟是要給他養老送終的人。”

“不一定哦,我阿婆就說女兒更貼心。”

……

阿爸是愛我的,這我知道,因為他的孩子只有我一個嘛。阿媽也是愛我的,最好吃的會留給我,最好看的花繡給我,最巧的簍編給我,但我是她最愛的嗎?她曾偷偷讓我叫她阿莫。

她說,那邊的小孩叫阿媽為阿莫。我聽了笑嘻嘻,說以后我都喊她阿莫。我忽然想到:她說這些時,是想念小哥哥了吧?

還有,她喜歡去淡淡家,有時會怔怔地看著淡子—

對啦,淡子是和小哥哥同歲吧?

家里的紅木箱里,放著一個小包袱,里面放著一雙小鞋、一個紅肚兜和一件小夾襖。阿媽有時會偷偷拿出來看。

“你們說,我阿媽會不會留在那邊?”我看著跳躍進樹隙間的陽光,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小春和淡淡看著我。

“不會吧,她不是因為你哥哥生病,才回去的嗎?”

“萬一,她舍不得他了呢?”

“放心,你阿爸會抱著她、背著她、捆著她回來的。”

我嘆了口氣:“那邊是兒子呀。”

“山山,你說這話,我可不服氣,兒子又咋啦?我會炒菜,寶弟不會;我會縫衣服,寶弟不會;寶弟會做風箏,我也會做;寶弟會抓魚,我也能……”

我打斷小春:“你和寶弟同時生病,如果只能救活一個,你們家會救誰?”

“這個—當然是寶弟哦。”

就知道是這樣。

“當當當”。上課鈴響了,我們忙跳下樹。

課桌上放著一只用狗尾草編的小蚱蜢。

誰送的?

二英扭頭朝我看,欲言又止。

哼,不會是她送的吧?我避開她的目光,朝黑板看去。

程老師說,春天來了,小草在拔節,花兒在盛開,泥土也睡醒了,播下的種子正發芽,我們的心也應像小草、花兒,感受到陽光和春天。

空氣暖暖的。窗外,布谷鳥、麻雀、小山雀的叫聲忽高忽低、忽遠忽近的。前年,程老師帶我們種下的小白楊,已長出許多小綠葉,一枚枚像是一只只朝我輕輕揮動的小小手。我真想跳到窗外,和它們握握手,再蹦到那原野,唱一首歌——就讓小舅公的話暫時飛去天邊吧……

桌下,淡淡踢了我一腳。一抬頭,程老師正看我。

程老師說:“我剛才一講,就有同學感受到了春天,想要出去玩了,要不我們下節課搬去山坡上吧。”

“哇!”

“程老師最好!”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歡呼。

講《春天來了》那篇課文時,程老師就帶我們去小河邊,去田野,去看草兒綠了、花兒紅了。今年,胡老師帶的一年級和二年級,早去過山坡、溪邊了,還以為程老師忘了呢。

二英又看了我一眼,我白了她一眼—我準備原諒她了。

說話算話,程老師讓我們帶上書本,去學校旁的山坡。那里很闊氣地臥著一塊平地。我們快活地坐在野花野草中間,好像也變成一朵朵花一棵棵草。

二英越過中間的淡淡,說:“那蚱蜢是三英送的。”

哼!

“三英的手真巧。”淡淡夸道。

“她還會編蜻蜓—是秀蘭嬸嬸教她的。”

是阿媽教的啊。

“這個字讀什么?” 我問。

“讀‘蒜’,suàn 。”二英回答。

“哦—”我原諒了二英。

18" 美給自己看

石榴葉變得繁茂蔥綠。南瓜、冬瓜、豇豆、扁豆、玉米等都栽種了,只等秧苗育好,插秧時再忙了。

接連下了幾天綿雨,陶罐里的桃花謝了,桃樹上的花兒也紛紛謝了,落在墻上、樹下、柵欄上、院角里,到處都是。可山林里的野桃花才剛打出花骨朵呢。烏秋婆像往年一樣,帶著花杖,來采桃花骨朵兒,準備泡酒。

“桃花白芷酒,搽了臉粉嘟嘟,喝了肚子暖烘烘。”烏秋婆邊往酒罐里落著花骨朵,邊對我講。

我坐在她的桃樹下,蹺著腳丫,問她:“你還想變好看?”

“當然呀。”

村里的銀姑、小杏姐,還有小春、銀妹、淡淡,都想變好看,我能懂。這烏秋婆,一把年齡,頭發白了,大牙也松了,也想好看?

“怎么,我們的山山,就不想變好看?”烏秋婆歪歪頭,笑笑地問。

當然想啊。

“變得好看,就能嫁一個好人家,就像銀姑?”

烏秋婆撲哧笑了。

“山山啊,你說這深山的花兒有誰看,但你瞧它們開得多美。我呢,現在就想像這些花,美給自己看。”

不美給別人看?好看不為嫁一個好人家?

“烏秋婆,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山山,你還抓著小舅公的話吧?他呀,只看到樹能遮風擋雨,沒看到家家戶戶都離不開花。”

“他們都覺得男孩好。”

“是啊,是啊,男孩力氣大又能留家中嘛,”烏秋婆抿嘴笑,“可我出嫁時,爹娘仍寶貝似的,舍不得呢。”

“那你覺得阿媽會為小哥哥,不再回來嗎?”

“你果然聽進了那糟老頭的話—手心手背都是肉,和你是女孩沒關系。”

是嗎?

19" 山山是個特別的孩子

灶房的一片瓦壞了,漏雨了。阿婆愁得不行,怕下次來雨時,漏得更厲害。黑叔知道后,扛來梯子,幫著翻了新瓦。

“我如果是一個男孩,以后你就不用勞煩別人了。”我對阿婆講。她朝我一瞪,說:“你這幾天出息了,凈東想西想的。”

難道她就沒想過——假如我是一個男孩?哼,我不信。瞧吧,連土豆也迷惑地瞅她呢。

“土豆,你好好守家,等會兒我和山山趕街去,回來給你帶肉骨頭。”阿婆卻對它講。

對哦,要趕街。還沒梳頭,還沒換衣服呢。

“阿婆,家里不是有小白雞和花公雞嗎,還買雞呀?”

“還不是你阿媽想多養幾只雞,天天給你煮白水蛋。”

阿媽。

阿媽。

如果沒有小哥哥,你一定一定就會回到我身邊吧?

街上人真多,賣布鞋的,賣籃賣筐的,鋦瓷的,炸糖油粿子的,吼冰糖葫蘆的,賣涼粉的,賣糍粑的。真熱鬧。不買,瞧著也舒服。阿婆呢,看到賣布鞋的,撇撇嘴,說還沒我阿媽做得好,看到賣筐賣簍的,拿起瞧一瞧,也會嘟囔出一句相同的話,也不怕別人聽見生氣。

“你就不嫌她沒給你生個孫子?”

阿婆作勢又要敲我栗子,我一躲,避開了。有人叫住了阿婆。是杏村的一位老阿婆。

嗯,好香,那邊像在賣油餅。過去瞧瞧。

“山山,山山。”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阿公,站在一堆陶罐陶碗后,沖著我喊。

是誰呢?瞧著有點兒眼熟。

“不記得我啦—我可記得你哦—”老阿公意味深長地講。

還是想不起。

他笑呵呵地將手往我腦袋上繞了一圈。

啥意思?

“還想不起啊?嘎嘎嘎—”老阿公邊叫邊屈腿搖搖擺擺地學鴨走。

啊,想起了,是放鴨的阿公。

去年春天,鴨阿公到過我們村。他趕著幾百只鴨子,浩浩蕩蕩地走在田間,威風凜凜的,像一位鴨將軍。

鴨子們乖乖地在水田覓食,鴨阿公閑閑地坐在草地抽煙、曬太陽。我們跑去看鴨子。

不對,是跑去看能不能撿到鴨蛋。

春天,正是鴨子猛起下蛋的時候。那么多鴨子,一天得下多少蛋啊,鴨阿公一雙眼睛,能找完?才不信。

小春、我和黑勺最積極,放學就往田間跑。大東罵我們。哼,如果鴨阿公不是他家遠親,還住在他家,沒準他比我們跑得還快。

我們探頭探腦在田間“尋寶”時,鴨阿公不趕不生氣,笑嘻嘻地看我們。原來鴨子一般在晚上下蛋。也有不一般的鴨子,但鴨阿公已找過好幾遍啦。可是……可是,我們還是找到過哦。

豆綠色,圓溜溜,鴨蛋真好看。帶回家,煎了吃,真呀真香啊。

小春要做飯,黑勺忙捉筍蟲,只有我最堅持,天天跑去田間找鴨蛋。慢慢地,就和鴨阿公混熟了。

一熟,就不好意思白撿他的鴨蛋了。

阿媽用柳條教我編柳帽。我編了一個,戴在自己頭上,再編一個,送給了鴨阿公。

鴨阿公戴著柳帽,盤腿坐著,給我講鴨子愛吃螺螄、小蝦、小魚,講它們膽小,受驚后會下軟殼蛋,還講他走夜路遇上過攔路鬼,砍柴時遇到過野豹子。聽得我一驚一乍的。

和鴨阿公曾那么熟,居然沒認出他—我的臉紅了。可偏頭一看,鴨阿公分明和以前不一樣。

“鴨阿公,你剃胡子啦?你剪平頭啦?”我大叫。

“哈哈,是啊,是啊。”鴨阿公笑道。

“鴨阿公,你不放鴨了?”

“放啊。”

“那你……”我看著滿地的陶瓷。

“是我兒子燒的,喏,就是那家伙—他忙不過來。”鴨阿公朝一個滿臉絡腮胡的伯伯努努嘴。

伯伯正稀里嘩啦地吃涼粉呢。

“沒來得及吃早飯。”伯伯抬頭,憨憨地講。

阿婆還在和老阿婆聊天。

有人過來買陶罐。伯伯告訴他,陶罐又結實又好看,可腌咸鴨蛋,可裝核桃、花生。鴨阿公讓我也挑一個,說要送我。

這多不好啊—可那些小陶罐小陶碗實在……實在太好看了。

有的罐肚溜溜圓,有的罐脖繞著花草紋,有的罐身長著倆耳朵,有的陶碗上游著魚飛著鳥,我捧起這個,又忙揀起那個,眼睛忙不過來,手也忙不過來,逗得鴨阿公呵呵笑。吃完涼粉,戴上一頂草帽的伯伯也笑。沒想到看上去那么憨的伯伯,手居然這么巧。

咦,看到一個特別的小陶碗,灰藍灰藍的,又夾雜著藍褐色,釉面粗粗的,看上去卻好舒服。

“我要這個!”我抱著小陶碗,大聲講。

“山山,你叫山山吧?你很厲害哦,挑中了一口窯變的碗。”伯伯講。

窯變?不懂。但伯伯夸我厲害,是說我有眼光吧。

“可這么小的碗,你要吃上四五碗才夠飽吧。”鴨阿公邊幫我包小碗邊說笑道。

“阿公,我才不會用它吃飯。”

“那你用來干什么?”

“用來放果核啊。”

“果核?”

對啊。小春喜歡糖紙,淡淡喜歡花瓣,我呀,喜歡果核。

梅核、杏核、李核、酸棗核、桃核、櫻桃核,我搜集了好多好多的果核。我將它們裝在鳥窩里、小瓶里、小盒里。

見鴨阿公稀奇地瞧我,我忙解釋:“我可不掏鳥窩,都是鳥兒們不要的破窩,我拿回去修補好的—果核裝在里面可好看了。”

“用這小碗裝杏核肯定也好看。”

“哈哈,山山是一個特別的孩子呢。”

特別?鴨阿公也在夸我嗎?

伯伯還要送我一個小罐。我瞧著,也挺喜歡。可人家已經送了,再要,就不太好了。

阿婆總算扯完閑,和鴨阿公、伯伯打了招呼,謝了他們。

“走,帶你去那邊看衣服。”阿婆說。

“哪邊?”

“你多福姐的店里。”

多福姐!

20" 見到多福姐

多福姐個子不高,生得很俏,圓圓的眼睛會說話似的,總帶著笑,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嗯,最厲害的是她還會做衣服,設計、裁剪、縫紉,樣樣行。那電影里、書上,出現的好看衣服,她都會留心琢磨,過幾天就做出來,還會改掉那些多余的設計,別出心裁地在領口縫上一塊好看的老繡片或釘上幾顆別致的小紐扣。

唉,就是這么一個伶俐的姐姐,卻是大東的嫂子。她大概是瞧上明勇哥長得好吧。

經過日雜店,走過電影院,一棵大榕樹威風凜凜地迎面而來。它的枝丫朝四面八方跑去,巨鳥的翅翼般,罩著下面兩溜的店鋪。多福姐的服飾店,就在左排第三間。

很久沒見到她了,真想她,可一想到阿媽……

多福姐正埋頭鎖扣眼,一瞧見我和阿婆,眼睛里的笑像一尾小魚兒游過,活潑潑的,游進了嘴角的倆小酒窩。

她親昵地拉過我的手,又扳著我看:“讓姐瞧瞧,我們山山是不是又長高了。”

多福姐的店里又上了好多新衣,碎花連衣裙、紅色夾棉小背心、黑底白花的斜襟衫、盤扣小短衫。看得我眼睛亂亂的。

阿婆夸多福姐,說她的雙手比天上的織女還巧。

“我哪有秀蘭嬸的手巧,放在我這兒的,就數她的賣得快呢。”多福姐指著門口的三個藤籃講。那些籃里放著鞋面繡花的小布鞋,織著小貓的毛衣和繡著鴛鴦、牡丹的鞋墊、荷包和腰帶。都是多福姐讓手工巧的人寄放在店里賣的。

前年,她讓阿媽也將繡的花、編的簍,放過來。一開始,阿媽還不好意思,說那些東西送人湊合,要賺別人的錢,似乎不太好。多福姐當時就搶白她,說你憑雙手賺錢,不偷不搶,是風光事。阿媽呢,又跑去征求阿爸和阿婆意見,擔心別人議論女人賺錢養家,會丟男人臉。

阿爸說:“你能養活自己,還賺錢貼補家里,挺好的啊。”阿媽這才放心,將閑時做的手工送到這兒。對啦,上次一個城里女人看中她的繡品,還讓多福姐領著,找上門,將荷包啊,煙袋啊,筆套啊,全都買了,甚至連一塊新手帕,也強行買了走。

那手帕上繡著我家石榴花、石榴果,可好看了。阿媽剛繡好,準備做我生日禮物的。那女人翻到,不肯撒手。

“你再繡一塊,我呢,一錯過,這輩子都遇不到。”那女人笑哈哈地耍賴。阿媽臉紅了。

“她是真心喜歡呢,山山,阿媽會給你繡一塊更好的。”她對我講。可她后來好像……忘了!我忙著玩,也忘了。

想到那塊手帕,我沒了看新衣服的心情。

“山山,想你阿媽啦?”多福姐還在笑。

“秀蘭嬸走那天,包子鋪的劉三哥看見過她,還和她說過話。”她又說。

啊,阿媽說了什么?

“車在街上等客時,她去買了倆包子,劉三哥詫異她一個人,就和她搭了話。你們知道,她說的話,大家聽不太懂,只能連蒙帶猜—她好像說要去哪兒一趟,然后又回來。劉三哥就說,你回來時,再來吃包子。她就點頭,輕輕笑了笑。”

我這個阿媽呀—她一個人能安全回到那邊嗎?真真令人擔心呀。

“她會回來的啦,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只是這女子,一天到晚瞎想。”阿婆白了我一眼。是我瞎想嗎,如果沒有小哥哥,我絕對絕對相信阿媽會回來,如果小哥哥是個女孩,我也會覺得她會回來,可是……

多福姐選了幾件好看的衣服,拉我去小屋試。

“多福姐,你真認為阿媽會回來?”

“對啊。”

“你別忘了,她是回去看兒子的。”我學著小舅公的語氣講。

多福姐說:“山山,你到底想說什么?”

“那你想要兒子,還是要女兒?”我問。

“都想要。”她笑道。然后,她明白了我的話,邊幫我抻著袖口,邊說:“你阿媽肯定想念那孩子,要不也不會從我這兒買了衣服寄去那邊,還和你爸郵去這邊的特產。”

啊,阿爸阿媽還郵寄東西給小哥哥!

“但那孩子一定曾想過如果他是一個女孩該多好。”

嗯?

“他是一個女孩,說不定當年就不會被留下,而是跟著你阿媽離開了。因為是男孩,才被留下呢。”

多福姐的話,像一面鑼,在我心里咣當一聲響—我怎么從沒想過這點?對一些女孩來說,就像蒲公英的種子,可飛向四面八方,但一些男孩卻只能像棵樹,永遠將根扎在原處。

可憐的小哥哥。

回去的路上,我問阿婆,如果阿媽當年帶著小哥哥到我家,她還會不會接受阿媽。

“不可能被她帶走啦,他是男孩,那戶人家不會放他走的。聽說那孩子長得很俊,也好聰明的。你阿媽,一定是被你阿爸迷了心竅,才會離開。不過,你阿爸長得好,木活也做得好,是能迷住女人。”

哼,有這么夸自己兒子的嗎?

“糟啦!”阿婆突然跺腳叫起來。

“怎么啦?”

“忘了給土豆帶肉骨頭了。”

21" 阿爸的小木屋

二英告訴我、淡淡和小春,說她家屋旁的香椿發芽了。

放學后,淡淡嫌遠,不愿去。小春要回家做飯,不想跟著二英去。而我一想到阿婆最喜歡吃香椿炒雞蛋,就什么都顧不得了。

二英家旁的香椿無主,只有兩人高,踮著腳,將樹彎下,就可以采摘。沒有簍子,二英說去幫我取,來的卻是三英。

“姐姐要洗衣服。”三英將簍遞給我。然后,她也踮腳,幫我摘。

“山山姐,你想你阿媽嗎?”

這小丫頭。

“想啊。”

“寶弟說,你阿媽不要你了,要你哥哥去了。”

寶弟—哼,這個寶弟!

“他胡說。”

“是他阿爸阿媽講的。”

……

“你阿爸阿媽也這么說?”

“我阿爸不準阿媽胡說,可我阿叔講,你阿媽回去就是要兒子去了。”

我啪地放開手中的香椿樹。—瞧吧,瞧吧,大人們都和小舅公一樣。

“山山姐,你怎么啦?”

“不關你的事。”我將簍遞給她。想了想,又轉身奪過,帶著半簍香椿回了家。

土豆看見我,歡喜地朝我迎上來。我卻將柵欄一踢,對它喊:“滾開啦!”石榴樹下,阿婆剝著胡豆,不滿地看我一眼:

“又怎么啦?”

“沒怎么。”我將簍往她面前一放,氣沖沖道。

“你這陰一陣晴一陣是學老天爺啊?”

我懶得理她,背著書包,去了房間。

就知道大家會說阿媽要兒子去了!就因為我是女兒,就不要?這都是些什么想法?可想法在別人那兒,我有什么辦法。

最近聽寫總出錯,程老師下課時,給我重講了這些字的意思,還讓把錯字重抄五遍—唉!

我打開作業本。

石榴樹上冒花苞了,一朵朵,小火炬似的,從綠綠的葉間鉆出來。土豆不記仇,端坐在門口,望著我,像要弄清我為什么發脾氣。

凳子高了。阿爸做的時候,不高不矮,剛剛合適,等他回來,得讓他刨一刨腿腳。

心里還是氣氣的,又抄寫錯了。一抬頭,一幅畫朝我撞來。那是我用鉛筆畫的全家福,阿爸、阿媽、我、阿婆和土豆,還有趴在石榴樹上的阿花。

畫的時候,阿媽坐在我的身邊編簍。畫好后,我得意地拿給她看。她將手洗了又洗,才小心地拿過細細看,嘴角的笑意擋也擋不住地流出來。

桌上放著裝文具的小木盒,車得溜光的小木鐲,可以在指尖滴溜溜轉的小陀螺。更好的是,還有一套小木屋,里面放著小小的板凳、桌子、箱子、床、洗臉架、櫥柜。這些都是阿爸做給我的。

看過小木屋的家伙,沒有不羨慕的,我在無聊時,捉了金龜子、瓢蟲,將它們放里面,讓它們當一當臨時屋主。阿爸說,等他得空了,會做一間更大的屋子給我,讓別人更饞。

哼,即使阿媽……即使阿媽真去要小哥哥了,我還有阿爸呢。再說,連鴨阿公也夸我是一個特別的女孩,不要我—哼!

阿婆端來一碗紅棗花生粥,說是烏秋婆送來的,她剛熱好,甜咩咩的,讓我趁熱喝。

我嗯了一聲。阿婆還想說什么,頓了頓,卻轉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阿婆煮了一個雞蛋,讓我帶上,說打完疫苗后可壓壓驚。

對了,要打針,上周就說了,昨天程老師和柳校長還叮囑,不要感冒,爭取都能打。

22" 打預防針

小春也帶了一個雞蛋。

“寶弟帶了倆蛋呢。”她撇嘴。

土豆好像知道我帶了雞蛋,鼻子老往書包湊。

“桐月沒交錢呢。”小春說。

“她家不缺錢啊。”我詫異道。

“她爸說打預防針沒用,該生病還是得生病。”

真是的,上次打流腦疫苗,她阿爸也不肯出錢。后來,柳校長批評他,他振振有詞,說三個女孩就是三針,就是多少多少錢,氣得柳校長自個掏錢,幫交了費用。桐月知道后,難過好久,挖了草藥,賣了錢,想還柳校長。柳校長說是為獎勵她作文寫得好,才算了。

一到學校,就看到柳校長帶著他教的幾個六年級大個子學生,正吆喝大家排隊,倆穿白大褂的鎮上醫生和淡醫生已準備好藥箱、針頭、棉簽,等著大家啦。

“怕不怕?”小春捅捅我。

“不怕。”

騙她呢。每次嘴里說不怕,心里卻緊張得很。

黑板上寫著:

《石灰吟》

[明]于謙

千錘萬擊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閑。

粉骨碎身全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程老師這是知道我們怕打針,故意寫這首詩,給我們鼓勁吧。

黑勺握著一束白茅根,往我和淡淡面前一送:“要不要?”

“不要。”

“甜的哦,你們女生一打針,眼淚就啪嗒啪嗒掉,嚼一嚼,就不怕疼了。”

“誰說女生一打針就哭?”我一掌拍在桌上,惱恨地沖他嚷嚷。黑勺嚇一跳,訕訕道:“干嗎這么兇呀。”

“你們女生就是怕疼,一打針就哭兮兮。”大東在一旁笑嘻嘻地“仗義拔刀”道。

“你們男生就是饞嘴,阿婆每年一敲梅子,你們跑得溜溜快。”淡淡不甘示弱地回道。

“你們女生貪吃,愛吃甜的。”大東說。

“你們男生懶,從不進灶房。”我說。

“你們女生才懶,連水都不會挑。”

“你們男生笨,做不出鞋和襪。”淡淡說。

“你們女生膽小,連蟲豸都怕。”

“你們男生厲害得很,見到兇狗扭頭跑。”

“就是厲害,你們連樹都不會爬。”

胡說,我就會爬!

“你們下河洗過澡嗎,摸過魚嗎,做過風箏嗎,玩過斗雞嗎,打過仗嗎,耕得來地嗎,殺過豬嗎,宰過羊嗎,蓋過房嗎?—哈哈,都沒有過吧?”大東嘴利落,一口氣說道。我和淡淡一下語塞。后來,我才反應過來,覺得應該這樣反駁:

你們炒過菜嗎,穿過線嗎,抱過娃嗎,做過花饃嗎,剪過花紙嗎,編過花環嗎,穿過裙子嗎,繡過手帕嗎?—哈哈,都沒有過吧?

可我們一急,什么都說不出了。

“瞧吧,還是我們男生厲害。”大東奪過黑勺手中的白茅,往我們面前一放,得意道。

我和淡淡不約而同將茅根甩還給了他。

程老師講了《石灰吟》的意思,又上了一節課,才輪到我們班。

“程老師,是不是生病了,就不能打針?”冬棗舉手問。

“對啊。”

“那我肚子疼。”

“我手疼。”

“我想吐。”

……

教室里嚷嚷起來。程老師笑了,說:“你們這病是不是來得太及時了?”

“哎—呀,我的肚子真的好疼。”冬棗怪叫道。吵吵鬧鬧中,有的同學抓住桌不走,有的同學將臉擱在桌上裝睡,有的想偷偷溜躲去廁所—呸,什么男生不怕疼,就數他們號得最起勁。

“我們走。”我仰起頭,招呼淡淡和小春。

我們學著樣,也排成一列。倆醫生和淡醫生說著前一天在杏村小學,有幾個調皮的男生趁亂逃出學校,藏到一棵大樟樹上,害得學校老師、學生一頓好找,結果該挨的一針沒少。他們聊這些啥意思,是讓我們也最好別跑?

淡淡站我前面,淡醫生不愿給她打針,說如果給自己的閨女扎歪了,回去會被老婆收拾。倆醫生就笑,冷不丁就給伸出胳膊的淡淡扎了。

輪到我了。

和小春原本說好,要看著那針尖如何扎下,臨到了,害怕了,抿緊嘴巴,閉了眼睛。另一位醫生又發了一顆白色的糖豆給我,涼涼的,入口化,簡直是從牙齒一直甜到肚里呢。聽說這糖豆是藥,能預防啥脊髓灰質炎呢。嗯,真好吃,真想多吃幾顆。

打完針的,都笑嘻嘻地看著將要挨針的。好多男生分明也閉眼—什么女生才怕疼,分明是鬼話。

我尤其留意大東。

一開始,他還滿不在乎的樣,快輪到他時,他倒好,往后躲去,等再輪到他時,話不說了,眼睛直直地瞅著醫生的手,等將胳膊伸出時,臉馬上扭到一邊,一副豁出去的樣,等啪的一針下去,嘴咧了,臉皺了—哼,有那么疼嗎?

他按著棉球過來了。我學著他的樣,將嘴咧開,將臉緊巴巴地皺起。

“男生不是不怕疼嗎?”我問他。

“我就是不怕疼。”他死鴨子嘴硬。

“哦—”

他不滿地看我一眼:“怎么,不服氣?”

不是不服氣,是很不服氣。

“放學后,我們去抓螃蟹,你去不去?”他挑釁道。

“去!”

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晚,放學后,反正還剩大把的時間,可以在原野上晃蕩,去田間找螺殼,去溪邊看蝌蚪。雖沒抓過螃蟹,但—先看看他們怎么抓好啦。

23" 我生病了

邀淡淡一起去捉螃蟹。她不愿,說家里人知道了,會罵她。那就算了。我和大東他們去。

靠近稻田的溪里,就有螃蟹。大東和黑勺駕輕就熟地脫了鞋襪,跳進水中,翻找起大石頭底下。我摸摸水,有點兒涼,不想脫鞋,但又怕大東笑話,只好硬著頭皮脫了。

水好冰。

因為瘦,體寒,一生病,淡醫生就讓我保暖的。可大話已經說出去了。我也學著樣,翻起石頭下。

“喲。”大東翻出一只大螃蟹,大概是知道身處險境,它驚惶地四處亂竄。大東卻不急,等那螃蟹稍一停頓,他的手才猛地張開,朝它鉗去,將其抓住。

“怎么樣,你也捉一個,山山?”大東趾高氣揚道。

哈,有什么了不起。

“我教你,這捉螃蟹要先將它的兩只大螯按住,再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它的殼兩邊,那樣它就掙不脫,也咬不到。”黑勺做著抓螃蟹的動作,教我道。

“哦。”

“給她說了也沒用,我教多福姐好多次,她都學不會。”大東用鄙夷的口吻說道。他不說倒好,這一說,我又來氣。

“多福姐能做漂亮的衣服,你能做?”

“我只是說說,你干嗎像吃了炸藥?”

我這幾天就是聽不得男孩行女孩不行……我就不信,女孩就真的不如男孩,就不信阿媽會為了小哥哥不回來。

“喂,知道怎么抓了嗎?”黑勺問。

“知道了。”

我想我是聽懂了。可一看到那只被我翻出的螃蟹慌里慌張地竄時,我腦海還是一片空白。

“這樣啦—先將它的螯按住—”

“知道了。”我沒好氣道。然后,學著黑勺,朝螃蟹按下。明明將它的螯按住了,沒想它一掙,往我食指一鉗—好疼!但我不松手,仍死死地逮住它。

“沒被夾住吧?”大東問。

“沒有。”

“山山真厲害,第一次就抓住了一只大螃蟹。”黑勺夸道。大東卻一臉不以為然。我的食指疼得厲害,忙將螃蟹放入水中。它松開了我。

“咦,怎么讓它逃了?”

“什么逃,是我放了它—春天,魚啊,蝦啊,蟹啊,要產子,帶回家會被罵,你不知道啊?”我白了大東一眼。

我赤腳走到岸邊,揩干凈腳,穿上了鞋襪。腳心好冷哦。食指隱隱作痛,有點兒變青了,幸好沒出血。

大東和黑勺踩著石頭,還在翻找。我突然覺得沒意思。

一個人回去的路上,我才想起原準備去挖折耳根,好拌嫩胡豆的,都忘了。村里的李花開了,一大團一大團,雪白雪白的,像落在地上的一大團云,看著冒出炊煙的地方,我眼中有些澀,有些委屈:

我壓根兒就不想抓螃蟹!

這樣做,誰會看見呢,反正阿媽看不見。

沒敢告訴阿婆碰過溪水。吃過晚飯,一開始,只是感到冷,后來竟渾身發燙。阿婆忙燒了熱水,想讓我坐進大木桶,幫我擦拭,降溫。我忽然想起老師交代過,打針的當天不能洗澡。

“肯定是打針鬧的。”阿婆說。

太晚了,去找淡醫生不方便。她只好不停擰了臉帕,冷敷在我額頭,又找出很久不用的刮痧板,給我刮背驅寒。

后來,燒慢慢退了,我卻渾身沒一點兒勁,一覺睡醒,已是大天亮。想要撐起下床,身體發虛,喉嚨也疼得厲害。

阿婆進來,讓我好好躺著,說她已捎信給淡醫生,讓他過來瞧一瞧。

“還要上學呢。”我說。

“不上了—生病了,不上學,天經地義。”阿婆理直氣壯道。

這倒是。

我安安心心地躺下,覺得這生病也蠻好的。

淡醫生來了,他把脈后,說沒有大礙,就是受寒。阿婆出去后,他問我是不是去捉螃蟹了。

這個嘴漏的淡淡。

“我請你爸打一套新藥柜,到現在都沒影,不過我看他們這月底不回來,五月準回來。”

我癟癟嘴。

“小哥哥生病了。”

“哦,那倒挺麻煩的,等你阿媽知道你也病了,還不知急成什么樣呢。我聽說,你問過淡淡一個問題。”淡醫生沖我笑瞇瞇地講,“說如果她和淡子同時生病,如果只能救活一個,我們會救誰。”

這個淡淡,拿我問題,問她阿爸呢。

“實話講,我當時給問得有點兒蒙,后來我問你淡阿婆。”

她怎么說的?

“她說這是一個傻問題。”

傻嗎?

“她說這是不肯定父母對自己的感情呢。她不知道是你問的。”

我就是不肯定阿媽,不肯定她是喜歡這邊,還是更想念那邊,不肯定她愿繼續和我們一起,還是想回到哥哥嫂嫂的身邊,特別不肯定的是她更喜歡兒子還是女兒。

“你呢—你更喜歡淡子,還是淡淡?”

“山山,如果我說我都喜歡,都愛,無法分出喜歡誰更多一點兒,你信嗎?”

“不因為淡淡是女兒,就少喜歡一點兒?”

他搖頭:“不因為她是女兒就少一點兒。”

“村里人都更喜歡兒子。”

“山山,可能大多數人的確更喜歡兒子,但那是別人家,你真正想弄清的是阿媽更喜歡你還是小哥哥,對吧?”

我點點頭。

“這答案,只有你阿媽知道,但要我講,她肯定和我一樣,無法分清對誰的喜歡多一點兒,感情不是物品,可以爭斤論兩,可以拿尺子量一量。”

阿媽。

阿媽。

你難道不是愛我多一點兒嗎?

淡醫生頓了一下,又問:“你一直在擔心阿媽不回來?”

我又點點頭。

“這個啊—”

阿婆拿著一袋嫩胡豆進來,讓淡醫生捎給淡阿婆,又說改天請淡淡上我家玩。

“山山性格犟,又調皮,你家淡淡性情好,又好靜。山山和她在一起,也能學著點兒。”阿婆講。

淡醫生笑起來:“我們家都很喜歡山山,倒希望淡淡能像她一樣活潑靈動。”

我還沒和淡醫生聊完呢,這個阿婆。

淡醫生幫我蓋好被,又叮囑幾句,開了一點兒藥,讓阿婆熬點兒紅棗姜片湯讓我喝,然后背著藥箱,離開了。

24" 烏秋婆來陪我

烏秋婆聽說我病后,來看我。

“你去忙,我來陪著她。”她對阿婆講。

她拿來剪刀和紅紙。

“說,想看什么,烏秋婆剪給你。”

“喜鵲。”

烏秋婆操起剪刀,咔嚓咔嚓,左剪剪右剪剪,不一會兒,剪出一只喜鵲站在梅枝上。

“胖豬背娃娃。”我又說。

烏秋婆手中的剪刀,像阿媽手中的線,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剪出了胖嘟嘟的小豬,剪出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娃娃。

“烏秋婆,是誰教你剪紙的?”

“也沒誰特別教,從小喜歡。做了媳婦后,每天累得要死,但只要晚上有一點兒閑,我就開始剪啊剪,越剪越喜歡,高興時剪,不高興時也剪,在剪的時候,才覺得自個是活著的哦。”

我知道烏秋婆早年守寡,是一個人拉扯大兩個孩子,很辛苦的,但她平時總是樂呵呵的,一點兒也看不出她曾經遭過很多難。

“烏秋婆,當女人是不是很苦?”

烏秋婆撲哧一聲笑了:“你一個女孩家家,咋突然問這話?”

我是認真問的呢。

烏秋婆想了想,說當女人當然苦,但當男人也苦,各有各的苦,可只要兩人能合在一起,就不苦。她又說:“你看看你阿爸阿媽,換了別家,指不定會鬧多少矛盾,但他倆一直恩恩愛愛的,啥事都有商有量。”

“我阿媽一個人跑去那邊了。”我忙提醒她。

“馬上要春忙,她當然不愿你阿爸跟去,再說她心焦生病的孩子,一個人走要理解。”

“她也沒好好給我講。”

“那是怕你知道,一哭,讓自個心軟,不能走了呢,但她給你阿爸阿婆說過的。”

“你說她會回來嗎?”

“我啊,和你阿婆也嘮過—怕她見了那個,放不下,就忘了這個,再說……”

“再說那邊是男孩?”

“你這鬼丫頭—是,在一些人心中,男孩是金貴點兒,但你想想,她在那邊怎么過活?和以前那男人重新在一起,那絕對不可能。再說,她放得下你阿爸?不會的,倒是……倒是……”

“倒是什么?”

“沒什么。”

“烏秋婆!”

“好啦,你聽到就是,也別往心里去—我啊,聽你阿婆講,那男孩的父親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好,你阿媽和你阿爸曾商量,想要帶那男孩到這邊來養。”

什么?

“但她也只是說一嘴,對方不一定愿意,你阿婆也不一定愿意。”

“那阿爸呢?”我忙問。

“你阿爸見過那孩子,說是生得機靈可愛,來了倒可以和你做伴玩耍。山山,你愿意要一個哥哥嗎?”

什么愿不愿意,不是已經有了嗎—不對,烏秋婆的意思是,是不是愿意他到我家來—這個……

25" 和程老師去散步

雖然有烏秋婆陪著,又有阿婆做好吃的,但躺著太難受了。等中午小春和淡淡來看我,講起胡老師懷上孩子,買了糖果分給大家時,我再也躺不住了。

“山山,山山,你來了,我們下午去上溪捉魚,你去嗎?”一進教室,黑勺就興沖沖跑過來講。這家伙不知道我剛生過病嗎。

“不去。”

“人家病了,說不定就是昨天捉螃蟹鬧的病呢。”大東在一旁邊玩著紙飛機邊陰陽怪氣地說。

“才不是。”我生氣道。

“對,一準是打預防針鬧的。”黑勺說。

“就知道不該喊她去捉螃蟹。”

“什么就知道,你是神算子?”小春聽見,搶白大東。

“好啦,好啦,我阿媽中午做包子,說蒸好給你和田阿婆送過去。”黑勺搶下我準備砸大東的書,討好地講。

“哦—”

“山山。”

“又怎么了?”

“沒什么……對了,星期天我們去放風箏,你們女生來嗎?”黑勺問。

“才不要女生來。”大東說。

“就要來。”小春說著,奪過我手中的書,啪的一下,拍在大東頭上,只聽他哎喲一聲,夸張地護起頭。

“哈哈哈—活該。”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要放風箏。太好了。我心里一陣暗喜,表面卻裝著無所謂,輕描淡寫地告訴了淡淡。

“我要去,我會做王字風箏。”二英聽見,忙說。

“我也要去,前幾天阿爸正好教我做過燕子風箏。”桐月說。

二英和桐月都會做風箏啦?每次放風箏,我們都只眼巴巴地看著男生們放,程老師曾買來材料,要我們學,但滿山坡跑的哪有女孩子,所以……不行,今年我們也要學做風箏。

“二英,桐月,你倆來教我們吧。”淡淡說。

“可以啊。”二英爽快地答應了。

淡淡家有材料,我們準備明天中午帶飯菜,吃了就去她家一起學做。

“嚯,做風箏?我姐做過,還沒上天就一個倒栽蔥,掉到屋頂上。”冬棗說。

“就是,就是。”大東忙附和。只有黑勺說,等你們做出來,我們一起去鳳凰山比賽。

比賽就比賽。

放學時,程老師留我補課。他還讓小春告訴阿婆,我會補很晚,就留下我和胡老師一起吃飯。

柳校長開會去了。胡老師在鎮上工作的愛人來了。程老師給我補課時,胡老師和他就去菜地摘菜,一起做晚飯。

“山山想吃什么呢?”胡老師在窗口問。

“山山昨晚發過高燒,熬點兒小米粥,炒點兒素菜吧。”程老師說。

要將就我,真是不好意思,但又不好說什么。

學的新知識并不多,一會兒就講完了。

“他們還在熬粥呢,山山陪我去散散步吧。”程老師說。

散步?程老師今天有點兒怪。

夕陽照在通往學校后山坡的野路上,像給鋪了一層金粉,亮閃閃的。紫花地丁、蒲公英、春飛蓬、刺薊、苦菊花,紫的黃的粉的花,一朵朵,好看得像繡在大地上的小星星。

程老師告訴我,蒲公英可以清炒,也可以熬水喝,車前草可以消炎,蒂蒂菜焯一下就可放鹽吃。

沒想到蒲公英和蒂蒂菜還可以吃。我忙指著草叢,問野豌豆、附地菜、斑種草可不可以吃。

程老師就講嫩嫩的野豌豆葉莖都可以吃,別的不太清楚。他還俯身看起草叢。

“山山,你能找到兩枚一模一樣的葉,或者相同的兩朵花嗎?”

蒲公英每一朵都很像,應該有相同的吧。我認真看。可是,好奇怪,乍眼看,那些花都差不多,一細看,不是花瓣大小不同,就是顏色不一樣,或是莖稈有粗細。

埋頭找了好一陣,都沒有呢。我直起腰,委屈地望著程老師。

“山山,別說你在這找不出相同的花草,就是全世界也沒有完全相同的東西呢。”

呃?

“別說樣貌不同,就是每樣的作用啊,性情啊也不同,就像人,每一個人來到這世間,有的會犁地,有的會砌磚,有的會畫畫,有的會唱歌……都是不同的。”

程老師到底想說什么呢。

“你知道嗎,我曾上過私塾,也曾當過兵,上過朝鮮戰場,也被安排去干公安,但我最終選擇了教書,為什么呢?”程老師看著即將落下的夕陽,若有所思地自問自答道,“因為坐在我教室中的每個孩子中,說不定有未來的科學家、文學家、醫生,或者只是普通的磚瓦匠、木匠、農民,在我看來,只是所處的領域不同,所做的工作不一樣。但我希望你們都能明白:無論你們將來成為什么樣的人,無論你們是男孩,還是女孩,你們都是這世間的唯一。比如你,山山,這世界上就只有一個山山。”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山山!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山山!

這世界上,除了我,誰也不是這樣的山山?

我是女孩山山。

布谷村的女孩山山。

是田大河和吳秀蘭的女兒山山。

不管發生什么事,不管阿媽回不回來,不管小哥哥來不來,不管我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是這世界上的唯一!這件確鑿無疑的事,我以前居然從不知道。有一道閃電,嘩啦一下,將我照得透亮透亮的。

26" 做風箏

阿婆從墻上取下兩個新簍。

一個南瓜大,簍面編著福字結。一個更大一點兒,簍面游著幾條小魚兒。我將南瓜大的,送給了程老師,另一個送給了胡老師。

“你阿媽的手真巧,等她回來,要讓她再編一個更大的,我來裝娃娃的零碎雜物。”胡老師笑瞇瞇地講。然后,她順手從插在瓶里的野櫻花中,摘了一枝,別在我發梢。

“明天來,老師給你梳倆小辮兒。”她又說。

我問她想要生個女孩還是男孩。

“當然是女孩。”

“為什么?”

“因為可以給她扎小辮子,穿小花裙呀。”她摸著肚子,開心地笑。我也笑。我是女孩。我能穿碎花衣,能穿好看的裙子,能戴好看的發夾,能將花別在發梢,能和阿媽說貼心話,還能像男孩一樣上學、淘氣—真好。

帶的飯菜,到中午,全冷了。淡阿婆一看,忙吆喝淡阿公幫我們熱了,又說如果明兒還到她家做風箏,就不要帶飯,讓阿公給我們做燴面。

“是我哥和阿爸教我做的。”二英說。然后,她利落地給我們示范,先用備好的薄竹條,搭起一個“王”字,再用細線固定好,再在兩邊各加一根薄條固定,用糨糊將舊報紙往架上粘牢,最后再加兩根很長的紙尾巴就成了。

唉,看起來容易,做起來好難哦。小春沒耐心,綁線、用糨糊的活,都交給我和淡淡,她只負責重復二英的話和找拿材料。

做燕子風箏就更難了。

桐月說,她阿爸教了很久,她才學會的。她將事先泡過的竹篾浸水,令它變軟后,才小心地用刀剖開,修形,裁成長短適度的兩片,再慢慢彎曲,扎成燕形,最后也糊上報紙,再往箏尾貼上一條長長的尾巴。

“尾巴最重要,太短了,容易偏方向,要長長的才好。”她說。

我們做得忘了吃飯,還是淡阿婆反復催,才停手。淡阿公不但將所有人帶去的飯菜熱了,還給我們炒了香椿炒蛋,燒了蘑菇湯。

黑勺、大東和冬棗他們,跑來看我們做風箏,連程老師和胡老師也來了。

“只做了兩樣啊,”大東撇嘴,“常見的還有工字形、品字形呢,像我們做的都是金魚啊蝴蝶之類的,你們要不要學?”

淡淡和小春看向我。

“那你教我們吧。”

對我的回答,大東有些詫異,嘴微微翕了翕,然后一咧,笑了。

他告訴我們,做風箏的關鍵是竹骨架——骨架太重飛不起,太輕又會往下掉。紙也重要,報紙湊合,最好用麻紙。

上課的時間到了,我們商量放學后再學再做。大東偷偷塞了一把炒豌豆在我兜里,說是他阿媽昨晚才炒的。

淡淡家的材料不夠。黑勺和冬棗一溜煙跑回家,拿來了自己的。在男生們的幫助下,那天下午,我們女生都有了一只自己的風箏,只等箏面一干,就可以飛了。

回家后,阿婆聽見我邊做作業邊哼歌,探頭問我遇上什么高興事。

“沒有啊,就是看到石榴花冒花苞了。對啦,淡淡家的那三棵梅也有花苞了。”

“瞧把你高興的。”阿婆嗔怪道。

“就是高興!阿媽最喜歡看花開了,今年我要連她那份兒一起看。”

“哦。”

“她和阿爸都走了二十多天,該來信了吧?”

“嗯,算算時間,是該來信了。”

田阿公來了,讓阿婆明天中午多燒五六個人的飯,到時他和林珍姑、黑叔、老鄧叔、二英阿爸和秋英嬸,先將我家的秧栽了。

“要不等大家的秧栽了,再幫我家吧?”阿婆不好意思地講。

“不過差錯一兩天,好啦,就這么定了。”田阿公手一揚,轉身走了。

到第二天晌午時,我家田就全都栽上秧,灌好水,比阿爸阿媽在家栽得還快呢。等到星期天,家家戶戶的水田都給種上了,一行一行綠綠的秧苗,真像大人們在水田上寫的一行一行的字呢。

箏面全都干得透透的。蜈蚣、燕子、蝴蝶、王字形、品字形,都好看,但—總覺得缺了點兒啥。

哈,我想到了。

“我們畫上畫,將它們變得更好看吧。”

我的提議得到了女生們的贊同。

“對,在蝴蝶風箏上,畫上兩只蝴蝶眼。”

“將燕子的尾巴,涂成綠色。”

……

我們馬上行動,集中來水彩筆,讓擅長畫畫的淡淡畫蝴蝶的眼睛、蜈蚣的嘴巴之類,我們則將骨架啊,箏尾啊,涂得花花綠綠。胡老師知道了,也將存的顏料,拿給我們。

沒有一個男生知道。

我們要讓他們大吃一驚。

27" 風箏,風箏,滿天飛

我們原本約在星期天放風箏。

程老師見大家興致高,考慮部分同學放假回家還要做家務,便索性將星期五下午的體育課,改成了放風箏。

等我們從淡淡家紛紛取出風箏時,男生們炸了。

“這些是——風箏?”

“對哦。”我們得意極了。

誰也沒見過這么好看、這么俏的風箏了。原本趾高氣揚的男生們,瞧著手中舊報紙、麻紙糊的風箏,氣焰頓時沒了。可惜我們的得意,只陪我們從鳳凰山的山腳腳走到山尖尖。

男生們一個接一個,將他們丑丑的風箏送上天時,我們女生則手忙腳亂成一團——放風箏明明很簡單,拽著繩子往坡下沖,等線跑完,風箏就會搖搖晃晃被風送上天空去,可……可就是不行。

除了二英,我們好看的風箏,不是飛得東倒西歪,就是不爭氣地倒栽向地面。

輪到男生們得意了。

“好看不中用。”

“要放上天的,才算風箏。”

嘲諷歸嘲諷,黑勺啊,大東啊,冬棗他們,都輪流過來幫我們,教我們等風吹來時趕緊升放,而一開始最好有人幫著高舉風箏,當風力不足時要快速用力往后扯線,感覺箏線稍重需放線,感覺箏線減輕則要停止放線……唉,沒想到放飛風箏這么復雜。

謝天謝地,我們的風箏總算也飛上天。

花花綠綠的風箏,像一大朵一大朵的花,盛開在天空。去年,還沒有一個女生站在山坡,和男生們一起放風箏呢——瞧,一些事情正在改變。

下山的路上,我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誰放的風箏最高,誰的風箏好看,誰起飛得最好,又說起幾天后的鎖花節。

“你想將花送給誰?”小春神秘兮兮地問我。

“給你。”

“騙人!”

知道我騙人還問!再說送給誰,能輕易講出來嗎?

阿婆說,這鎖花節是老祖宗遷移到布谷村時,從很遠的地方帶過來的節日,原本是方便未婚男女表達情意的,但不知什么時候,大家在四月最后這天,男女老少都可以將花送給喜歡的人。

一般來說,男的喜歡女的,會送一把紅色花;女的喜歡男的,會送一朵白色花。

阿爸就曾將一大捧野薔薇,送給阿媽。阿媽啊,也將一束野梨花送給了阿爸。

這節日原本是大人的,不知從啥時起,學校里也有了。這天,我們會輪流進教室,將一朵花放在喜歡的男生女生桌下。猜猜,去年誰收到的花最多?

是程老師啦!

他看著一課屜的花,眼睛瞇笑了一整天。我也送了他一朵。

今年,我還沒想好送給誰。

“你送給誰?”我問小春。

“不告訴你。”

瞧吧,她也想保密。

“不會是大東吧?”我故意套她。

“才不是,我怎會送他?”她急了,又是搖頭又是跺腳。

笨家伙。我撲哧一聲笑。對了,阿婆說今晚要炒嫩筍。我好像已聞到那股清香味兒,不由將步子邁得大大的,惹得小春跟跑在后面抱怨。

28" 阿媽,我的憨阿媽

咦,阿婆洗被子枕套了,院里的晾衣繩都曬滿了。嗯,最喜歡剛洗過的被子味道了。我將臉貼在我的花被套上。好聞的皂香味兒、太陽軟綿綿的味兒,還有柵欄上打碗花的味道、墻角豌豆花的味道—真好聞。

“山山,山山,過來。”阿婆喊。

什么事?

“我在床縫發現了一件東西,不對,是兩樣。”阿婆的神色怪怪的。

她將一張手帕遞給我。

手帕上繡著一個咧嘴的大石榴,四邊鎖繡著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火紅的石榴花。

阿媽。

阿媽。

我的好阿媽偷偷為我繡的花手帕。

“她肯定是走之前,放到你枕下,結果你睡覺不規矩,蹭來蹭去,將手帕蹭到床縫里了。”

我就知道阿媽不會一聲不吭就走嘛。

“還有一樣是什么?”

“是放在手帕里的,我看不懂。”阿婆將一張紙遞給我。

紙上畫著兩幅圖,一幅是一個人在往右邊過橋,下一幅是一個人往左邊過橋。

什么意思?

啊—我明白了。

阿媽。

阿媽。

我不識字的憨阿媽。她在告訴我,她去了那邊,還會從那邊回來。

“阿婆,我的好阿婆。”我抱著阿婆,狠狠地親了一下她的臉。

“哎呀,”阿婆佯惱地抹了一把臉,“啥意思嘛,把你高興成這樣?”

暫時不告訴她。

我跑進屋,將自己啪地扔在換了新被新枕的床上。我要一個人好好看阿媽送的禮物,還有想要對我講的話。阿媽會回來。

阿媽會回來。

太好了。

可是—

我忽然想起了小哥哥。他一定像我一樣,希望待在自己阿媽的身邊吧。

阿婆炒了嫩筍,還熬了粥,揭開蓋,一看,是青菜小米粥。黃的小米,青的菜,咕嘟咕嘟地在鍋子里唱歌。

“阿婆,如果—阿媽想帶小哥哥到這邊,你愿意嗎?”我看著粥里冒出的一個一個粥泡問道。

正從壇里夾起泡菜的阿婆,愣了一下,看著我。

“怎么問起這個?”

“你愿意嗎?”

“你呢?”

“我愿意啊,銀妹有妹妹,小春有弟弟,淡淡有哥哥,二英有哥哥有妹妹—我啊,也早想要有一個哥哥。”

“我嘛,已經有一個調皮搗蛋的孫女了……不過,如果能多一個乖巧懂事的孫子,也行呀。”

“你不介意?”

“那是你阿媽的孩子,你阿爸喜歡,我不喜歡能怎樣?只好喜歡哦。”

我一把抱住阿婆。

“怎么啦?”

“你真真是我的好阿婆。”

29" 石榴花開啦

鎖花節到了。

沒誰知道我都送了誰—我啊,從屋后采了一束紫云英,送給了和妹妹一起從外婆家回來的銀妹,送給了程老師、胡老師、柳校長、淡淡、小春、黑勺,還有冬棗、二英和大東……我在每個同學的桌下都放了一朵花。

我還偷偷送了烏秋婆、林珍姑、淡阿婆、蠻桃……我想要送的人好多好多啊。那一整天,我的心都滿滿的,看到自己桌下也堆滿各種各樣的花時,一會兒想笑,一會兒又想哭。

我還采了馬蘭菊,養在阿爸阿媽的窗前。

烏秋婆釀的桃花酒,可以喝了。她抱過來一小壇。阿婆邀來田阿公,大家一起坐在石榴樹下,邊喝邊剝吃第一茬鹽毛豆。

這天,土豆來接我。剛一拐過彎,就看到阿婆站在柵欄前,高高地揚起手。

“山山,你阿爸阿媽來信了。”她歡喜地喊。

我跑了起來,土豆也跟著跑起來。夕陽下,阿婆身后的石榴花像一朵又一朵的小火炬,開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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