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吹口琴的換糖佬

阿林小時候，住在蓮蓉老街上。

這條老街，傍著綠柳拂波的梁溪河，對著寶塔高聳的惠泉山，三四里長的老街上，有石亭，有石橋，有石坊，有石塔，有石井，住著許許多多的人家，開著各種各樣的店鋪，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就像一幅鮮活的《清明上河圖》。

在這條街上，一抬頭就能看到一個故事，一低頭就能踩到一個故事，一轉(zhuǎn)身就能撞到一個故事。

阿林就是在這些個故事里慢慢長大的。

老街上時常會有換老虎糖的擔(dān)子出現(xiàn)，所謂換老虎糖，其實就是收廢品的，在阿林小時候，收廢品的，不是用錢收購，而是用老虎糖來換的。

這老虎糖就是麥芽糖，濃濃的麥芽香，醇厚，質(zhì)樸，不摻一點兒雜，甜中帶點兒酸，雪白，細(xì)膩，又韌又黏，一拉老長也不會斷，可嚼可含，更可玩。把它纏在筷頭上，成一個球兒，玩一會兒，舔一下，足可甜上老半天。不過，為何叫老虎糖，阿林卻始終也沒能弄明白。

一般換老虎糖的都是帶一支短短的笛子，這笛子更像是一支竹哨子，永遠(yuǎn)都是吹著那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同一曲調(diào)：“哆來咪—哆來啦，哆來咪來哆來啦……”然后扯著嗓子喊道：“破布頭、爛被絮，換糖吃！”

實際上，除了破布頭、爛棉絮，還有舊書、廢報紙、牙膏殼、破鞋子、爛鐵鍋、亂銅絲、空玻璃瓶、吃剩下的肉骨頭等等，什么廢品都可以換糖吃。而這收廢品的人就被稱作換糖佬。

可是，阿林即使有了這些個可以換糖吃的廢品，他也不會跟這些只會吹“哆來咪”的換糖佬去換糖，他要等到那個會吹真正的笛子的換糖佬來，才肯去換。

每隔十天半個月，當(dāng)阿林聽到從老街那頭傳來一陣清亮、婉轉(zhuǎn)、明快、細(xì)膩、千轉(zhuǎn)百回如潺潺流水的吹奏聲時，他便知道，那個會吹真正的笛子，或者說是真正會吹笛子的換糖佬來了。

這聲音就像是一股輕輕的暖風(fēng)，又像是一捧淡淡的月光，讓阿林的心一下子靜了下來，他欣喜而虔誠地站定在那里，生怕自己稍稍一動，會把這美妙的聲音驚走，總要聽得有些癡有些醉時，才猛然醒悟，撒腿往家里跑，去找出自己這些天積聚的牙膏殼、用完的練習(xí)本，去換老虎糖。

這位換糖佬，三十上下年紀(jì)，長頭發(fā)耷拉到額頭，時而會露出額頭上一塊蠶豆瓣大的紅胎記;戴一副框架發(fā)黃的眼鏡，臉色永遠(yuǎn)是蒼白的，伸出來的手指細(xì)長得像雞爪。他總是低著頭，與人說話時低著頭，跟孩子們換糖時低著頭，挑著老虎糖擔(dān)子走在老街上低著頭，吹笛子時，更是低著頭，偶爾抬起頭來，便可看到他有一雙秀朗清晰得如同畫出來的眉。

他看到阿林手里的牙膏殼和舊本子，便放下手里那支金黃色的笛子，問：“換糖嗎？”

“換。”阿林答應(yīng)道。換糖佬接過牙膏殼，掂了一下舊本子的分量，把它們放進了擔(dān)子后面的竹筐里，然后掀開擔(dān)子前面那平板上的鐵皮罩，里面就是一大塊像厚實的鍋蓋一樣的老虎糖。

他用一把沒了木柄的菜刀，去切那又黏又厚的糖，切的時候，得用一個帶有大螺帽的鐵棒去敲刀背，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艉苁乔宕嗨瑦偅瑤紫轮螅邢率终颇敲创蟮囊淮笃瑏恚绕鹨话銚Q糖佬來，他給的是多了，但盡管如此，阿林還是央求道： “再添些。”

他便又當(dāng)當(dāng)?shù)厍孟乱黄孕⌒┑膩怼?/p>

“再添些。”

他笑了：“好吧。”又當(dāng)當(dāng)?shù)厍邢乱黄⌒┑膩怼?/p>

至此，阿林不再要求添了。因為按照“換糖佬三饒頭”這個規(guī)矩，每個換糖佬都是添兩回，這個換糖佬也不例外。阿林也懂這規(guī)矩。

阿林拿了糖，卻一眼看到他的擔(dān)子里有一根色澤紫紅，同樣有著一排孔眼，但比笛子要長出好一截的竹管，便好奇地問道：“這是什么笛子，也能吹嗎？”

換糖佬回答說：“這是簫，也能吹。”說著，他還在放老虎糖的平板上，用手指頭蘸著老虎糖上的面粉，寫出一個“簫”字來。

“你就吹一個吧。”阿林懇求道。

“好，吹一個。”換糖佬拿起這支簫，放到嘴唇邊，吹了起來。原來，笛子是橫著吹的，而這簫是豎著吹的，嘴唇湊在一個小缺口上，細(xì)長的指頭在孔眼上若即若離地?fù)崤?/p>

這聲音一出來，阿林頓時就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么一支長長的竹管能吹出這么醉人的聲音，它比那笛子聲要深沉得多，厚重得多，就像是一團緩緩翻卷著的云霧，柔柔的暖暖的，鋪滿了你的周圍，縈繞在你的身邊，更像是一個親近的人，在你耳邊低低講述著一個纏綿的故事。聽著聽著，雖然并不知道這是一支什么曲子，但阿林覺得自己鼻子酸酸的，眼眶禁不住濕濕的了。

“太好聽了！”待那簫聲停了，阿林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由得問道，“是誰發(fā)明了這東西，能吹出這么好聽的聲音？”

“這不是誰發(fā)明的，而是古人聽到風(fēng)吹過山林發(fā)出了嗚嗚的聲響，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風(fēng)遇到石有縫、竹木有孔時，就會發(fā)出聲音，而且這聲音悠揚頓挫，高低有致，由此感悟到，這就是天籟之音，便模仿有孔的竹木、有縫的石，制作出了許多吹奏樂器，除了笛、簫，還有笙、竽、嗩吶、葫蘆絲、塤等等，多著呢……”他似乎對這個話題特別有興趣，一說起來，竟然滔滔不絕。

“你說的嗩吶，我見過，像個小喇叭，吹起來尖聲怪氣，哇啦哇啦的，我不喜歡。還有竽，我們老師講過‘濫竽充數(shù)’的故事，說竽與笙差不多，可就是你說的這個塤，是個什么東西？”阿林好奇地問道。

“塤，就是我們的祖先模仿風(fēng)吹過有孔有縫的石頭發(fā)出的聲音，而用陶土制成的一種樂器，那形狀像一只梨，上面也有好多個孔，吹起來的聲音比這簫還要低沉，還要幽遠(yuǎn)。”

“你會吹嗎？”阿林問。

“會的，”換糖佬笑了笑，“凡是吹奏樂器，它們的基本原理都差不多，因此只要你學(xué)會了這一種，再學(xué)另一種，就很方便了。”

說到這里，阿林突然想到一件事，便說：“你等一下，我回家去，拿樣?xùn)|西給你看一下。”說罷，就撒腿跑回家去。

不一會兒，阿林就拿著一樣?xùn)|西回來了。

換糖佬接過一看，是一只舊口琴，里面的芯子已經(jīng)生出綠銹，灰暗發(fā)黑了，一端的螺絲早已脫落，另一端的螺絲也松動了，以致外面的殼子也已經(jīng)松脫開來，顯然是一只早已廢棄了的口琴。

“這是一直在我家柜子角落里的，你會吹嗎？它還能吹嗎？”阿林有些期待地問道。

換糖佬的眼睛里一下子放出光來，像是一名饑渴的苦旅者，看到一大盆熱騰騰的餃子湯面，連忙點點頭：“會吹，能吹！”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來，將舊口琴擦拭了一番，然后捏緊了那快要脫落的外殼，就湊到唇邊吹了起來。

哇，沒想到，這么一只被遺忘在柜子角落里許多年的破舊口琴，到他那里竟然能吹出如此動人心弦的美妙聲音。更讓阿林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此刻明明是他一個人在吹口琴，可怎么聽上去，聲音是那么豐富，有主奏，有伴奏，有好多層次，就像是有好幾個人，在一個瀟灑優(yōu)雅的指揮下，同時在吹著幾只不同的口琴，這一只口琴竟然被他吹成了一支樂隊。

這口琴聲在老街上飄出去好遠(yuǎn)好遠(yuǎn)，好多人來了，聽得忘了要走，連好婆也聽到了。她從家里跑了過來，看了便說道：“我說是誰吹口琴，吹得這么好，原來是你，對了，你吹的這只口琴好像是我們家的嘛。”

阿林在一旁急忙解釋道：“好婆，是我從柜子角落找到的，我不是拿它來換老虎糖的，我只是拿來讓他吹給我聽聽。”

換糖佬也停了下來，證明道：“是的，他并沒有說要換糖，他只是讓我吹給他聽聽。好 ，謝謝你了。”說著，他將口琴又用手絹擦了一下，便還給了阿林。

“這口琴是阿林外公年輕時吹的，你剛才吹的那曲子，阿林外公那時候也喜歡吹，不過，他吹得可遠(yuǎn)遠(yuǎn)不如你，后來，他就不吹了，扔在柜子里好多年了，早就把它給忘了。”

說著這話，好婆從阿林手中拿過那舊口琴，塞到換糖佬的手里，說：“既然你能吹得那么好，這舊口琴就送給你吧，反正放在我們家里也沒有用！”

換糖佬一聽，又驚又喜，可又連忙說：“不，不，不要送，不要送，還是換糖吧，我給你們糖！”

他手忙腳亂地從那塊像一個大鍋蓋樣的老虎糖上敲下三分之二大的一大塊，雙手捧著，要給好婆。

好婆笑了：“用不著，用不著，這么一大塊，我們哪里吃得了，你真的要給，就給一小塊吧！只要你往后到咱們這老街上來換老虎糖時，用這口琴多吹幾曲就行了！”

換糖佬連連點頭：“一定，一定，那是一定的！”

回到家里，好婆像是自言自語地感嘆了一句：“這個換糖佬，其實是一個很有學(xué)問的人啊！”

正在津津有味地舔著老虎糖的阿林隨口應(yīng)道：“是啊，是啊，這些個笛啊，簫啊，還有口琴啊，他都會吹，而且吹得那么好，確實是個有學(xué)問的人。”

誰知好婆卻說：“不，他不僅僅是會吹奏這些東西，他肚子里懂得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呢！有一回，咱們東街上的沙大嬸拿了一捧廢銅爛鐵去跟他換糖，其中有一塊鵝蛋大小、黑不溜秋的鐵餅樣的東西，他拿到手里掂量了幾下，又用半塊砂紙擦了一擦，便說：‘大嬸，這不是一塊普通的鐵餅，而是一面古銅鏡，你拿到城里的文物商店去，恐怕能值很多錢呢！’沙大嬸聽了他的話，就將這鐵餅樣的東西拿到中山路上的文物商店去，那里的專家一鑒定，說這是一面明朝的海龜葡萄鏡，是那時的貴婦人出行時隨身攜帶的，只是年月久遠(yuǎn)，上面沾滿了污垢生了銅銹，才成了這模樣，當(dāng)真值好幾百塊錢呢！

“還有一回，咱們隔壁的秀秀阿婆拿了一摞舊書去跟他換糖，大家都知道，這個換糖佬最喜歡人家用這些舊書舊雜志去跟他換糖，每一回，他總是會格外多給一些糖，可是，那一天，他卻從秀秀阿婆的那摞舊書中抽出兩本線裝書來，這兩本書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黑，而且被蟲子蛀得都是孔眼，破爛不堪了，他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下，便說：‘阿婆，這兩本書你可不要換糖哦，這是兩本清朝康熙年間咱們這城市的地方縣志，是很有價值的文史資料，我建議，讓你家里的人送到市博物館去，那里可能很需要這種書的。’秀秀阿婆還有點兒不相信，說，這么爛的書，他們會要？換糖佬說，哪怕再爛的書，他們那里有人會把它修補好的。秀秀阿婆回去告訴她兒子阿鎮(zhèn)，阿鎮(zhèn)就將這兩本書送到市博物館，那博物館的人一見，如獲至寶，說那一套康熙年間的地方縣志，就缺少了這兩本，怎么找也沒找到，這一下可全了。博物館不僅給阿鎮(zhèn)發(fā)了一個捐贈證書，還發(fā)了一筆獎金呢！你說，他要不是肚子里藏了這么多的學(xué)問，怎么能一眼就識出這些個寶貝來呢？”

聽好婆講了這么些，阿林不禁問道：“好婆，既然他是個這么有學(xué)問的人，為啥就做個換糖佬呢？這不是太可惜了嗎？”

“這，我們就不知道了，也許，他是遇了挫折遭了什么難，不得已，才只好到這里來做個換糖佬。”好婆嘆一口氣，又叮囑道，“記住，你可不要隨便去問他這些傷心事！”

轉(zhuǎn)眼到了柳葉飄落的秋天了，這一天，阿林放了學(xué)，沿著梁溪河邊走回家，驀然間，他聽到一陣陣沉緩、幽遠(yuǎn)而又婉轉(zhuǎn)曼妙的聲音，乍一聽，就像是有一股古老的風(fēng)在僻靜的深巷中循著墻腳來來回回地尋覓著什么，時而還有點兒嗚嗚咽咽的凄涼。

莫非是那個換糖佬又來了？是他在吹他的那支長長的紫紅的簫？可是，這聲音顯然要比那簫更圓潤，也更低沉。

阿林循著那聲音走去，只見是一位女子，三十歲上下，短發(fā)，穿一件如雪的白上衣，坐在河邊，正兩手捧著一樣?xùn)|西，湊在嘴邊十分專注地吹著，那聲音就是她吹出來的。阿林走到跟前，便看清楚了，她正在吹奏著的是一個形狀像是梨，上面有兩排小孔的東西，那東西有著像家里的紫砂茶壺那樣的色澤。

“塤！”阿林不由得脫口說道，“你吹的是塤嗎？”

那女子一聽，扭過頭來看著阿林，詫異地問道：“小阿弟，你怎么知道我吹的這個叫塤？”

“因為，我聽經(jīng)常來這里的那個換糖佬說過的。”

“換糖佬？”女子眼睛里頓時充滿了驚喜，急切地問道，“真的嗎？是一個什么樣的換糖佬？多大年紀(jì)？長什么樣？你能告訴我嗎？”

看得出來，這些問題的答案對她來說，非常重要。

“年紀(jì)比你大，戴眼鏡，頭發(fā)長長的，額頭上有塊紅胎記，手指頭細(xì)細(xì)的，他的眉毛很好看，他會吹笛，會吹簫，會吹口琴，都吹得好極了，你的這個塤，他肯定也會吹，對了，他還是個很有學(xué)問的人！”阿林說這些時，帶著種炫耀，他已經(jīng)把這個換糖佬看作是他的朋友了。

“是他，是他，小阿弟，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嗎？”那女子聽了這些，有些激動地站了起來。

這一問，就將阿林難住了，他撓了撓后腦勺，只好如實回答：“這個，我也不清楚，他有時從東大街過來，有時從西大街過來，從來也沒聽他說過，他到底住在哪里。”

“那，我該怎么才能找到他呢？”她像是問阿林，又像是問她自己。

“他隔幾天就會到我們這條老街上來換老虎糖的，要么，你在這里等，也許就會等到他來的。”阿林建議道。

“對，我在這里等，總會等到他的。”那女子十分自信地說道。

果然，那女子就一直在這老街上等著，阿林放學(xué)走到河邊時，總能聽到那女子吹塤的的聲音。接連幾天過去了，卻一直沒有看到那換糖佬的蹤影。

“小阿弟，他怎么還沒有來嘛？”看到阿林，她站起來，一臉悲苦地問道。

“這，我也不知道呀，按照平常，這么些天里，他總會來一趟的呀！”阿林說著話，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會不會，就是因為他老遠(yuǎn)聽見了你吹的塤，知道是你來了，感到難為情，他就故意不來了呢？”

這話像是一記重?fù)簦屇桥右幌伦鱼蹲×耍难劭衾镱D時溢滿了淚水，說：“可是，我，我并不在乎他是個換糖佬呀！”

半晌，她猛然一跺腳：“不行，我再到別處去找，非要把他找到不可！”

從那以后，阿林就再也沒有見到那個換糖佬出現(xiàn)在老街上。他到底去哪里？那個女子后來到底找到他了沒有？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個換糖佬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且，是有很多故事的呢！這個女子這么癡心地來找他，看來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孩呢！”好婆知道了這些事，這樣語重心長地評說道。

多年以后，阿林在逛一家音像制品店鋪時，視線被一盒碟片的封面照片吸引住了，咦，封面照片上的那個人看上去怎么似曾相識，再仔細(xì)辨認(rèn)，阿林終于認(rèn)出來了，這正是多年前在老街上換老虎糖的那個換糖佬呀！照片上與他站在一起的那個女的，阿林也認(rèn)出來了，就是那個在河邊吹塤的白衣女子。

阿林立刻買下了這盒音樂碟片，只見碟片標(biāo)題上寫的是：潘敏教授夫婦演奏音樂會。直到這時，阿林才知道，原來這位會吹笛、會吹簫、會吹口琴很有學(xué)問的換糖佬名叫潘敏。

當(dāng)?shù)锏囊魳凡シ懦鰜頃r，阿林又聽到了小時候在老街上聽到的那些熟悉的樂曲，遺憾的是，阿林的好婆已經(jīng)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