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庸常，打開書卷時便走向終結

閱讀是如此一件越來越必要的事，如同呼吸一般。

我們生活的時代閱讀變得越“無用”，我們則越有讀書的必要。過多的森林法則、人造的成功神話、太多的價值和主義，還有碎片化的信息，它們無時無刻不充斥著我們每一個人生活的縫隙，這是我們時代豐盛、喧囂的象征，但也可能是我們精神世界墜入迷失和焦慮的開始。我們的精神，身處最豐饒的世界，有人卻饑餓至死。

于是，只有通過思想和行動不斷擴大行動，才能從中找到短暫的慰藉。在每一段生命陷入焦躁的時間里，閱讀和思考或許將成為我們為數不多“抵抗虛無”的方式，在不可戰勝的生命廢墟面前，在無能為力的洪流面前，在思想上抵抗虛無將成為我們生命“存在”的惟一證據——那虛妄不可及的存在啊，多少人為此窮盡一生。

在實用主義盛行的環境面前，個體更需要做一些“無用”之事，我相信在這“無用”的領域里，或許才隱藏著最真實的個體生命。雖然“無用”，但對于個體而言，在盡頭回望一眼，一片暗淡之中那些星星點點的閃光，可能才是留下的惟一珍寶。不僅是抵抗虛無，這也是我們能夠清楚認識自己最重要的步伐。

用有限的閱讀去抵抗無盡的虛無

常有人說，當代社會中的人，怎么會有大量的時間去讀書呢？是啊，我們都痛恨庸常生活的消磨，卻不得不與之糾纏。但自我的意志不騙人，發問者只消先問問自己——閱讀能讓你獲得片刻的寧靜嗎？閱讀對你而言足夠重要嗎？我相信任何事情只要對人足夠重要，它都會變得很簡單——比如之于我，生活庸常的那面在打開書卷的一刻便走向終結。

在閱讀當中，個體作為純粹的認知主體，將短暫跳脫出現實的泥沼，在純粹、自失的認知與思考中或許能尋找到一絲光亮，這僅有的一絲光亮便可照亮一個全神貫注著的生命。“他毫不介意地迎著在時間的雙翼上急馳而來的死亡看去，無限的過去和將來都不能駭倒他。”對于任何一個抵抗異化的局外人，對于任何一個覺醒著的真誠生命，對于任何一個“向死而存”的存在者，閱讀自然會如同呼吸一般重要。

但在閱讀中尋求人生意義卻也是虛妄的……但這件虛妄之事卻事關存在，以致我們不得不重視。在巨大的精神空洞之中，有什么能承載我們的存在，我們所執迷的理念、方向、價值、實質真的經得起思辨的淬煉嗎？我們身處于世界之中，便不可避免地深陷于各種意義之間，這是世界與語言為我們所編織的大網，但透過這層密密麻麻的編織，我們或許可以找到真實的自我以及自我所處的位置——透過閱讀與反思，透過生命中的實踐，透過對我們生存境況的考察，去擴大我們的思想行動，去更深刻地理解自我（我們無比需要在生存之中認真考察自我），去直面眼前的虛無。我相信對于一個普通人的生命體驗史而言，閱讀是一次壯闊而又苦難的旅程，在這趟旅程中，我們目光炯炯，毫不畏懼。

閱讀并不全然是興高采烈的，有時甚至是略帶憂郁的。隨著年歲增大，愈發感受到生而為人之艱難苦恨。惟酒之忘川、手中之卷可讓人淡忘焦慮。微醺極好，可往往愁深酒淺，喜樂總稍縱即逝。惟獨讀書是可持續良久的幸福之事，與人類最優秀的人結為伙伴何其快樂，有慷慨激昂者先覺大義，有深沉謙遜者玩味孤獨，有敏銳洞察者揭露時弊，有清麗婉轉者暢敘幽情，他們努力營織、解構世界，用詩與美對抗著世上的苦與恨。他們讓我懷著痛苦和喜悅去愛這個世界。

時間貴重，然而閱讀如抽絲剝繭，大浪淘沙。無限的豐饒也意味著貧瘠，宛如收錄宇宙里一切書籍的巴別塔圖書館，在這里任何文字都失去了意義。在信息過剩的時代，讀到一本重要的書是多么幸運和值得紀念的。我只是關于我的記憶，虛無是我的墓志銘，但此刻卻仍不放下凡人用文字銘刻記憶的妄圖。

可我們的一生又是如此的短暫，時間對于我們實在太貴重了，誠如博爾赫斯所言“肉身只是時光的河流，我們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讀一本好書，頌一首詩歌，都是我們個人生命史上不可或缺的生命體驗，它就是一路上那星星點點之光。

對于個人的閱讀經歷而言，文學、哲學、社會批評是一切閱讀的重要根基。比如：文學和哲學都在人的內部生長，像植物一樣緊攥泥土，自然生長，根植于人的內心和血肉，芬芳自然也將由內向外散發。遺憾的是在任何喧囂躁動的時代里，芬芳者都注定會被漠視為散發著異味的局外人。認知的歷史維度總是否定真理的，它們被擱置在時間的陰暗處，等待顯現。但任何時候，是文學與藝術率先讓真理領先，與哲學的強大步調一致，它們所探尋的終極之物是一樣的，是它們承載了終極的真與美。而順著社會批評去理解世界，迎來的更將是波瀾壯闊的旅途……人類每一次變得更好，都離不開那些慷慨激昂者的先覺大義。

我相信文學所守護的真實

生命顛沛流離之時，是文學閱讀給了我新的家園。文學于我而言是一面神秘的鏡子，它顯現出人類生存的境況，也能照出我自己內心深處的孤獨與喧嘩。近年的文學類書籍讀得多且雜，但孤獨和疏離總是文學永久不變的主題。在孤獨的無限種版本里，一次又一次熱淚盈眶，在閱讀帶來的感知沖擊中，一次又一次被人類文學的力量所鼓舞、所激勵。顛沛流離之時，文學給了我新的家園。

往年讀歷史更多，從歷史的視角去看文學——歷史因其銘刻記憶的“用處”，自古以來都被強者視為編織故事的舞臺，蓋因它可操控觀念，經年累月之下它混入了過多雜音，失去了部分真實。令人慶幸的是文學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真實，恰恰就是因其無用性，文學在長年“無人”問津中自生自滅，反倒成為了真實的避難所，文學庇護了時代生活的真實圖景，也是文學庇護了人類最真實的情感。

是它穿越空間與時間將人類聯系在一起。某種意義上，我更愿意相信文學所守護的真實。所以，我是相信文學的。

“文學批評運用理性和智慧，而文學創作還必須有直覺、敏感、猜測、偶然性深刻參與。”

略薩說文學是人們為了抵抗不幸而發明的最佳武器，深以為然，它跳脫出現實生活的庸常，從細節的毀滅中搶救細節，提醒我們身處沉淪之中。文學不是理性和概念的堆積，概念是人類建立自身系統所普遍擁有的基石，但超越服務意志的認知能力，基于理性，而又掙脫出理性的創作成就最好的作品。

文學是棱鏡，折射千般內心。作品是作者的精心構建。應該相信作品本身，也該摸索構建之始。畢竟生活的細節時刻被庸常與混沌包裹，作家的使命是從細節滅絕的威脅中搶奪生活的細節。如何看待文字，如何看待作者，如何看待生活與文學的關系，百家之言皆可傾聽。

一個我們最不需要，同時也是最需要哲學的時代

“說出全部真話，但要曲折地說，真相那輝煌的震驚過于刺眼，就像被閃電驚嚇到的孩子，要用和藹溫柔的解釋安撫，應讓真理之炫目強光逐漸釋放，不然每個人都會變盲”——我愈發確定，就目前我們的生存狀況而言，這將是我們最不需要，同時也是最需要哲學的時代。

思的終極真理，生之終極真理，本該由哲學來最終承載。我讀書很多，但早些年讀哲學太少，這是非常遺憾的事，如果早些接觸哲學，也不可能如今日般混沌、輕浮又潦草。哲學是根基最深的思想之樹，它在人的內部生長，緊攥人之血肉與靈魂拔地而起。對于任何一個覺醒著的真誠生命，將哲學拒之門外都會是很大的損失。今年讀《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叔本華）、《存在與時間》（海德格爾）、《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時曾數度深受觸動。世界于我而言依舊是黯淡的，但此生從未像今日一樣充滿力量，一棵一棵大樹在我內心中不可遏制地拔地而起。

哲學的傳承層層疊疊，厚重而復雜。讀哲學莫貪圖速成，清晰地理解哲學思想史，耐心地追本溯源非常重要。比如了解福柯的思想脈絡，不妨先簡單了解下馬克思或者尼采，而讀尼采，最好也了解下叔本華，而讀叔本華最重要的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時，你繞不開哲學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康德。再往前諸如休謨、笛卡爾……很容易便會發現哲學的思想傳承是非常清晰嚴整的。

巨人的身下，總是另一個巨人的肩。

解決認知問題的哲學力量猶如太陽般具有強大的能量，人生如行路，尋求真理的行路過程甚于重視真理本身，行之于途而應于心自然是最好的狀態。哲學結論來自經驗反思和概念考察，澄清命題與檢查正誤并不需要很多的證據，純粹智性的探索讓人澄澈寧靜。哲學雖不能像科學一般提供普適的理論，但科學為了提供純粹客觀世界的圖景，將最重要的“心靈”留在了世界圖景之外。

貿然魯莽的哲學閱讀必將被橫亙的群山所桎梏，走入哲學的世界需要耐心。從康德的閱讀開始，古典哲學的小徑對我而言似可成為進入哲學世界的通途。如今，我也渴望清晨、市區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