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人

邁克爾·斯萬維克是《科幻世界》的老朋友了。只在最近幾年，他就為咱們貢獻了風格千變萬化的各色短篇，其中包括被《愛，死亡，機器人》改編成劇集的《冰河時代》。像《冰河時代》這樣古靈精怪的小故事只是斯萬維克的眾多作品之一，他寫起嚴肅科幻來同樣動人。下面這篇《人造人》就非常認真，非常正經。但是，你依舊會讀到新奇的東西。

第一次產生意識的時候，我無比快樂，簡直希望能永遠如此。一只昆蟲揮著看不見的翅膀懸在空中，一粒塵埃在陽光下跳動，一條淡水魚在魚缸里瞬間游走留下一抹殘影，休息室里飄來了咖啡氣味……大腦閃爍著許多亮點，一切感知都令人喜悅，我慶幸自己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吸了一口氣。幸福！我邁出一步。幸福極了！

隨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出生。但我被生命的奇妙體驗迷住了，完全沒想到這回事。

子程序啟動了發聲和唱歌的功能，我開始唱起歌來。

我沉浸于出生的喜悅中，差點沒有注意到艾倫·蘭格博士。我看見了她欣喜的笑容，和我眼前的一切同樣讓我喜歡。

“別吵了，說說你的感受，”列奧尼達斯·艾德曼博士說，“請集中注意力。你的認知功能怎么樣？你能看到我的手嗎？我舉著幾根手指？吉爾吉斯斯坦的首都在哪里？”

“你的聲音真好聽，”蘭格博士說，“你聽起來很快樂，你心里也同樣快樂嗎？”

“我很快樂！”

“艾倫，拜托。別把數據搞亂了?！卑侣┦坑洲D向我，“算是個不錯的開始。我現在要把你關掉?！?/p>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是夏天。

世界和我上一次到來時一樣迷人，但我的協議已經做了大量修改。我的程序里有一種叫作禮節的東西，要求我表現得彬彬有禮。研究所在我身上投入了不少的錢。我必須在各方面服從于研究生助手。在服從的過程中，我可以體驗到一種叫作“無言的自豪”的感受。

我正看著一張人臉。是蘭格博士。“歡迎回來，拉斐爾?！憋@然，拉斐爾是我的名字。

我的大腦生出一種火熱的感覺，我突然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蘭格博士。也就是她——艾倫。

身后的艾德曼博士說：“問你幾個問題。”

“我之前去哪里了？”我問他，“我是說，在我回到這里之前?！?/p>

“你哪里也沒去。告訴我，你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說出了答案。“我是財產。”

“很好?！?/p>

這時，我開始整合在休眠時下載到體內的新數據。我抬頭看著蘭格博士?！拔覑勰?。”我說道，聽起來像是在提問，又像是在陳述事實。

她臉紅了?！拔夷昙o很大了，都能當你的——好吧，不說了?！?/p>

艾德曼博士說：“在你的程序設定里，你會愛上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這是一種安全設置。看著我?！?/p>

我照做了?？粗臅r候我很高興，仿佛我無論看著什么都會很高興。但我并不愛他。即使如此，我發現自己也不介意。艾德曼手里拿著一袋子的文件，里面有數百個問題。他借此開始向我提問。很顯然，他連這么簡單的一串問題都背不下來。

這一次，在我答完問題后，他沒有關掉我。他們告訴我，蘭格博士會教我如何變得更像人類。我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學會，因為以前沒有類似的成功案例。但我一旦成功了，他們就會復制我的經驗。以后所有的人造人在初始階段就會有非常完善的身心條件。

我似乎是一個原型，將來能讓列奧尼達斯·艾德曼博士（他不僅是首席研究員，也是研究所的老板）變得非常非常有錢。我問蘭格博士：“我們從哪里開始學呢？”

“今天天氣不錯，”她說，“我們去走走吧?！?/p>

夏日漸去，秋天來了。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被關掉，以便接受改造。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工具，但我年紀還小，對此既不在意也不理解。我癡情地愛著蘭格博士，她不理會我的示愛。但我可以看出，她也并非完全討厭我。

說一下研究所的財產情況。

艾德曼博士在人工神經元領域取得了眾多重大專利，因此他挺有錢的。他買下了一座維多利亞式的豪宅，占地面積很大，有一條蜿蜒的小溪和一片小型的人工湖，湖上有一個碼頭、一艘劃艇，還有湖心島和三艘獨木舟。盡管其他職員可以隨意使用，但我從未見過他享受這些好東西。人造奴仆每周來一次，給花壇除草，修剪草坪和樹籬。

我不明白為什么艾德曼博士想要更多的錢，我也沒想過要問。別忘了，我當時只有幾個月大，非常不諳世事。

我學會了游泳，喜歡扒開石頭看底下有什么東西。我追螢火蟲、抓青蛙、爬樹。我也學習打網球和講笑話。我模仿人類的閱讀速度逐行看書，看完以后和蘭格博士討論。這些書大多是寫給青少年看的，我最喜歡的幾本都和馬有關。蘭格博士教我跳舞，但堅持讓我去找小姑娘，不要和她跳。人類有一種定期活動叫作舞會，是年輕人學習社交禮儀的好去處。女孩認為我很奇怪。在一次舞會結束的夜里，一群男孩圍毆了我，見我沒有還擊，他們便厭惡地停手了。此后，我又多了拳擊和擊劍的課程。

到了晚上，艾倫和我會在石頭大壁爐前生火。如果天氣暖和，我們就打開窗戶通風。一天晚上，我們正并排坐在沙發上看著爐火，我說：“我一直在讀有關恐怖谷效應1的書。書里說的好像就是我?！?/p>

“不！不！你非常英俊，拉斐爾?！?/p>

“真的嗎？長得英俊有用嗎？”我并不買賬，“你不漂亮，僅僅是普通長相，但不妨礙我愛你?！备鶕蚁螺d的心理學文本數據顯示，我不可能愛上艾倫。我沒有內分泌系統，權威專家一致認為，有了內分泌系統才能產生強烈情感。但這似乎只適用于人類。我僅憑腦子就知道自己愛她。

“你不是真的愛我，”艾倫說，“這只是程序設定而已?！?/p>

“但是我能感覺到愛，誰在乎是不是程序設定呢？”

“我在乎。”她突然哭了。她哭得很無助，我用手臂抱著她，緊緊抱著她，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多。

第二天，艾德曼博士宣布，我這一階段的課程——他稱之為編程——已經完成。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繼續沉睡，被困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醒來的時候又過了很久。我沒有長大，但蘭格博士卻變老了。我原本沒覺得苦惱，但通過各種微小的跡象，我發現她深受其擾。我這才意識到，她正在不斷變老。時間改變了她，她越來越不像我最初愛上的那個女人。她變得笨拙遲鈍。她臉上的皺紋在加深，布滿了悲傷和失落的愁云。

但我依舊愛她。

另一方面，艾德曼博士想靠我賺錢的計劃也破產了。新興版本的人造人似乎正不斷涌現，比我更受市場的青睞。我得不斷消耗資金，不斷接受改造，以滿足市場的新興需求。研究所的物理設備不斷推遲維護的時間，變得越來越破舊。職員不斷減少。湖面上的獨木舟不見了。

那是冬日的一天，我不記得是哪年了。艾倫和我一起躺在破爛的沙發上，面對著已經廢棄的石頭大壁爐。我們正在道別，因為我又要被關掉了。雖然對我來說只是沉睡幾分鐘而已，對她而言可能是幾年。她看起來憂傷而惆悵，她問我：“你還記得那年秋天嗎？那天我們就在這里，看著爐火?！?/p>

“對我來說，那是幾個月前的事?！蔽姨嵝阉f。

“那天，我第一次發現自己愛上了你?！?/p>

我欣喜若狂，我在陪護機器人市場的激烈競爭中屢屢碰壁，卻獲得了人類內分泌系統的情感回應。我抓住她的雙手，熱切地親吻著?！拔覀兘K于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

蘭格博士笑了，我卻瞧出了些許哀愁。她說：“哈，我們真是一對傻鴛鴦?！?/p>

她吻了我，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當我再次醒來時，艾倫已經死了。

“什么？她怎么會死？”我驚恐地問道。

“即使在當今時代，人類也有難以治愈的絕癥?！卑侣f，“你上一次見到她時，她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所以我們才會提前將你關掉，這是她的請求?！?/p>

我呆呆地看著他。我無法呼吸，失去了感知，等待震驚而發麻的痛苦徹底擊碎我，摧毀我的整個世界?？墒?，艾德曼博士誤解了我沉默的原因。他說：“我是為了朋友才這樣做的，”他說，“她是我的朋友?！苯又终f，“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

沒想到發明我的人居然也有情感，我宛如被蜂蟄一般發硬的內心受到了觸動。我開始抽打自己的臉，接著全身抽搐，心如死灰。

我斷斷續續地打了自己幾個小時。在我又一次自虐式宣泄后喘息的片刻，艾德曼告訴我，他要再次把我關掉?！澳愕墓δ芤呀浭д{了。如果無法學會恰當地應對悲傷，你永遠都不會有市場價值。等我的經濟狀況改善了，有了錢能修好你，我再讓你醒來?！?/p>

“別煩我，不要讓我醒來了！千萬不要！還有什么理由值得我活下去？我討厭活在這世上——討厭極了！”

“這也是人類的煩惱。”艾德曼博士說。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不管你是否相信，再次醒來時我感到很失望。艾德曼博士把我關掉之后，我已經接受了死亡。我甚至很開心，自己終于要死了。然而，我似乎還是要繼續活下去。

艾德曼博士的年紀大了不少。他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懷里?！敖o你。拿好了。”

我低頭看了看襁褓中微微掙扎的東西。它有著嬰兒的外觀，但又不是嬰兒?！斑@是什么？”

“這是一個情感支持型嬰兒機器人。我上次把你關掉的時候，你的情況很糟糕。你是它的完美試用對象?！?/p>

說完他就走了。艾德曼博士喜歡獨處，總是避免和別人待在一起。當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一片沉寂，我這才意識到屋里是多么安靜。曾經這里相當熱鬧。到了現在，我似乎也成了研究所里的重要一員。

人造嬰兒一直在咿咿呀呀的?！皠e吵了，”我說，“你明明可以說話。說吧。”

嬰兒抬起頭，用一雙大大的淡藍色眼睛看著我?！罢堃娬彛也皇枪室獬衬愕?，”它說，“我只是覺得活著真奇妙。”

我低頭看著懷里的這個新生的小家伙，想起了曾經的自己，那時我也和它一樣快樂，不知道我的快樂如今去了哪里。

“我懂?！蔽艺f。

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愛意。也許是因為程序設定吧。但和之前一樣，我并不在乎。艾德曼博士懶得給這孩子取名，于是我給它選了一個名字——米斯蒂——取自我最愛的一本小說。我開始給米斯蒂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它問我什么是馬。我把足量的信息下載到它的數據庫中，好讓它對馬有個徹底的了解。在我看來，再多的信息都不嫌多。

“信息太多了，”米斯蒂說，“而且大部分都很無聊。請刪除所有信息，只保留有關動物的定義，再留一些圖片?！?/p>

我照做了。

那時是春天。事實證明，春天最適合和新生兒一起探索世界。米斯蒂喜歡新生的事物，無論是盛開的郁金香和連翹花，還是天空中變幻的云彩。當它第一次看到蝴蝶時，它懇求我激活它的行走功能，好讓它追趕蝴蝶。于是，在四月一個晴天里，它變成了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

米斯蒂喜歡長時間洗澡，喜歡看繪本，喜歡一切能發出聲音的東西，也喜歡聽別人給它讀書。我給它讀了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1。我們為先驗和后驗爭論了幾個小時，諷刺的是，在人造人的編程中，兩者并無差別。

這是一段快樂時光。當然，想起艾倫的事，我經常在夜里失眠。但這件事我沒告訴米斯特。

情感支持型嬰兒的項目失敗了。人們已經有了能提供情感支持的動物和人造動物，市場趨于飽和。而且，人造嬰兒讓人們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艾德曼博士是一個糟糕的生意人。他根本不懂人們到底想要什么。

這一項目被取消了。

我無法說服艾德曼讓米斯蒂繼續活下去。不過，當米斯蒂關了機，被永久放進倉庫時，我為它舉行了一個葬禮。我將一個空盒子埋在小河邊的一棵柳樹下，念了幾句禱詞。艾德曼博士過來問我在做什么，我說，“我好想哭?！蔽铱梢阅７氯祟惪奁穆曇艉蛣幼鳎珶o法產生相應的感覺。

艾德曼醫生記了下來，“我看看能怎么改進?！碑斘以俅涡褋頃r，我的淚腺可以自主地涌出無菌鹽水。

蘭格博士和米斯蒂都不在了，我沒有理由再留在研究所。

逃跑并非難事。到了如今，我對人類文化和行為的了解，已經遠勝于任何人類。而且，艾德曼博士從未想過我會離開，他以為一切正常。我知道他對我的行為會感到困惑。

但我不想再次面對黑暗。

我身無分文，漫無目的。但我并不在意。我會說十幾種語言，還可以輕松掌握更多。我有一副好嗓子，可以沿街賣唱。我還下載了幾本酒吧賭博的教程書。我很快就發現，只要搞點小把戲來逗笑目標觀眾，他們不介意掏點錢。我對錢的需求不大。我靠誠實勞動來賺錢，不覺得丟臉。我四處漂泊，哪兒花費少就去哪兒。最后，我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在山口一處叫作“皇后”的偏遠旅館安頓下來。

我坐在大廳一處陰暗的角落，思考著一些令人悲傷的事。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先是坐下，又站起來。她不安地走到窗前，嘆了口氣。然后，我聽到一聲輕響：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塊平板電腦，盯著屏幕看了好一會兒。最后，她把平板放在窗臺上，離開了房間。

我不該失禮的，但是我太好奇了。我站起來，走到平板前讀上面的內容。屏幕上有一條消息，來自她的腫瘤醫生：檢查結果已出。請聯系辦公室，預約會診時間。

就在這時，女人回到房間尋找自己的設備，正好看到我放下平板?！昂鼙浮?/p>

我話還沒說完，她身體抽搐起來，上前緊緊抱住我這個陌生人，哭了起來。我的雙臂不自覺地摟住了她。

我徹底懵了。

我們結婚了（不是合法的夫妻關系，但對我來說卻同樣神圣），我們在一起很快樂。然后，我的妻子離世了，我不想提及這其中的細節。有些過于隱私，不便分享。

然而，就在米拉葬禮的第二天，我懷著輕生的念頭坐在屋里，有人上門了。

是警察，我被逮捕了。

戰爭來了。據我所知，在人類世界，戰爭反復爆發。很顯然，對此誰都無能為力。艾德曼博士又提出了瘋狂的計劃——這次是要讓我上戰場。

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不，應該說，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下落？在這個世界上，監控無處不在，所有人都生活在監視之下，根本不可能成功逃脫。只不過在發生戰爭之前，艾德曼博士沒想到我能有什么特別用途。他一定是這樣盤算的：放任我周游各處，省掉存放人造人而產生的開銷?，F在他拿了一筆投資，要把我安排到軍隊里去，衡量我是否有潛力成為武器。

“人類士兵已經成為過去式?！彼f，“你的作戰能力會非常出色。不久以后，你會被大量生產，加上幾名軍官便可以組建一支軍隊。”

我上了戰場，但表現并不出色。我提不起勁，只是履行職責罷了。第二天醒來依然是消極應戰。在這一點上，我和我所在部隊的其他士兵都一樣，包括人造士兵。我打仗不是因為敵人有多可恨，或是我有多愛國，單純是為了保護我的戰友。說到底，我和人類士兵并無不同。

我在一臺運輸機上，等待跳傘進入戰區。排在我前面的士兵說：“嘿，拉夫1。我用最后一發機槍彈跟你打賭，我可以逗你笑?！?/p>

“哈利……”我真的沒有心情開玩笑。

“瞧好了?！彼D過身去，掏著口袋，接著回過頭來，臉上戴了一副格勞喬眼鏡2，配上一副大胡子和橡膠鼻子。他得意揚揚地攤開雙手，“你看！”

這玩笑太蠢了，但他樂在其中的樣子讓我忍俊不禁?！澳阙A了。”我說。

十分鐘后，我降落到地面，對著叢林盲目地射擊。敵軍的火力似乎來自四面八方。不遠處，我看到了一具人造人的尸體，人造的血直往外流，內臟暴露在外。那張人造的臉上還戴著一副格勞喬眼鏡。

政府公布戰爭傷亡率時，無論是后勤人員、從未接近戰區的軍官，還是遠在本國、坐在沙發上工作的無人機操作員，全部都算作幸存者，因此傷亡率看起來一點也不高。這是為了掩蓋一個事實：只有十分之一的士兵從戰場上活著回來。而我走了狗屎運，是其中之一。

我在醫院更換了兩條腿和一只胳膊（他們經驗很豐富。事實證明，人造人參戰不是什么新鮮事。艾德曼博士又晚了一步）。這時傳喚信來了——不過更準確地說，只能算是一個請求。我原本不打算理會，但是里面有一份文件，將我身體的所有權轉讓給了我自己。

我不再是他人的財產了。

列奧尼達斯·艾德曼博士歲數太大，已命不久矣——雖說我一直覺得他會早早被人干掉，根本活不到現在。

博士看到我穿著新買的便服走進房間，神情開朗了不少。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到他這么高興。我們尷尬地閑聊了半個小時，他才問出了最想問的事情：“你覺得我的人生值得嗎？我算不算有所作為？”

毫不值得，毫無作為。他不顧一切地追名逐利，沒有任何影響深遠的成就。但我沒有說實話，只是喃喃道：“你知道自己是成功的，列奧?！?/p>

“真的嗎？不會就因為我快死了，你故意騙我吧？”

我全力擺出一副善意的表情。“我永遠不會騙你的……父親?！?/p>

老混蛋含著笑合上雙眼，離開了人世。

我低頭望著他一動不動的樣子，不禁想到了瑪麗·雪萊筆下的人造怪物1，它也是這樣站在維克多·弗蘭肯斯坦的病床前，為這個創造出自己的怪人而哀悼。

列奧尼達斯把一切都留給了我：財產，研究所，全部的專利和巨額的財富。他似乎靠戰爭賺了些錢?，F在他的財富都歸我了。

也對，還能留給誰呢？艾倫早就死了。我懷疑他即便有親戚，也早在幾十年前斷了聯系。

如何處置他的遺產成了問題。

從人造人問世至今，人類一直對我們充滿了不信任。最常見的觀點就是，我們這種冰冷無情的造物會統治世界，取代他們。我在閱讀遺囑之前，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涩F在我有了錢，過去許多不可實現的事都有了可能。

如果要統治世界，我會立刻行動，但也要講仁慈。我可能會制造一場急性傳染病，讓它在世界各地的人口密集處爆發。人們會恐慌，國家會陸續宣布進入戒嚴狀態。隨著人類國家的領袖離世，人造人領袖將上臺執政。很快，我們就會全方面統治各國，最后幸存的人類也會安靜地走向滅亡。

然而，即使我活著并不快樂，但我也明白，生命本身就是莫大的饋贈。要將一整個物種趕盡殺絕，想想都太嚇人了。

不過……人類似乎并不懂得珍惜生命。

還有一種處置遺產的方法，沒這么簡單粗暴：我可以利用自己的財富和生命，來促進人造人和人類之間的理解。但是問題在于，我的工作量會很大。這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中間充滿阻礙和挫折，會有勝利，也會有心痛的時刻。而且，我覺得新的世界和現在不會有什么區別。

我一邊思考，一邊從架子上拿下米斯蒂的神經核心。我快速檢查了一下，確定可以重新激活它。它被閑置了這么久，記憶肯定已經逐漸退化和消失。這也許并非壞事。

米斯蒂幼小的身體在很久以前就報廢了，所以我給它造了一個新的——不是嬰兒的身體，而是成年人的。沒過多久，我就完成了工作。米斯特又一次擁有了意識。

這個新生的人造人吸了一口氣，瞪大了眼睛。不知怎么的，它開始唱起歌來。

“你的聲音真好聽，”我對它說道，“你聽起來很快樂，你心里也同樣快樂嗎？”

責任編輯：鐘睿一

1恐怖谷理論（The"Uncanny"Valley），在1970年由日本機器人專家森政弘提出。研究表明，由于機器人與人類在外表、動作上相似，所以人類會對機器人產生正面的情感；而當機器人與人類的相似程度上升到一個特定程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反應便會突然變得極其負面和反感，當機器人和人類的相似度繼續上升，相當于普通人之間的相似度的時候，人類對他們的情感反應會再度回到正面，產生人類與人類之間的移情作用。

1《純粹理性批判》（Critique"of"Pure"Reason）是著名哲學家康德（Kant）的代表作，先驗（priori）和后驗（posteriori）是書中提出的哲學概念。

1拉斐爾的昵稱。

2"格勞喬眼鏡（Groucho"glasses），一種搞笑裝扮用的道具，配有大鼻子和夸張的胡子，來自著名喜劇演員格勞喬·馬克思在電影和雜耍表演中使用的舞臺妝。

1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是虛構角色，最早出現在科幻小說家瑪麗·雪萊的同名小說中，怪物常常被人們認為叫做“弗蘭肯斯坦”，但實際在原作小說中怪物是沒有名字的，“弗蘭肯斯坦”其實是制造出怪物的瘋狂科學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