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子遠







2021年廣東崇正秋季拍賣會,一件起拍價4萬元的成化紀年款銅簠,最終在一番爭搶過后以將近30萬元成交。這類仿古銅器本來在銅器收藏領域并不受追捧,但因為銅簠過去特殊的用途以及所帶的特殊款識,使之得以與一般仿古銅器區分開來,令人刮目相看。
這件銅簠,經過考證是明成化年間東莞縣儒學的祭器之一,當年放置于縣學宮文廟神案上用以祭祀圣賢,是地方禮教興盛的象征。東莞學宮在東莞歷史上有著特殊的意義,卻在近代百余年社會急速的變革之中一再遭到損毀,文物蕩然無存。這件銅簠的重新發現,無疑受到了東莞人士的熱切關注。同樣一件器物,放在銅器收藏領域可能不值一顧,但換了一個場景,就一下成為了無價之寶。
與東莞學宮銅簠同類的儒學祭器,在明清兩代傳世的銅器當中并不少見。儒學祭器大多模仿青銅器造型,類型包括鼎簋簠籩豆铏登爵等等,主要用途是擺放在儒學文廟內,祭祀孔子及其弟子時使用的器具。明清兩代每個府州縣學宮都會備有不止一套。自晚清科舉廢除以后,各地的學宮大多荒廢,或者改建成新式學堂。昔日學宮陳設中必不可缺的祭器,也一時成了歷史垃圾,很少得到認真保存,反而作為工藝品不斷轉售外洋。我們今天見到不少傳世的儒學祭器,不少就來自海外。近年偶爾回流國內,出現市場。儒學祭器往往身帶紀年和人名款識,比起一般仿古銅器,具有無可替代的文獻和歷史價值,正逐漸受到收藏者們的重視。然而人們對于儒學祭器的認識,只是一些對傳世器物本身的介紹,對儒學祭器整體歷史概括仍然缺乏,本文先嘗試就明代儒學銅祭器的出現給予宏觀的梳理,以供藏友參考。
明代儒學祭器并非全是瓷
過去人們對于明代祭器有全用瓷器的印象。像王光堯先生就曾指出明代自洪武年間開始,從朝廷至地方,“凡明代官用祭禮器均已瓷器化”。①這種說法并非沒有根據。確實,自明代初年開始,朝廷就有明文規定祭器的材質,特別是洪武年間,太祖皇帝曾多次下令規定祭器改用瓷器。皇帝的初衷可能是節省用度,但也因此造成明初制瓷業的空前發展。
明初地方的儒學祭器,就有不少奉旨使用瓷器的記載。如正德《瓊臺志》卷十六記載了文昌縣學的祭器,是由“先鄉典史詹斗延任浮梁時,備磁器送學充用,后宣德間教諭陳文驥始置籩豆簠簋等器”。詹斗延,洪武間人,可知遠在海角一隅的文昌縣,洪武年間就奉旨使用瓷祭器了。又萬歷《六安州志》卷二記載正統年間擔任青田知縣的單瑛,訂制了一批祭器送給當地文廟使用。這批祭器用兩個大柜子來安放,柜子上還分別寫明了祭器的質地和類型,其中有“青磁籩豆”“白磁籩豆”“白磁簠簋”“青磁登铏”“白磁爐”等。可見這批訂制的祭器,都是用瓷制作。類似記載還見于弘治《偃師縣志》,當地縣學“籩?簠簋铏爵等器,舊殘缺不餙。弘治十四年,知縣魏津新置白磁祭器全付,極為凈嘉”。又嘉靖《高陵縣志》卷三記載:“國學用盤楪,縣俗用籩豆铏登,然皆白磁。”可見明代各地儒學,從洪武、正統、弘治,甚至晚至嘉靖,都有使用瓷祭器的傳統。
然而各地儒學祭器的材質并非嚴格遵照御旨。除了瓷器之外,還有沿用前代祭器的例子。如萬歷《滁陽志》卷四記錄文廟祭器時稱:“宋元相遺銅器儼然鼎彝,永樂三年知州陳璉乃籍遺器而修之。”這里說到的前代銅器,計有簠、簋、籩、豆、鐙、铏、爵、犧尊、象尊等,種類齊備,此外還有陳璉新置的祭器,則為銅觶、磁籩、鐵爐三種。又如弘治《句容縣志》卷三記載“今文廟有唐宋古祭器”,說明至少在弘治年間,前代祭器仍然在被使用。
此外,明代初年還流行用錫制的祭器。如成化《寧波府簡要志》卷五介紹文廟里的祭器,提到“銅器皆前代所制,今增置皆錫木器,不載。各縣學銅器少,錫器多,其器數俱見舊志所載”。可見當時府學宮保存有少量銅祭器,但都是前代的遺存,新置的器具則大多用錫木制作。明初用錫為祭器者甚多。如成化二年錢溥撰寫的《東莞縣儒學修造記》透露,東莞儒學“舊祭器以錫,今范以銅”,即是說成化以前該學的祭器皆為錫器。又興化府學,弘治《八閩通志》卷四十五記載:“成化二年,知府岳正范銅鑄祭器凡六百三十有四事,仍以舊祭祀錫器為鄉飲之器,凡四百王十有八事。”即成化二年以前該府學祭器俱用錫,此后也一直在鄉飲酒禮上使用。再舉正德《瓊臺志》記載的兩個例子,文昌縣學于成化十年由教諭唐琳補造祭器,“補置錫爵百余,及請縣庫羨余易銅”。另外會同縣學亦然,成化二十年“敎諭丘定申請置造祭器(準以本學缺官齋夫銀兩售銅,鑄登、铏、籩、豆、簠、簋、爵、香爐凡八事共一百有七件,又錫爵十四,罇三,壺二,瓦爵十一、盞一百,木籩豆一百有九、盤二百四十、盞七十五、牲匣九、燭臺三十三)”。
成化朝大興鑄造銅祭器
根據上述明代學宮用錫制祭器的例子,從中還能看到一個共同點,就是祭器在明代中期器逐漸由瓷錫更置為銅。這一轉變可以說集中出現在成化年間,而且還遠不止上述幾例。先是福州府學,據弘治《八閩通志》卷四十四記載:“成化三年,巡按御史涂棐以國初所頒銅鑄祭器,如尊罍铏之屬,皆歲久刓弊,因命工并籩、?、簠、簋俱范銅而重鑄之。”可知成化三年以前,學宮銅祭器僅限于“尊、罍、铏”三種,到了成化三年之后,則籩、?、簠、簋統統改用銅鑄。其中籩豆鼎铏之類,均見傳世,計17件,今藏福州市博物館。②
至于引文內提到的巡按御史涂棐,棐字伯輔,豐城人,天順庚辰進士。他到每處任官的地方,都非常重視當地的教育事務,尤其對于祭器的設計和制造非常熱衷。成化六年,涂棐改官廣東按察司副使,蒞任之初,就迫不及待考古鑄器,為瓊州府學添置了一套共393件的銅祭器。成化八年,瓊州著名學者邱濬親自為這一盛舉撰文,寫道:
“我太祖高皇帝建國之初,秩祀百神,咸惟其舊,獨于先師孔子之祀,用木主以易塑像,蓋不敢以百神例視之也。至于祭器之用,雖郊廟之大,亦惟用時器。獨于天下郡縣學春秋丁祭用古禮器焉……祭之器籩質以竹,鼎質以金,登質以土,俎豆質以木,尊罍之屬,或土而或金,形異而質亦不同。近世以竹木之類易壞,而或不能以堅久,一切范金代之,以圖其永。其形則是,其質則非,蓋主于用,而不泥于其故。茲禮所謂先王未之有,而以義起者乎。瓊郡學祀,舊有祭器,久而廢壞,弗備。成化辛卯,廣東按察司副使豐城涂公伯輔,奉璽書來飭兵備,下車之始,未遑他務,首市銅鳩工,博考古圖像,按其制制之。其為器,爵百四十而奇一,籩七十有二,豆如籩之數,簠簋各四十有四,铏十又二,登五,尊三,緫其凡三百九十三,事費一出于官,而民弗與知。”
文中可見,邱濬在當時亦深知明代初的定例,所謂“郊廟祭器用時器”,所指即是瓷器。然而就他所見,唯獨天下郡縣學宮祭祀用古禮器,即其后所云竹木陶瓦之類。根據上文所考,可知并不盡然,應當還包括前代的銅器和錫器。然而到了成化年間,邱濬所目睹的則是祭器已大多改用銅來鑄造了。
成化年間各地儒學祭器用銅重鑄的例子多不勝數。如欽州儒學,嘉靖《欽州志》卷五記載該學于成化五年,由“郡人嘉興同知楊冠造銅祭器三百九十事以供祭祀”。又如灤州儒學,弘治《永平府志》卷七記載成化十八年知州楊鼐制造了一批祭器,包括“銅香爐二,銅犠尊一,銅象尊一,銅酒尊二,銅爵盞二十”。又康熙《臨城縣志》卷七收錄了張賢寫于成化六年的《重新祭器碑記》,記述了當年邑侯張清重修儒學及捐俸制造祭器之事。又如嘉靖《藳城縣志》卷三銅祭器條云:“邑人知縣靳鋐鑄。”靳鋐,真定人,成化十二年由舉人任象山縣知縣。可知藳城儒學的銅祭器即鑄于當時。
至于傳世的銅祭器當中,成化款的為數最多。成化以前的儒學銅祭器,多數在成化前一朝天順。市場出現過一只銘文為“天順己卯湖州府通判胡宗造”的回紋銅爵③,以及“廣東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參政劉煒”等人于“天順八年造”的銅爵。④而成化紀年款的銅祭器,可見以下數例:
①成化元年東莞縣儒學銅簠、銅爵。身上有“文廟”“成化元年秋七月吉日立” “賜進士廣東布政司右參政劉煒”“賜進士第知東筦縣知縣樂平吳中”四處款識。⑤
②成化三年福州府儒學銅豆、籩、铏、簋、鼎17件。身上有“福州府儒學文廟祭器/豆/成化丁亥年造”等銘文。藏福州市博物館。⑥
③成化五年無錫縣儒學銅爵。款識:“成化五年春河東謝廷桂。”⑦
④成化七年溧水縣儒學銅獸面罍。款識:“知縣燕壽,縣丞楊海,主簿王誠,主簿白玘,典史徐明,教育徐綬,訓導陳安,訓導郭鈜,成化辛卯歲造。”辛卯,即成化七年。燕壽,陜西咸寧人,成化間任溧水知縣,可知此物為溧水儒學祭器。藏湖南省博物館。
⑤成化九年山東臨邑縣儒學銅簠二件、銅豆一件。身上均有銘文:“成化癸巳秋月臨邑知縣太原王啟”,癸巳即成化九年。藏山東省博物館及濟南市博物館。⑧
⑥成化十七年銅登。銘文:“文廟祭器/成化二十一年/八月□日/知府□□……”⑨
⑦成化十八年羅江縣儒學銅爵。銘文:“成化十八年羅江知縣寧國汪颙奉。”
⑧成化二十一年曲阜孔廟銅祭器116件。款識:“大明成化乙巳春三月吉監察御史莆田林誠敬造,嘉興知府金溪徐霖督工。”孔廟今藏明代銅祭器,正統款1件,成化二十一年款116件,二十三年款1件。弘治款23件,正德十二年款133件,嘉靖二年款27件,萬歷十七年款97件,十八年款17件,二十二年款18件,崇禎六年款2件。⑩
由上可見,明代上至孔廟,下至地方儒學,大興鑄造銅祭器自成化朝始。其后銅范祭器更為普遍,不再詳舉。然而成化年間郡縣祭器為何會紛紛以銅易舊,尚未查找到制度上的根據,反而明代朝廷晚至嘉靖年間朝廷仍有往景德鎮訂制瓷祭器的記載。博學如學者邱濬,總結成化年間祭器改用銅器的原因,亦只歸咎竹木易朽之故。
但根據上文引用的材料,至少有兩處細節值得留意。其一是鑄器之銅料,是通過市場購買獲得。如文昌縣教諭唐琳“請縣庫羨余易銅”,會同縣學敎諭丘定申請置造祭器“準以本學缺官齋夫銀兩售銅”,涂棐到瓊州任官之初“首市銅鳩工”,可知鑄造工料都是得自于地方市場。其二是“準以本學缺官齋夫銀兩售銅”這一句話,可知銅料以銀購買。成化年間是白銀開始轉變為主要金屬貨幣使用于民間市場的時代,在大宗交易上過去作為主要貨幣的銅錢讓位于白銀,使得較為稀缺的銅金屬得以大量用于錢幣以外的器物鑄造,這或許是其中原因之一。
明代的銅器收藏向來以銅爐最為熱門,文房仿古銅器次之,儒學祭器再次之。實際上,儒學祭器大都仿青銅禮器的樣式,古茂典雅,是一地文風興盛的象征,而且身上大多鑄有紀年和人名款識,不僅紋飾和器型可以為同時期器物提供參考線索,而且款識往往蘊含著極高的文獻價值,可與文獻資料互相印證,甚至還能補充文獻記載的不足,聯系起地方上的歷史名人和重大事件,趣味無窮,值得人們留意。
(編輯/余彩霞)
參考文獻:
①王光堯:《清代瓷質祭禮器畧論》,《故宮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2期
②戴小巧:《福州市博物館藏明代福州府儒學文廟祭器》,《文物春秋》2018年第1期
③華藝淘珍第15期,編號20512
④北京保利十二周年秋季拍賣會,編號7153
⑤廣東崇正2021年秋季拍賣會,編號1440
⑥藏品編號FE.4-1984
⑦馬今洪:《文物鑒賞叢書·明清銅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⑧布明虎、楊春鈍:《明成化九年臨邑縣文廟祭祀禮器初探》,《文物鑒定與鑒賞》2020年第14期
⑨許雅惠:《晚明古銅知識與仿古銅器》,《古色-十六至十八世紀藝術的仿古風》,臺北故宮博物院,2003
⑩楊孝瑜:《曲阜孔廟舊存明代銅禮器研究》,《中原文物》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