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鑫樺

《晏子春秋·內篇雜下》中“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典故人們耳熟能詳。那么環境決定論是否適用解釋藝術的產生?丹納(H.A.Taine)特別強調環境因素對于藝術的影響,尤其是地理因素。他在《藝術哲學》中指出:河流、山地、氣候等不同因素對于藝術作品會產生顯而易見的影響。其三要素(種族、環境、時代)之“環境”是否可以轉換理解為一方水土養育一方藝術?參展的三位藝術家井士劍、劉正、方利民,他們的作品可以權作驅趕丹納意義上的環境說的迷思。
在“存在先于本質”的觀念被普遍接受的時代背景下,忽略人的主觀能動性的“丹納學說”已在藝術界式微。環境與人之間,并非是環境支配人的單向關系,人的生發也在塑造環境。參展藝術家井士劍深知這一點,他來自中國北端遼寧省黑山。國內藝評家夏可君談到井士劍的畫作時指出:一個北方藝術家在南方生活幾十年后所體驗到的一種差異,面對充滿了文化象征的西湖,如何使之重新在繪畫上醒來?既要復活明代末年的殘夢,又要有著當下生命的反省與批判,面對時代的無根,個體生命的沉淪與無助,一個個飄浮著的生命如何進入那個古典的殘夢時,還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想象?他的繪畫充滿視覺隱喻與符號密碼,其繪畫是畫界少有能夠指引現代性啟蒙的通道。一般來講,我并不喜歡藝術家使用《無題》作為其作品名,恰恰井士劍的參展作品就使用“無題”二字。也許他通過作品想說的是:理解的通道就是作品本身,而不在于題目的指引;或者,他通過畫作的啟蒙,是具有門檻的,只對具有靈性者開放。

丘挺 雪霽圖 34cm×136cm 紙本水墨
《驚蟄》系列是藝術家劉正創作了二十余年的母題。其系列在媒材上跨越了水彩、彩墨、陶瓷雕塑、瓷上繪畫、紙本線描。就其題目(“驚蟄”)的“所指”而言,唐人劉長卿的詩句已經道出:“忽聞天公霹靂聲,禽獸蟲豸倒乾坤。”其寓意為嚴冬過去,溫度回升,冬季藏入土中冬眠的動物、蟲子,開始慢慢復蘇。就其題目“能指”而言,有兩方面的意涵,其一:是劉正對自身藝術前瞻性的自信,其二:作為美術學院陶瓷藝術學科帶頭人的他,是對“當代陶藝”即將在當代藝術生態中登場的預言。有必要指出,自1998年起,劉正與周武等人策劃的“中國當代青年陶藝家作品雙年展”已經成為業界的品牌展,對中國當代陶藝的推動意義非凡。回到環境這一話題,在同一個時代,每個人具有自身的小環境。藝術家劉正分身處理不同的公務之后,潛回畫室,進入自己的藝術世界,不停歇地創作。多年之后,他構建出了一種具有高度識別性的視覺語言、圖式體系與觀物邏輯。《驚蟄》的用筆與構成在自由與戒律的兩極之間不斷地拉扯。這種拉扯的張力不單使藝術家在多種媒材之間游刃有余地跳躍,更統攝出一種同一的藝術樣貌。
疫情并未遠去是我們當下的共同環境,藝術家方利民在表述傳統饾版水印木刻時認為:“寫不出,說不清的思緒,在版上刷上顏色,拉過宣紙,用馬蓮印一下,看著紙上的痕跡覺得有那么點意思。再刷、再印,再刷、再印……意識像霧中的小船,印痕是纜繩,我拽住了船纜,漸漸把船拉近,船的形狀慢慢清晰起來。”他的作品《假日——湖山之四》創作于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期間,外界是不安與恐慌,而工作室中是水墨、印版、色彩、宣紙,素雅而平靜。
在知識就是權力/力量(power)的共識下,我們對自然存有一種宰制的態度。科學技術使得我們從自然狀態中抽離。當代人更加追隨、崇拜數理邏輯,致使我們不再歸屬自然,也無法直接觀照自然。我們知道,古人通過繪畫來理解自然。而在今天,我們需要反觀古人的筆墨重新認識自然。明末清初的畫僧石濤一生歷盡坎坷,在無限的矛盾和痛苦中,飽覽名山大川,畫出自己心中的世界,他筆下山川的氤氳氣象,意境的蒼莽新奇,為中國畫的發展開創了一派新的意境,也給我們指引了一條回到自然而然狀態的路徑:處理天、地、人的三重關系。端詳本次展覽的作品,我以為林海鐘與丘挺偏向“人”,嚴善錞偏向“天”,劉文潔偏向“我”。
師古人成了學習傳統山水畫遵循的金玉良言。丘挺與林海鐘是好友,也都是“師古人”的高手。通過《雪霽圖》《春雨潤萬物》等作品,通過與古人的筆墨毫厘之間的交鋒,使我們有了重新看到自然的可能。如將唐代畫家張璪所提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換成哲學語言就是主體與客體、再現與表現的統一。值得一提的是,藝術家林海鐘是堅定的一元論者,在他看起來,外師造化與中得心源絕非單向的過程。既從內心感受出發,也能還原到外界的自然。林海鐘私下閑聊時曾說,某年受他人之邀,創作有關太湖的畫作。他并沒有像一般藝術家那樣,考察、拍攝、寫生。而是在工作室借用筆墨“推衍”:水波、窟窿石、林蔭、半島,再協調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在不斷地推衍中,一張太湖畫作即已完成。當他得到機會,親身來到太湖邊時,愕然地發現,真實的太湖與其在工作室中推衍的結果高度一致。
西湖作為客觀存在。石濤曾經漫游浙江。順治十四年(1657)春,石濤在西湖泠泉畫有山水冊,這也是他傳世最早的畫作。西湖也一直是嚴善錞創作的主題。當嚴善錞與石濤跨越時空,面對同一個西湖時,一種奇妙的聯系就產生了。真正的“西湖”在哪里?“西湖”對于當下意味著什么?近十年來,嚴善錞創作了大量十分重要的銅版畫。他通過擬李嵩、擬董源、擬董其昌、擬漸江、擬李唐、擬倪云林等古代文人,同時又結合西方藝術的嚴格造型,將中西繪畫的高妙之處在其西湖主題的銅版畫中融通,真切地表現了“歷史西湖”的氣質:清峻、遙深、溫潤、古雅。

林海鐘 抱樸道院 70.5cm×34.2cm 紙本水墨

林海鐘 春雨潤萬物 63.5cm×36cm 紙本水墨
劉文潔是當代中國學院山水畫壇的異類。就像塞尚一生都在上唯理論(以普桑為代表的法國古典藝術)與經驗論(追求視覺光影的印象派繪畫)之間疑惑一樣,藝術家劉文潔在以傳統筆墨為基底構建的古典精神世界與眼之所見、身之所感的當代生活環境之間存在彷徨與焦慮。劉文潔的繪畫創作不單單為了傳達傳統符號的“中國畫”,也不為了彰顯東方美學的為“中國”而畫。劉文潔的繪畫是通過藝術家個體的感知,折射了人類集體共有的情感。為此,劉文潔必須在傳統筆墨與當代感知的雙重夾擊下,開創出山水繪畫的第三條道路。在這條道路上,盡管回望是忐忑與不安,前路又充滿荊棘,但劉文潔的每一個堅定的步伐都充滿魅力。
當代即為“同時代”。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中指出:“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與怪物戰斗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可見,同時代人是緊緊凝視自己時代的人,以便感知時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的人。在我看起來,那些直面“當代”的藝術家,更為關注“個人”與“時代”的斷裂關系,勇于不斷地與其對抗。
在大眾的心目中,陶瓷是用作把玩的工藝材料,而非如同油彩、水墨一般是純藝術表達媒介。在二戰前后,歐、美、日都刮起了現代(當代)陶藝的“泥土革命”。中國的當代陶藝起步較晚,究其原因,處理陶瓷藝術就是在轉化傳統藝術養分、調和中西藝術差異、綜合材料屬性與藝術家情感等多重的關系。敢于實踐這些看似二律背反的問題,要么背上“胡鬧”的罵名,要么開宗立派。藝術家陳淞賢是國內最早在陶藝中加入“當代”概念的人。早在1989年的《陶藝的當代風格》一文中,陳淞賢已經開始探尋與推廣陶藝的當代表現形式。陳淞賢指出:“在陶藝創作中,材料個性的充分發揮,作者情感的真切注入,這是作品成敗的關鍵所在。”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陳淞賢在提出現代陶藝概念之后,為了保持陶藝本體語言的純粹性,他又發出了陶藝應該姓“陶”還是姓“雕”的追問。在展廳中,面對自己創作于數十年前的《柱》《碟》等作品,陳淞賢打趣道:“現在這些作品都沒什么啦,都落伍啦,在當時還是有些爭議的。”“中國現代陶藝之父”的尊位是空缺的。在我看起來,就中國現代陶藝發展史意義而言,陳淞賢的貢獻無疑配得上“中國現代陶藝之父”這一殊榮。

劉文潔 手稿 60cm×42cm 紙本水墨

劉文潔 易稿(之一)26cm×20cm 紙本水墨
花俊以特有的香灰書法(《灰書題壁》)曾在藝術界轟動一時。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致力于當代藝術的創作,就要跟當代人的生存處境、我們身邊出現的問題以及社會現狀發生直接關聯,要把矛盾揭示出來,作品要反映對社會的深度認識。范迪安曾經如此評價花俊的作品:首先營造了豐富的視覺圖景,這種感受來自當代都市生活,也表現出將人物畫與山水意象相疊合的形式探索。他畫中的蕓蕓眾生通常消融在混沌的空間世界之中,突顯了對當下社會生活節奏與韻律的整體感受。在筆墨語言上,他更是調動了既屬于水墨領域又突破水墨界限的多種方式,從而在一種綜合的筆墨形式中表現出精神的超越,推進了水墨藝術的開拓。
作品《對話》是梁紹基與梁銓跨越時空、跨越材質的藝術對話。兩位藝術家在不同的媒介與風格中惺惺相惜、遙相呼應,以超越形式與觀念的作品實現了生命與精神層面的碰撞。梁銓旅居美國之時,極簡藝術、抽象表現主義依然大行其道。但他敏覺那種追求秩序的方格子、豎條紋跟他內心的感受和自身的文化領悟存在斷裂。梁銓在新千年之后,發展出以直線和漬痕為特征的作品。他發現一張紙裁下來,上面的紋理和邊緣,有天然的東西,又有秩序。正如他本人所言:“中國文人畫講究天趣;天趣和秩序都很重要。”在藝術創作的底層邏輯上而言,梁紹基掌握一種獨家材料,這種材料不但代表他個人,還暗示了一個世界,甚至指代了一個歷史久遠的文明——絲。梁紹基以三十年的光陰贏得了蠶絲對他的眷顧。精微的蠶絲是一種精神的物質化呈現,也是蠶的生命張力的顯現、運動的軌跡、存在的證據、生命的余暉。更進一步,梁紹基的藝術并非其救贖式的造型,也非蠶絲的余暉,而是回歸到蠶個體的生命。蠶的生、死、繁衍之“三合”。梁紹基正是通過一只小蟲子,追問存在,體悟生命,妙悟宇宙的奧義。
梁紹基喜歡在藝術札記中動用“此在”(Da-sein)這個哲學概念。“此在”語出海德格爾的巨著《存在與時間》,其同時具有“此時此地”(da)和“存有”(sein)的兩重意涵。在當下,疫情削減了人們出行的空間,全球GDP的動線限制了對未來的非分之想。用“自然之形”與“藝術家意識”的相互映照、相互依存、相互對抗的關系所指引的“江南美學”,不但暗合“此在”,也可以成為超越歷史、跨越地域,轉為一種觀照自然的方式,一種價值取向,一種生活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