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斌,趙培芳
(中國農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北京 100083)
加快農地有序流轉、推進農地適度規模經營是我國農業現代化的發展方向。改革開放以來,我國農村土地流轉制度經歷了從禁止到允許,再到放開鼓勵等不同階段。截止2017 年底,我國農地流轉面積達到0.34 億hm2(5.12 億畝),占全國承包經營耕地面積的37%。農地流轉不僅為農業規?;蜆藴驶洜I提供了要素保障,同時也極大緩解了因農地細碎化導致的農業生產效率低等問題。近年來,盡管我國農地流轉比例有一定提升,但與其他工業化國家相比還存在較大差距[1]。“熟人”之間的非正式流轉占全部農地流轉合約的88.48%[2],而通過市場價格誘導的農地流轉占比較小。農地流轉市場化程度低、穩定性差以及內卷化等問題凸出[3],這說明當前我國農地流轉市場仍不完善,進一步探究微觀農業生產經營主體農地流轉行為的動因,對優化農地資源配置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非農就業和農地流轉是城鎮化進程中兩個并行發展而又相互關聯的現象[4]。基于非農就業視角研究農地流轉行為,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重點?,F有文獻從是否參與非農工作、非農工作是否穩定、非農就業地點是否穩定[5]、非農就業時間[6]、非農勞動力數量比[7-8]、非農就業人數[9]、非農收入[10]等指標來度量農戶非農就業情況,基本上認同非農就業能夠促進農地轉出這一結論;但也有研究認為,現實中非農就業對農地轉出的促進作用可能存在高估現象,即非農就業并不一定促進農地轉出[11]。非農就業的短期性、臨時性以及跨區域的距離性使土地的社會保障功能仍在發揮作用,從而抑制了農戶轉出農地的積極性[12]。此外,還有研究認為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的影響存在門檻效應,只有當勞動力轉移到一定規模時才能促進農地流轉[13]。綜上,圍繞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影響的研究已取得一定進展,但關注的重點多是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的直接影響,現實中農戶農地流轉行為并不僅僅是單一要素的直接作用,而是綜合考量多種生產要素有效配置和運行之后的結果。因此,有必要考慮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影響中其他要素市場的間接作用。
農業生產性服務作為一種資本替代勞動的生產要素,在優化農業資源配置和創新農業生產經營方式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近年來,國家先后出臺一系列政策鼓勵支持農業生產性服務業發展。2020 年“中央一號文件”再次強調推廣統防統治、代耕代種、土地托管等服務模式保障重要農產品的有效供給和促進農民持續增收。整體而言,農業生產性服務對家庭內部短缺勞動力形成的有效替代,改變了農業生產要素配置。目前學界關于農業生產性服務對農地流轉及規模經營的研究相對較少?,F有文獻主要從村級是否提供服務[14]、農戶是否購買服務[15-16]、農機服務價格、農技服務次數[17]等指標來衡量農業生產性服務,基本上認同農業生產性服務放松了家庭勞動力約束,提高了農戶轉入農地的積極性。此外,也有學者從農業服務外包市場的角度來研究其對農地流轉的影響。如采用農戶所在縣水稻收割環節外包農戶占比來衡量地區農業服務市場的發育情況[18],但這種劃分可能存在高估現象,原因是一方面收割環節僅是水稻眾多生長環節中的一部分,用單個環節作為衡量指標可能不夠全面;另一方面收割環節具有勞動強度大和作業標準化程度高等特征,農戶采用比例相對較高。文章借鑒其研究思路,采用農戶所在村域內其他稻農種植水稻過程中外包環節的平均數目作為衡量農業生產性服務的指標,該指標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區域農業生產性服務的發展程度,還能避免農業生產性服務與農地流轉以及農業生產性服務與非農就業之間的內生性。具體地,隨著家庭非農化程度的提高,務農機會成本提升,在要素相對價格發生變化的條件下,農戶傾向于購買外部農業服務來緩解內部資源約束。當自家勞動技能短缺或剩余勞動力不足時,農戶若能在市場上及時獲取服務,就能保證農業生產不誤農時從而獲得穩定的農業經營收益;反之農戶只能減少種植面積甚至退出農業生產。由此可見,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的影響中農業生產性服務可能發揮著一定的間接作用。
相比于現有文獻,該文的邊際貢獻體現在:①以往研究多集中討論非農就業或農業生產性服務對農地轉入的直接影響,該文將進一步討論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對農地轉入和農地轉出的雙重影響,以進一步了解農戶農地資源配置的行為邏輯;②以往研究在考察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和農地流轉的關系時多是研究它們兩兩之間的關系,而忽視了三者在我國農業生產環境中是同時存在且相互聯系。該文將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與農地流轉置于同一分析框架下,探究它們之間的作用影響和內在機制,從而深刻了解當前農地經營的發展邏輯,更為清晰認識微觀農業生產主體的要素投入行為。鑒于此,該文以我國重要口糧作物的水稻產業為例,重點分析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對農地流轉的影響,以期為優化農地資源配置、推進農業適度規模經營、促進農業生產提供經驗依據。
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行為的影響可能是直接作用和間接作用共同的結果。首先,非農就業可能直接影響農地流轉行為。一方面,隨著家庭非農收入占比的增加,農業收入在家庭收入中的貢獻率下降,家庭整體收入結構和從業重心向非農產業轉移[19],理性農戶根據農業勞動和非農勞動邊際收益相等的原則配置要素資源,在農業生產中傾向于減少農地投入甚至轉出農地退出農業生產;另一方面,隨著非農就業人數的增加,農業勞動力有效供給減少,當家庭勞動力不存在剩余或剩余很少,會直接造成農業勞動力的短缺,從而無暇顧及農業生產,只能減少農地經營面積。由此可見,非農就業對農地經營的直接影響可能表現為抑制作用,即非農就業抑制農地轉入,促進農地轉出,最終減少了農地經營面積。
其次,非農就業可能會通過農業生產性服務間接影響農地流轉行為。根據誘致性技術制度變遷理論,理性農戶會使用成本相對較低或者下降的要素替代成本較高或上升的要素。隨著非農就業程度的提高,家庭非農收入能夠緩解農業生產投資的資金約束。為實現家庭收益最大化,農戶傾向于購買外包服務以替代短缺的農業勞動力。農業生產性服務的引進使一般農戶不再需要熟練掌握農業生產的每一個細節和關鍵技能[20],只需將農業生產環節外包,就可獲得專業化的農技服務,彌補了農戶機械設備、知識結構、技術水平等方面的不足和缺陷,保證了農業生產的順利完成;同時,農業生產性服務組織為區域內集中連片的農地提供服務時,能夠獲得服務規模經營效益,降低了農戶的生產投入成本,增加了務農利潤空間。出于成本收益考慮,農戶將繼續持有土地或轉入農地,以獲得穩定的農業收益??傊?,農業生產性服務將家庭經營卷入社會分工[21],不僅放松了家庭資源稟賦的約束條件,還節約了農業投入成本,增加了務農利潤,實現了家庭收入最大化的均衡狀態。由此可見,非農就業推進了農業生產性服務發展,而農業生產性服務帶來的要素有效配置、服務規模經濟以及成本節約效應,會進一步誘使農戶增加農地需求,改變土地經營行為,最終表現為促進農地轉入,抑制農地轉出,進而對農地經營面積產生正向作用。綜上,該文提出如下假說。
H1:非農就業本身會對農地流轉及農地經營規模產生影響,具體表現為非農就業抑制農地轉入,促進農地轉出,從而減少農地經營面積。
H2:非農就業促使農戶通過購買外部農業生產性服務來緩解家庭內部資源稟賦約束,農戶農業生產性服務外包程度不斷加深。
H3:非農就業還會通過促進農業生產性服務進而影響農地資源配置行為。農業生產性服務程度的提高會促進農地轉入而抑制農地轉出,最終擴大農地經營面積。
該文所使用的研究數據來自于課題組成員對安徽、湖南、江蘇3省18縣(市、區)36村466個水稻種植戶的問卷調查。調查采取多階段分層抽樣與隨機抽樣相結合的方法。首先,依據“產量大、涉及農戶多”等原則,抽取了全國水稻總產量排名靠前的省份,即湖南、安徽、江蘇;然后在每個省份選取3個代表不同農業經濟發展水平的市;從各市隨機選擇2 個縣,在各縣隨機選取2 個村,在各村隨機選擇12~15戶農戶進行調查。調查內容包括農業生產決策者與家庭基本特征、作物種植情況、農地流轉、農業生產性服務購買情況等相關內容。調研共發放問卷525份,回收有效問卷466份。
(1)被解釋變量。被解釋變量為農戶農地流轉情況和農地經營面積。其中,農地流轉包括農地轉入和農地轉出,分別以農戶是否流入稻田和流出稻田來表示。農地經營面積用農戶稻田種植面積表示。為避免農地經營面積數量級差異過大,對這一變量進行取對數處理。結合已有學者研究,考慮到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與農地流轉可能存在反向因果關系,為盡可能緩解內生性,借鑒黃季焜等[22]的做法,該文采用非農就業數據和農業生產性服務數據先于農戶農地流轉行為的數據。具體地,非農就業和農業生產性服務數據采用2017年農戶數據,而農地流轉行為采用2018年數據。
(2)核心解釋變量。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是該文的核心解釋變量。其中,非農就業采用家庭非農勞動力占家庭總勞動力的比例來衡量。由于產中服務對農戶的生產經營決策發揮著更為關鍵的作用[15],同時借鑒羅必良等[23]、洪煒杰等[18]的研究思路,采用村內其他農戶外包環節(整地、植保、施肥、收割環節等)的平均數目作為衡量農業生產性服務的指標,其中不包括該農戶的外包情況。這樣處理既可以降低農業生產性服務與非農就業、農地流轉之間的內生性問題,同時也能夠代表農戶所處區域農業生產性服務的發展程度,具有工具變量的性質。
(3)控制變量。為降低估計偏誤,該文引入農業生產決策者特征、家庭經營特征、組織層面特征以及地區層面特征作為控制變量。農業生產決策者特征。選取變量包括性別、年齡、年齡的平方、文化程度、身體健康狀況、是否黨員、是否購買養老保險。一般認為男性從事農業生產更具有生理優勢,轉入農地的可能性高而轉出農地的可能性低;加入年齡以及年齡的平方是為了控制農業生產決策者對農地流轉的非線性影響;健康的農業生產決策者既可能從事農業生產,也可能轉出農地從事非農生產。因此,健康水平對農地流轉的影響不確定;政治面貌為黨員、文化程度較高的農業生產決策者更有可能從事非農生產,減少農地經營規模;養老保險作為一種生活保障,對傳統農地保障具有替代作用,參保農戶對農地的依賴性減弱,傾向于轉出農地[24]。農戶家庭經營特征。包括務農人數、家庭總勞動力數、是否有村干部、農業機械擁有情況等。勞動力是農業生產中重要的投入要素,家庭總勞動力數和務農人數越多,表明家庭越有能力經營農地,越有可能轉入農地而減少農地轉出;有村干部的農戶家庭社會資源可能更豐富,從事非農生產的可能性較高;有農業機械的家庭更方便開展農事活動,分攤固定資產成本的同時也降低了農業投入,從而傾向于轉入農地,擴大經營規模。組織層面特征。包括是否加入合作社、是否有農技員指導等。加入合作社和有農技員指導能夠提高農戶的農業經營能力,更有可能從事農業生產,抑制農地轉出。此外,該文同時控制了省份虛擬變量以降低區域間的差異化,具體變量的定義及描述參見表1。

表1 變量的定義、說明與描述性統計
根據前文分析,非農就業提高了務農的機會成本,使得農戶傾向于通過購買外部服務替代家庭內部短缺勞動力,而這又作用于農戶的農地流轉決策乃至農地經營規模。農業生產性服務是該文重點關注的自變量,也是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產生影響的重要機制。下面闡述該文使用的實證模型以及機制驗證分析。
基于理論分析和H1、H2,構建基本模型為:

式(1)中,i表示不同農戶,Landi分別表示農地流轉的兩種狀態,P(Landi=1|Xi)表示農戶i選擇農地流轉的概率,φ(Xi)為標準正態分布的累積分布函數。式(1)主要用于考察非農就業(non)與農業生產性服務(ser)對農地流轉決策的影響,Z為控制變量,ε為隨機擾動項。由于因變量均是二元變量,不易采用OLS回歸。因此,該文將使用二元Probit模型進行估計,同時采用二元Logit模型作為對照。式(2)中進一步討論了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對農戶農地經營規模的影響,lnacer表示農戶經營面積,這部分主要采用OLS和Tobit進行計量回歸,其他變量定義與式(1)一致。
江鑫和黃乾[25]在檢驗農戶兼業對農業勞動生產率影響中勞動專業化的機制作用時,首先使用農戶兼業、勞動專業化對農業勞動生產率做回歸,然后通過農戶兼業對勞動專業化做回歸,觀察農戶兼業通過作用于勞動專業化對家庭農業勞動生產率產生的影響。該文參考此研究思路設計如下模型,以進一步考察農業生產性服務在非農就業對土地流轉影響中的作用路徑。

如上模型檢驗了非農就業對農業生產性服務的影響,后續實證分析將結合式(1)(2)的結果,驗證非農就業對農地資源配置行為中農業生產性服務的中介機制作用。
表2匯報了基本回歸結果。模型1和模型2為農地轉入決策的影響因素分析,模型3和模型4為農地轉出決策的影響因素分析。其中,模型1和模型3采用Probit模型進行估計,模型2和模型4采用Logit模型進行穩健性估計。模型5 和模型6 分別采用OLS 和Tobit 模型分析不同因素對農地經營面積的影響。結果表明,非農就業對農地轉入和農地經營面積具有顯著抑制作用,而對農地轉出具有顯著正向影響,這與趙思誠等[26]的研究結果一致。其原因可能是隨著家庭非農勞動力占比的增加,農戶家庭收入結構和從業重心向非農產業轉移,農業收入在家庭總收入中的重要性下降,減少農地種植面積以釋放更多的勞動力從事非農工作是農戶的理性選擇,這基本驗證了前文的研究假說H1。
農業生產性服務對農地轉入的影響顯著為正,對農地轉出的影響顯著為負,對農地經營面積具有正向影響但不顯著。農業生產性服務外包程度越高,意味著區域范圍內農業生產性服務市場較為成熟,由此形成的服務規模經營降低了農業投入成本,提高了農業先進技術的應用,增加了務農利潤空間,從而引致農戶的農地投入需求,保證了農戶家庭能夠獲得雙重收益。
表3進一步分析農業生產性服務在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影響中的中介作用。結合表2的回歸結果對假說H3 進行驗證。表3 中主要回歸結果分為3 組,模型7 為全樣本分析,模型8 為發生農地流轉的樣本分析,模型9為沒有發生農地流轉的樣本分析。3組樣本中非農就業變量對農業生產性服務變量均具有正向作用,且在全樣本農戶和流轉戶中的系數顯著。其中,流轉戶的系數為0.079,明顯大于全樣本組和非流轉戶的系數,這就表明非農就業確實對農業生產性服務發展具有促進作用,且在流轉組中,這種促進作用更加強烈,這也驗證了研究假說H2。結合表2 的回歸結果有如下結論:非農就業顯著促進了農業生產性服務外包的發展,而農業生產性服務外包程度的加深又顯著促進了農地轉入,抑制了農地轉出,驗證了該文的研究假說H3。

表2 基本回歸結果

表3 機制驗證
隨著中國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的加快,大量農村勞動力流向城市從事非農工作,農業要素結構發生深刻變化。該文利用安徽、湖南和江蘇3省466戶調查數據,分析非農就業、農業生產性服務對農地流轉行為的影響,并重點討論了非農就業通過作用于農業生產性服務進而間接影響農地資源配置的問題。研究表明:(1)非農就業對農地轉入和農地經營面積具有顯著抑制作用,對農地轉出具有顯著促進作用;(2)與非農就業對農地資源配置的影響相反,農業生產性服務彌補了家庭內部勞動力的短缺問題,對農地轉入具有顯著正向作用,對農地轉出具有顯著負向作用,但對農地經營面積的影響并不顯著;(3)非農就業通過促進農業生產性服務發展又間接影響了農地流轉行為??傮w來看非農就業本身雖然對農地流轉乃至農地經營規模具有直接影響,但不可忽視農業生產性服務在非農就業對農地流轉行為影響中的間接作用。
勞動力向非農產業轉移為推進我國工業化和城市化建設提供了豐富的勞動力資源。與此同時,非農收入占比的提高也降低了農業收入在家庭收入中的貢獻,不可避免地造成農業粗放式經營、土地撂荒等問題[27]。該文研究表明,在普遍存在非農就業的背景下,農業生產性服務的發展有助于破解農戶家庭資源稟賦約束,改變農戶農地資源配置行為,提高農戶的農地經營規模。因此,應進一步鼓勵各地區因地制宜開展多元化、多層次、多類型的農業生產性服務,壯大區域內農業生產性服務市場,嚴格加強對農業生產性服務質量的監管,促進農業生產性服務業健康發展,從而推進農業現代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