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
梭羅在《野果》里談道:“對于我們來說,本土所生所長的東西,不管是什么,都比別人那里生長的意義更重大。”每個人或許都有自己童年的百草園或百寶箱,被各種熟悉親切的名字和小物件塞滿。也有人去專門做了功課,我身邊的很多作家,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植物學家,可以不借助“形色”識別就叫出很多花草樹木的名字。我的“百草園”不在老家的房前屋后,而在廣袤的田野山林之間。我對花草樹木的了解,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它們散落各處,安靜地等著被人發現、靠近,進而與人們的生活和個體的成長產生各種交集。對于我而言,那些熟悉久遠的一草一木、野菜野果,帶給我的遠不止童年的回憶和樂趣,還有相關農事與情感的鏈接。一些金子般的細節在時間的河流中被反復撈起、擦拭,閃著柔和動人的光澤。一切都是對來處與往事的喚醒,一切都成為親切的懷念與永遠的鄉愁。
我的家鄉在重慶山區,不多的水田和大片的山地里種植的主要是水稻、小麥、玉米、紅薯之類的糧食作物。不像湖北農村的平原丘陵地帶,物產要豐饒得多。在我婆婆家一望無垠的田野里,我才見識了棉花、花生、芝麻等經濟作物的生長樣貌。山區坡坡坎坎,土壤貧瘠,耕地又少,出產的糧食只能勉強果腹,不能帶來多少經濟收益。要想更好地維持生計,人們除了到縣城打些零工,也就只能求諸山野了。聽奶奶講,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親還很幼小,只能把麻樹根磨成粉沖給他吃,幫他熬過饑荒。麻樹根就是蓖麻的根,多長于田間地頭,葉子寬大呈掌形,結的籽可以榨油。后來母親還專門辟出一小塊地種苧麻,可以長到半人多高,莖稈與葉柄上布滿白色硬毛,葉片的邊緣是鋸齒形,割麻的時候要特別留意不要被劃到。苧麻的莖皮剝下來,可以做成麻繩或績布。
所以我童年熟識的草木,主要在于其實用價值和經濟意義。豬草接觸得最多,因為喂豬是多年來增加農村家庭收入的主要方式。山里人愛吃臘肉,每個農戶一年至少要養大兩三頭豬,一頭作為年豬,其余的用來售賣。那時候養豬也不喂飼料,都是從土地中求取,是地道的有機食材。強調的恰恰是稀缺的,雖然那時候還沒有 “土豬”“土雞”這樣的叫法,可是土生土養的家禽家畜、瓜果蔬菜遍地都是。
隨著時節的變化,豬們的食物也有一個逐步進階的過程。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把曬干的紅薯藤打成碎粉,在大鐵鍋兌水煮了再加上一瓢苞谷面,拌了給它們吃。它們也喜歡吃葉片毛乎乎的構樹葉。我家屋后的山墻上就長了一棵構樹,紅色的球形果實(又稱為“楮實子”)一顆顆砸掉在地上,據說是可以吃的,但是也從來沒想著去撿起來嘗嘗,許是在內心里要跟豬的吃食劃清界限吧。如果小豬從圈里跑出來,會主動站在構樹枝下,伸著脖子去啃食那些灰綠的構樹葉。
更多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放學之后提著竹筐奔跑在田野山地之間,去尋找各種各樣的“豬草”,俗稱“扯豬草”。它們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占據耕地中央,只能在田地的邊邊角角和一壟一壟的農作物邊緣見縫插針地野生野長,一簇簇一蓬蓬,細細嫩嫩,很容易就被拔起來了。扯回去的豬草洗干凈后切碎在開水里滾了兌上點苞谷面,是豬們最喜愛的時鮮野味。這些豬草有著各種形象而稀奇古怪的名兒:“鵝兒腸”“藤藤草”“吹火筒”“鋸鋸藤”“紅花草”等,以致我多年后在武漢的公園里看到角角落落到處生長著一叢叢嫩綠且無人問津時會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好多豬草啊!”
也不是什么野草豬都可以吃的,要學會仔細辨認,尤其在這些豬草中會夾雜一種叫作“癩子草”的植物,學名“貓眼草”。紅色的莖稈,葉子是一簇簇綠色的小圓片,確實像一雙雙搖曳的貓眼睛。大人告訴我們這種草有毒,豬是不能吃的,一定要把它分揀出來。
到了冬天,田野里成排種植的一種綠油油的、莖厚葉肥的牛皮菜是豬們尤其喜歡的東西,近乎“加餐養膘”。也似乎是為了把人們從一年操持豬食的辛勞中解脫出來,留更多的時間去準備和歡度春節。那時候豬圈里養著的是等著在新一年育肥出欄的“架子豬”,食不在多而在于精。正月里人們只需在合家團聚、走親串友或打牌閑聊的間隙,到田里去掰下一籃子牛皮菜,就夠小豬們吃上一天了。牛皮菜肉乎乎的莖還可以去筋焯水了涼拌著人自己吃,也算是貧乏年代的獨特美味。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養蠶也曾經在山區風靡一時。一棵棵桑樹挺立在坡地周圍,等著被一茬茬摘掉桑葉又一茬茬長出新葉,為蠶們源源不斷地提供吃食。蠶種都是到大隊提前預訂好的,一粒粒黑色的蠶卵盛在一個兩面蒙著薄薄白紗布的小木框子里,搖之沙沙作響。蠶卵放置幾天后慢慢爬出黑色的小蟲,像小螞蟻,所以叫“蟻蠶”。這時候就把一片嫩嫩的桑葉覆蓋其上,讓蟻蠶慢慢爬上去便于分揀,然后再一天天長成白色帶花紋的肉蟲。摘桑葉喂蠶成了我和妹妹學業之外的另一功課。根據蠶的不同成長階段,桑葉摘的位置和喂食方式都有所不同:先從桑樹枝尖上開始摘,因為幼蠶只能吃嫩葉,長大后的熟蠶就連末端的老桑葉也嚼得動;喂蟻蠶時需要把桑葉剪得細碎,成年后是整片的桑葉一張張鋪在裝滿蠶的簸箕里,“蠶上山”的那幾天就可以直接大把大把地撒上一層了。
摘桑葉時會有白色的汁液濺到手上,干了后會變成褐色的斑點。不過這是可以洗掉的,不像大人挖紅薯時要我們去掰掉連接紅薯的莖藤,沾上的汁漿好幾天都洗不掉。摘桑葉的時候我們小孩也會摘紫紅色的桑葚吃,但是不會覺得有多么稀奇好吃,也不敢多吃,因為大人們告誡過桑葚吃多了是會中毒的,而且要吃母豬的豬食才能解毒,想想就直擺頭。現在看來,應該是大人怕我們不專心于摘桑葉的一種嚇唬吧!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我和妹妹戴著遮陽帽正在坡上熱汗長流地摘桑葉,母親忽然跑來叫我們回去。原來是照相的人來到我們村里,母親決定為姐妹倆照一張合影。這讓我瞥見一向注重實際的母親也會心生浪漫的念頭,因為之前家里所有的照片就只有父親當兵時帶回的一本相冊,記錄著他的軍旅生涯。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張黑白照片,母親把我們從勞動中解脫出來,遮陽帽成了即時的道具,我和妹妹戴著帽子站在凳子上,上穿一樣的白襯衣,下穿一樣的的確良碎花裙子,一臉稚氣而嚴肅地望著鏡頭。這張最初的照片后來我上大學后在家中的老柜子里還翻見過,現在也不知散落到哪個角落里了。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
成年后的蠶養在一個個圓形的簸箕里,體量跟食量與日俱增,吃起桑葉來沙沙有聲,我們一天要喂兩三次,每天晚上還要給它們作大掃除。把一只只肥大的蠶騰到空的簸箕里,再倒掉剩下的蠶沙和光禿禿的桑葉梗。等到蠶們身體發亮的時候揀到稻草扎捆的“山上”開始吐絲結繭,我們的心情也隨之雀躍,這一階段的養蠶勞作終于要結束啦!去蠶繭站賣繭也是有趣的經歷。大人們排隊等著收繭、查看繭色、確定價格和上秤稱重,孩子們就可以在院子里的黃桷樹下玩耍乘涼。等得時間長了,母親會給我們一些零錢,去買幾個地瓜來吃。地瓜就是豆薯,又叫涼薯,把皮剝掉了吃,肉質松脆,汁多味甜,既可解渴又可暫時充饑。涼薯屬于蔬菜中莖菜類的地下莖,在武漢的店里也經常看到,受了兒時味覺的蠱惑,多年來我一直把它買來當水果生吃。
母親年輕時是一名鄉村赤腳醫生,自然會識不少藥草,行醫方面聽說也很受當地人好評。那是母親的芳華。后來她嫁到我們村,因為村里已經有了赤腳醫生,不能重操舊業,在生活的重擔之下,慢慢成為一名地道的農婦了。也有一些蛛絲馬跡和派上用場的時候。比如我記得母親跟我講過人身上有206塊骨頭,她可以叫出每一塊骨頭的名字并指出它們的位置。一次幺爺爺家的小兒子腿摔了,母親把白酒倒在碗里,點燃后直接用手蘸了那火苗敷在腿上揉搓,可以消腫化瘀,在童年的我看來猶如神功。還有我小時候眼睛得了角膜炎,一趟趟往醫院跑,后來母親便把藥拿回來自己給我打針——那時候流行臀部肌肉注射,可能因為消毒不夠徹底,導致我一邊屁股發炎潰爛,因此遭受到更多的病痛折磨,對打針的恐懼成為我揮之不去的童年夢魘。父親一怒之下把母親的一套醫療行頭全扔了。后來的生活中,母親的注射術只有在豬生病的時候才偶爾有用武之地。
母親也從來不刻意教我去辨認那些藥草,而是跟具體的生活細節有關。而且我對人事的記憶遠比物事來得確切,所以忍不住跟母親視頻通話,邀她一起陪我進入時間的河流,幫我回溯、還原和修正。母親覺得好笑,竟然也很樂意,斯時她剛陪父親從市區治病回來,勞累疲憊。我的邀約讓她從現實焦慮中短暫抽離,她很耐心地回答我的詢問,讓一些遙遠模糊的名字變得清晰可親、宛然在目。父親也加入進來,在一邊笑呵呵地搭訕補充。媒介的發達讓我們親子三人跨越空間的阻隔、時間的順流,在往事的追憶中感受草木的神奇與親情的溫暖,真是讓人感到快慰而美妙。
牛耳大黃這個名字,就是被母親指認而出的。它多長在墻腳地頭,趴地矮株,一片片狹長的葉子如牛耳般垂于地面,有清熱解毒、止血通便之效,似乎專為操勞的農家準備的。豬們的胃口牽動著養豬人的神經,若是有豬生病更是讓他們愁容滿面。有幾次家里的豬得了痢疾,不愿吃食,母親便讓我們去挖些牛耳大黃回來給它們吃,竟然治好了痢疾,又開始正常進食。記得爺爺身上長過一次“蛇盤瘡”,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帶狀皰疹”,從腰到后背疙疙瘩瘩的一大圈紅色,疼得不行。但是母親告訴我說父親后來也長過“蛇盤瘡”,而且比爺爺更疼更嚴重。不知道為什么我只記住了一頭,難道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選擇性記憶本能?因為“蛇盤瘡”對于孩童來說是個比較驚悚嚇人的名字,傳說是蛇上了身,如果病情進展,讓“蛇”在腰背上首尾合攏、盤上一整圈,那是要出人命的。也不知為什么當時沒有送爺爺去醫院,而是母親和父輩們漫山遍野地去尋了草藥,砸碎了敷在皰疹上用布帶綁著,結果竟然神奇地好了,讓爺爺和父親都度過一劫。
一年夏天,村子里突然興起挖草藥的營生,應該是有人過來專門收購。大人小孩齊齊上陣,去山上挖草藥。我也因此結識了黃狗皮與黃姜這兩種藥材。黃狗皮學名叫“祖師麻”,是生長在山林灌木中的瑞香科植物,莖皮制成中成藥后在民間廣泛用于治療疼痛、跌打損傷、風濕性關節炎等。我們把它一捆捆割回來撕下莖皮,曬干了去賣。黃姜又叫姜黃,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在地上爬行生長,我們根據它橢圓的葉片辨別,挖出它的塊狀根莖,曬干了作為藥材,有行氣破瘀、通經止痛之效。這個夏天應該是大人小孩都頗有成就感的季節,家家戶戶門前的院壩里曬滿了黃狗皮和黃姜,既增加了家庭收入,也帶來了漫山搜索的快樂,或許還可從大人那里分得一些零錢,去買冰糕或水果糖吃。
母親還提到了前胡和升麻這兩種藥草,我也有一些印象。上山采藥和賣藥她都是主力和行家里手,當然比我記得多。兩者皆是挖出根莖,曬干后作為藥材去賣。前胡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傘形科,葉子有長柄,開的一朵朵白色小花簇在一起像把小傘。劉向的《別錄》云:“前胡,二月、八月采根,曝干”,有解熱祛痰之功效。升麻的塊莖可以清熱解毒,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曰:“其葉似麻,其性上升,故名。”
漫山遍野地尋挖藥草,當然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一些藥材能夠帶回來種植,就再好不過了。老家屋后的坡地上,就種有杜仲和麥冬。杜仲又叫“絲綿樹”,皮中有銀絲如綿,剝皮曬干后可作為名貴的滋補藥材。不過這都是母親做的事,我常常撕開杜仲的葉子,看看“葉斷絲連”后葉片中間的一條條白色絲線,感受到自然某種神奇的魅力。至于麥冬,母親說是我從山上挖回來種的,一簇簇細長的葉子像大號的韭菜,結的一顆顆深藍色果子綴在綠葉中很是搶眼,藥性卻是埋在土里的淡黃色橢圓塊根,有生津解渴、潤肺止咳之效。后來我在城市的公園和草地里看到麥冬被普遍作為一種綠化植物,許是因為它具有頑強的生命力,便于移植成活吧!
萬物生長,各自高貴。茂密的山野里有無窮的寶藏,給人無數的驚喜和饋贈。而且那些草木是沉默的謙虛的,它們隱于深山,果實低垂,把最有價值的根莖深藏,向世間表達著最樸素的情感和最深刻的哲理,并讓我想起張執浩的一首詩歌《如果根莖能說話》: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先說黑暗,再說光明
它會告訴你:黑暗中沒有國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這里是潮濕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過一座孤墳大概需要半生
而螞蟻爬上樹頂只是為了一片葉芽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
如果根莖能說話
它會說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親仍然活著
今年她十一歲了
十一年來我只見過一次她
如果根莖繼續說
它會說到我小時候曾坐在樹下
拿一把鏟子,對著地球
輕輕地挖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影響一方人的思維與觀念,更何況是在物資還不夠豐富的貧窮年代,經濟實用當然是放首位的。就跟現在當我婆婆已經習慣了城市生活、每天看著計步器堅持要走1萬多步的時候,母親卻一直認為光運動不如去勞動。記得有一次我帶常年勤扒苦做的父母到武漢植物園游玩,他們看上去對跟我散步聊天的興趣遠大于去看那些盛開著各色鮮艷花朵的郁金香。母親還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喜歡看花啊,那等你回去了我帶你去王家溝吧,那里的花兒漫山遍野到處都是!”
母親這話讓我想起映泉老師。八十年代的一天,幾個年輕作家意氣風發地騎著摩托車去他的老家遠安看望他。遠安也是山區,途中的山坡上開滿了映山紅。方方老師因此下車爬到山上摘了一大把,準備帶給映泉老師。可是到了映泉老師家,他接過花后口氣很大地說了聲:這種花,我們這里多得是!然后直接把花丟進了一邊的撮箕里,讓方方老師哭笑不得。
我永遠記得上初中的時候,寒假里看過堂姐從圖書館借的一本書,書名尤其印象深刻,那便是映泉老師的《桃花灣的娘兒們》。后來也有幸當過他短篇小說的責編,藏有他送的描繪鄉村人物風情的小畫。如今映泉老師已長眠于老家的山野,陪伴他的不僅有書畫,還有無盡的山花與松林。
童年的日常生活中再講求經濟實惠,總會有一些無用的審美,正如梭羅《野果》所言:“恰恰是這于己無用的豐饒和冗余,令我們自覺更加富有。”
蜀葵是農村很土的一種花,房前屋后三五成群到處站立的都是。莖稈筆直、發黃而布滿毛刺,向上一節一節開著一朵朵紅色的喇叭狀花朵,又稱“一丈紅”。我們小時候都叫它“五月花”,應該是與花期有關。它的果實是扁圓的,腎臟形,一顆一顆比銅錢稍大,里面呈環形狀排滿了黑色圓片的種子。我常常把這些黑色的圓片曬干埋進土里,來年又會發芽生長。沒想到多年以后蜀葵會被請到城市里到處種植。不僅在城市小院,還在廣袤的湖邊。我有一次在東湖綠道騎行時就邂逅了大片大片的五月花,在綠道兩旁的草地上,一株株迎風挺立、花朵熱烈,格外恣意而壯觀。也因此,每次去東湖騎行的時候,我都要特意從它們身邊經過,像是去見久違的故人。
紫茉莉是農家常見的另外一種花。比蜀葵要矮很多,也不像蜀葵向天空里生長,而是橫生枝節得多,像在用枝葉搭著無數的不規則圖形。花朵以紫色、玫紅色居多,形狀很有意思,是高腳蝶狀,花謝后結的是一顆顆球形的硬硬的黑色種子。據說紫茉莉花跟鳳仙花一樣,是可以把花瓣揉碎了用汁液染指甲的。但是我們小時候卻很少這么做,而是把高腳的一端輕輕掐開,把里面的花莖半抽出來,吊著蝶形的花朵在耳垂邊比畫,就很像是戴著流蘇耳墜呢!
木槿花長在去外婆家的河邊,我曾疑心是小學課本里學的“打碗碗花”,后來發現木槿花是木本,打碗碗花是草木,完全不是一回事。木槿有樹的樣子,枝條直立,枝頭頂著一朵朵白色紅心的木槿花。我主要在黃昏或晚上見到它們。因為是跟母親一起去給外公外婆慶生——而我們那里的風俗,過生日不是當天而是在頭一天晚上,又稱為“做壽”。多年來也只有父母能夠準確地記得我的農歷生日而在頭天晚上打電話給我說:“今天是你的壽啊……”所以每每在放學做完功課之余,母親也一身疲憊地從地里回來,我們便拿著給外公外婆做壽的禮物:幾斤白糖、一些糕點或者衣物,在暮色中出發了。要走一段田埂、河邊小路,還要過一座木橋——橋面鋪的木板時常有缺損,我要提心吊膽地跨一大步才能跨過去。應該要走一兩個小時候才能到外婆家,走到被濃重的夜色包圍。幼小也膽小的我在母親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四周山的陰影與空中樹的輪廓給人鬼影幢幢的感覺。似乎只有那些美麗的木槿花可以給人勇氣,讓我在越來越暗的夜色中一直走到外婆家的燈光下。后來在江西黎川縣出差,發現當地竟然可以讓木槿花入菜:用木槿花瓣炒蛋,口感滑嫩鮮美,殊為驚艷;還有木槿花小炒肉,濃油赤醬又是一番新奇體驗。如今,我懷念木槿花更多的是因為是它對于一個走夜路的孩子的精神意義。
外婆家的院子在異地他鄉也頻頻入夢,無意中成為鄉愁的重要部分。是因為我的老家在公路邊,沒有外婆家自然院落的樣子。除了有一個四合的院落,院落中間還有一個方形的花壇,里面種有各色花朵。太陽花尤其多,紅紅黃黃地開在一起,襯著肉乎乎的小細葉,很是可愛。因為我母親是長房長女,我和妹妹也是孫輩中最早出生的,因此除了外公外婆大舅幺舅,院子里的幺外公一家人對我們也很是寵愛。在父母整天辛苦勞作的時候,外婆家的院子給了我童年更多的溫暖與歡樂。
還有一次形式大于內容的砍柴。那時候我才十歲左右,跟現在我們家娃差不多大。聽母親講,她以前上小學的時候,每天早上要先上山砍一捆柴回來再去學校,很是欽佩和向往,也想給家里分憂。于是有一天我就背著背篼跟村里的堂兄伯母們(我們那里稱伯母為“娒娒”)上了山。印象中村民除了冬臘月要砍些柏樹枝熏臘肉,為了保護山林一般都不砍伐樹木的,主要是割一種細長的黃白色茅草作為柴火。茅草線狀披針形的葉片不注意會劃傷手,有長滿紫黑色絨毛的細長花穗。茅草其實是一種“軟柴”,不像樹枝木柴那樣耐燒,通常是曬干后卷成一團塞到灶膛里用于大火炒菜。那次我們幾個人爬到了半山坡便分開各自尋柴。我用鐮刀割了些茅草和灌木,用繩索松松垮垮地捆上,便扯著嗓子對著虛空里喊道:“娒娒,我們該回家啦!”一個叔伯家的娒娒應了腔,我還懟人家:“我喊的是各人(自家)的娒娒,不是別人家的娒娒。”把一干人笑壞,并在我家族中被屢屢提起引為笑談。回去的路上,我背著一捆小小的柴火下山,下坡路容易打滑,我走幾步便一個踉蹌,橫著的柴火滾落在地,背著一大捆柴的堂兄在后面撿起來擱到我背篼上,再走一段,柴禾又掉了,堂兄又撿起。如此反復,我就這樣跌跌撞撞結束了人生第一次砍柴,又博一笑。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
山野除了為農家捉襟見肘的經濟進行補給,也有一些讓人懷念的野菜野果。
陶淵明《歸園田居》里說:“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父親曾在山地旁的茅草坡里辟出一塊撒下豌豆種,基本上有點“靠天收”的意思。小時候老家也不流行吃豌豆尖兒、南瓜尖兒,都只老老實實地吃結出來的豌豆和南瓜。山地是我們家最遠的一塊地,從山腳爬到山尖,把人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中間還要歇好幾次腳。我和妹妹都對這塊地深惡痛絕,盡管我們上高中后就從農活中解脫出來,基本再沒踏足這塊遠地。后來聽說縣里修高速公路接入滬渝高速,要征收這塊地,簡直高興得手舞足蹈,父母也終于不用黑汗長流地爬上去種地啦。
沒想到“靠天收”的豌豆收成還不錯,鼓鼓的一袋子淡黃色干豌豆被父親扛下山,饑荒的年代竟然發揮了作用。我記得有一年天熱大旱,地里瓜果蔬菜都干死得差不多了,父親每天晚飯時炒一盤豌豆給我們吃。應該是泡軟后再加上作料炒熟的,很好吃也很經餓,讓那個夏天不那么難過,還留下了美味的記憶。
真正的野豌豆是一種野草,嫩苗的時候可以作為豬草,也結豌豆一樣的豆莢,但是莢殼和里面的豆粒都要細小得多。我和小伙伴常常挑了飽滿的豆莢摘下,剝開,去掉里面的豆粒,再把空豆莢一端掐掉一小截,放到嘴里就可以吹出哨音啦!這是草木帶給我們的音樂和童趣,我們此起彼伏地吹著豆莢哨子,比賽誰吹得更響更亮。
小時候我在奶奶家吃到一種湯菜,綠色的葉片肥厚多汁,下面條或煮湯吃口感鮮滑軟糯。因為在當地少見,我們稱之為“外國菜”。奶奶在門前的菜地里種了幾株,莖葉順著搭好的竹架蜿蜒往上爬,結出一顆顆扁圓而蓄滿紫紅色汁液的黑色果實。原來它就是成都人口中的“軟漿葉”“木耳菜”,想必是奶奶去姑姑家帶回來的。軟漿葉有個很好聽的學名:落葵。《蜀本草》有云:“落葵葉冷滑如葵,故得葵名。”漢樂府《長歌行》云:“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原來這個“園中葵”說的就是落葵,相傳它的葉子最能承載露水,常年被甘露滋潤,葉片才會生得這么肥嫩;而它汁液的提取物,亦被用作天然無害的食品著色劑。聽說蘇軾貶至惠州的時候曾在豐湖邊吃到落葵做的湯羹,當地喚作“藤菜”,蘇軾食之嫩滑甜美,覺得毫不遜色于西湖莼菜,并欣然賦詩云:“豐湖有藤菜,似可敵莼羹。”
有一種薔薇科的金櫻子,枝條帶刺,砍柴的時候容易掛人衣角。開大朵的白花。果殼很硬,長著毛刺。果實的形狀尤其好看,中間圓、兩頭尖,很像小時候吃過的水果糖。確實也帶有一點酸甜味,吃得卻不多,許是形狀的蠱惑舍不得剝開吧。
還有長在路旁溝邊的“蛇泡兒”,學名蛇莓,有點像小號的草莓。每次路遇都不敢大膽去摘,因為聽說它是蛇的心愛之物,總疑心蛇就藏在低矮的葉叢之中。而“刺泡兒”是可以放心摘了吃的,就是魯迅說的“覆盆子”,樹枝沒有長刺,也不用擔心會有蛇一下子躥出來。
當然有四川人愛吃的折耳根和地皮菜。不過小時候吃的折耳根都是自己長在田埂上的,從來沒有人專門去種過。也只吃根,不像成都人那樣連嫩葉也一起涼拌了吃。地皮菜尤為難得,又叫地耳,要在雨后的山坡草地和巖石上去撿,越大片越干凈而便于清洗。清洗時要把沾著的泥土草屑揀出來再一遍遍淘洗,然后跟雞蛋一起炒了吃,那種鮮美會讓你感到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而我最愛的是一種叫“地巴根”的野果,又叫地果、“地石榴”。“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爛”,當你夏天走在鄉村的田野,無意中在田埂上或茅草根發現一叢匍匐在地的地果葉,小心地扒開泥土,看到一窩靜靜躺著的紅色扁圓的果實。那種驚喜勁兒,絲毫不亞于阿來筆下的藏族少女斯炯對深山里生生不息的“蘑菇圈”的發現。“地巴根”味道清甜爽口,是我童年最難忘的野果,而且它是可遇不可求的,成年之后再也沒有吃過那樣的鄉野美味甚至連名字都淡忘了。直到去年夏天堂弟回老家幫爺爺奶奶遷墳的時候,突然在朋友圈曬出一張鮮紅果子的圖片,“地巴根”這個深藏的野果名字附著它的口感與記憶,一下子從腦海里奔涌而出。“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如今隨著城鎮化進程中的土地征收,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遷葬于深山綠野,仁厚的地母啊,讓長眠的親人們在你的懷抱里安息!
蔣韻在非虛構長篇《北方廚房》里提到法國美食家布里亞·薩瓦蘭說的一句話:“告訴我你吃什么樣的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我跟蔣韻一樣好奇,很想知道如果告訴薩瓦蘭伴隨我童年的這些鄉野草木菜果,他會得出怎樣的結論。《詩經》有云:“樂土樂土,爰得我所。”廣闊的山野大地給了人們無盡的善意與恩賜,寄托著我的懷念與深情。它曾無比寬容慈和地接納、滋養了一代人的童年和成長,也見證和參與了一個時代的變遷與發展。從平房到樓房、從村民到城鎮居民,我的母親長年在土地上勞作,直到現在還丟不掉那塊已被征收、尚在閑置的土地。似乎只有每天做功課般拾掇那些瓜果蔬菜,她才感到踏實心安。她對土地的深厚情意、對人與土地的關系理解,樸實持久,無人能及。城鄉接合部的演變之下我所憶念的山村已經面目全非,只有母親對土地的情結不變,只有山野里的花草樹木還在兀自生長。都說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物對人的救濟與成全,人對物的顧惜與尊重,物所承載的成長記憶與生命情感,都應是漫漫人生路上的永久陪伴。
責任編輯 張 哲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