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遲遲
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具備正確的寫作意識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它的意義要大于寫作本身。在一些作家和詩人身上,寫作意識的形成往往代表著他有效寫作的開始,因為寫作意識決定、指導著作家或詩人寫作觀念及語言風格的發展。當一個詩歌寫作者真正具備了穩定的寫作意識,往往是在他心智趨于成熟的時期。艾略特曾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談到,“任何一個在二十五歲之后還要作詩的人,歷史意識是不可或缺的”;同時,他還在文中提出經典作品都是有意識去創作的產物。誠然,艾略特談論的是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關系,我們在此談論的寫作意識問題具有更廣義性。
青年時期是人生的黃金階段,也是個人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成型的時期。這一時期人的身體機能達到巔峰,知識的獲取和對信息的判斷具備了較為系統性的認知,也是文學創作轉向成熟的重要時期。世界上,很多文學大師的代表性作品都完成于他們的青年時期。站在社會學的角度來說,青年在任何一個行業中也是被寄予厚望的一個群體。與父輩作家、詩人不同的是,當下我們這代人處在高速發展的信息社會,一個萬物互聯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生活場景不再有差異性可言,失去了文學的隱秘性和神秘性,這些問題最后都會反映在自身的創作上來。因此,養成屬于自己的寫作意識觀就顯得至關重要。在當下的這種寫作背景下,青年詩人如何在復雜的寫作生態中辨別文學的真偽,在快節奏的生活中處理寫作與時代的關系,在眾聲喧嘩的寫作語境場域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坐標,這無疑都需要足夠的勇氣、智慧和堅守。
有時我們也會發現,一個人的寫作意識往往是高于他現階段的寫作的,這種心理活動會促使一個作者在后續的創作中,不斷去修正自己的作品質量,直至他的作品具備某種完整性為止。文學藝術與我們在社會活動中從事的其它技術性工作不同,需要一種創作上的高度自覺。所以,寫作意識通俗地講就是一種“眼高手低”的眼界觀。
首先,要有理解傳統與現代之間關系的意識。近年來,詩人們反復提到的一個詞就是詩歌寫作中的“現代性”。它是相較于傳統來作比較的,這是一種宏觀意義上的寫作意識。作為一個詩歌寫作者,特別是對于那些有使命感的青年詩人來說,這是他們必須面對和厘清的一個事實。詩人們所說的“現代性”,是伴隨著時代的發展而運動和變化的。換句話說,用“當下性”似乎更加確切,更加適用于你生活中“此時、此刻、此地”所處的時代景況。“現代性”的時間輻射范圍更為久遠,而“當下性”較之“現代性”更具有“現代性”,其中蘊含的寫作理念與意識更為超前。按照艾略特的說法,“我們要有歷史意識,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還需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據此邏輯延伸,我們也要有理解寫作的“現代性”中的當下感和“當下性”中的未來性的意義。
這就好比,我們經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發展,隨后進入信息社會,又至未來的人工智能時代。當下有諸多的詩歌作品,還在抒寫古老農耕文明中那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這顯然就很難具備“現代性”和“當下性”。今天的人們,已經使用電腦、手機和QQ、抖音、微信等電子產品、社交軟件很多年了,然而在詩歌的日常寫作中,卻很難發現有對這些具有當下意義的生產工具與信息資料進行詩意開掘的現象,大部分的寫作詞語與意象還是來源于傳統的語境。因此,當下詩歌語言的美學況味和鮮活度是貧瘠的。反之,我們要有意識地在傳統的語境中去發現寫作的當代性意義,因為傳統性、現代性與當下性,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是相輔相成,互相交織并向前發展的。傳統的偉大之處在于當你意識到它時,它似乎永遠都存在于那里,讓你難以逾越。傳統照耀著過去和現在,也指引著未來,它存在于文學發展的秩序和規律中。對于青年詩人來說,寫作的意義就是去繼承、融合和解決這些問題,重塑屬于新時代的美學典范。
其次,要有介入現實的意識。新詩是“五四”運動時產生的一種詩歌體裁,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縱觀新詩百年歷史,當下的青年詩歌寫作者常常遠離那種對時代深度反思的“五四”精神,走入一種個人化的小情感、小情境和假大空的語調之中;或者是深陷于詩歌語言游戲的泥淖,對劇烈變化的信息時代缺乏凝視和審思。青年詩人的這種集體冷漠現象,對于新詩寫作來說是非常可怕的境況。
青年代表著生命力、創造力和想象力,是這個時代最鮮活、最具個性的群體,但站在社會分工的角度上來看,青年人一般都不是發號施令的管理者,他們往往是一個行業中最底層、最廉價的勞動力。在社會競爭日益激烈的今天,青年人的身心承受著來自社會和家庭的雙重壓力,他們的神經應該是最敏感的,心靈與時代的觸碰是最激烈、最直接的,日常生活也應是最豐富多彩的。然而,我們卻很難在他們的作品中看到復雜而多元的在場感,看不到他們真實的生活面貌。
在信息發達的當下,我們青年人較父輩來說成熟較早,寫作的起點較高,這對整體的詩歌生態發展來說,本應該是一個良性的循環。然而,這種過早的成熟似乎削弱了青年詩人的銳氣,寫作普遍地都進入了一種暮氣沉沉、老調重彈、千篇一律的桎梏中。事實上,在人際交往中,我們這代青年人顯得更為老練、世故和急功近利,對自身寫作的反思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思考和沉潛。青年的“朝氣”和“拙樸”的心理沒有了,這種寫作心理反映到詩歌寫作上,就會去迎合某一種主流或者某一種風格。我們為何懷念80年代的文學?其實是我們懷念當年文學青年的反叛、純粹和多元,懷念他們對自身寫作理想的堅定追求和青春氣息。80年代詩人的精神氣質在當下的青年詩人中已逐漸消失殆盡,青年詩人的寫作使命感沒有了,而且大都變得油膩和世俗。
誠然,我在此談論的介入現實的意識,并不是單指詩歌寫作對現實的批判性問題,批判性只是構成文學表達豐富性中的一個核心單元。我個人認為,青年詩人更多是需要有一種反思的精神,這種反思的精神,在介入現實上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當下社會真實現實的介入;另一方面,是對自我心靈真實、生活現實的介入,這更是需要有勇氣的。
第三,要有語言難度及語言風格寫作的意識。詩歌寫作跟其它藝術門類一樣,是有技術的,或者說是有難度的。比如視頻的拍攝,只有把基本的焦點、曝光、構圖、快門、色溫等組合運用的問題解決之后,才可能進入到視頻藝術的創作上來,因為這些都是構成鏡頭語言的基礎。詩歌的技術問題就是語言的運用問題,解決了語言的問題,才可能談真正的創作問題,這是詩歌入門的基礎,也是詩人走向成熟的門檻。對于一個青年詩人來說,要具備這種難度創作的意識,就要在青年時期盡快完成詩歌語言的“穩定性”。所謂的“穩定性”是指詩歌寫作者在度過初學階段,對作品語言的語感、氣息、張力等的運用有所掌握后,詩歌作品的水準能保持相對穩定的時期。在完成這種“穩定性”之前,都是屬于寫作的準備、練習階段。
當然,寫作最終是面向讀者的,特別是專業讀者。所以,寫作的難度勢必會給讀者帶來閱讀的難度。閱讀的難度一般是相對于非專業的讀者來說的,作為從事詩歌專業創作的人來講,在這種難度寫作之下,語言一定是準確和清晰,便于理解的。這里的清晰性,就是指不管詩歌寫作者如何在文本中騰挪、轉換、跳躍、迂回、切閃等,始終要保持表達不脫離中心,由你語言帶來的力,要圍繞你的中心旋轉,不要偏移軌道和故弄玄虛;如果偏移軌道太多,就會產生不知所云的問題。我認為,清晰性大體分為兩種情況:第一種就是運用日常語言的寫作,或者說是口語化的寫作,而運用日常語言去寫作的清晰性會顯而易見;第二種是意象晦澀駁雜的,具有超驗性和元詩性的寫作。由寫作帶來的閱讀障礙并不是一種難度寫作的體現,寫作的難度更多的是體現在語言學的語調、意象、發聲方式以及對當下社會各種新鮮素材的處理,還有對陌生化風格的建立上。
不斷探索詩歌的語言風格,找到一種適合自身的發聲方式,是青年詩人必須要有的一種意識。因為只有確立了自身語言風格的陌生化和辨識度,才有可能走向創作上的成功,這對處于當下寫作語境中的青年詩人來說,顯然是一項巨大的藝術挑戰。古今中外,也有像李白、蘭波、昌耀、張棗等少數天才詩人,他們的詩歌風格似乎從一開始就走向了獨特與成熟;更多的諸如杜甫、阿米亥、沃爾科特、布羅茨基等大師的作品,都是隨著年齡增長和人生閱歷的豐富而日趨成熟,我們可以看到在其人生的各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探索和突破,他們的創作經歷也是一個線性迂回,不斷向前進階的過程。當下大部分的青年寫作者都沒有天賦異稟,只有通過不斷調校和反思自身的寫作,經過長期苦役般的訓練,才有可能走向大成的境界。
我們現在處在第三次工業革命的大背景中,社會正在走向精細化,流程化、效率化,我們在生活中接觸的信息也是碎片化、短平快的。從生活場景反映到寫作上,我們青年人很難再像前輩大師那樣去創造出一種迥異的、宏大的美學風格。或許,我們可以有一種更加細微精準的創造,在更加個人化,個性化的寫作中創造一種新的、精細化的美學風格。如果把當下的文學寫作場域比喻成一個不規則的多邊形,我們每個寫作者就只能是這個多邊形其中的一條邊上的一個點。所以,每個寫作者也只能在這個點上尋找細微的突破口。換言之,我們青年詩人可以在前人畫好的這個圖形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再擴解、細化、完善、升級,從1.0版本向前推進,逐漸把這個“文學的多邊形”完善成一個完美的圓。就像是我們最早制造的手機,生產者改變不了它的宏觀構造,但可以在此基礎上去升級制造出更好的手機。再比喻,基礎物理學近百年來都沒有取得新的重大突破,但我們的科技發展在基礎物理學的各個分支上卻成就斐然。
對詩歌語言的探索是一個嚴肅、多元、復雜并具有持續性的藝術行為,關涉到詩人自身綜合素養的方方面面。與此同時,青年詩人對語言風格的追求要避免嘩眾取寵和標新立異,脫離了基本審美的寫作表達是危險的。青年詩人該如何去尋找一種適合自身的語言路徑,或許就存在于日常生活、學習和工作中,以及對這個世界理解的點滴之中。
最后,要有自我批評的意識。對于一個作家或者詩人而言,在具體的創作過程中會有一個對自身作品的修改、調校,甚至推倒重來的過程。在艱巨的創作過程中,就自然帶有自我否認和自我肯定的心理意識。只要寫作,這兩種心理活動就會存在交鋒,其實就是一種潛在的自我批評意識的結果,這種意識會伴隨一部作品,或者在一系列的創作過程而存在。青年詩人對于詩歌創作意識的培養,也就是一種批評意識的培養。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歌寫作者,我覺得首先應是一個批評者。我說的批評不是指文學活動意義上的文學批評,而是一種創作上的自我批評意識,將為創作者指引創作的路徑并永保一顆謙卑之心。自我批評意識的養成,決定著一個寫作者寫作的緯度和經度,會讓自身的寫作始終處于一種警醒的狀態,不至誤入歧途。
批評意識的介入,會讓青年寫作者找到處理詩學現場觀念之爭的方法,比如古典與現代的問題,口語與元詩寫作的問題等。同時,通過對自身寫作的不斷否定和修正,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詩歌創作的奧義所在,為走進成熟詩人的行列做好準備。
綜上所述,當下農耕文明的影響已是余音,工業文明帶領著我們突飛猛進;信息的傳播媒介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信息傳播的速度瞬息萬變;個體的心靈和社會的心靈形態愈發復雜多變,國內外形勢也是波詭云譎,文學的語言和題材似乎已經跟不上社會發展的節奏。青年詩人應該如何面對這些問題,如何讓自身的作品更富廣闊性、復雜性和包容性,記錄下新時代的大千萬象,這都需要年輕的寫作者有意識地去思考和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