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木器（組章）

蔡 淼/新疆

海棠木：炕柜

海棠木做的炕柜，滿屋都虛構著花海和海棠果的氣息。

喧鬧過后，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汲取露水和陽光，不再有驚雷和鳥鳴……

數好年輪，從中間劈開，凝縮的肉體抖落逃亡的枝葉。

從此歸于寧靜，沉思。

一個無聲的面壁者。

木匠做好炕柜置于炕上，一片神的自留地被垂懸。

炕柜不語，原諒它無法撫摸你的悲傷，原諒它不會再給你擁抱，原諒它再也不會為你開一樹花，結一樹燈籠。

——它正等待著，靈魂在趕來的路上。

要相信，當我們凝視著這些炕柜的時候，其實是在凝視我們自己。

那年海棠花開得正旺，孩子的父親為了救落水兒童，再也沒有上來。風吹落海棠花，像是送葬的冥紙。

每年海棠花盛開的時候，她都會將父親的照片從炕柜中取出，擦拭，抱在懷里。

有一個秘密，很多年了，只有女孩自己知道。

每年她都會為父親摘一捧海棠花，摘一盤海棠果。

我望著出嫁的女孩，她的臉蛋羞紅得像剛熟了的海棠果。隨行的隊伍中抬著蒼老的炕柜奔赴神圣的殿堂。

那里不僅有海棠的氣息，還有父親遲到的愛。

沙棗木：茶葉罐

把每一絲云霧和山露都攬進懷里，讓它們和茶葉一起長眠。靜靜等待沸水喚醒屬于山林的氣息。

源自春秋戰國時代的技藝，從未中斷，也并非西域獨有。

工業的轉速讓木質更加光滑，透亮，精美。卻也日顯暗淡，淺薄。

每一截木頭都應該被珍重。

裝茶葉的木罐中還流動著縷縷沙棗的味道，茶香在木香中更加親近自然。

從維吾爾族老鄉（手工藝人）手中購得一個沙棗木的茶葉罐，當時忘記了問老人的名字。只好給茶葉罐取一個名字來替代內心的不安。

還是喜歡這種粗糲的感覺，能看見刀斧琢磨的痕跡，一截真實的木頭保留著屬于它自己的光澤。

我把父親從老家寄來的茶葉，輕輕放進茶葉罐里，為它們找到了一個安身之所。當陜南的山野與南疆的曠野相遇的時候，我知道一種詩意的共鳴就已經在孕育中開花。

打開窗戶，書香，墨香，茶香，木香，在分子運動中奔向遠方，試圖返鄉。

白玉蘭木：木酒壺

白玉蘭極其稀少，在南疆能遇見不僅是一種運氣，更是一種福氣。

當挺立的枝頭露出朵朵白蓮，那種純凈的潔白之中帶著絲絲柔軟，馥郁之中每一瓣都在微笑和發光。

從來沒有把白玉蘭和酒壺聯想到一起。當我從老人顫顫巍巍的手中接過酒壺的時候，仿佛接納了它沉重的過去。

木酒壺上刻著簡單的五角星，古樸篤厚，自然。

壺腹呈扁圓形，系壺蓋的細繩是皮革編織而成，透著戰火的氣息。

“他只比我大一歲，我們在一次突圍行動中，他為了掩護我……”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緩緩地把酒壺中的酒灑在灰土上，灑在白玉蘭樹下。

“當我回過頭的時候，耳朵里什么也聽不見，只有這酒壺完整地跌落在草叢中。”

院子里有一棵珍貴的白玉蘭樹，是老人跟隨部隊到了新疆以后托人從老家運來的。

老人早就立好了遺言，等他走的時候，就把白玉蘭樹砍了再打一個酒壺，放在一起。

告別時，聽到有人說，好漂亮的白玉蘭。

天山松：木頭房子

木頭房子帶著一種天生的浪漫。

大雪堵在門口，整棵整棵的百年松木如證言一樣立在白色的方言之中。

用鐵鍬挖出一條雪道來，回過頭來又落滿了雪，剛好能蓋過我們走過的腳印。這時，推開木門來，誰也說不清是第一縷風還是第一束光先鉆進了屋子。

天地素凈，一分為二。

松香在爐火中奔波，已經好幾天沒有聽見鳥鳴了，遠處有群獸在移動，踏著遷徙的節拍在大地上演奏，不曾有過任何預演，真實是一種難得的美。

我們住在木頭房子里，就住進了松木的心里。

在它的眼里，我們也是一群從遠方趕來的小獸。

胡楊木：卡盆

卡盆并不是一個盆，而是一個滑行于湖泊中的小舟。

一個卡盆，需用整棵的胡楊掏挖而成。

制作卡盆，需選擇一根最大最粗的胡楊木，先將其中一面刨成平整的底面，再在對面（另一側）掏出凹槽，是為盆艙。

塔里河沿岸的當地人常說“有的人一輩子也做不了一個卡盆”。

在一株成年的胡楊樹面前，大多數人都是慢跑者。

卡盆需搭配纜繩和木槳使用，一個卡盆可以傳承好幾代人直至腐朽。人坐在卡盆中，手持魚叉，一天的生計便伴隨著捕獲的魚兒裝滿整個卡盆。

在塔里河生存的羅布人有一句諺語，“只要有了卡盆，就沒有到不了的對岸，就沒有捕不到的魚。”

卡盆，存于大地和河流的語言，穿行在羅布人和湖泊的兩端。湖面上，人坐在卡盆中，一只懸浮的巨鼓在積蓄已久的操練中，輕而易舉將魚捕獲。

一只卡盆穿過寂靜的湖面，我仿佛看見自己端坐其中。

一只卡盆其實并不具備美學象征，它讓胡楊卸下了三千年的贊譽，做回了真正的木頭。

湖泊能裝下無數個卡盆，一只卡盆就能裝下羅布人的一生。

卡盆，一個被放大的破折號，妄圖用自己的語言辯解，深陷疲倦的水痕縫補著魚群的憂傷和羅布人的腸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