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瑞 李繼凱
姚雪垠的長篇小說《李自成》以五卷本、約330萬字的浩大篇幅再現了廣闊復雜的社會歷史畫卷,展現明末以李自成為代表的農民起義戰爭的過程。作為一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指導下的長篇小說,《李自成》所要表現的是“深刻地反映了歷史事變的運動規律和經驗教訓,供今人作為借鑒;寫出歷史上的階級斗爭面貌,教育今人”①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修訂本前言》,《姚雪垠書系》(第19 卷), 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 年版,第36 頁。。 從歷史事件到文學文本,諸多事物經由鄭重的選擇與編碼服務于這一主題,并反映在小說的形象、情節、結構等中。 小說中出現的多次詳實的災荒/災難書寫, 同樣可以置于這一視域下進行觀照。作為貫穿于全書的重要意象, 災荒/災害不僅是作者用以解釋這場革命何以成功與失敗的重要線索,其觸目驚心、沉重悲愴的文字形式本身,也使小說籠罩在深重的歷史悲劇感中,在加強小說文本藝術魅力的同時,也給讀者帶來了持久的有關社會、歷史及人生命運等方面的有益啟示。
一
姚雪垠對災荒書寫并不陌生, 其早年所作《差半車麥秸》《長夜》 都不乏對民國年間農村災荒的披露,以此表現中原地區天災頻繁、社會動蕩給平民百姓帶來的疾苦。 尤其在《長夜》中,姚雪垠以自身經歷為原型,細致描繪了軍閥混戰下農村民生凋敝、農民被逼為匪的黑暗現實。 顯然,這里的災荒首先是中國農村社會現實的反映,作者不僅親身經歷過, 對其有刻骨銘心的體驗,也對災荒下的農民抱有深深的同情。 另一方面,作者對災荒的認識并不歸于生態意義上的天災,而是納入當時中國“因軍閥混戰頻繁、帝國主義加緊經濟侵略,加上其他各種人禍天災,進入大崩潰的黑暗時期”②姚雪垠:《為重印〈長夜〉致讀者的一封信》,《姚雪垠書系》(第12 卷), 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 年版,第304 頁。這一社會革命視野,災荒作為對小農自給自足經濟的直接破壞,農民原有的生活方式被打破,而不得不艱難探尋新的出路,其中青壯年農民往往參軍或當匪。 然而,由于一開始就并無明確的政治目的,這種兵匪身份時常相互轉化。 在缺乏無產階級領導的時期,農村“還處在漫漫長夜的黑暗時代”③同上,第305 頁。。 從《長夜》到《李自成》,兩者都以革命歷史視野表現出對農民革命的關注。 如果說前者因時間跨度與現實的接近,其發展逐漸被主流的無產階級革命所統歸,而《李自成》則將背景放置于明末清初,以歷史事件為藍本, 描繪這一時期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歷程,在這里,農民是作為自覺探索的主角存在的,其成功與失敗的經驗不再以無產階級革命史為潛在對照而納入整體社會歷史發展規律中。 由此,《李自成》的災荒書寫和之前所述相比,在對農民革命的解釋中自然發生著變化。
義軍領袖高迎祥戰敗后被朝廷殺害,李自成繼任闖王名號,率農民軍在潼關南原與洪承疇、孫傳庭軍大戰,不敵而被迫退入貧瘠的商洛山區。 這讓李自成一開始就面臨極其嚴峻的形勢:一邊是戰場上的失利,讓本就弱勢的起義軍隊雪上加霜;而另一邊,軍隊駐扎休養又面臨災荒的威脅:
擺在自成眼前的困難很多,最緊急的難題是糧食。 商洛山中本來就是個人煙稀疏、地瘠民貧的地方, 加上連年的大災和戰亂,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來的稀稀拉拉,無衣無食,茍延時日。 他用各種辦法搜羅糧食, 不僅要養活自己的部隊度過嚴冬和荒春,也要賑濟這一帶的山鄉百姓,使大家不要餓死,也不要再向外逃。①姚雪垠:《李自成》(第1 卷),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 1976 年版,第12 頁。
從這里看,顯然更讓李自成在意的是如何處理災荒的問題。 雖然經歷戰敗,但幾個堪稱左膀右臂的重要將領還在,李自成的闖王地位也仍舊穩定,關于戰敗的細節作者也并無追究。 雖從革命低潮講起,但留有很大余地。 這種處理不由得讓我們聯想到經典革命歷史小說的寫法,“這些都不是前世的報應或天定的劫數, ……從根本意義上說,更是革命的起點、歷史的起點”②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年版,第25 頁。。這意味著農民革命的關鍵不在于強大的軍事能力,戰場上的失敗意味著農民革命是在其他事物作用下走向勝利的。 在實際描寫中,這場戰敗也使得這位農民領袖從戰場上暫時脫身, 而有條件處理更長遠的問題。災荒即在這一背景中出現,對災荒的處理意義不止是農民軍作戰之外生活的反映,也是李自成等人革命如何繼續的思考的結果。
在這種意圖中,災荒由此獲得全新的闡釋空間。 如果說之前那些書寫李自成農民起義的中國傳統史傳及以歷史為藍本的小說傳奇等藝術載體中,災荒敘事在于表現社會動蕩,解釋農民緣何揭竿而起,所謂“天降奇荒,所以資(李)自成也”。③李晶:《論崇禎年間的自然災害及影響》,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4 年第2 期,第43-45 頁。以封建政治史觀認識災荒,視其為對王朝統治的威脅與撼動。 到了姚雪垠這部長篇歷史小說中,由于作者的“階級和階級斗爭學說觀照中國歷史,表現中國歷史”④王富仁、柳鳴九: 《中國現代歷史小說論》(一),《魯迅研究月刊》1998 年第3 期。歷史觀,農民被視為歷史發展的重要動力,災荒的發生除了對下層生活的破壞,也被納入線性發展的歷史進化內,作為革命道路的多重考驗之一。 “第一卷就是要寫出革命領袖人物當全軍覆沒之后, 不應該動搖、妥協、投降,無所作為,灰心喪氣,而應該堅貞不屈,百折不撓, 奮發圖強, 將革命運動推向新的高潮。 ”⑤姚雪垠:《李自成為什么失敗——兼論〈李自成〉的主題思想》,《姚雪垠書系》(第19 卷),第78 頁。在克服災荒,“人定勝天”的過程中,革命得以合法化,歷史小說的教化功能由此彰顯。
對李自成作為歷史存在的人物形象的任何敘述都要建立在客觀歷史基礎上,姚雪垠對此深有體會:“我首先對于每個重要的歷史問題都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進行科學研究, 做到深入歷史,心中有數,然后在寫作小說時跳出歷史,努力爭取正確地處理歷史科學和小說藝術的關系。 ”⑥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修訂本前言》,《姚雪垠書系》(第19 卷), 第7 頁。這表明雖然其同樣置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中,卻得出與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不一樣的結論。 后者盡管也提及李自成部隊起義以來,在一眾農民軍勢力中以嚴明軍紀與放賑救濟的義舉等受到貧苦農民的擁護與追隨,但在解釋李自成的最終失敗時又不免歸之于缺乏遠見乃至吳三桂兵變等偶然性因素⑦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新華日報》,1944 年3 月19 日。,僅在具體層面作出評價。姚雪垠則認為,李自成由攻破北京的軍事“大勝利”忽然變為大失敗、大悲劇,“主要決定于內部的各種消極因素,互相交織,造成一種總的失敗形勢”①姚雪垠:《從歷史研究到歷史小說創作——從 〈李自成〉 第五卷的序曲談起》,《姚雪垠書系》(第19 卷), 第290頁。。 “寫史學著作必須重視歷史的確實性,而歷史小說所重視的則是歷史的可能性。 ”②同上,第279 頁。正是在這種認識下,小說《李自成》的內在邏輯才得以展開。 災荒書寫也就不再作為反抗的現代革命話語的單純演繹,而是作者對這場歷史上的農民革命何以勝利與失敗的思考與注解。
二
在李自成如何對抗商洛山災荒這一情節的表述上,姚雪垠本著唯物史觀的指導,在這一部分使用較多歷史揣摩與藝術虛構。 而這種虛構建立在現實經驗,尤其是革命經驗的基礎上。 姚雪垠自稱“是黨給我的新生命”,對于災荒的理解與處理,自然也結合共產黨處理災荒的經驗。 1931年湖南發生全國矚目的特大水災,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張聞天代表中央在《紅旗周報》上撰文指出帝國主義和國民黨是災荒制造者,其賑災活動亦不過是對災民的欺騙,認為“只有推翻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建立蘇維埃政權,這一災荒問題才能得到根本的解決”。 張聞天明確指出了斗爭策略:“組織各地災民自救團, 抗租抗稅團,分糧或搶糧團,吃大戶團等,使這些組織,變成農民委員會,或游擊隊的組織,一直引導他們到革命。 對于已經有的各種自發的災民的與農民的組織,黨必須加入,取得斗爭的領導權。 黨必須要有步驟的,要依據災民等斗爭的經驗,提高他們的斗爭。 ”③楊慧:《災荒中的艱難“向左轉”——再論丁玲的〈水〉》,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1 年第3 期,第81—87 頁。在這種現代革命視野里,災荒的根源在于分配的不公, 只有發動農民掀起革命,徹底推翻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災荒問題才能根本解決。 災荒是作為喚起農民革命心理,激發對社會不公的反抗情緒而認識的。 而在李自成時代農民的經驗里,災荒首先是情感記憶里對慘淡收成的憂慮與恐懼,而官府朝廷等與其只有征收稅收多寡的聯系,與“只有發動農民掀起革命,徹底推翻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災荒問題才能根本解決”的直接比附顯然不適配,姚雪垠需要換一種表述方式,結合小說依存的歷史背景作出改寫,即“新的語言不斷加入到舊的語言之中,形成老城區周圍的新區”④[法]讓·弗朗索斯·利奧塔:《后現代的條件》,武波譯,韓少功、蔣子丹主編:《是明燈還是幻象》,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年版,第16 頁。。
李自成面臨商洛山災荒的首要問題還是糧食緊缺,而當時一般的搜羅糧食方式包括到外地買糧、向附近山寨中富戶“借糧”。 李自成一面派出老馬夫王長順假裝小販去城池與縣份收糧,另一面則派幾小隊人馬到一二百里以外的縣份打糧,由于前者收效甚微,很快李自成部隊就將打糧作為主要手段。 打糧不同于借糧,一方面是為了安全考慮,避免暴露行蹤,另一方面則有意強調與土匪們單純掠奪的差異, 不僅派人送信,鳴銃點火明確告知對方這一要求, 還在信中寫著“因爾為富不仁,萬人痛恨,故索銀索糧”,否則就攻進寨子、殺人燒屋。 具體實施上,作者也特地補充,“很少奸淫婦女的事, 對窮苦老百姓更不騷擾”。 這些皆表明相對而言這支隊伍打糧的動機是合乎情理的。
不過, 僅僅如此還是不能真正將災荒解決,這種打糧只能勉強滿足軍隊的需求,而李自成還下令要求分一部分糧食出來賑濟百姓,這自然就導致糧食問題更加嚴峻。 軍隊一部分士兵因為忍受不了這種艱苦紛紛開小差逃走,甚至李自成身邊的郝搖旗都動搖奔到了河南。 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艱難,不少家開始吃草根樹皮。 李自成每天騎馬出去還常常看見一些枯瘦如柴的男女饑民出外逃荒。 到了年底,這個充分牽動傳統中國農民心理的時節,李自成卻面臨如此困境:一方面考慮到軍隊將士同樣飽受饑餓,需要分配充足糧食安定軍心; 另一方面他還希望臘月底再放一次賑,讓老百姓能夠過年。 “俗話說,兵沒糧草自散。難道能讓弟兄們餓著肚子散伙么? 可是如果不放賑,難道能眼巴巴地看著附近的百姓餓死和逃光么? ”①姚雪垠:《李自成》(第1 卷)上,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76 年版,第12 頁。
看起來,前者似乎更加重要。 李自成的幾個親信大將就提出不要繼續停留在商洛山中,希望去河南重新樹起大旗大干一番。這無疑是一般軍隊的邏輯,為了保持軍隊的戰斗力、獲得士兵認同,就不能過多在意農民百姓。 羅汝才、張獻忠等其他農民軍勢力皆如此。 農民軍本身是自發組織,不單沒有補給保障,軍隊規模擴充、勢力壯大也依賴那些承受不住饑餓與壓迫的農村青壯的投奔,故通過攻占與掠奪獲取資源無可厚非,一方面是補充糧食與軍備增強實力,另一方面對財貨女人等的分配也有助于籠絡己方勢力。 因此,盡管李自成部隊一直以來秉承堅決戰斗,不擾害百姓的宗旨,使這支農民軍聲名遠揚,但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自保似乎才是應有之義,現在還要分散資源給貧苦百姓,執行起來必然阻力重重。
李自成的選擇無疑對農民軍之后走向有深遠影響,他最終力排眾議選擇向百姓賑濟,支撐起這一決定也存在更深層的緣由。 田野里聽到農婦呼喚孩子勾起了李自成昔日的貧苦回憶, 眼前的農婦不僅在聲音, 以及虛弱的形貌上讓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親,盡管其父母都是勤勞忠厚的百姓,想方設法改善生活,而最終還是在饑寒中死去。 災荒暴露了農民軍的屬性, 他猛然醒悟這里的村童“華來兒” 未必不是另一個 “黃來兒”(李自成乳名),和朝廷軍隊勇猛交鋒的農民軍曾經都是農民的兒子。 之前所困擾的為保持農民軍戰斗力而撤離商洛山的含義也受到重新解讀, 農民軍一路上懲治不仁貪官,一面打擊朝廷勢力,另一方面則是表現對迫害農民行為的不滿。 然而,僅僅依靠掀起戰爭是不夠的,脫離了與農民的關聯,義軍也難以擺脫令人恐懼與不齒的匪寇的名號, 無法進一步發展。 即便作者反復以“老八隊”暗示其與共產黨當年的八路軍的關聯, 然而在這一時期李自成畢竟不能以階級眼光將農民軍與一般農民等而視之。 田野見聞使李自成體會到農民軍與農民的內在一致,農民軍來自農民,也應該為了農民。 從現在起,在李自成有勇有謀、鎮定自信的義軍首領形象保留的同時,那個出身窮苦,深知農民苦難的農民之子的影像浮出地表。 于是我們看到“只有發動農民掀起革命,徹底推翻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災荒問題才能根本解決” 這樣的命題在這里進行了置換,從主體是潛在的革命者轉換為農民自身,或者可以這樣說,“只有掀起革命的農民軍認識到自己來源于農民,為農民作戰,災荒問題才能根本解決”。主題的確立使得困境在李自成面前明朗起來——軍心不穩,他義正詞嚴:“兵要練,軍紀要整飭,老百姓也要救濟,至于屯墾,等過罷年,看情形再說。 幾個月內,決計留在此地練兵,哪兒也不去! ”對于賑濟百姓的質疑,又慷慨陳詞:“咱們立志滅亡無道明朝,救民水火,就是按照這個宗旨做事。 ”②同上。關注農民生活與指揮軍隊作戰融為一體,將兩者以因果與目的手段的方式聯系, 這不僅是和羅汝才、張獻忠等其他農民軍勢力的截然差異,也是對之前只刻畫李自成的農民軍與官軍戰場較量的突破。
災荒在這一更新的視野下消散。 李自成安排一小部分軍隊剿匪,其余的組織起來攻寨。 這兩個行為的意義不言而喻,剿匪不是圖謀土匪劫掠的糧食資源,而是替農民百姓掃除威脅。 攻寨行動充分體現了李自成的智慧與魄力,不僅以這場大勝重振軍隊的斗志, 也再次樹立了自身的威望。 “事情好像是偶然的,卻具有重要意義”③同上。。 這種偶然即是李自成,更或者說是姚雪垠,發現了農民革命的一種經驗,而由此解釋出何以這支早期寂寂無聞的農民軍卻最終能取得勝利。
三
“他望望那一條浩浩蕩蕩、曲折前進的火龍,心思如潮,仿佛看見沿途無數的老百姓站在村邊張望,因為不許他們加入而懷著嫉妒和抱怨。 一個念頭閃過他的心頭, 他仿佛看見了再過幾個月,當他重新大舉以后,從陜西到河南,到處都是這樣:成千上萬的饑民跟隨他,攻城破寨,開倉放賑。不,那時候將不是這樣的規模。那時候的規模會比如今的大許多倍,許多倍! ”①姚雪垠:《李自成》(第1 卷)上,第12 頁。
李自成的農民軍從商洛成功突圍后,吸引了大量農民投軍,他們除傾慕李自成人品與其軍隊仁義名聲外,也有自保之意。不僅匪盜肆虐,借剿匪名義來的官軍也對農民欺凌搶掠,甚至屠殺農民假冒軍功。 這些農民素聞李自成的隊伍軍紀嚴明,善待百姓,聲討不公,自然就紛紛來投。而李自成也正有積蓄力量、在中原腹地施展大業的意圖,他意識到災荒與暴政下百姓無可為生而殷切期望改善生活。如能把握好這股力量,一定可以擊垮朝廷。 故李自成按捺攻城想法,避免與官軍沖突,一心攻打富裕山寨開倉放賑,從而沿路吸收農民入伍,同時讓軍隊后勤與訓練上得到保障。 待到李自成率軍進入河南,又推廣傳播兩個新口號“隨闖王,不納糧”和“義軍所至, 三年免征”, 相比一般賑濟更契合農民心意,故河南各地百姓皆懷著極高期望迎接李自成部隊,李自成的農民軍規模也由之前的小隊伍逐漸擴張為浩浩蕩蕩的大軍了。
這自然助長了行軍打仗的優勢,尤其是洛陽大捷,不單破城之后繳獲大量物資,還極大提升了軍隊威望,贏得豫西百姓的追隨支持。然而另一方面,規模的擴大也意味著糧食消耗的劇增,尤其考慮到災荒暴政下一些青壯農民不再務農, 紛紛投軍,而李自成大軍行軍沿途放賑,這樣一來,所有資源只能依靠攻城奪寨繳獲。如果說在商洛山中僅靠幾個富裕山寨就能滿足軍隊與當地百姓的需求,那么此時在軍隊與受濟百姓都增加不止一倍的情況下,攻城繳獲必不是長久之計。 因此,到了四月上旬青黃不接的時候,即使先前攻占了各大城池,糧食困難的情況依舊出現。災荒的威脅也再次襲來,“附近幾縣老百姓已經將地里的豌豆莢吃光了,稍嫩的豌豆秧也吃了……李自成本來就不斷地拿出糧食賑濟得勝寨周圍二十里以內的饑民,如今不得不拿出更多的糧食了”②同上。。 然而這一次,李自成卻沒有著重應對。接二連三的勝利及宋獻策所獻李氏將取代明朝的讖言使李自成日趨自信,逐漸將目光投向更長遠的地方。 他堅信只要再次攻下富裕的開封,糧食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李自成對待百姓的態度漸漸發生了變化,商洛山上農民之子的覺悟已被大軍元帥乃至新任皇帝的事業愿景所沖擊。 盡管李自成本人仍秉持善待農民百姓的想法,但如今為了考慮軍隊能打勝仗, 在民生上不免也有些懈怠與力不從心,至于一些軍民問題就更無暇處理。 雙喜代表百姓求見,李自成如此回復:“咳,你這孩子! 你看這里有多少大事等著我處理。 那些百姓求見,也不過是要我替他們伸冤報仇,或勸我去攻哪座城池。 你就替我做主回話吧,不要再打攪我啦。 ”③同上。也許李自成足夠信任雙喜,或是為領導大軍作戰而避免事務纏身,但之前野地聆聽農婦呼喚兒童的那類特定體驗也因此漸漸消失。這也反映出李自成對災荒的理解與處理逐漸從改善貧苦民生轉換為鼓動更多人加入革命,而對其為何革命則漸漸無視,災荒的潛在話語不再是農民身份認同,而變為一種負擔。李自成自身的困苦記憶在一次次戰斗與大勝中消解,戰場的捷報與制訂的條例使他默認推翻了明朝一切都會改善,而殊不知自己軍隊一些舉動同樣使百姓有苦難言。 農民軍隨著規模擴大與作戰的增加,作為軍隊的屬性儼然蓋過了農民的過往身份,一些行為在戰爭背景下被默許,很少再會調動曾經的農民體驗去認識解決。 不是每一個農民軍都有李自成善待農民的想法,在他們看來,改善生活的方式不是受軍隊關照回到安穩的務農狀態,而恰恰是投軍本身。 軍隊的擴張以及天命加身的信仰使得李自成逐漸遠離了與士兵們同吃同穿,甚至號稱能叫得上所有部隊士卒的姓名的狀態,因而對軍隊基層情況也陌生了, 至于其余將領也隨時聽從調遣出兵打仗,無暇考慮百姓。 到了豫東地區,除了常與農民百姓打交道的老馬夫王長順能夠注意到該地農民的憂慮與難處,如農民軍流動作戰在農民百姓印象中與匪寇無異,對農民軍缺乏認同,在戰爭局勢下, 軍營人馬所過之境給農村田地極大損害等,并無其他將士關注到這一情況,這無疑顯示出軍隊與百姓的疏遠。
所以我們看到,貫穿于第三卷的開封之戰打得格外膠著,哪怕在全書五卷本的浩大篇幅中都顯得有些延宕。 左良玉大軍來襲時,李自成為避免前后受敵,盡管現在仍處于災荒時期、糧草緊張, 但為了增加軍隊勝算而不惜讓軍隊棄置糧草。 如今攻城對于資源的獲取已經遠小于占領城池本身的意義了,農民軍費盡心思動用大量主力攻打,結果反而刺激城內住戶官兵恐慌,拼命參與抵抗。 李自成軍攻打得越是急切,城內的守勢越是頑強。 對天命加身的信奉、對守城軍民的惱怒以及對羅汝才消極攻城的怨恨多種情緒集中一起,導致李自成指揮作戰愈發浮躁,很難再平復情緒考慮百姓感受。 攻守僵持下,身處夾縫中的平民就成了戰爭的最大受害者,尤以秀才張成仁一家為代表, 體現戰爭對普通百姓生活的摧殘。 開封城內百姓不單受災荒影響,家家無余糧,戰亂又加劇了百姓的貧苦, 對農民軍心生怨恨。“香蘭半天不說一句話,后來,忽然憤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爭天下,把咱們百姓也拖在里頭,叫咱們怎么活? ’……香蘭不敢分辯,心里總覺得這個‘忠’字十分渺茫,不能當飯吃。可是她自從結婚以來, 沒有違背過丈夫的意思,所以盡管心里有許多疑問,也不敢說出口來。 ”①姚雪垠:《李自成》(第1 卷)上,第12 頁。在農民軍的層層圍困下, 守城官兵也被逼出下策——到黃河朱家寨河口掘堤,導致開封城內外無數的無辜百姓被洪水牽連,慘象迭出不窮。 而李自成也又一次忽視了老河工的警告,使得軍隊元氣大傷,之后一系列計劃也被迫中止。
然而,這場傷亡巨大的戰役不久就被之后的勝仗遮蔽,李自成率軍陸續戰勝朝廷派來的陜西部隊,除掉袁時中、羅汝才,并攻破西安,建立了大順政權。 到這個時候,農民軍諸將士以為大業將成,驕氣漸露,新降眾多文臣又歌功頌德,李自成也更加堅信自己天命所歸,農民軍也搖身一變成了官軍,與百姓的距離更加遙遠。 為一舉統一稱帝,李自成拒絕李巖等人的持重建議,率軍勢如破竹攻入北京。 戰場上輕而易舉的勝利蒙蔽了李自成的雙眼,他愈發驕縱,儼然以皇帝自居,開始享受皇帝待遇, 對手下行為也就無心留意了,放任手下軍隊在北京燒殺搶掠,為害一方。 劉宗敏等重要將領也為報復或滿足私欲,頻繁闖入歸降大臣府邸查抄家產。 北京城人心惶惶,百姓苦不堪言,視李自成軍與匪寇無異,但李自成渾然不知,只是當年呼喚他拯救蒼生的百姓卻不再有任何期待了。
梳理李自成及農民軍與災荒的關聯,我們發現農民軍之勝利得益于對災荒的適當處理,其失敗在較大意義上也可以歸之于對災荒的漠視。 災荒由此也從實體轉化為象征和寓言,意味著在亂世之中尤其需要對最底層平民百姓給予更多的重視與關懷。崇禎與朝廷大臣雖在態度上表示對黎民的同情,但缺乏在具體管理事務上的調整改革,而僅僅從穩定統治的層面安撫,放寬征收練餉,甚至天真地要求百姓與其共渡難關,絲毫沒有意識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李自成及農民軍一開始對災荒的處理順應民意,使起義具有了某種歷史的合法性。 然而,當他們將矛頭對準朝廷,滿心以為建立新朝,這個世界就會煥然一新、就會從各種禍亂中擺脫出來,但其對民意的忽視、對民眾的脫離也宣告了這種幻覺的破滅。災荒的魅影仍無時無刻不籠蓋在這片災難深重的土地上,如果在探索的過程中忽視了這個背景,甚至一意孤行,最終只能在絕望倒地之時承認這種無物之陣。姚雪垠以明末農民起義對唯物史觀下革命根由的偏離使其只能“逆之者亡”,但另一方面,這種預設也增加了小說的漏洞與裂隙。盡管如此,小說從革命低潮寫起,又從革命最終失敗作結,災荒/災害描寫貫穿其中,構成了一種耐人尋味的災荒的革命寓言, 值得特別關注和深研細究。筆者曾指出,“關于災害書寫或災難描寫研究可以有廣闊的探索空間”②李繼凱、張瑤:《研究回顧、拓寬路徑與價值重申———關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災害書寫研究的若干思考》,《湘潭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1 年第1 期。,并提倡進行“對具體災害類型與重點作家作品的個案研究”。本文即是一個嘗試,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