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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從歷史本質的角度,還是從具體的史書編纂活動來說, 歷史敘述都需要一個時間框架。 德國歷史哲學家赫爾德說:“整個人類歷史就是由時間和地點調節的人類權能、行動和傾向的自然史。 ”①[德]赫爾德:《關于希臘史的思考》,何兆武編:《歷史理論和史學理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年版,第184 頁。歷史的編纂必須遵守敘事學的一般原則,而時間框架在敘述學中是構筑歷史情節的必備要素,因為歷史敘述就是一種關于“過去的”時間性藝術。 歷史敘述只有通過時間秩序的安排,才能形成有“固定情節”的事件,成為有秩序的敘事。 梁啟超說:“時代與時代,相續者也,歷史者無間斷者也。 人間社會之事變,必有終始因果之關系。 故于其間若欲劃然分一界線如兩國之定界約焉,此實理勢之所不許也。 ”②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全集》(第二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453 頁。文學史作為歷史的一個分支和專門史,同樣需要一個時間框架。 日本近代史家久保天隨也說:“所謂文學史,是以歷史的順序論究文學發展演變的過程。 ”③[日]久保天隨:《支那文學史》,東京:日本人文社,1903 年,第5 頁。參見趙苗《久保天隨和他的中國文學史》,《文史知識》2014 年第4 期。中國文學史哲學認為,文學史是“在歷史發展總體運行的框架之中來研究歷史現象”,“文學史是在時間的維度上進行文學研究, 時間既是確定所述對象歷史背景的尺度,也是衡量作品的影響、價值的重要參照系”,“文學史在時間的坐標中穿行”④張榮翼、李松:《文學史哲學》,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28 頁。。 文學通史就是一種特殊的歷史時間敘事,既包含文學事件發生的時間次序也包括文學史敘述這些事件的時間順序。 在歷史敘事的時間和空間兩大要素中,相對于文學史空間的把握,縱向的歷史時間更具有結構性的本質地位。 從歷史敘述學的角度來說,文學史的敘述時間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是對歷史時間“模仿”的結果,由此文學史的敘述時間和歷史時間實現了敘述中的疊合。 文學史家依照歷史時間來確定敘述的時間框架,“文體的歷時性,是確立文學史體例的客觀理論基礎”①葉崗:《文體意識與文學史體例》,《紹興文理學院學報》1999 年第2 期。。
歷史時間有時際時間和宏觀時間兩種。 時際時間就是具體的時間。 依照具體時間記錄和排列歷史事件的順序,就形成了編年史。 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編年史都是最為原始也最受推崇的歷史編纂方式。 而在通史中,由于涉及歷史時間較為漫長,所以為了歷史敘述的方便,一般采用長時段命名和分期的方式。 法國年鑒學派學者布勞代爾提出了歷史敘事的“長時段時間觀念”的理論。 “它把長時段——10 年、20 年或50 年——作為它的研究對象,為的是發現事件發生的背景和環境”,“還有第三種史學: 這種史學以更長的時間尺度為對象,它以世紀作為度量單位,這是一門長時段的,甚至是時間非常之長的史學”②[法]布勞代爾:《歷史科學和社會科學:長時段》,何兆武編:《歷史理論與史學理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年版,第802—803 頁。。 這種長時段歷史命名和分期是通史編纂的重要標志。 中國“傳統史學重在時際(瞬時)的標定,現代新史學重在時段的分劃”③林校生:《歷史敘事的時間框架》,《福建論壇(文史哲版)》1994 年第6 期。。 而只有在長時段的劃分中,才能使得“大歷史觀”或“歷史整體觀”敘事獲得相應的表達。
長時段劃分和連續編碼,其著眼點不僅在于歷史時間的標記,更在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無論是中國傳統的“通變”史觀,還是赫爾德、布勞代爾、黑格爾以及馬克思,都強調宏大的歷史觀念對于人類歷史的整體性控制,強調大歷史的“趨勢性”“整體性”和“總體性”。 現代意義上的“通史”是一種總體性的歷史。 現代的歷史哲學要求歷史敘述“對歷史演變的規律問題和歷史知識的性質問題,作為系統化和理論化的回答”④林校生:《西方歷史哲學的產生與中國傳統史學的轉軌》,《寧德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 年第2 期。。法國史學家布洛赫說:“唯有總體的歷史,才是真的歷史。 ”⑤[法]馬克·布洛赫:《為歷史辯護》,張和聲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40 頁。大歷史觀強調的是價值整體性的判斷,某一段歷史和某一歷史事件如果沒有大歷史的長時段的價值背書,其在歷史敘述中的價值就無法確定。
但中國歷史書寫恰恰缺乏通達上下古今的綜合性通史。 中國傳統的史書體裁,諸如編年體、紀傳體和紀事本末體,都有著很大的弊端。 劉知己批評紀傳體“同為一事,分在數篇,斷續相離,前后屢出”⑥劉知己:《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第28 頁。。 章學誠也說:“司馬《通鑒》,病紀傳分而合之以編年。 袁樞《紀事本末》,又病《通鑒》之合而分之以事類。 ”⑦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下》,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51 頁。清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編訂的《奏定高等學堂章程》吸收了西洋史學思想,提出了建構“通史”的觀念。 在“文學科文學/中國史學門”之《中國史學研究法》中,編纂者就論述到了“正史學”和“通鑒學”的優劣:“正史學精通一朝之事,而于古今不能貫串;通鑒學貫通古今之大勢,而于一朝之事實典章不能精詳。 ”而要建構新的“通鑒學”的方法是:“治通鑒者必須自上古至明首尾貫徹,方合體裁;亦須參考正史及通考會要,并須參考外國史。 ”⑧中國教育大系編纂出版委員會:《歷代教育制度考》,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4 年版,第1890 頁。通史這一史書體裁,正是在清末中國傳統史書體裁走向死胡同的時候提出來的。 而就中國文學通史來說,正規的中國通史都沒有,哪來的中國文學通史。 就如魯迅所說“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序言》,《魯迅全集》(第9 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 頁。。 但魯迅只是針對小說而言的,假如放在整體的文論史中,此論并不確切。 《漢書·藝文志》、劉勰《文心雕龍·通變》也討論了“會通”“適變”“規略文統”①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年版,第521 頁。等文學通史的史學方法論問題。 劉熙載《藝概》中的《文概》《詩概》《賦概》《詩詞概》《書概》《經義概》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稱為“通史”。 但《文概》《詩概》等都是分體文學史,并不具有通史所要求的發展演變脈絡和宏觀時間框架,更不要說通史所要求的綜合性。 總之,中國從來就沒有形成一個具有宏觀時間框架的現代意義上的文學通史。
宏觀時間框架對于中國文學通史敘述是如此之重要,但是,現有的中國文學通史的研究中,除了一些《文學史哲學》泛泛而談歷史敘述的時間軸之外,中國文學通史的編纂研究中卻很少被提及,更不要說研究了。 學術界普遍比較注重對史家史識的臧否,注重對中國文學通史的外來影響的研究, 注重對具體的歷史事實的踏勘和考訂、甄別,以及具體的歷史時間的考訂等。 即使中國文學史學界關注到了文學史的敘述模式的演進,但大多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研究文學觀念的嬗變,把文學觀念的嬗變看作是導致文學史發生模式轉換的主要原因。 學術界很少有人注意到文學史編撰中宏觀歷史時間觀念的建構這一極為重要的問題,似乎中國文學史的宏觀時間框架都是自然發生的一樣。
正是意識到中國文學通史研究中的宏觀時間框架的重要性和研究中的不足,筆者在梳理了大量的中國文學史初創時期的通史文本以后,對中國文學通史的宏觀時間框架的幾種類型和時間觀念在不同文學史型式中的表現形態,以及這種宏觀時間標記的文學史構建意義和文化意蘊進行了考察,并進一步研究了主流的歷時型文學通史在宏觀時間命名和分期方法上,對后來新文學史宏觀時間觀念和概念的生成意義。
中國文學史建構的初期,文學史敘述大多缺乏縱向時間觀念,一般都采用共時型的歷史敘述方式。 此種編纂歷史的方法,在中國就是《四庫全書》的編纂方法,在歐洲就是百科全書的書籍集成編目法。
俄國人王西里(瓦西里·巴甫洛維奇·瓦西里耶夫1818-1900)的《中國文學史綱要》(1897)就是采用了文類并列的編排法。 王著的第一部分共有兩章,主要講述“語言與文字”和“中國文字與文獻的古老性問題”; 第二部分主要講述儒釋道三家,重點在介紹儒學的兩個階段,以及孔子、孟子和四書五經;第三部分主要講述中國的科學發展、史地著作、律學、語言學、評論和古董;第四部分講述中國的雅文學、俗文學(戲劇及中長篇小說)②[俄]王西里:《中國文學史綱要》,閻國棟譯,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 年版,“目錄”1—2 頁。。 王西里依照歐式雜文學概念,將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只是作為文化中的一類, 將其并列講述,完全沒有時間維度,即使在特定文類的內部,也很難看到歷史的沿革。 顯然,這部中國文學史較之于林傳甲的相對比較清晰的分類更加地混亂,歷史時間更加地微弱。 書籍編目的方法在這部《中國文學史綱要》中表現得特別突出,它主要按類介紹一些著作的內容和文化、文學知識。 通過這種文學史的敘述方法, 我們可以看到19 世紀中后期歐美的文學史的編纂同樣也處于掙脫圖書編目法的初期。
中國本土文學通史的最初樣本是竇警凡和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而共時性文類型文學史也在這兩部中國文學史中表現得比較典型。 依照《奏定大學堂章程》所編纂的“中國文學史”都寫成了共時型的“中國文學門”總綱。 清廷于光緒二十九年(1904)頒布了《奏定大學堂章程》,其中的“中國文學門”規定了中國文學的所有科目:一是主課,分為文學研究法、說文學、音韻學、歷代文章流別、古人論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周秦傳記雜史及周秦諸子等七科;二是輔助課,包括四庫集部提要、漢書藝文志補注及隋書經籍志考證、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各國記事本末、世界史、西國文學史、中國古今歷代法制考、外國科學史、外國語文等九科③舒新城編:《中國近代教育史料》(中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61 年版,第596 頁。。 這個“中國文學門”的主課程,比較準確地解釋了“文學”的概念,也就是除了世界史、西國文學史、外國科技史和外國語文外,剩余的都屬于“中國文學”。 作于1897 年的竇警凡的《歷朝文學史》是中國本土第一部中國文學史,據說它是根據《章程》編纂的,其實作者根本就沒有理那個茬, 而是完全順著自己固定的知識指引,完全按照“經史子集”①陳玉堂:《中國文學史書目提要》,合肥:黃山書社,1986 年版,第4 頁。來編排的。 《四庫全書》的編纂是以儒家的知識體系來分類的,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科學分類。 且不說這種分類法的好壞合理與否,依照這種分類法來編纂“史書”,時間維度的缺席幾乎是天然的,更不要說那種通史的上下古今的“通達”了。 因為《四庫全書》也是圖書集成,所以竇警凡的編纂法除了沒有科學分類之外,圖書編目法這一點上,倒是與王西里的《中國文學史綱要》有相似之處。
竇警凡的《中國文學史》沒有按照《章程》來編纂,但任京師大學堂教習的林傳甲卻是嚴格按照《奏定大學堂章程》的“中國文學門”及其指要來編纂他的《中國文學史》的。 該文學史一種分十六篇:第一篇講文字和書法,第二篇講古今音韻,第三篇講古今名義訓詁,這些都屬于語言文字學的范圍;第四篇文章簡史與“世運之升降”;第五篇、第六篇是“文章之本”和“作文之法”;第七篇講“群經文體”;第八篇至第十四篇按朝代順序講先秦史傳和諸子文體、漢代至于三國時期的諸史文體,漢魏、南北朝至隋、唐宋至今文體;第十五篇和第十六篇講駢散的古今演變和“駢文又分漢魏、六朝、唐、宋四體”②林傳甲:《中國文學史》,北京:武林謀新室(日本宏文堂刻印),1910 年版,第1—23 頁。。 由上面的科目列舉可以看到,這部文學史按文字(書法)、音韻、名義訓詁、文章學、群經、文章流別等六個共時類別(文類)來安排體例。 可見在總體框架上,林氏并沒有完全依照《四庫全書》經史子集的套路來安排文學史結構。 但經史子集的陰影,其實出現在文章流別中,林氏為了把群經(經)、史傳(史)、諸子、駢散等(集)等類書都歸到一起,給它們冠了一頂四不像的帽子“文體”。 駢散和史傳似乎都可以算得上是文體, 但將群經和諸子也都算到文體里,就不倫不類了。 而倒推回去,文字書法、音韻和訓詁,似乎也可以算作文體了。 雖然世人都批評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體例“混亂”,而筆者認為,相較于王西里和竇警凡的《中國文學史》,林傳甲顯然有了較大的進步。現在我們知道了“文類”與“文體”的區別,但是林氏在那個時代能夠想到用“文體”來統一多種文類,也是值得肯定的。
顯然,林傳甲所著之《中國文學史》,就是按照中國文學門章程中的“文學研究法”之“要義”來編纂的,也就是說,他的一部《中國文學史》就將所有“中國文學門”的全部主課程都囊括了進去,而實際上,章程的“各科學書講習法略解”中針對“歷代文章流變”課程所作的教材編寫的提示“日本有《中國文學史》可仿其意自行編纂講授”③中國教育大系編纂出版委員會:《歷代教育制度考》,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4 年版,第1893 頁。。 林氏在他的《中國文學史》的《目次說明》中也說,他依照課程指引參考和學習了日本“早稻田大學中國文學史講義”。④林傳甲:《中國文學史》,第24 頁。比照林氏的《中國文學史》和日本學者笹川種郎和久保天隨分別編纂的 《支那文學史》(早稻田大學講義,1898 年版,1903 年上海中西書局漢譯;1904, 早稻田大學印行),他確實存在著照搬的痕跡,那就是將“中國文學史”當作了“中國文章學術史”來看待,林傳甲繼承了中國傳統的也是日本文學史中所具有的雜文學觀念,按照笹川種郎和久保天隨等的模式,給整個“中國文學門”的所有的課程寫了個“總教材”,寫了一部“國學概要”或“中國學史”,而不是按照《大學章程》的指引給“歷朝文章流別”寫一部文學史。 顯然,《大學章程》的中國文學門的學科觀念,較之于林傳甲及其所模仿的笹川種郎等人的學科觀念更先進。 不過,笹川種郎和久保天隨的《支那文學史》都有一個按照朝代編序的外置的宏觀的時間框架,而林傳甲卻將時間線內置到對各種文類的敘述中,而不是將其作為宏觀敘述的線索。 鄭振鐸曾批評林傳甲說,他“連文學史是什么體裁,也不曾懂得呢”⑤鄭振鐸:《我的一個要求》,《鄭振鐸全集》(第六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 年版,第57 頁。。 鄭振鐸雖然有站在后人的立場勉強前人的味道,但也道出了問題的實質。
林傳甲的“中國文學門”型中國文學史的編纂方法,頗類似于劉熙載《藝概》的分體文學史之綜合。 這當然與當時對“文學”概念的理解有關①方維保:《“詩”“Poetry”的對譯與中國純文學觀念的初期演化》,《文藝爭鳴》2021 年第3 期。,是當時的雜文學觀念指導下所形成的文學史框架,林傳甲實際上是按照中國傳統的“文類”觀念來編排的他的《中國文學史》的,后人稱之為“中國文學概論”(或“國學概論”)式的文學史。 日本文學史家鹽谷溫說:“中國文學史是縱地講述文學底發達變遷,中國文學概論是橫的說明文學的性質種類的。 ”②[日]鹽谷溫:《原序》,[日]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孫俍工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序頁第5 頁。但這種缺乏縱向歷史觀念的共時性文學史敘述范型,在早期的中國文學史書寫中卻很常見。 兒島獻吉郎于1891 年創作的《中國文學概論》(胡行之譯,北新書局1930 年)就是這種“文學概論”和“文學作法”的合體,時間線索幾乎沒有。 兒島氏的另一部文學史 《中國文學通論》(原名《支那文學雜考》,孫良俍工譯,商務印書館1935)的《上篇》,主要分為《散文考》《韻文考》和《諸子百家考》;《中篇》 主要論述中國文學的修辭、語法、音韻和文體,在體制上近乎模仿《文心雕龍》。 譯者孫俍工評價說:“雖是各自獨立自成系統,然其淵源,及其在歷史上的發展,彼此固有相聯的關系,合而觀之,自可融會貫通,打成一片,且可見中國文學橫的方面的大體。 ”③孫俍工《(譯者)序》,[日]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通論》,孫俍工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序頁第1頁。就林傳甲之后的中國本土的中國文學史的編纂而言,備受贊譽的黃人的《中國文學史》④現在整理出版的經過楊旭輝點校的黃人《中國文學史》實際上是由寫作時間不同的兩部文學史所組成。 第一編《總論》和第二編《略論》當為寫作時間較晚的文學史。 從《略論》之第七章《文學之反動》所提及的“革命”和“光復”來看,此部文學史當寫于“辛亥革命”前后,極可能與黃氏編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宣統三年,1911)同時。 還有第四編《分論》之《文學之定義》一節,似也有重寫之可能。 而第三編《文學之種類》和第四編《分論》部分的寫作時間早于前者。 這兩部文學史文學觀念差異較大,敘述語氣也有顯著的不同。 嚴格來說,黃人《中國文學史》實際上是由兩部文學史和一部文學概論所構成。之第三編“文學之種類”部分及各種實用文體、詩歌、詩余,也是典型的文學概論式的文類編排方法。 王夢曾的《中國文學史》(1915)將中國文學史分為“孕育時代”“詞勝時代”“理勝時代”“詞理兩派并勝時代”,雖然其中暗含著“唐詩宋詞”的“代有文學”的歷史流變觀念,但“詞”“理”的并列敘述,同樣導致了敘述時間性的減弱。 鹽谷溫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1918)曾對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產生過重大影響,它分別講述了音韻、文體、詩式、樂府及詞、戲曲和小說。 青木正兒的《中國文學發凡》(開明書店,1938)就包含了語學(六書、音韻、訓詁)、文學序說(文學思想、文學諸體)、詩學(詩經、古體詩、今體詩、詞曲)、文章學、戲曲學、小說學、評論學。 與林傳甲相似的是,他在文學的范疇內研究了六書和音韻、訓詁等,而與林傳甲不同的只是他將戲曲和小說納入考察范疇而已。 由此可見,這種偏重于文體闡述的文學概論式文學史的一般敘述特征。
這種文類編排法, 在純文學觀念奠定以后,則蛻變為同質的“文體”編排法。 劉經庵的《中國純文學史綱》(1930) 也按照文體編為 《詩》《詞》《戲曲》《小說》四編,雖然在每一編的內部都有著鮮明的時間線索,在整體的格局上也暗合了“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這一“代有文學”的中國文學史演化觀念,但是,在總體格局上依然是去時間化的編碼秩序。 具有同樣特征的還有陳冠同的《中國文學史大綱》(1931)。 這種文體型文學通史,雖然后世在整體數量上并不多,但還是有一些典型的案例。 選擇一個時代里成就最為突出的文體,來編制和敘述文學史發展進程,因而,文學的發展也就體現為文體的盛衰。 這種文體型文學通史編排法,在新文學史書寫中也出現過,比如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研究》就是以詩歌、小說、散文、 戲劇四種文學文體并列的形式來敘述的。在新文學初期,由于新文學歷史比較短,一般都采用文體體例分體敘述的方式。 但是,當新文學史的時間逐步延伸以后,這種體例的缺點就會顯露出來,采用這種敘述方式的新文學史也就越來越少了。
但并不是說中國文學史初創時期的文類型文學史中就不存在歷時型歷史敘述。 這種“文類”型文學史的歷史時間的表達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將“時間”內置。 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就屬于這種情況,他的《歷朝文章流變》《文字和書法之變遷》《古今音韻之變遷》《古今名義訓詁之變遷》,以及《世運之升降》等部分,都細數了各個文類的歷史變遷,從上古一直說到當世。 整體的歷史框架沒有搭建起來,但內部各文體的歷史時間線還是存在的。 第二種情況是按照中國文學中的文體發生或鼎盛年代的先后來排序,以此來暗示歷史時間線索。 兒島獻吉郎在《中國文學通論》的《下篇》中,依照歷史時間的先后順序,先說謠諺等上古文體,次說詩歌,再說樂府,再說近體,再說賦騷,再說詩余,最后說宋詞。 雖然所列文體極為混亂,其中又充斥著“做法”介紹,但是,從偶爾突出的個別文體中,還是能夠看到隱約的時間線的。 較林傳甲早十年左右的日本漢學家末松謙澄的《支那古文學略史》(1882)也具有相同的“癥狀”。 這部先秦斷代史的時間意識僅僅體現在“先秦”這一關鍵詞上,而在主體部分只是敘述了先秦諸子的學說,就其完成的部分來說,它是在四庫的“子部”上作了一些論述。 這部文學史體現了日本文獻學的風格和儒學的精神追求。 但這部文學史以“先秦”命名,卻也開啟了中國文學史的以“朝代更替” 作為歷史敘述主線的歷史編纂法的先河。 但正如上文所述,這樣的歷時型敘述只存在于個別文類內部的敘述上,并沒有體現在中國文學史整體的敘述框架上。
從文學史的編制體制上來說,無論是日本的還是中國本土的中國文學史家,都受《四庫全書》編纂法和《文心雕龍》《藝概》的影響甚深,不想或無力擺脫因襲的重擔。 經史子集的分類法,本身就是一種充滿交叉和混沌的分類方法,這種方法在總體上只強調“文學”的社會文化功能,而并不注重對歷史流變的呈現,其歷史時間線索的缺席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這種情況當然有的嚴重一些,比如兒島獻吉郎、竇警凡的《中國文學史》,有的吸收了較多的近代學科分類的成果,比如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 就是那些有著較為清晰的文類(文體)編排法的中國文學史,由于采用中國雜文學范疇中的諸多文類的并列編排的方式,從而使得各種文類(文體)自始至終處于大歷史的橫截面上,無法在線性時間形態中獲得延伸。 由此,這些文學史在宏觀框架上只能生成共時性而不能生成歷時性,其敘述因而變成時間線索停滯的空間性敘述。 在具體的文學史編纂實踐中,歷史縱向時間軸的缺席是一種普遍的現象。 雖然在具體文類的敘述中,并不缺乏時間軸的存在,但是,具體文類的時間軸并沒有上升為宏觀時間框架的建立,因此導致了整個文學史的有關歷史流變的流程性無法得以呈現。
同時,通史講究的是上下古今和整個文化環境中各要素之間的“貫通”,而共時性文類(文體)型文學史,它的時間軸只存在于單個文類(文體)內部,各個文類(文體)之間卻無法實現交流互動, 文學史的歷史感不強以及無法觸類旁通地“說明其事實之關系,與其原因結果”①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全集》(第二卷),第448 頁。,從而使得這種文學史很難體現出通史的綜合性特征。 林傳甲和同時代的中國文學史家普遍缺乏打通文類(文體)進行跨文類歷時性綜合敘述的能力。 這是中國文學史初創期必然需要經歷的過程。 面對著堆積成山的材料, 要想從中理出個頭緒而且系統地編纂,設計出一套完善的體例,那是很難的;面對著處于混沌中的文學觀念,要從文化資料中清理出文學的資料, 并有秩序地編排出來也是很難的;面對著綜合文學史框架的缺乏,而想盡辦法編制出一種新的歷史架構來, 更是難上加難。 盡管如此, 中國歷史的基本編纂方法——斷代史和編年史,還是在啟發著中國文學史編纂的縱向歷時性框架的搭建,只不過這種歷史時間意識要落實為具體的歷史時間敘述體制,還要假以時日。
對于中國文學史的編纂來說,以天然的朝代更迭順序為時間軸的歷史編纂方式,即是一種輕車熟路的具有自明性的敘述時間秩序和編碼方法。 朝代編序敘述是中國傳統歷史敘述的基本方法。 雖然說中國傳統歷史大部分都是斷代史,缺乏上下古今通達的大歷史觀念,但是,中國的二十四史,就是以朝代編年的大型史書序列。 《資治通鑒》和《四庫全書》中的“史部”,也都是斷代史(朝代史)的組合。 劉勰《文心雕龍》的“通變”也是以時為序而展開歷史論述的。
在近代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史書寫中,最早按照中國歷史書寫的以時為序傳統編寫中國文學通史的是日本漢學家古城貞吉的 《支那文學史》(1897),時代順序從起源的唐虞三代說起,然后經歷諸子時代、漢代、六朝、唐代、宋朝、金元、明朝、清朝①[日]古城貞吉:《支那文學史》,東京:經濟雜志社明治三十年(1897 年)版。。 古城貞吉吸收了歐洲過渡時期的“大歷史”觀念,在整個中國文學史的編撰史中,較早給出了清晰的歷史分期,并形成了依照朝代序列編序的慣例。 作為日本第一部敘述先秦至清的中國文學通史,其在文學史分期和時序編排的形成上功不可沒。 笹川種郎的 《支那歷朝文學史》也“將中國文學史分為‘春秋以前文學’至‘清朝文學’九個時期,體例上兼顧作家和文體,可見他有著把握史的流變認識”②高樹海:《中國文學史初創期的“南黃北林”論》,《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01 年第1 期。,按照中國的朝代建構了從上古直到當時的歷史歷程。 這個歷史框架是宏觀的,而且有著清晰的分期,文體和作家都被落實在具體的時間段內得到論述。 笹川氏文學史構建起了一個籠罩整個中國文學發展的文學史流脈。 由此可見,以朝代遞嬗編序的文學史編碼方法在日本漢學家的中國文學史中很早就獲得了共識。 在日本漢學家以時序編排中國文學史的同時, 英國漢學家翟理思 (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也編著了具有相同的時序結構的《中國文學史》(1900)。 他在上古文學史之外,按照帝國朝代的更迭順序, 完整地描述了中國文學史,分別是:漢朝(前200—200 年)—小朝代(200—600 年)—唐朝(600—900 年)—宋朝(900-1200年)—元朝(1200—1368 年)—明朝(1368—1644)—清朝(1644—1900 年)。這種時序編排的中國文學史編寫模式,有很多人認為來自于“過渡時代”歐洲文學史的編著經驗,但是,我認為歐洲文學史的時序編著經驗是確實存在的,但是,早期域外中國文學史編著者以時序編排的方法,其實都是受過很深中國文化影響的人物,日本的漢學家自不待言,翟理思等人也都是傳教士,深受中國文化的浸淫,其時序編纂法顯然來自中國傳統歷史敘述的經驗。 假如說他們受到歐洲文學史編寫經驗的影響的話,更多地來自歐洲撰寫文學專門史的啟發,以及在文學史敘述“宏觀”框架上的啟示,而不是朝代編序的具體方法。
早期的中國文學史家也順理成章地采用了他們十分熟稔的“先秦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式的時間編碼體制。 由于特定的文體總是關聯著特定的朝代,在這種歷史敘述之中,文體的排列順序因而也就有了朝代標記的意義。 林傳甲《中國文學史》的各體“變遷”中就出現了“朝代”順序。 而最為典型的朝代編序的中國文學史是葛遵禮編纂于1922 年、 顧實出版于1926 年的《中國文學史》。葛氏的《中國文學史》總共十二編,分別是《三代文學》《周末文學(北方文學)》《周末文學(南方文學)》《周末文學(中部文學)》《兩漢文學》《魏晉文學》《六朝文學》《唐代文學》《宋代文學》《遼金元文學》《明代文學》《清代文學》。 這些中國文學史把中國古代的朝代近乎一個不落地都納入文學史敘述秩序之中。
朝代順序的編纂方法,正如鄭振鐸所批評的那樣,1919 年以前的中國文學史 “并沒有明白地說出文學發展和歷史上各個朝代的興亡具有如何密切的關系,卻按照這個中國歷史上的改朝換代,而自然地劃分中國文學史的時代”,文學史要“更好地將文學的發展和歷史的發展結合起來”,“根據一般歷史發展的規律, 又要研究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學史的特殊性”③鄭振鐸:《中國文學史的分期問題》,《鄭振鐸全集》(第六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 年版,第83、85、90 頁。。 這種歷時向度的朝代編序法,相對于那些歷史時間停滯的文類文體編纂法, 當然有著比較完整的歷史時間線索的描述,但是,其實他還是沒有多少創新,原因就在于它只不過是將古已有之的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之下的唐詩宋詞元明清戲曲小說的歷史編序方法具體化和豐富化而已。 依照朝代順序的時間敘事,屬于一種事實性陳述,它隱喻的依然是“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文體觀念,其文學和文化的本質依然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王朝循環和歷史循環的歷史觀;而且這些中國文學史“強調的是文學(文體——筆者加)的時代之‘變’而非文學史內部的‘通’,古今文學缺乏必要的對話”①周保欣、荊亞平:《現代文學史編寫的文學史哲學反思》,《人文雜志》2013 年第6 期。,依然缺乏歷史價值的整體性判斷。 由于文學史敘事時間按照朝代演變編序,因此,文學史的歷史框架為社會史的框架所主宰,文學史缺乏對文學史時間敘述出于文學史家的斷代和價值判斷。 當然,由于這種朝代編序文學史又充分吸收了“唐詩宋詞明清戲劇小說”的敘述方式,在文學史編纂中突出了唐詩宋詞明清戲劇小說的重要性, 因此,“文學史情節”也還是有一定的體現,只是沒有突破社會歷史框架而已。
但是,以朝代順序為敘述時間秩序的中國文學史體制及其命名,直接衍生了“民國文學史”和“共和國文學史” 等新文學史敘述體制及其時間命名。
線性歷史時間觀念是現代通史體制確立的基礎。 文學通史中的縱向的線性歷史時間觀念的形成,最初得益于紀年方式的改變。 在中國傳統歷史的書寫中, 帝王年號編年是最常用的方法。中國早期的史書,如《尚書》《春秋》都屬于這樣的編年史。 就是在《史記》這樣的紀傳體史書中,帝王年號的編年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時間線索。 帝王年號的紀年方式,在近代受到了梁啟超的猛烈抨擊。 在《中國史敘論》(1901)一文中,梁啟超談到了中國皇帝年號紀年的缺點:“至今世界各國用之者過半,此泰西紀年之符號。 逐漸改良,由繁雜而至簡便之大略也。 吾中國向以帝王稱號為紀,一帝王死,輒易其符號,此為最野蠻之法。 ”②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全集》(第二卷),第451 頁。梁啟超曾經倡議,仿照歐洲基督教以耶穌的生誕日紀年,而用孔子的生日紀年,但反響寥寥。 原因可能是在“五四”新文化中,作為儒家祖師爺的孔子的形象并不好。 其實,皇帝年號編年和耶誕日紀年,在本質上都是依照時間順序紀年,在歷史編纂方法上都屬于編年史。 為了表述的便捷,早年在西方傳教士的有關中國的著述中,很多采用公元紀年和皇帝紀年對照的形式。 英國人漢學家翟理思的《中國文學史》最早采用以中國的王朝紀年為主而夾注以公元年號的方式。 魏源在《海國圖志》中則采用以公元紀年為正文而以中國皇帝年號紀年為輔助的方式。 清末的中國文學史大都采用皇帝年號編年的編纂體例。 在民國時代往往王朝紀年和公元紀年并行,比如“民國十年”或公元“1921”。 但《海國圖志》式的公元紀年方式在民國以后得到了推廣,并一直延續到今天,以至于成為紀年的主導方式。
紀年方式對編年史的書寫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它是編年史得以成立的基礎。 而對通史來說,公元紀年的作用其實在于建構了一種線性發展的時間觀念, 從而改變了過去的循環時間觀,為通史的時間維度上的通達古今創造了基礎。 也正是在線性時間觀念之下,通史才能夠對長時段歷史時間進行分段處理。 也許正是感受到了朝代與文學之間的對應性的錯位,才出現了將最初出現于西方的宏觀歷史分期的編碼方式,引入到中國通史和中國文學通史的編碼中來。
在宏觀時間觀念方面,雖然中國秦漢時代就有“上古”“今世”③賈誼《過秦論》“有觀之上古,驗之當世”之語。之說,但對將漫長的歷史進行系統的分期和命名,顯然來自近代西方史學。 歐洲史學界最初將歐洲歷史分為“古代—中世紀—近世”,后來以此為基本形式又有了其他變種,如“地中海時代—歐洲時代—大西洋時代”。 一般認為, 最早是18 世紀前德國學者凱勒爾(Christopher Cellarius)在其《古代、中世紀和新時期世界通史》一書中提出的。④董欣潔:《西方通史類全球史編纂中的歷史分期研究》,《安徽大學學報(哲社版)》2010 年第6 期。中國較早將這種宏觀歷史分期進行命名和分期的是梁啟超,他在《中國史敘論》(1901)中將歐式的宏觀歷史分期學說搬到了中國歷史學之中。 他說:“西人之著世界史,常分為上世史、中世史、近世史,等名。 ”①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全集》(第二卷),第453 頁。并結合中國歷史的發展狀況,對整個中國歷史的三個階段進行了具體的界定:“上世史,自黃帝以迄秦之一統。 是為中國之中國,即中國民族自發達自爭競自團結之時代也;中世史,自秦一統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為亞洲之中國。 即中國民族與亞洲各民族交涉繁賾競爭最烈之時代也。 又中央集權之制度,日就完整,君主專制政體全盛之時代也;第三近世史,自乾隆末年以至於今日。 是為世界之中國,即中國民族合同全亞洲民族,與西人交涉競爭之時代也, 又君主專制政體漸就湮滅,而數千年未經發達之國民立憲政體。 將嬗代興起之時代也,此時代今初萌芽。 ”②梁啟超:《中國史敘論》,《梁啟超全集》(第二卷),第453—454 頁。
歐洲的此種宏觀歷史分期和順序編排的方式,不但出現在梁啟超的中國史著述中,也廣為日本和中國初創時期的《中國文學史》所采用。 當歐洲文學史及其敘述方法傳入日本后,日本學者率先運用歐洲的歷史時間話語來編纂文學史,比如用歐洲的歷史分期法(比如上古、中古、中世、近世等)給中國的文學史進行大時段分期③董欣潔:《西方通史類全球史編纂中的歷史分期研究》,《安徽大學學報(哲社版)》2010 年第6 期。。 日本漢學家久保天隨的《支那文學史》依照西方的歷史時間編碼方式, 將中國文學史分為 “上古文學”、“中古文學”(兩漢文學、 魏晉文學、 江左文學)、“中世文學”(唐代文學、宋代文學)、“近世文學”(金元文學、明代文學、清代文學)等四期。 中國史家黃人的《中國文學史》(1904—1910)的“分論” 中也采用了這樣的宏觀命名和分期方法,他將整個中國歷史分為三個大的時期, 即上世史(黃帝至秦統一)、中世史(秦統一至清乾隆末)、近世史(乾隆末至今)。 如此形式的還有曾毅編纂于1915 年的《中國文學史》。
這種長時段命名和分期的文學史敘述體制,本質上還是比較純粹的時間維度上的。 它以敘述人所立足的時間點,根據時間距離現在的遠近來劃分時間段。 這種敘述制度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朝代觀念。 這種長時段命名分期在文學史實踐中的最大貢獻則在于對于上古三代文學的發掘和整理,找到了中國民族文學的源頭,給予中國文學以一個“完整”的描述。 但總體上來說,這種長時段命名和分期,偏重于歷史時間,而忽視了文學之文化本質的厘定,因而顯得空洞。 從具體的長時段文學史的實踐來看, 這種 “上古”“中古”“近古”和“近世”的分期命名,大多是史家為了敘述的方便而進行的“斷代”,并沒有多少實際的歷史觀念建樹,最主要的貢獻還在提供一個歷史的脈絡而已。 盡管如此,它對后來中國新文學史敘述的命名和分期卻有著邏輯上的推導和衍生作用,新文學史中之所以被命名“中國現代文學史”與 “中國當代文學史”, 其實就是比照和延續了“上古”“中古”和“近世”的分期和命名傳統的結果。 此種敘述方式很多,從黃人《中國文學史》到袁行霈的《中國文學史》,一直在使用。
這種長時段命名和分期編序體例,還有一種冒名的形式。 無論是翟理思的《中國文學史》,還是黃人的《中國文學史》的《分論》部分、曾毅的《中國文學史》,都是以長時段命名和分期作為第一層次的框架,但同時充實以朝代更迭次序作為亞結構,也就是依然是朝代更迭敘述方式的改頭換面的應用。 由于長時段命名和分期比較空洞,這種形式的中國文學史本質上還是歷朝文學史。假如將諸如其中的第一層次的時間框架去除,也毫不影響史家對于歷史價值的判斷。 這樣就形成了中西結合的歷史流變觀念,和中西結合的敘史方法。 而從修辭的角度來看,由于長時段時間命名和分期,總是對應著某些特定的王朝,這就形成了長時段時間命名和分期,與特定王朝之間的固定的言說或替代關系。 這種冒名式修辭對中國新文學史的長時段命名和分期也造成了影響,比如“現代文學”往往被理解為“民國文學”,而“當代文學”往往就被理解為“當代的文學”。
從文學史本位論的角度來說, 所謂 “上古”“中古”“近世”“現代”“當代” 都是比較純粹的時間性的命名, 顯然缺乏對社會歷史本質的定位,更不要說對于一段歷史中的文學特質的定位了。正因如此,將長時段與社會歷史文化(文學)本質定性相結合的命名和編序就出現了。
在歷史領域,將長時段歷史時間與文化本質相結合比較早的是梁啟超。 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新民叢報》1902 年3 月) 一文中,梁氏運用類比的手法將歐洲的歷史分期方法和中國文化史實際相結合,將中國學術思想分為八個時代,即“胚胎時代”“全盛時代”“儒學統一時代”“老學時代”“佛學時代”“儒佛混合時代”“衰落時代”和“復興時代”。①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飲冰室文集之七》,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版。梁啟超以生命成長和中國主流文化的成熟過程相互比譬,建構起了學術思想的流變結構。 而英國人翟理思的《中國文學史》是最早將西方社會史的定性和命名方法運用于中國文學史敘述的中國文學史著作。 他將中國文學史的上古部分稱為“封建時代(公元前600—2000 年)”,而將秦朝以后的歷史命名為“帝國時代”(其中包括漢朝直至清朝的歷史)。②翟理思依照歐洲的社會分期理論,將秦以前命名為“分封時代”,雖然他沒有將秦以后命名為“帝國時代”,但顯當然,翟理思的分期方法純粹屬于社會歷史分期,并沒有結合文學的發展演變。 這種將中國文學史的歷史時段對應社會思想史的時段,并以社會思想史的概念來命名之,在20 世紀60—80 年代曾出現了高潮,其基本的排列方式是:原始社會的文學—奴隸社會的文學—封建社會的文學—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文學等。 在此種中國文學史中,文學歷史其實只不過是社會史的附庸和用以說明社會文化思想演變的材料。
這種文學史僵硬地依附于社會史的現象,在黃人的《中國文學史》中有所改變。 在長時段歷史時間敘述中,以特定歷史階段中的最重要的文學現象來命名,并以編排的先后順序來體現文學歷史流程,從文學本位論的角度來說,當然更具有文學史的特征。 黃人的《中國文學史》的《略論》屬于最早將中國文學史的分期進行文學化命名的中國文學史。 黃人的第一層次的歷史分期和命名雖然是純時間性的“中世”“近世”之類,但是在其“分論”的亞結構中,卻緊緊扣住文學的發展,他將中國文學史分為 “文學之起源”“文學全盛期”“文學華離期”“曖昧期”“文學之反動力”等③。 黃人的《中國文學史》有一個鮮明的文學演變的時間線索,從起源到全盛期到華離期再到曖昧期的過程一目了然;所有的歷史內容都被割斷并安排在各個歷史“時期”里。 從黃人的章節命名來看,他已經在努力尋找社會史之外的文學史演變規律了。 這部《中國文學史》突破了經史子集的分類框架,以長時段歷史為線索構筑了一個像模像樣的文學流變史,第一次使得文學史像有秩序的歷史而不是像雜亂無章的雜貨鋪。 這部《中國文學史》 雖然在文學觀念和歷史敘述框架上不是自創,但在中國文學史的體例創立上卻具有巨大的意義,因為它是第一部中國學者自己編纂的成規模有秩序的中國文學通史。 同樣情形也體現在王夢曾的《中國文學史》(1915)中。 但是,王夢曾顯然在往“時代”方面靠、在往“文學”方面靠。 而做得更具有文學史特征的文學史是陳冠同的《中國文學史大綱》(1931),他講述了古風民謠、詩歌、辭賦、駢儷文、古文、小說和戲曲。 這部文學史就其文體與時代的命名自洽來說,都超過了黃人的“華離期”“曖昧期” 和充滿了理學味道的王夢曾的“理勝時代”,它的能夠標識時代的文體的指定及其編排順序,很好地劃出了一條中國文學發展演變的歷史流脈。 與此類似的還有后來者胡行之的《中國文學史講話》(1932)。 胡氏給他的中國文學史設計了一個巨大的帽子, 那就是 “傳統文學”,而在內文中還只是“最初期的傳統文學”“傳統文學極盛的唐朝”“宋之傳統文學”“元明傳統文學的中衰”。
在中國文學史的編纂之中, 文化本質與長時段歷史命名和分期的結合, 才真正觸及文學史時間的本質。 它對后來的文學史編纂和新文學史宏觀時間框架的命名和分期, 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然“帝國時代”隱藏在省略的話語里。 這種命名與后來郭沫若的對于封建時代的命名有著顯著的不同。
③ 黃人:《中國文學史》,楊旭輝點校,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
從上述的中國文學通史的編纂實踐來看,中國文學通史的編纂大略存在著一個由共時型的文類(文體)文學史向歷時型的長時段通史轉變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歷時型的長時段敘事的通史成為文學史的主流。 而在歷時型文學通史中,宏觀歷史時間的分段敘述先后次第粘連的敘述方式,最初肯定是完全依附于社會歷史的分期, 而且這種依附還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是,文學史的編纂過程中也一直努力地將長時段歷史命名和分期與文化演變和文學遞嬗相結合,最大可能地貼近文學史的本質,一直是中國文學通史初創期的追求。 而這一過程理所當然地伴隨著文學觀念的現代化。 初期文學史的特殊時段的文化史性質的命名, 與其說是源于對社會史命名傳統的依附, 不如說是當時的雜文學觀念使然。而后來的純文學的命名,其實是由純文學觀念的成熟所造就的。文學觀念的審美化,是現代性的產物,因此特殊歷史階段的命名的純文學化,自然折射了現代性光芒。 戴燕在論述文學史時說:“以對文學、文學歷史的方式的近代理解為基礎,對文學構成和文學時序進行獨特觀察和敘述的一種言說方式,體現了近代學術思想的內在邏輯,并規定著特殊的分類文學,言說歷史的方法步驟。 ”①戴燕:《文學史的權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26 頁。
中國文學通史編纂的現代性特征, 在宏觀時間框架上體現得最為明顯。 這是我們對宏觀時間框架進行文化本質的判斷分析以后得出的結論。在歷時性的朝代更迭順序的朝代文學敘述體制中,朝代更迭并不改變文化和文學的本質,因為其時間本質是循環的、 停滯的。 這種文學史敘述體制,可以說是對中國傳統的王朝輪替哲學的承續。但是,我們也必須注意到,在當時所編纂的中國文學通史中, 也還存在著將幾個相鄰的朝代作為一個獨立單元表述的現象。 正是這種歸納同類項的策略, 使我們看到了文學史家對于文學史的現代性判斷。 特別是那些結合了長時段分期方法的朝代順序文學史,其現代性更加明顯,因為其中已經滲透了以進化論為主體內涵的現代性觀念。 在長時段命名和分期的文學史通史中, 現代性主要體現在對單向線性進化時間的確立。 長時段時間單元的由遠及近編碼秩序確立了至少兩個有關時間的哲學原則:一、時間流向的單向線性,即時間是不可逆的,更沒有循環的可能。 這一方面是受到基督教時間觀念影響的結果, 因為基督教的從“創世”到“末日”的時間觀念就是單向的。 二、確立了時間歷史的進化原則。 進化論所描述的生物進化時間不但是單向的而且是進化的。 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吸收了社會達爾文主義史觀, 把人類社會描述為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到資本主義社會再到社會主義社會最終到達共產主義的單向的、進化的、從低級走向高級的歷史。這正是進化史觀的體現。 因此,文學史只能進步不能倒退。 正是在現代性文學史觀之下,初創時期的中國文學通史,就已經描述了一幅中國文化/文學史的“成長”圖景,——遠古的胚胎或胎動時代到全盛時代直到“反動時代”。 這種長時段命名及其先后排列的敘事, 越到后面這種文化指涉性越強烈,如“近世”“現代”和“當代”的命名,幾乎就是指涉著中國文化近代以來的三次文化“革命”。
這種宏觀時間框架, 在中國文學通史的敘事中,既是一種歷史時間單元的標記,當然也是一種宏觀時間觀念。 但是,從前述的文學史時間框架的構建可以看到,這種宏觀時間觀念幾乎就是文學史家對歷史時間的一種宏觀認知。看上去它是由歷史文化中提煉出來的,但其實它是由文學史家嫁接上的,或者說是敘述者賦予歷史的一種充滿玄學意味的形而上學。 進化的時間觀念之下,文學史只有進步、沒有停滯,這顯然不符合歷史事實。在中國文學通史敘述中,宏觀時間框架顯然促進了中國文學史宏大敘事的建立, 有利于更好地敘述中國文學史,但是,進化論的賦值宏觀時間框架,不但造成了對歷史總體“趨勢”的誤判,也造成了對具體歷史事件在歷史中價值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