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張松建
本文是對印尼歸僑作家黑嬰(1915—1992)的一項專題研究,但在轉入正題之前,有必要提供基本的歷史敘事。
從1500 年開始,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等殖民帝國輪番崛起,這標志著世界近代史的開端。 此后,這些帝國通過遠洋貿易、海盜式掠奪、軍事征服、殖民墾拓等方式,把南洋(即今日之東南亞) 的絕大多數國家變為藩屬國和殖民地,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終結。①[澳]安東尼·瑞德:《東南亞的貿易:1450-1680》,孫來臣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370-393 頁。在殖民化的歷史過程中,華南中國人出于“推—拉作用”而大舉南下,從事商貿、苦力、教育、報館等行業,遂使南洋成為海外華僑之最大聚居地。 從1596 年開始,荷蘭人開始殖民印度尼西亞, 直到1949 年才交還主權。 生活在漫長苦難的荷印時代,一些華僑作家自比為“海外孤兒”,他們堅持文學寫作,見證暴力,控訴不義,表達去國懷鄉的心情。 南洋與中國的互動有一段悠久的歷史, 在文化領域也是如此。 從晚清到當代,由于各種原因,出現“南來文人”,也有“歸僑作家”,他們的政治立場不同,或左或右,人各有志,由此形成南洋和中國的跨國文化網絡。 1949 年10 月1 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吸引大批華僑回歸祖國,投身社會主義建設。②關于歸僑研究,參看[新]王賡武:《中國與海外華人》,香港:商務印書館,1994 年版;黃小堅:《歸國華僑的歷史與現狀》,香港:香港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年版;[日]奈倉京子:《“故鄉”與“他鄉”:廣東歸僑的多元社區、文化適應》, 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年版;Glen Peterson, Overseas Chinese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New York: Routledge, 2012; Ong Soon Keong, Coming Home to a Foreign Country: Xiamen and Returned Overseas Chinese, 1843-1938, Ithaca, N. 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21.黑嬰即是其中之一。
黑嬰,原名張炳文,又名張又君,祖籍廣東梅縣,1915 年生于印尼棉蘭市,父親是當地華僑商店的職員。 7 歲被父母送回故鄉梅縣念小學,13 歲返回棉蘭,就讀于英文學校,同時在《新中華報》 打工, 開始半工半讀的生活。 1932 年7月,17 歲的黑嬰考入上海暨南大學外文系。 他在上海居留5 年,從事文學寫作,在茅盾主編的《文學》創刊號上發表小說《五月的支那》,在《申報月刊》上發表小說《帝國的女兒》。 因此,這位新進作家迅速崛起,引起了文壇的注意。 關于黑嬰小說, 國際學術界已出現一些有代表性的成果,①[美]張英進:《都市的線條:三十年代中國現代派筆下的上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 年第3 期;巫小黎:《游走于都市與鄉村之間:黑嬰早期小說創作心態尋蹤》,《嘉應大學學報》1998 年第2 期;[新]陳麗汶:《狐步舞結束以后:論中國歸僑作家黑嬰的成長小說》,《中國現代文學》第33 期(2018 年6 月);楊慧:《1930 年代滬上文壇獨特的“新感覺”:南洋華僑作家黑嬰的“鄉愁”書寫》,《四川大學學報》2015 年第1 期;周海威:《“新感覺”背后的隱秘:黑嬰的南洋記憶書寫》,《寧夏師范學院學報》2019 年第3 期。本文不打算重復這些既有的論述,而是廣泛搜求黑嬰的早期 (1932—1937)、 中期(1937—1951)和晚期(1951—1982)的作品,合而觀之,對照分析, 考察他在跨國經驗中的左翼思想成長史,研討從1946 年到1983 年他如何追逐左翼理想,回應亞洲冷戰。
黑嬰曾經生活在兩大帝國的陰影下。1500 年以來, 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競相進行海外殖民擴張,給當地人民造成了深重苦難,正如薩義德所說:“帝國主義畢竟是一種地理暴力的行為。 通過這一行為, 世界上幾乎每一塊空間都被勘察、劃定、最后被控制。 ”②[美]愛德華·W·薩義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年版,第32 頁。像多數印尼華人一樣,黑嬰見證荷蘭的殖民管控和日本的侵略戰爭,思想控制和肉身受難都是不可磨滅的創傷記憶。 那么,黑嬰如何再現荷蘭與日本的帝國暴力? 他的帝國敘事如何表達左翼思想? 下面的章節分別從殖民和戰爭的角度出發,對黑嬰講述的“帝國故事”中的左翼思想進行描述、解釋和評價。
19 世紀末期的印尼屬于荷屬東印度時代,以種族作為劃分社會等級的界限,當時社會分為三個等級:最上者是歐洲人(以荷蘭人為主),其次是外國東方人(包括華人、日本人和阿拉伯人),最下者是土著。 殖民地法律歧視華人,華人被局限在華人居住區, 若要離開華人區經商或工作,則需要申請通行證,否則會受到法律制裁。③[新]廖建裕:《現階段的印尼華人族群》,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八方文化企業公司,2002 年版,第33-34 頁。由華人與印尼人通婚而出生的混血子女是 “土生華人”(Peranakan),他們從祖輩開始就定居本地,職業通常是政府公務員或商行經理,精通馬來文和荷蘭文,極少人懂得華語,他們在政治上的立場是支持荷印當局,而與中國關系較為疏遠。 “新客華人”漂泊南來,在印尼從事教育、報館、經商和苦力等工作。 此外還有“僑生”,他們是在本地出生的移民第二代,多數人選擇回中國升學。 新客和僑生習慣于把中國視為祖國,民族意識較為顯著。 安德森指出,正是殖民經驗深刻塑造了土著民族主義:首先,族群政治的根源在現代,不在古代歷史中,它們的狀態很大程度上是殖民政策決定的,其次是族群與宗教和階級的更深層力量錯綜地交織在一起。 在外來少數族群中,最顯明的例子是華人,他們掌握著與其人數極不相稱的經濟權力。④[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世界》,甘會斌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年版,第417 頁。因此, 在荷印時代存在著兩種民族主義:一種是作為多數族群的土著民族主義,另一種是作為少數族群的華人的民族主義。 這兩種民族主義面臨共同的敵人:起初是荷蘭人,后來是日本人,它們有共同的反抗對象,但在漫長復雜的歷史中,兩者之間也有沖突。
濱下武志發明“海洋亞洲”(Maritime Asia)的概念,強調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在信息、資本、技術、人力、商貿等層面形成跨國網絡,在亞洲海洋的廣闊空間上出現多邊互動的現象,這對理解黑嬰的作品很有幫助。⑤[日]濱下武志:《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朱蔭貴、歐陽菲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年版。安德魯·瓊斯發現:“黑嬰的小說與散文中, 不少作品發生在來往蘇門答臘、新加坡與上海的輪船上。 “⑥[美]安德魯·瓊斯:《黑嬰的異域情歌》,《文學》(春夏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這是正確的觀察。 更嚴格地說,黑嬰在跨殖民地旅行中目睹帝國的陰影, 發現海洋亞洲中的華人族裔性與文化認同,洞察性別、階級、種族的糾葛。 黑嬰講述的故事大多發生在雅加達、上海、新加坡、檳城、香港等城市,這些作品對熱帶海洋和南洋鄉愁有迷人的描繪,刻畫離散主體的跨國流動與感知地圖。 散文《印度洋上》寫黑嬰有一次乘船從印尼出發,經過新加坡回中國的旅行見聞:“我” 是一名南洋僑生,在輪船上與一個意大利水手聊天,此人崇拜法西斯頭子墨索里尼, 贊譽其是 “世界第一偉人”,還興奮地詢問“我”是否讀過《墨索里尼自傳》。“我”尷尬地搖頭否認,然后匆忙離去。事后,“我”有這樣一段總結和自嘲——
一個殖民地生長下來的僑生會有很好的政治意識嗎? 那些統治者真聰明呢,他們有法子使你什么也不懂得的。 做了好幾年教會學校的善良學生, 念過許多我主耶穌的書, 我卻終于海底出太陽的奇跡似的走開了。①黑嬰:《印度洋上》,《申報自由談》1934 年10 月15 日。
僑生由于被荷蘭殖民者施行系統性的奴化教育, 幾乎喪失了自己的國族意識和族裔身份。由此可見,離散華人通過身體主體在海洋亞洲的跨界流動,邂逅不同種族的人士,在自我與他者的跨文化對話中產生反思性的民族意識。
黑嬰對荷印當局的批評首先出現在中篇小說《驅逐出境》中。 混血華人石亦堅在“關都”(荷印殖民當局的行政機關)擔任書記已有10 多年,朋友新開的華僑中學剛從海南招聘一位名叫“胡亮”的教員。 石亦堅出于同鄉情誼,把自家的一個房間出租給胡亮,兩人熟識起來。 胡亮發現石亦堅是一個老實、可憐、平庸的人,缺乏政治覺悟,渾渾噩噩,“他沒有法子把世界看得清楚一些,顯著的奴性不時表現出來”。②黑嬰:《驅逐出境》,《文藝月刊》1936 年8 卷1 期, 第110 頁。出于同情心,胡亮把自己的藏書推薦給房東借閱。 這篇小說特意提到荷印殖民政府系統性地打壓海外華僑。 荷印當局專門設置一個名叫“華民漢務司”的機構,負責審查華校和華文報。 漢務司查禁了一間華僑中學的兩種教科書,任課教師正是胡亮,他很快就被警察帶走,接受漢務司的盤問。 漢務司官員的副手孫國唐是位華人,也是石亦堅的同學,他對中國毫無感情,還嚴厲警告胡亮說,這里不是中國,不可在教科書里傳播危險思想,否則下不為例。 應該說,這里對荷印當局打壓華文教育的描寫符合歷史事實。 在荷屬東印度時代,當局竭力限制華人參與中國政治,也禁止革命組織的出現,反荷蘭的政治組織根本不允許存在,各種政治運動都受到嚴格限制。③[新]王賡武:《海外華人的民族主義》,Singapore: UniPress of NUS, 1996,第54 頁。顯然,在對土生華人與新客華人的對比敘述中,黑嬰透露殖民地時代印尼華人社會的復雜結構,荷印當局的思想管控激發了他的族群民族主義。 后來,世界經濟危機爆發,房東被政府解雇,他懷著一線希望去找上司求情,結果是白費口舌。 后來,他忍受不了窮困生活的折磨和公務員職位的誘惑,在孫國唐的教唆下向當局誣告胡亮是危險分子,導致胡亮被驅逐出境。
黑嬰晚年的小說《漂流異國的女性》繼續譴責荷印當局。 兩位女性袁麗萍和廖潔1930 年初離開故鄉汕頭, 飄洋過海來到印尼的蘇門答臘島,任教于棉蘭的兩間華僑學校。 當時荷蘭殖民政府實行文化鉗制,在巴達維亞(即今日之雅加達)設置“漢務司”,棉蘭警察廳里也設置一個由漢務司管轄的科室,除主管的荷蘭人外,還雇傭兩名譯員,專事翻譯和檢查工作——
所有進口的和本地出版的中文印刷品,都要經過他們的嚴格檢查。 教科書的采用,不僅是中學,從小學一年級起,每一本教科書都要先送給漢務司審核, 經過他們同意。他們特別害怕講到帝國主義,講到工人和農民遭受壓迫剝削的文字,連各色人種生來平等的話也講不得。 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名字,對殖民者來說,簡直成了洪水猛獸。④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16 頁。
防范左翼思想是漢務司的工作重點,而中文印刷品是承載這種左翼思想的媒介,所以,華人知識分子、華文書籍、華文學校和華文報館淪為荷印殖民當局懷疑和打壓的對象。 當局啟動國家機器以實施洗腦教育, 企圖抹除華人的政治意識、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達到鞏固帝國之政治合法性的目的。 這部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是廖潔。 她來到棉蘭以后被介紹到先達中華學校教書。 警察和暗探盯緊這間學校,對文學社團“青草社”編輯的周刊非常警惕。 后來,大批警察去教員宿舍搜去不少書刊,其中就有魯迅、郭沫若的作品和左聯文藝期刊《萌芽》和《拓荒者》,他們沒收了學生的全部作文本,檢查后發現上面有“帝國主義壓迫”“無產階級聯合起來”等字眼。 警察抓走了兩個僑生出身的教員,污蔑他們是煽動階級斗爭的共黨分子,將其流放到利辜島去了。
黑嬰不僅彰顯海外華人的離散族群—民族主義,而且表達國際主義和人道主義,針對印尼人從事的民族解放運動表達道義上的支持。 劉宏研究過從1949 年到1965 年印尼與中國的互動,包括印尼左翼知識分子普拉穆迪亞對魯迅和新中國的敬仰,這種跨國知識傳輸促進了印尼政治文化的轉變,為我們理解這個歷史階段貢獻了細致深入的論述。①Hong Liu, China and the Shaping of Indonesia, 1949-1965, Singapore: NUS Press, 2011.黑嬰的作品在個人經驗基礎上加入創造性想象。 《漂流異國的女性》后半部分透過英子健的眼睛觀察戰后印尼社會。 英子健負責的左翼華文報《晨光報》支持印尼人民的獨立運動。 僑生劉克非帶著兩位印尼朋友找到《晨光報》編輯部,希望幫忙印刷印尼文的宣傳品《燈塔》周刊,得到總編輯英子健和董事長王源昌的大力支持。 海牙政府急于恢復對印尼的殖民統治,不斷往爪哇島派兵,在泗水發動登陸作戰,印尼人民拿起武器進行游擊戰。 僑生朱杰精通印尼語,自告奮勇,報名擔任《晨光報》外勤記者,進行戰地采訪,這個勇敢的行為得到英子健的贊揚。 泗水華僑青年成立戰地服務團, 華僑捐獻的藥品、食物和衣服源源不斷地送給印尼人。 英子健的國際主義行為激怒了荷印殖民當局, 他被捕入獄,但是無所畏懼——
我不怕荷印殖民主義者。 他們進行的殖民戰爭,肯定要失敗;印尼人民爭取民族獨立斗爭,已經到了勝利前夜。 歷史的潮流滾滾向前,誰也不能阻擋。 在我們的祖國,解放的旗幟,到處飄揚,海外的兒女,滿懷激情地等待新中國的誕生。 到了那一天,我們要為新中國的誕生慶祝, 為中華民族的崛起歡呼! 我等待的就是這些。 個人的命運與祖國密切相連,有祖國做靠山,華僑兒女再也不感到孤獨了。②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181 頁。
這里顯示兩種思想的興起和交織:一是海外華人在支持印尼人的民族解放運動中體現出來的國際主義,二是海外華人對中國的左翼政見和遠程民族主義。 小說結尾,英子健被驅逐出境,但他無怨無悔,他堅信:“祖國,新生的祖國,會像母親一樣,張開雙臂,擁抱海外歸來的兒女。 ”③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192 頁。
黑嬰的中篇小說《紅白旗下》寫荷印殖民統治瓦解、印尼獨立建國以后,進步華僑促進中國與印尼建立邦交的故事。 黑嬰表達的是這樣一種思想認識:在第三世界國家,那些最有思考能力和批判精神的知識分子發現,真正的民族主義不是民族利己主義和排外主義,而是必然會走向國際主義。 小說結尾出現一幅壯闊的群眾游行場面,敘事者觸景生情,慷慨宣誓。④黑嬰:《紅白旗下》,香港:赤道出版社,1950 年, 第121 頁。印尼聯邦共和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兩個新生的具有獨立主權的亞洲國家,具有相似的被殖民的歷史記憶和建設新社會的重大使命, 在帷幕拉開的全球冷戰的歷史條件下, 它們共同面臨來自西方帝國主義的挑戰和打壓,自然而然地結成一個堅實的命運共同體。
吊詭的是,從歷史經驗來看,華人在印尼的處境非常尷尬。 荷印當局實行分化瓦解、以華制華的政策,包括甲必丹制度、居住區制度、通行證制度、警察裁判權制度等,導致華人受到印尼人排擠的事件屢有發生。⑤周南京:《種族關系與國家建構:印尼華人個案研究》,李元瑾主編:《新馬印華人:族群關系與國家建構》,新加坡:亞洲研究學會,2006 年版,第159-211 頁。從1945 年8 月到1949年12 月的“八月革命”時期就發生了大規模的排華活動。 這讓鼓吹國際主義的黑嬰情何以堪?1950 年代,印尼總統蘇加諾實施過自相矛盾的排華政策。 但是這些種族迫害在黑嬰的《時代的感動》和《紅白旗下》當中完全缺席了,他描繪的種族和諧、 形勢大好的場景似乎有樂觀主義的嫌疑。 1965 年,印尼發生了大規模的反共排華運動“九三零事件”, 蘇哈托上臺后斷絕與中國的關系,肆意打壓華人,還挑釁性地恢復使用了歧視性的“支那”一詞來稱呼中國。 1998 年,印尼又爆發針對華人的種族迫害“黑色五月暴動”,黑嬰在六年前已經去世,他如果九泉之下有知,也會痛心疾首吧。
黑嬰留學中國期間(1932—1937)適逢“一·二八事變”和“盧溝橋事變”爆發。1937 年10 月,他回到棉蘭,在當地報館工作,從事抗日救亡宣傳。1941年12 月“太平洋戰爭”爆發。 1942 年印尼淪陷,黑嬰被日寇抓捕,關進了華僑集中營,時間長達三年多,直到日本戰敗投降,他平安歸來,重獲自由。①黑嬰:《集中營的回憶》《爪哇華僑集中營紀實》,藍素蘭編:《黑嬰文選》,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3 年版,第44-66 頁。總的看來,從1932 年到1947 年,黑嬰的文學作品的一個主題是表達左翼民族主義和普世人道主義,批判日本軍國主義,呼吁世界和平。
黑嬰在上海發表的作品涉及民族主義,經歷了一個從軟弱、 苦悶到堅定、 樂觀的心理過程。《紀念碑》《青春第一章》《青春第二章》②黑嬰:《紀念碑》,收入氏著《異鄉與故國》,上海:千秋出版社,1935 年4 月初版,第1-4 頁;黑嬰:《青春》,《青春第二章》,《文藝大路》1935 年1 卷1 期,第21-27 頁;1935 年1 卷2 期,第122-127 頁。的格調比較頹廢。 散文《忘不了的仇恨》和《捐款》的主題思想就不同了, 前者記述一個青年愛國者 “敏”在“九一八事變”三周年之際冒險還鄉,義無反顧地從事抗日救亡;③黑嬰:《忘不了的仇恨》,《女子月刊》1936 年4 卷9 期,第112-113 頁。后者講述“我”在愛國情操的驅使下兩次為綏遠抗敵的將士們慷慨捐款,還犧牲了自己的微薄的生活費。④黑嬰:《捐款》,《青年界》1937 年11 卷1 期,第147-149 頁。民族意識、民族情感、民族歸屬感的結合產生了民族主義,把印尼華僑黑嬰與祖籍國的人民緊密團結在一起,他的離散華人身份被有意淡化了, 他的國族認同趨向中國。 顏清湟指出,海外華人民族主義是一種歷史現象和過程,它是表達對祖國的生存和發展關切的一種意識形態和運動,是一種自衛和反應式的運動, 目的是為了給海外華人提供尊嚴和自豪感,這是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在海外的延伸而不是土著民族主義的一環。⑤[澳]顏清湟:《海外華人的傳統與現代化》,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八方文化創作室,2010 年版,第287 頁,第307 頁。毫無疑問,黑嬰的小說表達的正是這種思想意識。
黑嬰寫于戰后的短篇小說集 《時代的感動》有更多的本土經驗和近距離觀察,其中有四篇小說——《嫂嫂》《美麗的頭》《淡淡的血痕》《飯田大尉》⑥黑嬰:《時代的感動》,雅加達:鮫人書屋,1947 年版,第11-18 頁,第47-53 頁,第63-72 頁,第73-82 頁。,表達抗日救亡的民族主義主題。上述小說有兩篇盛贊華僑女性的獻身精神,一篇從英國僑民的角度著墨,一篇聚焦于日本戰俘,共同點是文筆質樸直率,情節緊湊集中,處理戰爭敘事和創傷記憶的主題洋溢著時代感和政治意識。 “文革”結束后,黑嬰復出文壇,重新歸隊,寫出長篇小說《漂流異國的女性》,其中有印尼華僑從事抗日救亡的故事,他們去國懷鄉,遭逢喪亂,冷風熱血,洗滌乾坤。 其中的一個情節是,印尼淪陷,日軍搜捕抗日志士,報館主編莊一鷗和編輯廖潔等五名華僑慘遭殺害。 袁麗萍來到棉蘭市中心的大草坪上, 見到這五名烈士的頭顱被懸掛在竹竿上,周圍有大群圍觀的百姓。 袁麗萍深感悲痛,她長時間佇立觀望,心緒翻滾,百感交集——
赤道的雨水淋濕了他們的頭發,淋濕了他們的臉。 他們冷嗎? 他們想對大草坪上的人群說什么呢? 他們多么熱愛這塊土地,又多么憎恨蹂躪這塊土地的強盜! 他們曾經為中華民族的抗戰,做了許多工作,為這個莊嚴的使命奔走、呼號……現在,他們的頭顱,懸掛在異國的大草坪上……⑦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72 頁。
這個暴力場景一方面帶出海外華人對中國的民族意識,另一方面傳達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憤怒控訴。 這個故事告訴讀者:在反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奴役方面,海外華人民族主義既是一種深沉美好的感情,也是一樁崇高神圣的事業。 海外華人在歷史洪流中共享民族主義的核心價值,愿意為之付出生命代價,這也啟發袁麗萍等幸存者去想象一個共同體,重建現代中國人的“政治屋頂”(political roof),在更深一層的意義上引領他們思索人類正義、尊嚴政治與世界和平等問題。
不過黑嬰不是一味揮灑淺薄的民族主義,他的個別作品嘗試深度思考。 短篇小說《帝國的女兒》在跨國離散背景下思考性別主題,朝向“欲望的地緣政治學”: 五年前日本女子勉子由于深受軍國主義毒害,自認是“帝國的女兒”,導致她與中國情人分手。 她流落馬來亞,變成應招女郎,生活落拓,孤獨抑郁。某天,勉子到咖啡館勾引一個年輕的“支那人”,邀請他到自己家里,喝酒聊天,大獻殷勤。 當支那人說兩人是“仇敵”關系的時候,勉子表示困惑,這名支那人朝她大聲咆哮——
不是嗎? 難道你們東洋人是我的朋友嗎?東三省,想想上海!你們推(原文如此,當為“摧”字之誤)殘了我的祖國,你們殺死了我的同胞!①黑嬰:《帝國的女兒》,上海:開華書局,1934 年版,第62 頁。
他正要走開,但被勉子刻意挽留,一夕歡好。翌日早晨,這名支那人還在酣睡中,勉子一方面為自己的墮落而難過,另一方面愛慕這個純真的支那人,但是想到兩國的敵對關系,她預感這段感情毫無結果。 最后支那人的敷衍態度激怒了勉子,她委屈地譴責對方,而對方沉默不語——
— 我知道的,你認到我是仇敵,你不愛我,你剛才盡力地蹂躪我的身體,也許是為了這念頭。 但是,朋友,你錯了!
——怎么,一句話也不說? 我并沒有催(原文如此,當為“摧”字之誤)殘過支那;我也沒有殺過你的同胞。 朋友! 我這帝國的女兒是可憐的,在馬來半島過糜爛的生活。 沒有人愛我,沒有人憐,是這么的孤單!
——朋友, 我受著的壓迫比你們更厲害,誰有錢皆可以在我的身上找到滿足。 朋友,你應當明白。 ……②黑嬰:《帝國的女兒》,第65-66 頁。
勉子的意思是,日本妓女遭受的性別壓迫并不比中國人的國族苦難來得輕松,歸根結底是來自不分種族、年齡、職業的由金錢勢力導致的階級壓迫,她在性別壓迫之外還遭受中國人的民族主義的情感暴力。 在咄咄逼人的質問下,這名沉默的支那男子終于開口了:“——我明白了,帝國的女兒! ”他現在發現,這個帝國的女兒不是帝國主義分子,而是和他一樣屬于“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兩者的區別在于:他喪失了國家主權,變成“沒有祖國的孩子”,而她失去了身體主權,淪為歡場賣笑的妓女,同是天涯淪落人,兩個人都需要得到別人的同情、諒解和尊重。 黑嬰動情地寫道, 這個支那男子對日本妓女產生了民胞物與、感同身受的情懷,“他抱她抱得更緊了”。 因此,海外華人對日本的民族主義反抗,男人對女人的性別歧視,有產者對妓女的階級壓迫,這三重張力被置換成人道主義的同情心,超越國族、地理、語言與文化的疆界,指向對平等、尊嚴和人類正義的追尋。 這是18 歲的黑嬰對 “性別化國族”(engendered nation)的批評想象。
黑嬰的左翼思想有一個從隱現到明確的發展軌跡,這個轉變受制于外在的社會歷史情景的變動——包括印尼、中國和世界,同時也是他對后者的積極回應和深刻思考的結果。 巫小黎注意到,上海時期黑嬰的有些作品接近20 世紀30 年代的中國文學主潮“左翼文學”,例如《赤道線》《青春》《私貨船》《小伙伴》。③巫小黎:《黑嬰的文學創作與活動述評》,《嘉應大學學報》1999 年第4 期,第119 頁。楊慧在研究1932 年到1937 年黑嬰作品的基礎上指出:“綜觀黑嬰1930 年代文學創作的整體狀況,他其實是一位偏向左翼文學的南洋華僑作家。 ”④楊慧:《穿越“摩登”的家國書寫:重讀黑嬰的南洋敘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 年第5 期,第167 頁。根據藍素明的敘述,其父黑嬰早年在印尼報館工作,他的出身、經歷和情感都促使他趨向左翼思想:“共產黨建立的新中國也必然是他投奔的方向,而‘愛國’、‘進步’,也很快成為作家黑嬰明確的身份標志。 ”①素明:《理解父親(代序)》,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 第1 頁。在另一個場合,藍素明提到,黑嬰自述他在南洋很早就接觸到印尼共產黨,回國讀書時冒著生命危險為他們傳送過機密文件,由于上海的地下組織負責人姚篷子的被捕和叛變, 黑嬰未能及時入黨, 但他后來做的工作都是在中共領導下進行的。②素明:《我的父親節》,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27 頁。學術界普遍認為,黑嬰小說的都市羅曼司題材受到穆時英的影響,這一點得到黑嬰本人的證實。③黑嬰:《我見到的穆時英》,《新文學史料》1989 年第3 期,第142-145 頁。我認為,他寫的左翼文學作品很可能受到過葉紫的鼓勵和啟發。④黑嬰:《葉紫與無名文藝》,《新文學史料》1979 年第4 期,第115 頁。以上證詞說明了黑嬰與左翼思潮的關系。 接下來,我從兩個方向展開討論,其一,他寫于上海的作品如何刻畫中國和南洋之底層庶民,表達一位華僑作家的左翼姿態;其二,他在戰后和晚年發表的作品如何記述印尼華僑社會內部的斗爭和分化,凸顯自己的支持中共力量、批判國民黨政權的政治立場。
上海時期的黑嬰年齡介于17 歲到22 歲之間,這位文學新人發表的部分作品有左翼文學的特點。 這類題材有兩個類型:一是中國城市和鄉村的底層故事,見證國民政府之治理失敗所導致的階級斗爭的爆發;二是南洋社會的弱裔群體的悲劇命運,呈現為性別、種族與階級相互交織的社會圖像。
黑嬰的小詩《春之街》批判上海這個半殖民地城市的貧富懸殊,表達階級政治和性別政治的主題。⑤黑嬰:《春之街》,《申報自由談》1934 年4 月3 日。小說《小伙伴》寫黃浦江畔兩個小流浪漢小順子和得福的故事,他們生活困苦,受到巡捕的迫害,流離失所,不由自主地產生了階級意識。⑥黑嬰:《小伙伴》,《現代》1934 年第5 卷第1 期,第484-490 頁。《泥潭里》寫一群工人不滿于資本家的剝削,計劃舉行罷工,后來進行談判。⑦黑嬰:《泥潭里》,《新文學》1935 年第1 卷第1 期,第77-82 頁。《暮景》敘述一個鄉下人的妻子慘遭兵痞蹂躪而死,小家庭破敗了,他只好流浪到上海淪為乞丐。⑧黑嬰:《暮景》,《文藝月刊》1934 年第6 卷第5、6 期合刊,第241-246 頁。《破滅》從第一人稱敘事角度寫上海窮人的故事, 有階級斗爭與民族主義的雙重主題。 《歸來》寫一群番客在世界經濟危機之下從安南、暹羅、怡保、吉隆坡、新加坡回國,“五年或是十年的海外生活換來的是老了的身子和破爛的行李”。⑨黑嬰:《歸來》,《通俗文化》1935 年8 月第2 卷第4 期,第22-35 頁。黑嬰的底層敘事的第二個類型是南洋社會的弱裔群像, 他們或是遭遇經濟危機,見證階級矛盾的惡化,或是作為失足女性,泣血掙扎。 《急性虎列拉》寫1930 年代初的世界經濟危機如同急性傳染病, 迅速蔓延到馬六甲、檳城、蘇門答臘,失業工人被強制遣返。⑩黑嬰:《急性虎列拉》,《生存月刊》1933 年第4 卷第8 期,第138-144 頁。《爸爸上園口去》從13 歲少女亞珍的視角看世界,描寫經濟危機下一個南洋華僑家庭的傷心故事。?黑嬰:《爸爸上園口去》,《中學生雜志》1933 年第38 期,第171-177 頁。《新加坡之夜》寫海南人楊中的故事。他在英國的一艘貨輪上當水手, 生活單調孤獨,到處漂泊流離,遭到老板和水手頭的欺壓。 在新加坡上岸以后,他邂逅一名海南籍的土娼,得知其凄慘經歷后,他動了惻隱之心,給她一些金錢資助。?黑嬰:《新加坡之夜》,《中華月報》第1 卷第7 期,1933 年9 月,第6-8 頁。《沒有爸爸》寫印尼少女維娜與英國水手查理初次見面就發生了一夜情,后來她懷孕生子,過著漂泊流離的生活,忍受世人的白眼和苛待。?黑嬰:《沒有爸爸》,氏:《帝國的女兒》,第163-177 頁。上述文本在上海黑嬰的作品中大約占據三分之一的比重,和他的描繪都市羅曼司和南洋風情畫的作品相比, 這些表現左翼思想的作品長期被忽略。毋庸諱言,這些作品的文筆稚嫩青澀,語言功底薄弱,顯示單調、重復和急就章的特點。 然而這些作品有階級意識和道德責任感,用現實主義描述底層生活,注重階級分析,暴露由階級、種族、性別的不平等所造成的悲劇。 聯系這些作品來看,黑嬰后來成為左翼作家和愛國華僑并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而是隱伏著一條若隱若現、不斷走向清晰的思想軌跡。
從辛亥革命到南洋淪陷前,南洋華人的中國意識非常強烈,“中國的每一樁事物都贏得南洋的回響。 毫不驚奇的,兩個大政黨,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摩擦,在南洋也受到反映”。①[新]王賡武:《南洋華人簡史》,張善奕譯,臺北:水牛出版社,2002 年版,第184 頁。從辛亥革命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國國民黨的勢力滲透到南洋華人社會當中,深刻有力地改變了當地的政治生態,影響著當地華人與中國政治的關系。②C. F. Yong and R. B. McKenna, The Kuomintang Movement in British Malaya 1912-1949, 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1990.黑嬰返回棉蘭后,左翼思想繼續發展。 二戰結束后,中國陷入國共內戰,黑嬰的立場明確堅定,他同情中國革命,支持中共抗爭,譴責國民黨的腐敗專制。 這種立場體現在他戰后發表的報章文字、短篇小說集《時代的感動》、中篇小說《紅白旗下》當中。進而言之,1946 年到1950 年正是全球冷戰的初始階段,黑嬰其間發表的作品中評論中國政黨政治,帶有強烈的左翼色彩,這些批評聲音可以看作是他對“文化冷戰”的初步介入。 回國后,他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的二元對立框架內評論國際政治,那是他介入冷戰宣傳的重要證據。
《時代的感動》 寫一位中產階級老華僑持續捐款,支持危難的中國,包括贊助辛亥革命、救濟難民、贊助北伐、支援抗戰。 他還閱讀了毛澤東的《論持久戰》《論新階段》,心悅誠服之下,向每個朋友熱烈推薦。 作為報人的黑嬰把中國新聞時事迅速植入小說的情節中。 值得注意的是,這部短篇小說集再現華僑社會內部的分裂和斗爭,例如其中的一篇作品《平凡的故事》:慧如、錦如的父親在巴達維亞唐人街開了一間小印刷廠。 思想進步的表哥經常來訪,和父親談論時事,借書給兩姐妹閱讀,鼓勵她們走出家庭,接觸社會生活,增長見識。 于是姐妹倆參加了一個合唱團,經常歌唱愛國歌曲,支持中國革命。 后來,妹妹與某個政治組織的干事小陳成為戀人。 在男友影響下,妹妹經常缺席合唱團,還偷偷加入了男友的那個組織。 小陳偷偷向兩姐妹的父親打聽印刷書籍的內容,導致小家庭的和諧氣氛被破壞了。 后來,出差到新加坡的表哥郵寄一些進步書刊給兩姐妹,沒想到的是,妹妹以“宣傳赤化”為借口,私自焚毀了那些書刊,這讓姐姐大為不滿。③黑嬰:《平凡的故事》,氏:《時代的感動》,第32-33 頁。這個小說表達了黑嬰的中國觀,他批判國民黨政府在國外和國內的兩種作為:一是南洋領事館在華僑社會內部安插特務,監控人們的思想動向;二是國民黨當局在國內豢養了一百多萬的特務, 殘害全國百姓。 這個小說也見證了南洋華僑社會的幾股勢力——有人支持國民黨政權, 有人同情中共力量,這就造成了華僑社會的紛爭。
1945 年8 月,日本投降,印尼宣布獨立,正式使用紅白旗,這是后來的印尼國旗。 中篇小說《紅白旗下》 記述1949 年12 月27 日印尼從荷蘭殖民者手里接管主權到1950 年5 月1 日中印兩國建交的故事。 這部書重點講述華僑社會內部的進步力量與倒退勢力的斗爭,思想進步的華僑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頭腦守舊的華僑支持偏安臺灣的國民黨政權。 根據歷史學家的最新研究成果,二次大戰以后的印尼華人和政治活躍分子是促進中印關系的重要推手,他們積極回應了冷戰年代的重大事件。④Taomo Zhou, Migration in the Time of Revolution: China, Indonesia, and the Cold War, Ithaca, N. 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9.《紅白旗下》生動詮釋了印尼的這樁歷史事件。
黑嬰在晚年推出的小說 《漂流異國的女性》繼續表達這種主題。 該書描述左翼的《華僑日報》報道國共內戰消息時毫不含糊地走向左翼立場,暴露國民黨黑幕,支持中共的武裝斗爭。 英子健在編輯室處理來信來稿,翻閱新加坡、檳城、棉蘭的報紙,他欣慰地發現——
現在,進步的華僑報紙多起來了,《南僑日報》、《現代日報》、《生活報》、《民主日報》……都經常刊登祖國人民進行民主斗爭的消息,發表反對獨裁、陰謀發動內戰的言論。昆明國民黨特務殺害聞一多、李公樸的事件經過,也在進步報紙上詳細刊載了。 這兩宗連續發生的慘案,在華僑社會也引起很大反應,又一次撥亮他們的眼睛,看清了獨裁統治的罪惡。①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102 頁。
寫于1982 年的這部小說的政治立場和黑嬰在20 世紀40 年代后期印尼時代的思想動向保持一致, 這說明在全球冷戰的年代里(1947—1991),黑嬰保持一種穩定、清晰、系統性的左翼政見。 這部小說雖然沒有正面觸及資本主義制度,但是對共產主義意識形態的接受是一目了然的,這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角色,例如廖潔、莊一鷗、英子健、王源昌的身上得到了確鑿的表現。
華僑在海外的處境,中國人對華僑的刻板印象,華僑與歷屆中國政府的關系,這些都是復雜的學術課題。②[新]王純強:《約莫是華人:華僑與海外華人的邊緣化》,《華人研究國際學報》第9 卷第1 期,第41-66 頁。黑嬰對祖國原鄉懷有深沉美好的感情,這是不容置疑的,他突出血緣神話、宏大敘述、民族主義。 在《漂流異國的女性》的結尾,袁麗萍決心離開南洋,回歸暌違已久的祖國,黑嬰這樣描寫她在歸國前夜的激動心情——
我一夜沒有合眼。 夜很靜,恍惚聽得見海風輕輕細語, 又恍惚聽到祖國在召喚,不久,黎明就來到了窗外……
祖國啊,當你還在苦難中的時候,我在海外漂流;今天,你站起來了,新生了,我投奔你的懷抱。 祖國啊,我的母親,我終于回來了。③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209 頁。
離散華人的民族主義在此達到高潮,小說的故事情節戛然而止。 至此,讀者可能會提出一個疑問:在1940 年代后期的南洋,黑嬰表達的這種原鄉追逐是當地華人的大宗意識嗎? 放大歷史視野來觀察,我們可以說,在二次大戰結束以后的南洋華人社會,“回歸故國”不是主流意識。 在這里,有必要補充相反的歷史資料,以對照黑嬰的個人選擇與主流意識之間的差距,見出南洋華人在歷史處境中的復雜心態和多元選擇。 應該說,不是葉落歸根的僑居模式而是落地生根的定居模式,成為當時海外華僑的首要考慮。 王慷鼎以《南洋商報》《星洲日報》《南僑日報》《中興日報》這四大華文報紙的社論為對象, 考察1945 年9月5 日到1959 年6 月3 日, 僑民意識與國民意識的起伏消長。④[新]王慷鼎:《新加坡華文日報社論研究1945-1959》,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1995 年版,第261-295頁。崔貴強研究過1945 年到1959年新馬華人的國家認同的轉向,發現絕大多數的華僑都選擇了落地生根的生活方式,愿意在保持中國國籍的同時取得居住國的公民權,而選擇回歸祖國者是極少數人。⑤[新]崔貴強:《新馬華人國家認同的轉向1945--959》,新加坡:青年書局,2005 年修訂版。王賡武和原不二夫的研究也有類似發現。⑥Jennifer Cushman and Wang Gungwu eds., Changing Identities of the Southeast Asian Chinese since World War II,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1988; Fujio Hara, Malayan Chinese and China: Conversion in Identity Consciousness 1945-1957, 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2002.由此可見,黑嬰作為歸僑小說家,他看重的是以他為代表的這批歸國華僑的歷史選擇的合理性和崇高意義,然而,這種文學再現深切動人, 卻不是當時南洋華人的主流選擇。反過來看,東南亞華文文學史中的本土化追逐是一條不絕如縷的線索。⑦[新]楊松年:《戰前新馬文學本地意識的形成與發展》,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八方文化企業公司,2001 年版; [新]黃孟文、徐顣翔主編:《新加坡華文文學史初稿》,新加坡: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八方文化企業公司,2002 年版。活躍在1940 年代到1960年代的東南亞離散華文作家,例如周容、李汝琳、姚紫、力匡、白垚等,都以本土化作為自家的發展方向。 此外,晚近國際學者鼓吹本土化的意義,注重移民在居住國發展橫向聯系,反對回歸故國家園, 已然成為主流論述, 例如Stuart Hall,James Clifford。 對照這種當令西學,反觀黑嬰的執意回歸的文學作品,他似乎有思想落伍之嫌。 然而,我們不能囿于后起的理論,而必須尊重歷史的多元化和復雜性, 展現一幅眾聲喧嘩的文學想象,庶幾不辜負歸僑作家的篳路藍縷、苦苦耕耘。
二戰結束以后,世界政治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包括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殖民統治瓦解和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蓬勃發展。冷戰在歐洲出現,很快蔓延到亞洲和中南美洲。 冷戰研究最初聚焦于歐洲劇場和政治層面, 強調民族—國家作為分析單元和地緣政治沖突,忽視了亞洲劇場、本土角色和文化層面,未能啟用跨國的、比較的學術視野,從而削弱了理論框架的闡釋力度。①Zheng Yangwen, Hong Liu and Michael Szonyi eds., The Cold War in Asia: The Battle for Hearts and Minds,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0, pp. 1-8.因此,對亞洲冷戰尤其是文化冷戰的研究有助于為全球史和比較歷史學提供進路,亞洲冷戰與該地區的其它運動重疊在一起, 包括民族主義、去殖民化、建國運動、經濟全球化。在黑嬰的個案中,他參與的文化冷戰與印尼、中國的民族主義運動聯系在一起,拼湊出一幅錯綜復雜的歷史畫卷,而海外華人是這個畫卷中的主要角色。
太平洋戰爭結束后,黑嬰參與創辦雅加達華文報章《生活報》。 隨后五年內他在該報發表大量文章,有些收入60 多年后出版的《黑嬰文選》。 他還使用筆名在新、馬華文報章發表作品。②蕭村:《悼黑嬰》,蕭村:《馬來戀歌》,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 年版,第114 頁。
《黑嬰文選》 中的一類文章是關于美國和蘇聯的論述, 基本立場是批判美國的帝國主義、霸權主義、資本主義制度,支持蘇聯的社會主義制度,盛贊后者的蓬勃活力和遠大前景,這個主題的文章至少有5 篇。《美國的兩條路線》寫于1946年9 月25 日,這是黑嬰最早回應冷戰的文章。 該文指出,二戰以后美國一躍而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蘇聯是唯一競爭對手,杜魯門當選美國總統后,改變了羅斯福的和平主義路線。 黑嬰認為,擺在美國面前有兩條路,一是國際合作的和平主義路線,二是向外冒險的帝國主義路線。 杜魯門領導的美國走向了向外擴張的路線,以美元和原子彈為后盾,部署全球軍事力量,卻辯稱是為了阻止蘇聯對歐亞地區的侵略——
在聯合國機構內,在巴黎歐洲和平會議席上,貝爾納斯領導了反蘇的陣營,唇槍舌劍,向莫洛托夫和克羅米科展開了猛烈的戰斗。 比基尼島上原子彈試驗的火焰,迷糊了世界人士的眼睛,配合著丘吉爾之流擂出的戰鼓,山雨欲來風滿樓,大有已臨第三次大戰前夕的樣子。③黑嬰:《美國的兩條路線》,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135 頁。
該文提到英美兩國正在準備軍事合作,丘吉爾唱出“重整西歐集團”的老調;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James Francis Byrnes,1882—1972)的反蘇路線走進了危險地帶; 美國商務部長華萊士(Henry Agard Wallace,1888—1965)發表演講,反對杜魯門的冷戰政策,主張與蘇聯進行協調。 在文章的結尾,黑嬰寄希望于美國人民做出決定,是選擇戰爭還是和平。《美國到何處去》批評美國主導全球冷戰、建立反共陣營、對抗蘇聯。黑嬰批評戰后美國的外交政策違反了羅斯福的國際合作道路,美國以兩手政策對付其他國家,打造國際聯盟,制造地緣政治緊張。④黑嬰:《美國到何處去》,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151 頁。《世界一年間》贊揚蘇聯的和平攻勢及其在聯合國提出的世界裁軍方案,法國共產黨在議會選舉中成為多數黨派。⑤黑嬰:《世界一年間》,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157-159 頁。《沒有歌唱的自由》以階級分析方法批判資本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和公共政策,批評美國政府壓制左翼力量和民主文化。⑥黑嬰:《沒有歌唱的自由》,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164 頁。《新書介紹〈美國之音〉》把階級斗爭學說運用到國際關系中, 描述冷戰下的國際形勢,指出,美國政府把蘇聯當作頭號敵人,宣稱要把全世界從共產主義的威脅中拯救出來。①黑嬰:《新書介紹〈美國之音〉》,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209-210 頁。總的看來,黑嬰這些文章有個特點:使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的二元框架,在分析美蘇政治課題時有絕對主義、本質主義的嫌疑,黑嬰從沒有美國經驗和蘇聯經驗, 他一邊倒地展開意識形態宣傳,不可避免地制造了關于美國和蘇聯的刻板印象。
收入《黑嬰文選》的另一類文章是對中國政局的觀察分析,基本立場是同情中國革命,支持社會主義中國。 這是他對文化冷戰的初步介入,只是尚未在“共產主義/資本主義” 的二元框架中展開論述。《香港行(三)》提到兩位熟識的南國青年回歸中國大陸,一年后在香港重逢,黑嬰驚異地發現,他們的“政治水準之高,絕不是南洋的中學生所能有的。他們懂得新民主主義的各方面,甚至能夠有條有理地給我分析新民主主義的經濟政策”。②黑嬰:《香港行(三)》,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192 頁。《論新中國的電影》介紹在中國新近出現的一部紀錄片《新中國的誕生》。黑嬰贊同馬列文論的說法“藝術是有階級性的”,他引用列寧的觀點“藝術是屬于人民的”。他從全球冷戰的視野出發,指出:“美國好萊塢的片子,是資產階級的產物,它們為資產階級,特別是美國資產階級服務。 相反地,蘇聯的電影是為無產階級服務的一種藝術。”③黑嬰:《論新中國的電影——介紹紀錄片〈新中國的誕生〉》,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194 頁。黑嬰還介紹新中國其它幾部電影,包括《中華兒女》,凌子風導演的取材于東北抗日聯軍之八女投江的故事,還有從馬烽、西戎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呂梁英雄》,他盛贊中共在抗日戰爭中的貢獻, 批判國民黨政府的投降路線。這篇文章的篇末終于與冷戰搭上了關系:“今天的美帝,如果敢于侵犯我們,那么,就讓人民的火陣,燒死這頭‘野牛’吧! ”④黑嬰:《〈呂梁英雄〉——從小說到銀幕》,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第208 頁。
歸國華僑在現代中國歷史上是一個重要現象。 王純強從地方史、移民社會學、跨國華商網絡的多重視野出發,分析鴉片戰爭后到抗日戰爭爆發前(1843—1938)的東南亞歸僑如何促進了廈門的商業環境和城市發展。⑤Ong Soon Keong, Coming Home to a Foreign Country: Xiamen and Returned Overseas Chinese, 1843-1938.1949 年到1965 年,東南亞有大量華僑返歸中國,是為“歸僑”。 根據奈倉京子的研究,歸僑在1950、60 年代的涌現主要是由于東南亞國家出現歷史上大規模的排華運動。 排華原因是華人與土著的貧富差距造成了種族矛盾,而冷戰的影響加速了東南亞各國的排華進程。 廣東省和福建省開辟了數十個華僑農場,用來安置來自東南亞國家的歸僑、僑眷和難僑。⑥[日]奈倉京子:《“故鄉”與“他鄉”:廣東歸僑的多元社區、文化適應》,第53-55 頁。黑嬰的歸國發生在這個歷史時段中,但是他回國的時間較早,而當時的中國和印尼尚保持良好關系,直到1950 年代中后期和1965 年印尼發生大規模排華運動,大批歸僑和難僑才于此出現。
1951 年,黑嬰單身返回中國,擔任北京《光明日報》副刊編輯,由海外華人變為歸國華僑,后來歸化入籍,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身份認同發生了轉變。1952 年,妻子藍鳳嬌攜帶三個女兒來到北京,一家人從此團聚,落地生根。回國以后的黑嬰感受到社會主義新中國帶來的巨大變化,他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成長》,反映華僑青年回歸祖國后的成長歷程,可惜未能完成。⑦素明:《理解父親(代序)》,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根據學者的研究,1950 年代的歸僑群體主要由愛國者、難民、資本家和學生構成,他們大多受到中國政府的優待,一個原因是出于投資和僑匯的需要;歸僑在中國經歷了社會主義改造,在“文化大革命”當中又因為有所謂的“海外關系”而受到不同程度的迫害。⑧Glen Peterson, Overseas Chinese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especially pp. 163-178.王賡武指出,歸僑的前身是海外華人,他們大多數于1949 年后從東南亞返回中國大陸,有些人是自愿回國,多數是出于非其所能控制的原因被迫回國, 但他們全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熱情歡迎,在某些方面享有優惠待遇。⑨[新]王賡武:《中國與海外華人》,香港:商務印書館,1994 年版,第270 頁。這些資料有助于理解黑嬰的作品。
1958 年11 月,黑嬰以真實姓名“張又君”出版一本宣傳小冊子《帝國主義對印度尼西亞干涉的失敗》。①張又君:《帝國主義對印度尼西亞干涉的失敗》,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58 年。發生在1956 年到1958 年的印尼外島叛亂必須放在全球冷戰的背景下加以解釋。②白建才、代保平:《1956-1958 年印度尼西亞外島叛亂與美國的隱蔽行動》,《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7 年第2 期,第77-84 頁。本書的《前言》 批判印尼叛亂勢力勾結美國和荷蘭以出賣國家利益, 贊揚印尼人民追求國家獨立的政治熱情,稱贊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的支持。 黑嬰在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的二元對立關系中論述上述問題,在對被壓迫民族之解放斗爭的聲援中帶出國際主義傾向,毫無疑問具有顯著的冷戰色彩——
在維護民族獨立斗爭中, 印度尼西亞人民團結起來了。 他們從斗爭中鍛煉得日益堅強。 他們的斗爭不是孤立的,得到社會主義陣營、亞非各國以及全世界愛好和平和正義的人民的支援。 現在,整個國際形勢是東風繼續壓倒西風,大大有利于社會主義陣營國家和民族獨立國家反對帝國主義的斗爭,而僅僅不利于帝國主義侵略集團。 就以印度尼西亞反對帝國主義干涉的斗爭來說,也是帝國主義一次接著一次遭到失敗,印度尼西亞人民唱出了一曲又一曲的凱歌; 印度尼西亞共和國更加鞏固了。帝國主義是紙老虎,并沒有什么可怕。只要團結國內外的進步力量,在社會主義陣營的支持下進行不屈不撓的斗爭,一定會戰勝垂死掙扎的帝國主義勢力。③張又君:《帝國主義對印度尼西亞干涉的失敗》,第2-3 頁。
饒有意味的是,這里出現了毛澤東的兩個著名說法:一個是“紙老虎”論,另一個是“東風壓倒西風”論。 后者源于1957 年11 月毛澤東在莫斯科大學正式提出的說法,指的是社會主義陣營壓倒了資本主義陣營。 前者來源于1946 年8 月毛澤東對美國記者斯特朗提出的“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說法。 1958 年12 月1 日,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六中全會期間發表《關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是不是真老虎的問題》,從國內政治、政黨政治延伸到國際政治、民族矛盾。 黑嬰這本書在1958 年11 月出版,應該說,他正是在準確領悟了1946 年毛澤東的概念以后,創造性地運用在國際關系的討論上。 黑嬰特意提到,印尼在聯合國中進行的斗爭是反殖民主義的一個縮影。 他多次贊揚印尼共產黨人在爭取國家獨立、消滅叛亂勢力等方面做出的貢獻。
黑嬰在晚年推出的長篇小說《漂流異國的女性》描繪海外華僑的生活、斗爭和追求。 這本小說寫于1981 年到1982 年之間,此時中國開始推行“改革開放”政策,全球冷戰的帷幕即將落下。
《漂流異國的女性》 的敘述手法稱不上復雜高深, 兩個主人公也有單薄和概念化的嫌疑,大段的政治言論暴露出人物形象變成了作者的意識形態的單純的傳聲筒。 作者敘述很多社會現象或歷史事件,匯攏在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的主題下:一是對荷蘭殖民主義的譴責,二是批判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和東南亞的侵略,三是對國民黨右翼的批判和對中共的支持。 關于國共兩黨在抗日戰爭中的表現, 敘事者說道:“蔣介石消極抗戰,對共產黨不斷制造摩擦。 ”④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44 頁。海外華僑的團結局面正在面臨分化瓦解,棉蘭兩大華文報《華僑日報》和《民意報》的分歧不斷,連華僑學校也分成了兩派,蘇島中學成了幫派爭奪的焦點。 關于“皖南事變”,黑嬰這樣陳述道:“這是蔣介石發動的又一次反共高潮。 ”⑤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45 頁。后來,國民黨領事館出面要求警察廳禁止共產黨宣傳,于是,警察傳訊莊一鷗,莊毫不畏懼,據理力爭。⑥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46-47 頁。小說中還有一個宣傳意味明顯的小插曲。 英子健對新加入編輯部的王慶春比較賞識, 發現這個青年人工作稱職,朝氣蓬勃,他于是推薦斯諾的《西行漫記》、鄒韜奮的書、唯物辯證法等給王慶春閱讀。⑦黑嬰:《漂流異國的女性》,第156 頁。
陳麗汶根據“成長小說”的文類討論這部小說,她指出:“《飄》不僅是一部有關海外華人如何經過革命與青春歷練培養其‘中國人’的身份認同的成長小說,同時也可視為歸僑作家在后文革時期嘗試為其族群的 ‘中國人’ 身份正名的作品。 ”①[新]陳麗汶:《狐步舞結束以后:論中國歸僑作家黑嬰的成長小說》,《中國現代文學》2018 年第33 期,第49 頁。吊詭的是,這樣一部“三觀端正”的小說在出版以后竟然沒有反響, 這難免讓黑嬰心情失落。 陳麗汶的解釋是:1980 年代初期中國作家正忙于寫作傷痕文學和尋根文學,黑嬰未能迎合文壇主旋律。這是正確的觀察。需要補充的是,黑嬰的敏感身份造就了他在文學場域中的位置,這決定了他的發言方式和內容。 黑嬰此前的身份是歸國華僑,現在劫后余生,他不便與傷痕文學共襄盛舉, 而只能借助講述海外華人的愛國故事,暗示自己的風雨路和心靈史,希望洗雪籠罩在歸僑頭上的“間諜”“奸細”等罪名,自證清白。 補充說明一點,蘇聯解體和冷戰終結讓黑嬰感到痛苦不安, 他在給三女藍素明的信中表達了這種感受。看到飄揚了70 多年的蘇聯國旗在夜幕下的寒風中徐徐降下,面對為之奮斗終生的政治事業之失敗,這位歸僑作家發出了痛苦而無奈的嘆息。②素明:《理解父親(代序)》,藍素蘭主編:《黑嬰文選》序言。
從1940 年到1966 年, 一批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的華僑作家,北歸中國,追逐原鄉,其中包括洪絲絲、秦牧、劉少卿、王嘯平、白刃、陳殘云、杜埃、黑嬰、黃浪華、蕭村等人。③孫愛玲的碩士學位論文《論歸僑小說家》(新加坡:云南園雅舍,1996 年)在這方面有開拓之功。“文革”結束后,他們劫后余生,重操舊業,書寫海外華人故事,成為文壇一大亮點。
總的來看,學術界的黑嬰研究主要是從“新感覺派”與“都市現代性”“南洋色彩””成長小說”等視角展開分析。 本文從南洋與中國的互動語境中研討黑嬰的左翼思想成長史。 黑嬰的作品生動刻畫不同類型的印尼華人及其與中國關系的親疏遠近。 廖潔、莊一鷗等華人既反對荷蘭殖民主義的文化鉗制,也反對日本軍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他們煥發出民族主義熱情,殺身成仁,視死如歸。 英子健、王源昌等支持印尼人的民族獨立運動,推動中印兩國建立邦交關系,朝向前景廣闊的國際主義。 胡亮、袁麗萍等“新客華人”對民族意識抱有異乎尋常的熱情,走向左翼思想,為此付出代價。 石亦堅等“土生華人”喪失了對中國的國族認同,民族意識淡薄,甚至與荷印殖民當局合作,打壓進步的“新客華人”。 在印尼出生的“僑生”朱杰、劉克非,對中國抱有深沉美好的情感。還有一部分華僑華人,例如往返中印之間的水客廖偉堂和袁麗萍的丈夫姜志強, 或者輕信謠言、以訛傳訛,或者投靠日寇、淪為漢奸。 二戰以后,華人社會內部的分化達到白熱化的程度,一部分華人支持中共以及后來成立的新中國,另一部分華人力挺國民黨政府,最終淪為“孤臣孽子”。
黑嬰作品之大宗主題是海外華人的民族主義。孔飛力指出,對海外華人而言,“民族主義”是由情感和策略共同構筑而成, 其共同指向一是都將中國視為共同的祖籍地, 二是同時又將自己的根深植于所在國的土壤之中。在他們所生存的異國土地上,民族主義訴求適應了多重需求: 營造華人群體的共同形象;增強相互團結以維護華人的經濟利益;在華人社會內部構建一個特殊的舞臺,既是政治競爭之地,同時也是實現社會流動之所在。④[美]孔飛力:《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代移民史》,李明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 年版,第254 頁。黑嬰從廣闊的歷史視野出發,描繪南洋華人的生存處境、歷史記憶、文化認同和政治憧憬, 在進步華人身上體現的民族主義成為東南亞之“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構成黑嬰作品的一道風景線。不但如此,從1946 年到1958 年再到1983 年,黑嬰趨向左翼思想,同情中國革命,思考國際政治,介入文化冷戰,塑造美好的中國形象,肯定國際共產主義的正面價值, 展示一位左翼知識分子的批評思考和凜然風骨, 有時也顯露出理想主義者的浪漫情懷。 概而言之,在結合文本、歷史與理論的基礎上,本文針對上述課題加以描述、分析和評價,希望對海外華語文學和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起到豐富、深化與推動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