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珺雅
說起在韓國當藝人的中國人,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韓團第一人韓庚以及后來EXO的“歸國四子”。他們都曾是“韓流”在中國市場攻城略地的“功臣”,也在歸國后成為內娛“頂流”明星的中堅力量,同時還將在韓從藝者的“練習生”身份帶進了中國觀眾的視野。
而本文嘉賓姜麗子,給了我們一個在韓從藝的不同答案。
2013年,姜麗子完成了韓國的研究生學業,渴望從藝的她拒絕當練習生,而是走入職場成為了一名電臺主播。之后的日子里,她承擔起自己的經紀業務,獨自探索著韓娛在練習生之外的更多可能性,步步為營地進軍韓國的綜藝、廣告和影視行業。
回望在韓國的這9年,姜麗子直言并非坦途。其事業,曾在大環境遽變之時戛然而止,又在疫情的苦熬中守望新生;生活,曾被“前輩文化”弄得暈頭轉向……如何抉擇去留,如何在韓流退潮之時把握新的行業機會,以下是姜麗子的自述。
最早我是通過交換生的機會來到韓國的,如今快到第10個年頭了。
現在我是韓國多文化音樂廣播的電臺DJ,同時從事著主持、演員、配音、記者、撰稿人、模特等各類演藝工作,主要集中在中韓文化交流領域。
在我剛畢業時,找工作主要靠膽大。那時我經常會因為向往某個平臺,就跑去自薦。比如,當時我去KBS(韓國廣播公司)自薦,因為公司不能隨便進出,我還需要向門衛解釋,希望他能把簡歷拿給中國組的領導。
再比如,我去人民網的韓國頻道自薦,領導當場就給我開了一個會議舉行面試,于是我順利地進入了該公司,成為了一名電臺主播,同時也擔當自己演藝事業的經紀人。在此期間,我不斷接觸演藝公司,還建立了個人韓語網站和博客進行宣傳。
經過我長期努力,終于讓一些業內同仁對我的“中國聲音”建立起了印象,讓他們在之后有影視劇或者廣告拍攝需要中國人時,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我。出鏡的機會多了,我的“中國面孔”進一步被圈內所熟知,更多中韓交流性質的演員和主持工作找上了門,由此形成了良性循環。
“做經紀人”要敢于拉下臉面,“做藝人”要不斷跑通告把握住機會。早期我就這樣一步步積攢人脈和資源,如今我的工作已到無言成蹊的階段,不會像以前那么辛苦。

其實,韓國演藝圈的準入方式很多元,不只有練習生選拔,還有科班院校、演藝培訓班。它們共同構成了韓國演藝造星的多面體,讓身處各種水平的追夢者都有提升自我的機會。
首先,在韓國當練習生的人數眾多,但不確定性很大。有很多訓練了八九年都無法出道的練習生,也有出道后因發展不順而折返于不同團體的練習生。
所以在練習生體系下,真正發光的金子是極少數,更多的人都是大浪淘沙里的沙。
其次,科班院校,雖然比較冷門,但如今留學生的發展前景越來越好。比如,在現象級韓劇《魷魚游戲》中飾演阿里的演員特里帕蒂,就曾是韓國藝術綜合大學(簡稱韓藝綜)的印度留學生。而在《魷魚游戲》之前,他已經出演過《太陽的后裔》《機智醫生生活》等多部高分韓劇。
一位在韓藝綜就讀的朋友告訴我,學校能為學生對接到韓娛最一線的資源,只不過目前在這些學校就讀的中國留學生不多。
最后,韓國的演藝培訓班也非常多,包括表演班、播音班、表演技術類的馬術班、武術劍術班等。
我就曾上過特技培訓學院,韓國演員李到晛是我同班同學。其實,他們在自己的經紀公司里已經有培訓了,但還是會出來加練這些舞蹈技藝和武術技藝,包括空翻、前橋等高難度動作。可見,韓國演藝人員對專業有著高要求,而這種“高要求”也一直鞭策著我。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中國就一直是韓國外來勞動力的最大來源國。中韓建交后,在文化、地理上與韓國相近的中國朝鮮族,開始大量擁入韓國,從事建筑、紡織、捕魚等低技術要求工作。
直至今天,在韓國的大型臨時工集散地加里峰洞和大林洞,漢字招牌仍隨處可見。這里類似于北京的馬駒橋和深圳的龍華三和,是韓國專供廉價日結勞動力的人力市場,記錄了一代中國勞工的辛酸史。
其實,朝鮮族是最早一批前往韓國務工的中國人,早期從事的都是制造業和建筑業中相較危險的工作,他們緩解了韓國九十年代的人手緊缺問題,也為亞洲金融危機后韓國的經濟恢復做出了貢獻。
但隨后因種種歷史原因,韓國社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朝鮮族存在排斥的情況,至今仍殘存著一種“欲拒還迎”的姿態。
不過整體而言,當下朝鮮族在韓國的社會接納度已大幅提升,工作氛圍也十分友善。同時,越來越多的高學歷中國人開始在韓國從事漢語老師、雙語導游、企業白領等較高薪職位,我接觸到的中國投資者、中餐館老板也越來越多。
不得不提的是,雖然在我所處的行業當中,中國人數量還很少,但韓國的整個華人社群是龐大且活躍的。
根據數據顯示,如今在韓國居留的中國人已經超過110萬。通過“奮斗在韓國”這個華人論壇和微信群,大家會開展各類的聯誼活動,比如打羽毛球、登山或者去漢江公園野餐,在聚餐時點上炸雞啤酒,中國人在一起愜意小酌一下午,也就不覺得自己身處異鄉了。
但是在韓國,我們依舊要記住一個繞不開的話題——前輩文化。
在韓劇中就會發現,韓國的年輕人都很恭敬謙卑,所以我一到韓國就下意識謙遜起來,希望盡快適應這種氛圍。可就算我一直提防著這個紅線,但還是有被文化差異鉆漏打擊的時候。
一方面是語氣。曾經,我的一位領導在工作上有所失誤,我很直白地指出了他的錯誤。老板知道后,對我進行了一場長達40分鐘的“教育”,核心思想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只需要說一句“我知道了”。

可見,即便我在一個較為國際化的公司,我依舊要從韓國人的行為習慣去考慮問題,這在初期給了我很大壓力。
而另一方面則是韓語精準的遣詞用句。韓語會根據使用場景的不同,有敬語、平語與半語之分。其中,敬語適用于正式場合或面對長輩和上司時使用,而半語則被視為最不禮貌的形式。
比如,我剛來韓國時,我會像使用中文一樣給回復信息“哦哦”。但韓國人看了后,覺得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因為這是個半語,我需要把這個詞改成“嗯嗯”。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意思,可在韓國人眼里就有天壤之別。
另外,一名就讀于慶熙大學的表演系朋友告訴我,他們的前輩如果讓后輩跪下,那么后輩就必須要跪下。
這也是為什么韓國藝人出了名的愛鞠躬、講禮貌,一方面是他們需要服從職業內部的等級秩序,另一方面是他們屬于整個行業中的乙方(甲方是電視臺和制作公司),透露著濃厚的謙卑感。
總體而言,外國人的身份給了我很多庇護,它讓我能更理直氣壯地去和他人平等相處,避免一些水土不服。
本世紀之初,電視劇《藍色生死戀》率先在東亞掀起收視熱潮,隨后韓劇《大長今》在全球超過90個國家播出,當時每5個中國人中就有1個看過《大長今》。
隨后進入的以偶像歌手為主的韓流2.0時代,東方神起、少女時代等偶像天團以及鳥叔的《江南Style》都帶領著韓國流行音樂K-pop成為全球性文化現象。
據統計,如今韓國文化產業的貿易順差高達近90億美元,文化產業出口額相比20年前增長了近20倍。
韓國演藝圈的前后輩幫帶關系與藝人培養制度,其實都反映出了韓國文娛行業的長久蓬勃。但作為中國人,我能明顯感受到韓流這些年對中國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從前。
2015年,爆款韓劇《來自星星的你》讓新一股韓流風頭正勁,中韓之間的合作活動與文化交流非常頻繁,我作為主持人和演員,每天忙碌奔走于各種廣告、綜藝拍攝以及中韓晚會,個人事業跟著大環境一起高歌猛進。
但到了2017年,受薩德風波影響,中韓官方和民間的交流合作驟減,我仿佛在一夜之間就失業了。
從那之后,韓流在中國的影響力開始斷崖式下跌,我相信日后即便恢復,也難再與鼎盛時期相提并論了。然而,在韓流退潮的同時,我發現漢風元素越來越常見于韓國的街頭,近兩年尤為明顯。
首先是中國的美食,現在麻辣燙已經成為了韓國的網紅美食,Instagram上打卡麻辣燙店的韓國人非常多。
不同于以前只存在于華人聚居區,如今首爾街頭隨處可見麻辣燙和麻辣香鍋店,短短200米的街道上可能就有近10家麻辣燙,它已經成為當地人最愛的中餐正餐之一。
其次,韓國人日漸高漲的漢語熱情。韓國的漢語熱早在十年前就開始了,但這幾年韓國人對漢語的重視已經到了“雞娃”的程度。
首爾明洞有一個華人雙語學校,它的第一招生優先權給的是父母都是華人的孩子,然后是中韓夫婦,最后才是韓國父母的孩子,名額很稀缺。有非常多的韓國家長會去爭這些有限的名額,他們要排2天的隊才有可能報上名,非常瘋狂。
最后,中國文化產品的輸出能力在節節攀升。僅2021年Q2階段,韓國游戲暢銷榜TOP100里就有3成是中國的游戲。
同時,據韓國最大的娛樂媒體公司CJ Entertainment旗下的中華TV統計,該平臺所播出的中國劇5年來收視率上升了435%。同時韓劇也開始嘗試改編中國IP,《太子妃升職記》《三十而已》等中國爆款劇紛紛IP出海韓國。
新冠大流行兩年時間里,韓國的疫情發展經歷了多次反復,清零和共存的生死拷問始終沒有答案。
2021年11月,韓國政府開始實施與疫情共存的政策,隨后就出現了大幅度的病例增長;12月,連續幾天的新增病例都超過了7 000例。“共存”沒幾天,我們又回到了在家上課,在家辦公的狀態。
然而,在疫情帶來的副作用里,對我生活影響最大的其實是韓國暴漲的房價。根據韓國官方數據,2020年韓國房價經歷了過去9年來最快的增長,而2022年韓國的全國平均房價已達到14年來的最大漲幅,目前首爾市中心的平均房價達到了14萬元每平米,全世界第二高。
我是在疫情剛開始時在首爾買的房,因為疫情來了之后,我的收入就像2017年的時候一樣變得很不穩定,我需要為自己增添一份安全感。
當然,疫情改變的不僅是我的生活方式,還有工作。在疫情爆發之初,受制于文化交流以及線下活動的減少,我的演藝活動曾一度停滯。但低迷期過后,韓國人線上消費力暴漲,全國電商銷售額在1年內增加了近2成,跨境電商規模也因此水漲船高。

韓國由于深受中國直播行業的影響,很多品牌都開始在跨境電商上大力發展直播帶貨,邀請固定的留學生或藝人做中國平臺的直播,這給了我新的工作機會——以主播的身份參與到韓國商品的對外貿易中去。
我自己的公司目前入駐了首爾的國際流通中心,它隸屬首爾市政府旗下的產業振興院,目的是為了幫助韓國的中小企業更好地進入海外市場。
這個流通中心中囊括了上千個韓國的中小品牌,也有各國的貿易商入駐,產品所涉及的行業包括美妝、服裝、少兒用品、食品、日用品等。目前入駐其中的中國企業里面,和我一樣聚焦產品宣傳端業務的非常少,大部分還是傳統貿易商。
直播帶貨對我而言是一個全新的領域,目前來看,我個人的帶貨能力并不強。我反思過后認為,直播帶貨要求我日常的博文內容需要和產品有一定關聯,比如我是美妝博主我就帶貨美妝產品。但由于之前我的自媒體內容多聚焦在韓國文化與生活分享,內容以娛樂性為主,并不垂直,導致喜歡我個人魅力的粉絲并無法對我介紹的產品產生興趣。對此我還在努力探索中。
曾經為了看韓劇而努力學韓語的姜麗子,今天已經成為了劇中的演員,這是對她十年奮斗的最好贊譽。
姜麗子就像一只不厭其煩南渡北歸的大雁,在不同時期遷徙往返于不同的陣地,記者、演員、主持、模特,直至今日的跨境主播,每一處都記錄了她不懈的探索精神。只不過雁過無痕,她要留聲,她說全能藝人的這條路她要一直走下去。
而放眼整個行業,回溯韓流近二十年的變遷,我們也不難發現和學習到一些經驗。
其實直至上個世紀90年代,韓國本土的文化還在被強勢的美國、日本和中國香港文化所淹沒。
但隨著1998年韓國提出“文化立國”的發展戰略,韓國政府在政策與財政上大力扶持,私營企業如三星、CJ集團紛紛設立文化財團,舉國上下齊心協力,以文化發展來促進經濟振興的目標高度一致。
二十年后的今天,全球韓流愛好者協會的會員已經突破1億人,而韓國的流行音樂、電影和文學等大眾文化也成為了對韓國正面形象產生影響的首要因素,占比是經濟因素的近3倍。
就在2020年,中國也提出了建設文化強國的發展目標,計劃從國家層面加強文化產業的政策和法律支持,文化出海的時代已經到來。
正如韓國人熱衷中國手游、學習中國的直播帶貨一樣,當下,中國的網絡游戲、短視頻等數字文化領域已經具備了全球競爭力。
中國主導制定的手機動漫、數字藝術顯示等標準已被確立為國際標準;漢風的傳播場域兼顧線上線下,感召力也在一步步加強。雖然比韓流晚了二十年,但后來追上,一直是我們擅長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