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啟昊
(景德鎮陶瓷大學,景德鎮,333403)
瓦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西周時期,但瓦當藝術最光輝燦爛的時刻是在西漢,卻又在東漢時期迅速衰敗直至魏晉便已無人問津,那么在西漢時期是一個什么樣的文化背景下促使文字瓦當的興起、盛行,文字瓦當藝術是如何向我們傳遞它的藝術美感。本文的主要內容就是講述文字瓦當的興起、衰敗的成因以及它的藝術價值。
瓦當,俗稱瓦頭。最早用于宮殿建筑,主要作用是將屋頂的瓦片所固定住,讓瓦片不至于松動滑落同時也能起到阻隔雨水的作用。瓦當早在西周時期就出現了,但當時的瓦當較為簡單,并沒有審美裝飾,而到了秦漢時期天下進入了大一統時代,六國的思想文化逐漸融為一體,審美情趣也不斷提高,反映在瓦當上便是出現了大量的裝飾性紋樣、圖案等。秦始皇統一六國后,書同文、車同軌。文字的統一為后世書法的不斷發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也改變了戰國時期雜亂無序的文字寫法,也為文字瓦當的出現埋下了伏筆。
而統一六國之后,秦始皇為了顯示其至高無上的權力,大興土木,修建了規模宏大的阿房宮,建筑行業的興起自然也帶動了瓦當藝術的發展。漢代延續了秦代風格,在修復秦代建筑的基礎上還大興土木,如著名的未央宮,后世大量出土的“長樂未央”瓦當也 多由此出。大量的磚瓦需求帶動了瓦當藝術的發展,促進了瓦當制造技術的成熟完善,伴隨著漢代初期社會逐漸安定和諧,百姓們能自給自足,對瓦當的關注也逐漸從其實用性轉化到藝術性。上文也說到,秦始皇書同文的政策將文字統一,衍生出了小篆,許慎的《說文解字》記載:“秦始皇初兼天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李)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而小篆也成了文字瓦當中主要的字體。
從文化方面講,漢代剛剛結束了天下戰亂頻繁的年代,百廢待興。漢代之初,統治者崇尚黃老思想,講究“無為而治”,追求的“羽化升仙”,所以人們便將對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于瓦當之上,這一時期大量的吉語瓦當便被廣泛應用。同時,喪葬文化也在這一時期所盛行,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與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最大的區別便是將儒學與和讖緯神學相結合,人們充滿了對鬼神的幻想,妄圖死亡之后依舊能享受身前的榮華富貴,于是人們開始追求“事死如事生”,在折射到瓦當藝術上便出現了祠墓類文字瓦當的出現。
從經濟角度來說,漢初采取“與民休息”的措施,伴隨“文景之治”的昌盛,統治階級崇尚節儉,國家富足,百姓安居樂業。《史記·平準書》中記載:“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 (邑) 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武帝擁有足夠強盛的國力,一方面著手于與匈奴的全面開戰,另一方面開始大興土木,不僅大規模的修建宮殿還在即位之后立刻為自己修建陵墓,所出動的人力、物力之巨在中國歷史上都極為罕見,建筑行業得如此興盛自然就帶動了文字瓦當的發展。
從政策的角度來說,漢武帝“初令郡國舉孝廉”,這也是漢代一直延續的察舉制,并且采取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觀點,以儒家經典為必修課程,這一時期尊孔讀經為這一時代教育的主要內容,在這之后為官為吏者都需要有深厚的文學功底與書法能力,只有這樣才能通過文字宣揚統治階級的思想。在獨尊儒術的同時,漢武帝并沒有對其他學術著作給予銷毀,反而大量收集整理其他學術的資料,抄錄經典著作也是這一時期的風尚,而抄錄文章的主體便是文吏,而瓦當的設計者們恰恰也是文吏,他們本身就擁有出色的書法功底,所以文字瓦當在這一時期的興盛也不足為奇。
但文字瓦當的興盛主要是由于文化,其衰敗也是因為文化的改變。隨著東漢讖緯學說的興起,人們更加注重個人的品格修養,認為在建筑上題寫吉語是一種俗氣的做法,樹碑立傳之風的盛行也逐漸讓瓦當藝術湮滅于歷史長河之中。
文字瓦當的大量興盛不僅反映著當時社會經濟的繁榮穩定、建筑類行業的高速發展,同時也展現了獨具特色的漢代藝術文化,展現了當時人們的審美意趣。瓦當藝術在漢代地告訴發展是時代發展下社會、經濟、文化所融合的產物,是后世我們研究漢代歷史的重要依據。
欣賞一件書法作品,我們第一眼也會從整體的設計感角度來欣賞,其所表現的書法水平固然非常重要,但我們欣賞者也往往會被作品具有裝飾性的外表所吸引。同理,我們在欣賞文字瓦當藝術也往往會被其獨特的設計、排版、紋路所吸引。
漢代的文字瓦當以圓形為主,文字數量則由一字至十二字不等,設計者運用自己出色的書法功底和審美意趣將文字鑲嵌入圓形之中。古代統治者對圓、方的造型推崇備至,在《文心雕龍》:“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可以看出古代人們對方圓有著獨特的審美,這也符合古代人推崇的“天人合一”的思想,這體現到建筑行業中便是瓦當的圓潤、畫像磚的方正。
漢代的文字瓦當會依照著這個圓形來布局,不僅要符合大眾的審美同時也要將圓內的空間合理的運用。
為了適應圓形的布局,瓦當內的文字由一字、二字、四字至多字不等,但各式各樣的瓦當文字皆因圓部署,文字的字體都由設計者進行巧妙地修整、處理后,與瓦當內其他修飾元素巧妙的融合其中。

圖1

圖2

圖3

圖4
圖一、圖二、圖三、圖四都是漢代具有典型特征的一字瓦當,圖一是西漢中期的衛字瓦當,這是較為典型的一字瓦當,整個界面上并未有乳釘、紋樣、界線等裝飾性元素,僅僅只有一個文字填充整個畫面。毫無疑問,為了契合圓形的布局,增加瓦當文字的藝術感,對衛字進行了一定的修正、刪減。衛字依舊是篆書的字形,但是整體感覺卻和篆書差距很大。首先,篆書字體秀美修長,但這個“衛”為了將瓦當中心整個空間填滿而達到莊嚴肅穆之感將衛字字形放寬,同時為了符合圓形的規律又將字的中間部分放大,兩邊的部首縮短,從而給觀賞者在視覺上的空間和諧勻稱之美。圖二則是西漢時期的郿字瓦當,是西漢郿令官署之瓦。從拓本中可以看見為了適應圓形的布局,本修長的篆字將結體趨于方形,線條古拙,力道渾厚,已然增加了隸書的筆意。
圖三、圖四的一字瓦當相比于圖一、圖二而言增加了很多裝飾性的元素。圖三為西漢的“陸”字瓦當,不僅在界面內增加了一圈外圈欄同時還用正方形邊框將文字規范至方形之內,四邊各有一枚乳釘,中間用陽文刻出一個陸字,整體空間感出色,字形規整、方正,布白均勻,方圓之間形成對比,柔中帶剛、剛中帶柔。圖四則極為罕見的陰文瓦當,中間一個較小的部分刻有篆字“便”字,此類陰文篆字字體模仿于漢代的印章,線條極其厚重,結構緊密、方正,負空間較少,而文字的外圍卻再次用界線分割成四塊均勻的部分,其中綴飾扭曲的云紋,線條蜿蜒曲折與其中文字相互呼應。

圖5

圖6
圖五則是一個設計感很強的四字瓦當,與一字瓦當的不同之處便是四字瓦當往往會增加很多具有裝飾性的元素來契合整個瓦當的畫面。這是漢代典型的“千秋萬歲”的吉語瓦當,從圖中可以看到瓦當中心的乳釘很大與外圈的瓦當的圓形形成呼應,并且以乳釘圓形為中心向四周發散,利用界線將瓦當均勻地分布為幾個部分,這樣的設計能給人一種穩定安寧、方圓結合的對比之感。從瓦當內部布局來看,以乳釘為中心上下左右都用界線分隔開形成了四個扇形和四個長方形,扇形界面中內飾有羊角紋,長方形界面中則以簡化修整后的篆字為主,上下篆字為了相互呼應將部首略加調整形成兩相對應的山字,整個瓦當造型華美,富有極強的裝飾性。
秦始皇“車同軌,書同文”的政策實行后,李斯奉命整理、創造出了小篆,但是篆書嚴謹、古板,書寫時需要一筆一畫嚴格按照結構的規范來書寫,在戰亂年代復雜、嚴謹的小篆顯然實用性不強,當時書寫的文吏就按照自身的書寫習慣將部分的筆畫、結構簡化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字體,衛恒的《四體書勢》中記載“秦既用篆,奏事繁多,篆字難成,即令隸人佐,曰隸字。漢因用之,獨符璽、幡信、題署用篆。隸書者,篆之捷也”。從記載中可以看出隸書是篆書的快寫體,在漢代已經逐漸取代了篆書的地位,成了當時的主流字體,但是篆書的嚴謹、莊重之感依舊讓其出現在莊嚴的場合之下,如墓碑上的碑額、瓦當上的裝飾文字等等。
圖六是漢代最為常見的吉語瓦當“長樂未央”。漢代的瓦當制作往往是運用模印的方法,用模范壓脫而成,所以其文字往往也是陽文,這樣的制作方法的優越之處便是可以大量地復制,與今天陶瓷翻模有異曲同工之處。“長樂未央”是紀念漢代著名的長樂宮與未央宮而制作,也有體現當時人民百姓渴望美好生活長長久久。
劉正成先生在《中國書法全集秦漢金文陶文》一書中提到“文字瓦當的成功,在于將點畫屈曲挪讓的同時,又在線條及其形構上不失自然靈動之感”。從圖三我們可以看出,“長樂未央”瓦當是以篆書為主,從拓印的圖片中可以看出字體的在造型上為了適應瓦當的布局而進行了一定的變形、修改,如“樂”字下方的三筆結尾之處為了與分界線平行,設計者將左邊的豎畫設計的較短,這樣三筆的結尾之處正好形成一條直線,與界線呼應。這種方法在如今我們創作書法作品的時候也會運用,為了與作品的其他字相對比,或者為了契合排版,會有意識地將字體進行變形。李斯創造小篆之后,一改之前文字象形意味,追求結構、線條的美感,筆畫圓潤且穩定,符合當時人們的審美,進入漢代后篆書逐漸與隸書相互雜糅,從“長樂未央”瓦當中可以看出作者在轉折之處筆畫增加了方筆而減少了圓潤之感,使得方圓之筆相互對比,雄渾中帶有一絲輕快之感。毫無疑問,該瓦當的作者擁有極高的書法素養,能合理的布局,利用篆書修長、規整的特點放入瓦當界面之中,達到出色的藝術效果。

圖7
漢代經濟繁榮,瓦當藝術已經不僅僅只被統治者所掌握,我們也能看到民間的瓦當藝術,隸書作為當時最廣泛運用的文字,自然也出現在了瓦當之上。
圖七是西漢時期的“吳氏舍當”瓦當,是當時吳姓的大戶人家的建筑用瓦當。該瓦當以中心向四方發散,吳、氏、舍、當四個字均是陽文隸書,且以圓心順時針方向閱讀。其文字與之后的漢碑略有不同,文字并沒有較為明顯的波磔,但是結體寬扁、筆意柔和,符合早期隸書的特征。四個字均由界線所分隔,線條古拙,結構簡潔輕快、意趣盎然。隸書瓦當與篆書瓦當在布局上也有不同之處,為了契合瓦當的圓形界面篆書往往將直線彎曲從而圍繞其內將整個界面填滿達到飽滿圓潤的效果,而隸書瓦當卻不同,由于隸書在創造使用時,為了適應書寫載體,其結構造型較為寬扁,所以字與字的間距很大,這反映在瓦當藝術中可以看見“吳氏舍當”瓦當所處的界面留有很大的空白,字與字之間的間距較大,卻并沒有給人違和感,空白處與字、界線相互對比反而給人一種想象的空間。
漢代書法承上啟下,篆、隸、楷、行、草在兩漢時期都開始出現并被逐漸流傳、使用。書法字體的百家爭鳴也促使了當時書法風格的雜糅,早期統治者也并未對官方書法有著明確的限定,這就使得后世的學者能很清晰地看到書法的發展歷程,尤其是篆書逐漸向隸書過渡的過程。這一點在文字瓦當藝術上表現得尤為明顯,瓦當的設計者是以文吏為主體,在當時西漢重視書法教育的背景下他們不僅通曉古文同時也在平時書寫中養成了自己的書寫風格,在設計瓦當中就會不自覺地將二者融合,這也就出現了現在我們在瓦當藝術中所看到的篆書結體、隸書筆意的瓦當書法藝術。
文字瓦當藝術是漢代文字演變的一個縮影,大漢王朝是中華五千年文化史上的一個高峰,書法藝術自然也是大漢文化史上光輝燦爛的一筆。作為漢代書法的代表之一,文字瓦當所遵循的藝術美感、設計理念及其所包含的思想,都需要我們不斷地探索、思考。筆者從文字瓦當的興起、衰弱以及其藝術、書法之美等幾個角度講述了為何在西漢那個特殊的時期,文字瓦當的興盛是時代背景的一個縮影,小小的文字瓦當中凝結了大漢王朝睥睨天下的自信,凝結了中華民族深遠的文化底蘊,是思想、文化、藝術高度統一的產物,我們從中可以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屬于那個時代的藝術、書法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