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凈凈

溫暖,是李路的特質,是其作品的底色,更是他作為一名導演所觀察到的中國人的生活方式,他要用鏡頭把溫暖的力量潤物細無聲地傳遞給觀眾。
做人要低調,做劇要高調,這是導演李路的行事風格。然而,這段時間,一貫低調的他接受了密集的采訪,因為《人世間》火了,作為導演,他必須要“高調”一把:解讀劇情,講幕后故事,再聊聊戲里戲外的感悟。這也讓不少人開始了解這位常年躲在作品之后的導演。
從27歲拍電視劇開始,如今已經28年,產量不多,但質量很高,從《人民的名義》到《巡回檢察組》再到如今的《人世間》,都是口碑收視雙贏的現象級作品。不同于以往,這次拍攝《人世間》,李路感覺壓力格外大,有“茅盾文學獎”的壓力,有“開拍一個月就被迪士尼買下海外播映權”的壓力,也有第一次拍歷時跨度50年題材的挑戰。
但就像以往扛過種種壓力最終迎來雙豐收一樣,這一次同樣如此。這部講述父輩故事的電視劇贏得了眾多年輕觀眾的喜愛,因為它道盡了人情冷暖的《人世間》,也講透了那個時代的友情、愛情和親情。而能把這些情感講“入味”,則是因為導演身上的“暖”。李路說,可能就因為自己有這種特質,更會關注到人性中的溫暖,“如果沒有發自內心的關心,我不會選擇《人世間》。”
拍一部偉大的作品
2017年12月,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人世間》首次出版。小說以平民子弟周秉昆的生活軌跡為線索,通過一個家庭的變遷展示了近50年來中國社會的發展變遷。當時,李路正在和騰訊影業合作選擇拍攝題材。對方問:“你想拍什么樣的作品?”他開玩笑說:“偉大的。”“希望他們給我找一部偉大的作品。”
李路一直在尋找這樣的作品。7年前,他曾自己掏錢買過一個工人題材的小說,“找了一圈兒編劇,沒人敢寫,到期就收回了”。所以看到《人世間》,他一眼相中。小說中講述的50年,既有中國社會發展的“光榮與夢想”,更直面改革開放進程中的艱難與復雜,改編成影視作品的難度可想而知,但李路當時只有見到好作品的興奮,“《人世間》這三個字非常厚重,敢叫這個名字,內核也承載得起。我們馬上就約了梁曉聲老師見面”。
第一次見面就談了一下午,“我覺得他是作家里面少有的熱血青年,有家國情懷,有擔當,有悲天憫人的氣質。他說了寫這部小說的出發點,我說了想拍這部電視劇的初衷。”志同道合,一拍即合!2018年11月拿到版權,尋找編劇、磨合劇本,又經過3年多的孵化,終于在2022年跟觀眾見面。
跟觀眾見面之前,主創們經歷了艱難的創作歷程。劇中有主線人物,也有眾多有血有肉豐滿的群像,有名有姓的演員就有100多人,主演們更是好演員扎堆。有雷佳音、辛柏青、宋佳、殷桃這“四梁”,也有丁勇岱、薩日娜、成泰燊、黃小蕾、隋俊波、宋春麗、王陽、于震、張凱麗、馬少驊、馮雷組成的“八柱”。把這么多國內頂尖的好演員湊到一起不容易:小宋佳是李路提前一年約的;雷佳音一開始沒接(在拍其他戲),到處托人跟他聊才聊下來的;拍了一個月,小宋佳和辛柏青還沒有進組,最后都等來了……對于這些演員的表現,李路也很滿意,“不管大小演員都合適,非常難得。”
在演員到位之前,為了讓觀眾能一眼“夢回”那個年代,劇組下了大功夫。李路的創作觀念是“能在外景完成的不在內景完成,能找到實景的不去搭景”,于是,他放棄更節約成本和可控的搭景,帶著整班人馬來到小說故事的發生地—東北拍攝。他們劇組有一個1萬多平方米的棚,專門用來裝服裝和道具,里面有很多征集來的舊物件,一些窗戶、門和地板是從待拆遷的棚戶區買回來的,“每一件道具、每一件服裝都要講故事,都要參與表演”。綠皮火車、大眾澡堂、糧票郵票,連掛歷顯示的是哪一年都不能出錯。“一定要真實,像墻皮做了脫落感、風霜感,報紙也要煙熏過,還買了很多插曲,非常貴,但都是時代的印記。”正是這些“毛茸茸的生活質感”,一點點還原出了中國人這50年吃穿用度的細節。
如今說起其中過程,一句話可以總結,但真正做起來“非常不容易”,戲里跨越50年,戲外拍了176天,在東北寒冷潮濕的棚里,李路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半年間這個“可愛的胖子”瘦了20多斤,身體透支,拍完就大病了一場。作為導演和總制片人,李路要堅持的事情非常多,“能堅持下來呈現給觀眾的,還沒有被削減鋒芒、符合自己審美、言之有物的作品,是非常不容易的”。
我比蔡曉光苦多了
《人世間》展現了一大批時代群像,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大多能在劇中人身上找到共鳴。拍攝時,大家跟李路開玩笑:“你就是蔡曉光吧!”
劇中的蔡曉光,苦等周家女兒周蓉20余年,即便她早已結婚生子,依然默默守護左右。善良、專一、熱情、情商高……網友說他是“人間理想”。特別是他出身優越,有學識有才情,后來又成為一名導演,看起來和李路的經歷確實有些相似。扮演他的演員王陽也有同感,“導演特別睿智、通透,也很會整合資源,情商非常高,所以我經常在現場說‘蔡曉光就是你,我從你身上能借鑒到很多。”
不過,在李路看來,大家說像主要是因為他后來成了導演,“但我肯定不是蔡曉光。我小時候非常苦,可不是那樣見山開山、遇水搭橋的干部子弟,在成長中,我比他野蠻一點。”李路出生在高知家庭,父母于1962年從南京考到上海,讀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后遠離家鄉分配到吉林工作。“他們把最好的青春年華獻給了祖國的新聞事業。那時候,父母從南方分到東北,我也隨著大人到苞米地里,跑一天都出不去,吃的苦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李路說。
李路出生在吉林,在那兒長大,也在那兒讀書,中間曾回到南京,但沒兩年又回到東北,父母在東北25年,他也在東北生活了近20年。“我父母剛到東北,第一個住所就叫五間房,一家一戶一間,公共衛生間都是在室外的,是有小說中光字片的經歷印跡的。”所以,《人世間》每個角色身上都有他或親朋好友的影子,“我舅舅是南京的知青,學習非常棒,后來到內蒙古插隊。我的大舅舅是軍工廠廠長,所以小說里寫周秉義去軍工廠,我是有記憶的。我的親弟弟和周秉坤一樣,在鍋爐廠干了很多年,后來自己學習考上主持人。所以,雖然父母和我本人不算是工人階層,但身邊很多親人朋友都有這樣的生活經歷。”
李路至今還記得父母從東北坐火車南歸時的情景,前來送行的朋友同事多達百余人,大家在車站依依惜別,泣不成聲,因為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那一幕里有太多人性的、時代的、家國的情愫,幾十年來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這對他觸動很大。拍《人世間》也是因為作為從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中國人,不自覺地懷有一種悲天憫人的家國情懷,“骨子里盼著國家發展好、百姓過得好,心懷著一種樸素的使命感,想去追溯民族發展的腳步,再把這些故事講給后來人聽”。
從小在黑土地上長大,李路對東北人的性格、想法,包括語態、包袱完全了解。之前的爆款劇《老大的幸福》講的就是東北人的故事,東北人的豪爽、大氣、深沉和與生俱來的幽默感,他再熟悉不過。所以籌備《人世間》期間,他跟作者梁曉聲商量:“把這部劇放在吉林拍吧。”在這里生活了多年,李路更熟悉也更親切,拍的時候自然也夾帶了一些“私貨”,長春的很多地方都有他留下的足跡,劇中“吉春火車站”是著名的地質宮,也是他小時候玩耍過的地方。在長春取了200多處景,他想把長春最美的建筑和景色都放進去,“還有滑冰、有軌電車……絕對都是符合劇情并且加分的”。如今,很多劇中的取景地也成了不少人的“打卡地”。切身的經歷、真實的情感讓《人世間》充滿了濃濃的煙火氣,有人夸“窄巷縱橫交錯的光字片,大眾浴池醬油廠兵工廠,逼仄又熱乎的東北炕頭,墻上的老海報檐下的冰溜子,無不真意逼人”。李路身上南方人的細膩和東北人的豪爽粗獷完美融進這部劇的情感氣質。“你問我像劇中的誰,我感覺我像是融合體,有周父特剛的性格,也有秉義的委婉顧全大局,隨著年齡的推移,性格都會發生一些變化,歲月的磨礪,很多鋒芒都收斂了。”當然,他覺得這不一定是好事,“做人要低調,做劇要高調”。
不完美才是人世間
從吉林藝術學院畢業后,李路從東北回到南京,進入江蘇電視臺工作,歷任南京電影制片廠生產副廠長、江蘇電視臺電視劇制作中心主任等,目前依然擔任著江蘇廣電總臺藝術總監。導演系畢業的他一開始是奔著當電視劇導演去的,沒想到當的卻是晚會導演,因為當時臺里已經有十來位電視劇導演,不缺人。不過,他并沒有放棄做電視劇導演的夢想,一直在積累經驗、尋找機會。
在做晚會導演時,他采訪了當時的當紅歌手張咪。張咪在偏遠農村長大,小時候家境貧寒,童年過得很艱辛。14歲時,她萌生了走出山區、成為一名歌手的想法,于是帶著外婆的壓歲錢和自己的好嗓子開始闖世界。聽了她的故事,李路來了感覺:把她的故事拍成電視劇一定好看!
1993年,李路執導了以歌手張咪的經歷為素材原型的電視音樂連續劇《孤星》。這是他首次接觸影視劇行業,并憑借該劇獲得了第十一屆江蘇優秀電視劇優秀導演獎。這一年,他27歲。自此,李路正式進入電視劇導演的行列。2000年,他拍攝的兒童劇《小蘿卜頭》獲得第17屆中國電視金鷹獎和第19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2010年,《老大的幸福》不但成為當年的爆款,也讓“你幸福嗎”成為當時的熱梗;2017年,《人民的名義》大爆,收視率更是突破8%。這部作品和之后的《巡回檢察組》(原名《人民的正義》)《人世間》構成了他的“人”字三部曲。
可以看出,從導演第一部作品起,李路就保持著題材的敏感和獨到的眼光。這幾年,不少人問他:“您的主旋律創作叫好又叫座,有什么秘籍?”他每次都會提到“觀察和積累”,無論要做好哪一行,都要不停地學習。作為文藝人,要有自己的社會修養和社會認知,才能創造社會價值,盡到社會責任,“觀眾接受一定是這個劇生逢其時。你不關注社會、時政,不關注觀眾的所思所想,就不會和觀眾產生共振。”導演工作說到底是對社會、人、事的觀察、解讀和展現,“簡單地說是觀察家,復雜地說是思想家”。
從李路導演的作品中也可以發現他對現實主義題材的偏好,他想通過作品向觀眾傳達一種觀照現實的力量和溫度,大時代中的人間冷暖、喜怒哀樂最打動他。凡是過去,皆為序章。過往豐富的生活經歷和工作經驗都成為他拍現實題材最深的積淀。在創作上,他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作品一定是關注人、關注社會、關注時代的發展和變遷。就像《人世間》呈現了三代人的故事,50年間,中國發生了世界矚目的巨大變化,是靠幾代人相互理解和無私付出才實現的。劇中的周家人,父母結婚幾十載聚少離多,周父支援西南三線建設,最長的一次8年沒有回家,人生有多少個8年?這些為國家發展做了巨大犧牲和貢獻的普通人,李路希望大家記得,用“有品質的故事”把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用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傳遞給觀眾。所以,他的作品多以溫暖為基調,“溫暖大于寒冷,善良多于邪惡,光明勝于黑暗,也應該是影視作品的主流表達”。
在李路看來,溫暖的、積極的、向善的主基調恰恰就是中國的現實主義,也是一代代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或許《人世間》的人物和結局并不完美,但這種不完美才是真正的“人世間”。酸甜苦辣,人間冷暖,小人物可以折射大時代,“老百姓的生活史背后也是一部國家的發展史”。
作品成功后,不斷有項目、劇本送來,但李路并不想成為流水線式的導演,他希望能沉下心來做好作品,也希望接下來的作品有新的嘗試,“要有進步,要有一定的力量,如果只是在數量上進步,在成績單上加一筆,那太容易了”。所以,他會花費一段時間和精力,好好抉擇,好好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