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腹詩書漫古今”

張亮

摘 要：《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一書選擇性地收錄了歷代東北地區流人典型的詩詞代表作品，分別從不同角度傳遞了流人們的真情實感，記錄了流放地的社會風情、歷史民俗等內容，是后人考證東北地區歷史文化變遷的重要史料。

關鍵詞：東北;流人詩詞;流人文化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2.04.038

作為一名文化工作者，做好地域文化信息的挖掘與服務的首要前提便是要了解和掌握本地的歷史文化脈絡，特別是那些具有典型代表意義的地域文化內容，于是收集整理特色地域文化資源便成了筆者的一大愛好。在對本地報紙《鐵嶺日報》中有關地方文化資源整理的過程中，筆者注意到了關于“流人”這一特殊群體的相關報道，這引起了筆者極大的興趣。為了深入了解“流人”這一主題，筆者查閱了相關專題文獻，除了閱讀本地學者的理論文章、學術專著外，還有幸讀到了李興盛老師的《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一書，使筆者對鐵嶺、尚陽堡乃至東北地區的流人史、流人文化的形成發展、流人的思想情感、流放地的自然社會風貌等方面都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

1 東北流人及《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成書起因概述

流刑，是我國古代刑法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大約始于秦朝時期，完善于隋唐時期，沿用至清朝時期。在2000余年的流放史中，大多數的時候都依據“北人南流、南人北流”的流放慣例，流人們被迫遷移至北方的苦寒之地或是南方的煙瘴之地。東北地處邊塞，荊棘叢生，虎狼為伴，氣候嚴寒，一度成為近代著名的流放地。僅在清朝時期，便有大批流人來到這里，當時學者為楊賓《柳邊紀略》作序時曾云：“數十年士庶徙茲士者，殆不可數計。”①充分道出了清朝時期東北地區的流人已經多到無法計算。“安知柴水上，戍客似魚鱗”②，被流放至鐵嶺的流人郝浴在這首《至日雪》中形象地描寫出遼北流人眾多、比肩接踵的盛況。在人數龐大的流放群體中，既有朝廷大員，如宋朝資政殿大學士宇文虛中、明朝華蓋殿大學士陳循等人;又有眾多才子名士，如被譽為東北大佬的左懋泰、江南名士吳兆騫等人。這些知識素養高、文化氣息濃的流人在流放地除了戍役執邊外，更喜歡吟詩唱和，通過借詩遣懷的方式來直抒胸臆，為后世留下了大量彌足珍貴的詩篇。

令人感到遺憾的是這些詩篇有些已經遺失，有些散落于民間，被研究整理成集的僅占少數。李興盛老師從撰寫一部貫穿歷代東北流人詩歌選注之專書以及圓撰寫一部翔實的“東北流人文學史”之夢的角度出發③，撰寫了這部《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一書。該書有選擇性地收錄了上至金代、下至清末的90位流人詩詞之作480余首，成為多角度、多層面研究、推介流人文化的又一重要論著。

2 關于我國流人文化研究及其著述的概述

人們習慣將針對流人的文化研究稱為“晦學”，也正是這個原因使得我國有關流人文化的系統研究起步較晚，加之寥寥無幾的研究參閱資料，更是讓研究“舉步維艱”。20世紀，隨著謝國楨先生撰寫《清初流人開發東北史》一書的出版，拉開了流人文化系統研究的序幕，開創了流人史、流人文化這種新體系、新學科的研究④。繼謝國楨先生之后，李興盛先生于1980年開始致力于中國流人史及流人文化的研究，在40余年的理論探索研究中，他先后出版專著及主編著作30余部，其中《東北流人史》一書成為我國第一部流人區域通史，《中國流人史》成為我國第一部全國性流人通史⑤。

隨著有關流人研究的不斷深入，有越來越多的學者投入其中，但著述都較側重于對明清時期流人的研究，特別是清朝時期所占比重偏高，這與年代久遠、社會條件受限、文獻資源難以保存及傳遞等客觀因素有較大關聯。流人為后世留下的文獻資源，多集中呈現于詩詞、文賦、碑記等形式。近些年來，對流人詩詞廣泛、專業、深入的研究，已成為學者們探尋流人文化的重要渠道。

在東北流人文化研究中，針對函可、吳兆騫、方拱乾、陳之麟夫婦等流人詩的研究成為流人文化研究體系中的熱點。20世紀80年代張玉興先生編撰的《清代東北流人詩選注》（收錄清代48位流人的詩作558首⑥）一書，開創了流人詩歌選注成集工作的先河，至李興盛先生主編的《東北流人文庫》系列叢書，專輯性質的流人詩著述鳳毛麟角，單篇論述多散見于期刊論文中。《東北流人文庫》系列叢書共11冊，以收錄流人詩為主的占8冊，其中就包括這本《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李興盛先生在這本書的凡例部分介紹了該書收錄詩詞的基本原則：基本依據流人的流放時間先后進行排序，選擇性地收錄部分流人詩詞（收錄部分盡量避免與張玉興先生的《清代東北流人詩選注》一書重復，以給讀者呈現更多不同詩詞為準則），每位作者的入選之作均由作者小傳、詩詞原文、注釋三部分構成，書后附有《歷代東北流人著述簡表》《重要東北流放文人碑傳資料》及《相關文章》（詩詞本事、賞析等）。⑦

3 體味流人詩詞百味雜陳

“思鄉”詩—展盡流人濃濃思鄉情愁：流人們歷經艱辛、千里奔波來到當時的極邊苦寒之地，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政治失意、生活困頓的雙重打擊，很容易使流人們在內心產生悲苦、凄涼、愁悶的復雜情感，除了少數流人可以被赦放回鄉或是回歸朝野外，更多的人只能在流放地孤獨終老。在蹉跎歲月中，流人們飽嘗艱辛，一草一木都可以觸動他們濃濃的思鄉情懷。如：宋朝流人洪皓在其多首詩中均直白地表達出自己強烈的思鄉之情，“戀主思親歸未得，夢魂長繞大江東”⑧“冷落天涯今一紀，誰憐萬里無家……思親增悵望，吊影覺欹斜”⑨;明朝黎貞的“瀟瀟朔雪灑征衫，身在遼陽憶嶺南”⑩。再如流放在外的亡國之君也不例外，面對國破家亡，流放至北國邊疆的宋徽宗在《清明日作》中云：“帝京春色誰為主？遙指鄉關涕淚漣。”k“思鄉”詩是貫穿流人思想情感的主線詩，“每逢佳節倍思親”，濃濃的思鄉情懷被深刻地記錄在流人的詞里行間。

“失意”詩—記錄流放初期的迷茫與自責：流放初期，落差懸殊的政治遭遇以及凄苦艱辛生活環境的反差，給流徙千里之外的流人們以深重的打擊，有孤身上路的，有被舉家流放的，流人們在謫戍地多從事充軍、戍邊、墾荒的工作，家人們則需要做些粗重的工作來補貼家用。如在鐵嶺創建銀岡書院的清朝著名流人郝浴，他在“大雪彌天，寒可裂膚墮指”的日子里，偕身懷六甲的夫人王氏來到東北。為了補貼家用，王氏每日里“為粉為腐，皆親手引磨濾漿”，最終積勞成疾，撒手人寰。面對悲戚遭遇，郝浴深深自責，因為自己的“年少輸神策，言多種鬼胎”給自己及家人引來了禍事l。黎貞《喜得家書》中“少年意氣欲橫秋，此日閑看東逝流”m與其有異曲同工之處，他們都認為是自己的年少氣盛，導致了如今的失意。又或者有些人認為被流放是因為自己讀書太多所致，如宋朝洪皓認為“我被儒冠誤此身，公緣何事作流人？”n“王郎歸去我留滯，始信儒冠解誤身。”o“少年休勤學，文章誤了身。遼東三萬衛，盡是讀書人。”p從流人馮徹的這首打油詩不難看出，明朝時期的流人多以讀書人為主，所以作者馮徹會認為少年時不要讀書，不讀書就不會當朝做官，也就不會遭此厄運！跨越不同朝代的流人們在封建禮教統治下，雖然善于從自身來查找原因，但卻沒能看到君權統治下的政治博弈以及深層次社會矛盾，故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勵志”詩—探尋人生新航標，期盼回歸繼續有所作為：身處邊遠苦寒之地的部分文化流人們，因受忠君報國思想的影響，在經歷了流放初期的困頓、彷徨后，開始探索、找尋新的實現人生抱負之路，如創辦書院、興辦教育、開設醫館、濟世救民等。這一點從清時流人郝浴的《銀岡行》可窺見一斑，《銀岡行》是詩人被赦回朝前所作，“弱冠登朝遂作狂”一句點出了自己被貶之前的狀態，因年少輕狂引來大禍，致使自己20余年的大好年華“俯身東戍黃龍下，紅顏綠鬢盡滄桑”，在此過程中為了不負韶華，經過一番深入思索，他采取授徒講學的方式來實現人生價值，“晨登講席歌堯舜，千山翠色落銀岡。可知天道終歸正，從此丹山起鳳凰”q。這里的“銀岡”指的就是郝浴在流放之時創辦的授徒之所—“銀岡書院”，至今歷時360余年，為鐵嶺培育了大批英才。盡管被赦流人僅占流人群體的一小部分，且這部分人中能回歸朝野的更是少之又少，他們被赦多數都回鄉成了平民。但仍有一些流人期冀有朝一日可以回歸朝廷繼續建功立業，如明朝黎貞“題橋空負相如志，投筆長懷定遠功。凱奏南還應有日，五羊風月待歸篷”r，再如清時流人吳兆騫的“朔漠自來爭戰地，欲將書劍一論功”，抒發了詩人欲以書劍并用、立功報國的家國情懷s。

“寫景”詩—寄情山水展地域風貌：東北地區名山大川很多，地域地貌、風土民俗與中原地區差別較大，流人們在戍役執邊之余，喜愛登山攬懷、借景抒情。在流人們的詩作中其情感表述的內容是復雜的，除了那些感嘆生活不易、大漠荒寒之作外，還留下了許多歌頌祖國大好山河的詩篇。如：明朝朱善的《題遼東八景》、陳循的《詠鐵嶺八景》、葉應驄的《前屯八景》，清時流人孫旸的《奉天諸景》等，成為考證地域人文及自然社會環境變遷的重要史料。

流人們的情感表達方式亦有所不同，有筆觸豪放的，如：吳兆騫《混同江》“混同江水白山來，千里奔流晝夜雷”t，短短兩句話點出了混同江的發源地在長白山，指出其水勢浩大、波濤洶涌的壯觀場景;有筆觸細膩的，如張賁《吼瀑泉》“玉亂飛花碎，珠傾滴露圓”u，描繪出泉水飛濺成浪花后晶瑩剔透的美麗景致。情與景在流人的詩詞中是和諧共生的，如何世澄在《艾渾即景》詩中云：“黑龍江畔霽云生，江水流冰無盡聲。亭午雞鳴同夜半，不知身在大荒城。”v作者在詩中既描繪了黑龍江江河解凍時流冰隨江水奔涌向前的壯觀場面，又側面展現出隨著流人云集，日漸喧囂的璦琿城已逐漸使人忘卻自己還身在邊遠荒城之中。體例不一、內容豐富的流人詩真實再現了流放地的地域風貌及歷史發展進程。

“紀實”詩—凸顯流人詩歌的人民性：流人們在艱難困苦中與流放地的土著居民間建立了質樸、友善的情誼，因受當地民眾豁達心胸和豪邁性格的感染，使他們漸漸熱愛上了這片熱土，通過詩歌歌頌、贊美、記錄所見、所聞、所感，成了流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方登嶧在《喜小雨》中云：“自種畦蔬青始拆，人傳壟麥綠難平。貧家課圃關心甚，云凈西郊怯暮晴。”w該詩既描述了鄰里間融洽相處，詩人經人傳授學習種植果蔬的經驗;又表達出貧苦之人面對繁重賦稅，內心祈盼風調雨順，渴望一年到頭能有個好的收成。從中側面映射出封建社會底層百姓生活的艱辛。明朝的華蓋殿大學士陳循在流放地面對百姓的疾苦，分別從天災人禍等不同角度進行了記述，“老稚征徭窮到骨，肯緣衰弱一容情”x，他在《邊城老稚用感興韻》詩中一針見血地指出繁重的賦稅與徭役是造成百姓貧苦的主要社會原因。“不識安閑識苦辛，出憂水旱入憂貧。豈聞紈绔膏粱輩，非是條桑播谷人。”y他在《田家之三》詩中指出百姓在田間辛苦勞作是需要靠天吃飯的，因為水災、旱災等天災是促使百姓致貧的主要自然原因，這又豈是那些富貴子弟所能體會的。“夫死戰場子在腹，令誰在家相對貧？古來青史誰不見，不見殺場愁殺人。”z陳循這首《古征夫詞》道盡了戰爭帶給人民的無盡苦難，致使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百姓的日常生活也充滿了艱辛，如朱善《遼東雜詩》（其六）中“遼東三苦土人說，夏有蚊虻冬積雪”，夏季的蚊蟲叮咬、冬季的大雪封門使人民飽受其苦，流人函可更是以《苦蚊》做題，生動再現遼東蚊蟲肆虐之害。飽嘗艱辛的流放生涯，使流人們可以更加真切地通過詩詞表達情感，用文字記錄和傳遞時代聲音，反映民眾疾苦。■

注釋

①武斌.清初東北流人及其文化貢獻[J].遼寧經濟管理干部學院遼寧經濟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8（5）：65-68.

②李奉佐.銀岡書院[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6：32.

③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序三[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

④鄧天紅.流人學概論[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36.

⑤⑥韓向軍.流人研究現狀[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1）：128-132.

⑦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凡例1[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

⑧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51.

⑨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52.

⑩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72.

k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4.

l馬阿寧.郝浴與銀岡書院[M].沈陽：遼海出版社，2012：6.

m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69.

n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26.

o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27.

p鐵嶺市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鐵嶺文史資料：第23輯[M].鐵嶺，2010：114.

q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144.

r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73.

s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215.

t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213.

u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268.

v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281.

w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312.

xy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82.

z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81.

李興盛.歷代東北流人詩詞選注[M].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