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曉
元旦,也是俗稱的“陽歷年”。中午,我和妻子在廚房包餃子,兒子和姑娘在客廳玩耍,我叮囑他們別忘了給爺爺奶奶打個電話。他們想念孫子孫女,但孩子們心里想著的卻只有玩。
我也已經有幾日沒有給父母打電話了。前一陣子,母親血壓高,血糖也升了起來,在醫院一連輸了幾天液。父親在醫院里照顧母親。特殊時期,醫院病房緊張得很,母親的病床是支在樓道里的,而且醫院又只準許一個人陪護,這里里外外,就可著父親一個人。白天勉強還行,到了晚上,父親就只能坐著椅子趴在床邊湊合著睡。母親心疼父親,身體剛好一些,就嚷嚷著出院。二姐勸她不下,就給我打電話。她知道母親最聽我的話,便讓我說說她。如果不是二姐這通電話,我還不知道母親生病的事兒。聽到二姐說,母親在醫院住著呢,我的心就猛地一縮,原來自以為孝順的我,對于母親的境況竟然是一無所知。
視頻電話甫接通,看見母親的臉,我就忍不住哽咽了。母親躺在病床上,身上掛著白色的輸液管,臉色蒼老而落寞。她的臉素來都是和藹可親的,但此刻卻堆滿皺紋。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皺紋,在她的額頭,在她的鼻梁,在她的眉間,在她臉上每一寸空間,累積,延綿。中秋節回老家前,她剛染黑的頭發,也染滿霜色。她鬢端的發髻有些“自來卷”,任性而率真,但現在也都淹沒在病床里。

“媽!”我喊了一句,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她引以為傲的兒子在她生病最需要照料的時候,卻遠在千里之外。手掌般大小的一方手機屏幕,除了能讓我看見她的苦楚之外,再無絲毫的用處。“哎!”母親用微弱的聲音應了聲。我說:“多住幾天吧,等好了再出院?!彼f:“這些都是慢性病,回家吃藥就成,不能老在這兒住著?!蹦赣H嘴唇微動,似乎每說一個字都十分費力。我心頭一怔,終于開始相信她已經老去的事實。她的身體扛過泥土磚坯,扛過化肥農藥,扛過小麥大豆,更是扛過我和姐姐妹妹,但現在卻是連一瓶吊瓶都扛不動了。我不忍讓她看見我的眼淚,就有意將手機屏幕錯開。我低聲問:“我爸呢?”聲音有些延遲,大約過了兩分鐘,她才說:“你爸打飯去了?!彼nD了一下,又說:“本來你二姐包的餃子。她家離醫院遠,送過來太麻煩,你爸就沒讓她來。這里食堂也不錯,吃一口就行了?!蔽艺f:“那怎么行!”她勉強笑了笑,說:“沒事,醫生說血壓高這些都是富貴病,少吃一點兒,好得快!”我說:“你就踏實在醫院養著吧,等醫生讓出院了再說?!彼龂@了口氣,說:“回家養也一樣。明兒個讓醫生調調藥,我和你爸就回家。擠在樓道里,啥都不方便。村里高血壓的人多了,也沒見誰住院。你說這人都窮了一輩子,臨老了,卻得了富貴病。唉,找誰說理去?”
又過了一會兒,父親打飯回來了。母親讓父親和我說話。父親沉聲說:“沒事。掛了吧。”我知道父親心里肯定充滿怨氣。把孩子們養大了,現在他們能依靠的還只是他們老兩口。手機里傳來母親的嘆息聲,她應是怕父親說更難聽的話,就催促我掛電話。掛掉電話,我眼睛頓時一熱,淚水悄然落下。我來到窗前,看著窗外寂寞的運河和繁華的城市,忽然有種莫名其妙的荒誕感。我來到這里終究是為了什么?我的家,我的村莊,我的父親母親都在遙遠的地方,可望而不可即。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事業有成嗎?我心頭搖晃,不舍晝夜的河流也跟著搖晃,高聳入云的中國尊也開始搖晃。我聽到一種破碎的聲響。是樓外的風嗎?一年四季,北京的風都如同脫韁的野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它們在城市里肆虐,被踏破的高樓大廈,被夷平的大街小巷,最終匯集而成的辛酸與悲傷,在漫無目的地游蕩。其實,它們已經找到了歸宿或永恒,而我還在抱著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功名,在他鄉自欺欺人地流浪。
“今年你們單位是不是又不讓回去過年了?”妻子一邊搟餃子皮一邊問。我嘆了口氣,說:“出京都不讓,回去過年就別想了。”回家過年,這四個字,說起來本應輕松與愜意,但現在卻是如此的沉重與奢侈。掐指算來,加上今年,我已經四年沒有回家過年了。四年,不算長,但也絕對不算短,以至于我都不敢觸及關于年的痕跡。元旦前有編輯約稿,讓我寫一篇關于元旦的文章,我毫不猶豫地推辭了。我內心已經荒涼如斯,又哪里有心情去取悅他人。我有意岔開這個話題,就說:“今天的面有些軟了?!逼拮吁久迹f:“哪里軟了?正合適,是你自己不會包?!蔽铱桃庑α诵Γゎ^沖客廳喊:“你們給爺爺奶奶打電話了嗎?今天過年呢,別忘了給爺爺奶奶打電話?!痹S久,兒子才應了聲,說:“你自己想打你就打,你不打還讓我們打?!蔽乙宦牐突鹆耍碌溃骸澳銈€小兔崽子,長脾氣了??!”妻子撇撇嘴。兒子無奈地說:“行,我們打,這就打!”我暗自嘆息,心說:“真是白眼狼,爺爺奶奶那么疼你們,讓你們打個電話都這么費勁?!卑Γ液螄L不是如此?
電話接通了,就聽兒子嘻嘻問:“爺爺,奶奶好了嗎?”父親說:“你奶奶沒事了。你們兩個干啥呢?”兒子沒有說話,而是問:“奶奶呢?讓我看看奶奶!”父親笑著說:“行,你看看奶奶。”母親的笑聲傳了過來,熟悉而溫馨,我的心也終于稍微安穩了些。母親說:“大輪子,小妞呢?”姑娘頗為不情愿地應了聲:“奶奶,我做作業呢。”母親說:“最近爸爸有沒有揍你們?”兒子聽這話,就嚷嚷說:“有!昨晚還揍了!”姑娘忙搶白說:“沒有!別聽他瞎說?!钡宦爟鹤舆@么說,父親頓時不樂意了,他在電話中喊:“你爸要是再揍你們,記得給爺爺說,他還反天了!”母親又問:“你們中午吃啥飯?”兒子說:“爸爸媽媽包餃子呢?!蹦赣H笑著說:“二姑姑帶我們下飯店,吃好吃的。”兒子似乎不知道該說啥了,就說:“知道了,掛了吧,我還得做作業?!彼故菦]有絲毫的猶豫,隨手就掛掉了電話。
“你就不知道問問奶奶血壓好沒好?”我喊了一聲。妻子不樂意了,說:“你想問不會自己打電話問啊。再說了,兒子問了,你沒聽見嗎?”我瞟了她一眼,便繼續低頭包餃子。我心說:“我問他們能問出個啥!這次母親生病,如果不是我碰巧給二姐打電話,怕是現在還不知道,大姐不是就一直被瞞著嗎?”大姐和大姐夫在省城鄭州經營一家飯店,本來生意挺紅火,可這兩年趕上疫情,尤其是今年,鄭州先是鬧水災,后來又因疫情封城,這生意是一落千丈。日子再難,總得堅持下去。我印象中,大姐和大姐夫似乎沒有在晚上十二點前休息過。為了等一單生意,無論多晚,他們都得熬著。母親是擔心大姐知道了,又往家里跑,幫不上忙不說,還得浪費錢。至于我,更是指望不上。我連過年回家都是奢望,更別說跑回去照顧她了。現在是日子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原本和平的生活,卻偏偏如兵荒馬亂般凌亂不堪。很多苦楚,只能在自己心里慢慢消解,即便是偶爾與家人通個電話,也往往是報喜不報憂。我們總說“明天就好了”,可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明天”。
現在“最不成才”的二姐卻成了父母最可以依靠的人。二姐沒有上完初中就輟學了。那時大姐在讀中專,我和二姐都在讀初中,家里根本供不起三個孩子同時念書,二姐就不讀了,跟著村里人南下進城打工。由于時常下工地的緣故,這樣的場景,我是見到過的。一個大孩子,在工地里,倒弄著架子管。那些鐵鑄的、笨拙的架子管,比他們的骨頭架子還要高一些、重一些,但他們還是咬著牙將它們啃下。二姐在工廠里的情形也應該與這些沒有多少差別。這么多年,吃了肚子里沒有墨水的虧,二姐就只能做一些零散的工作。結婚后,她成了家庭主婦。就是這么不起眼的二姐,卻成了父母在老家的頂梁柱。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在為這個家付出。我和大姐,成了城里人,離村子遠了,離家遠了,離父母也遠了,也終于成了可有可無的人。這種悲涼,恍然如冬日的原野,寂寥而無法言說。我時常覺得自己就是村子與家的叛徒,躲在繁華城市的角落里,獨自花開,獨自美麗。這種風景,無疑是可恥的,但我不僅不愿拒絕,不愿舍棄,甚至有時候還甘之若飴,沾沾自喜。
現實的生活是父母與二姐在老家,大姐在鄭州,我在北京,小妹在南京。小妹原本是舅舅家的孩子,但她一出生就抱來我家養了,在我們心里,她早就是這個家不可分割的一分子。那時家里猛然添一張嘴,還不能吃粗糧,其中的艱辛,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F在小妹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妹夫是包工頭,這兩年工程行業處處暴雷,他是活沒少干,可錢不僅未賺到,還墊進去不少。小妹孩子出生的時候,讓我這個做舅舅的給孩子起個名字。名字我是起了,但一直到現在,我都未曾抱上一抱那個孩子。
父親和母親也在熬。他們對峙的是歲月,是時光,是命運,每個人都無法逃脫的命運。這也是令我最為惶恐之處。他們都是六七十歲的人,這個歲數在城里可能是逛逛公園,遛遛狗,但在村里,他們卻是實打實的垂垂老矣。這時光啊,把我們一個個都成全了,但為何卻將所有的塵埃都落在了家里和父母身上。這是何其不公?可似乎又沒有誰抱怨過這種不公。這一切似乎又都是天經地義的。我已身為人父,內心中有哪一次破防不是為了孩子?作為父母,誰會真的指望孩子們的回報呢?
“今年回家過年!”為了這句話,我們不辭辛勞,努力奔跑,只為年,只為回家陪父母過年。
疫情會消失的,過年的那團煙火也總會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