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里

馮瑤

我童年時，生活在上世紀70年代的鄉村，寒潮來襲，天寒地凍，好像整個人都被罩在冰窟里，一到晚上，一家人便早早上床，鉆進薄薄的被窩里。而凍僵了的腳，好久未能暖和，特別是十只腳指頭，鉆心的痛。

如此寒冷的夜晚，我們總無法入眠。這時，母親便用精彩的故事來給我們御寒。其中一個故事，說民國期間，有一個貧寒的女婿，在身為財主的岳父大人六十大壽時沒法拿出像樣的壽禮，便挑了一擔柴火過去頂數。岳父見此大為惱火，便故意刁難他，竟然在天寒地凍的夜晚不安排床、被給他，而是命他挑著他的柴火到柴房里過夜。為了抵御嚴寒，不至于被凍僵，窮女婿只得抱著柴火，在小小的柴房里小跑取暖。半夜時分，這個沒安好心的岳父悄悄來到柴房旁，想查看一下這個窮小子凍僵了沒有。當他靠近窗戶，借助微弱的煤油燈光，看到窮小子只穿著一件破爛的薄背心，卻滿面紅光、滿身大汗地拿著另一件破衣服扇扇取涼。他大吃了一驚！他問女婿，這是怎么回事？

窮女婿想到馬上要過年了，家里缺錢少糧的，而這個無良的財主卻從不肯施以援手，便心生一計。他說，您老人家看到我這滿身大汗吧？我穿的這件背心叫“火衣”，是我家的傳家寶，寒夜穿上它，它就會“發火”。財主信以為真，并覺得這是一件難得的寶物，便馬上想據為己有。兩人經過討價還價，最終以十兩銀子成交……這是一個關聯智慧的故事，時有想起，總是會心一笑。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在江門縣五邑大學讀書，遭遇了最冷寒夜。那時，我宿舍在學生公寓的第七層（共八層），門口朝北，門前流淌著一條小河，一到夜里，寒風夾著水汽，呼呼地朝宿舍門口刮，而房門是一扇帶著數條縫隙的木門，根本無法抵擋那削尖了腦袋往里鉆的北風！學校分發的薄棉被哪里抵御得了這樣的寒冷！那時，真正體味到了寒夜漫漫的滋味。每到夜晚來臨，就害怕。后來，在學生中流行一種御寒方法，就是睡前吃一把姜絲，讓身體發熱。我連忙效仿，果然有點作用。那種姜絲切得很幼嫩，添加了糖精、味精和紅色素，吃起來倒是咸甜可口，嚼在口中，整個口腔都會變成紅色。這原是學校小賣部擺賣的一款小零食，裝在一個小小的白色塑料袋里，每袋30克。那段寒冷的日子里，小賣部的姜絲經常脫銷。姜辛辣，嚼在口腔里，吞進肚子里，都覺暖烘烘的。那些寒夜，多虧了有這小姜絲，才讓寒夜少些猙獰可怕。可是，卻因食用了過量的姜絲，全身皮膚起了一層密密麻麻、又紅又癢的濕疹。打針吃藥，治了一周，才痊愈。

后來，我在浩瀚的書海中，經常會讀到人們消磨寒夜的各種故事。而今天，現代人在寒夜里的行為取向是多元的：呼朋喚友涮火鍋、品美食、開沙龍、品藝術、開演唱會、唱歌跳舞、體育競技賽事，以及無數各懷目的的社交、生意場上的洽談等等，多款多樣，熙熙攘攘！社會的高度發展，物質的極大豐富，讓現代人在寒夜里的活動繁雜多姿，異彩紛呈。

我生活在粵西片區，對于為數不多的寒夜，因為某些物質或精神上的東西，寒夜不但沒有了以前的難熬可懼，反而變得溫馨可愛起來。

若干年前，有朋友送來一盒年份較高的新會陳皮給我泡茶喝，從此，我便迷上了它。它甘、香、醇、陳，以它兌陳普泡茶，是鼻尖與舌尖的雙重享受。特別是在寒夜里泡陳皮陳普，幾杯下肚，香味與暖意，就會像爐火一樣，把人的五臟六腑烘熱、熨帖，讓人一下子變得神清氣爽，通體舒暢……為此，家里總是藏著數瓶年份不同的新會陳皮，一來滿足日常泡茶所需，二來讓陳皮在歲月中慢慢發酵陳化。

寒夜里，把電暖爐旋開，讓一波接一波的暖氣驅走房里的寒氣之后，把收藏陳皮的瓶罐按年份高低一路擺開，先從年份短的開始，輕輕嗅，細細地感受這些或金黃（年份短）或黑褐色（年份高）的精靈所發出的令人陶醉的氣味。年份不同，氣味各異。存放時間在8年以內的陳皮，有一股刺鼻的果香味；9～20年的陳皮清香撲鼻；30年的陳皮陳香醇厚；30年以上的陳皮，有藥香味，清香而純粹，是時光厚積之下的一種修行。我不由覺得，陳皮也是有生命的精靈，它正以特有的香氣，與人、與自然界進行交流。它陳化的時間不同，它的香味所蘊含的內質和層次感也不同，就好像人一樣，一位聰慧的老者，總是給人以百科全書式的體悟；一瓶年份久遠的新會陳皮，它的香氣豐富有層次感，甘、香、醇、陳，讓人聯想到陽光、雨露、河流與森林，讓人想到歲月安然靜好、幸福祥和的可貴……

找出家中最好的普洱茶與新會陳皮勾兌在一起，滾水泡之。茶湯既出，立馬芳香四溢，茶香和著陳皮香，香滿一室，那茶色，金黃通透，如琥珀，若甘露，聞香品飲，但覺剛柔細膩，軟糯陳厚、濃郁醇香……與家人一起分享這一刻的滿足愉悅，早把今夕何夕、是否春夜寒夜忘于九霄云外。

此外，寒夜里擁被讀書，也是人生一大樂事也。寒夜，冷寂而肅殺！就算你的一顆心，處在浮躁激昂之中，這時也不由得收斂起來。內斂的心是安靜的，有一種靜止的鏡面感，能映照靈魂。在這樣的時刻，讓靈魂與大師來一場對話，便是一個很好的夜晚。

印象中，在寒夜里讀汪曾祺的《歲寒三友》是一件很應景且感覺溫暖的事。書中三個小人物，各有各的命運際遇，兩個身陷絕境，另一個把自己愛若性命（他曾說過“不到山窮水盡，不能舍此性命”）的三塊田黃石章賣掉救危……文末，三個人在寒夜里喝酒。場面溫暖，但那溫暖里，透著無法釋懷的悲涼。汪先生寫道：“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外面，正下著大雪。”

《歲寒三友》是汪曾祺先生送給人間的溫暖。寒夜讀來，只覺渾身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