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很難被說服的
——《馬克·吐溫的真面目》導讀

【閱讀導引】馬克·吐溫竟然被指控為種族主義者？如果他不是最終被證明了清白，以后人們還有機會了解這位偉大的文學家嗎？無獨有偶，2020 年6 月，電影《亂世佳人》在美國被流媒體平臺HBO Max 下架，起因是一位評論作者發(fā)文稱該電影“美化奴隸制”“涉嫌種族歧視”?！秮y世佳人》是根據(jù)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小說《飄》改編而成的，《飄》是一部取材于美國南北戰(zhàn)爭和戰(zhàn)后重建的小說，以獨特的視角描繪了美國南北戰(zhàn)爭對南方經(jīng)濟的摧毀，以及黑奴與奴隸主的戰(zhàn)后處境?？伞秮y世佳人》真的歧視黑人、美化奴隸制度了嗎？

任何藝術作品都有其獨特的歷史性和社會文化環(huán)境，是創(chuàng)作者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對特定事件的思考與詮釋。如果將“曾經(jīng)存在的歷史事實”認定為“xx 歧視”“美化xx”，從而直接將其下架、禁止發(fā)行，抹去該藝術品存在的痕跡，豈不是無法正視歷史？這絕不是人們正視錯誤的方式，反而是心虛和漠視相關工作人員努力的體現(xiàn)。歷史事件是客觀存在的，絕不能將相關作品全部一禁了之。如果一個作品刻畫了那個時代特有的偏見，人們更應該通過藝術研究歷史，以避免重蹈覆轍。我們無法改變歷史上存在過的風氣、語言，但我們可以正視歷史的必然性，推介更具有人性化的分析視角，并完善現(xiàn)在的法律制度。

人們的思維觀念不同，眼中所看到的世界就不一樣，由此帶給他們的認知也就千差萬別。美國心理學家喬治·凱利提出過“個人構念論”的觀點。他認為，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知道的種種理論、認知來預測周圍的世界、人際環(huán)境等。并且，這些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和從判斷中得出的理論，會指引我們對現(xiàn)在觀察到的行為做標記。因此，人和人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堅信自己觀點的人也很難被其他人說服。需要注意的是，除了要避免這種對藝術的極端化批評，我們更要警惕一些人，他們打著藝術和正義的幌子，試圖通過一刀切的手段來抹去他們不喜歡的作品。盡管我們無法避免這樣的人的存在，但我們可以拒絕極端化，維護一個允許自由爭論的公共空間，保護多元化的人類精神世界。

【作者簡介】林達為丁宏富、李曉琳合用的筆名。他們現(xiàn)居美國。作品有“近距離看美國”系列《歷史深處的憂慮》《總統(tǒng)是靠不住的》《我也有一個夢想》，以及《帶一本書去巴黎》。譯著有《漢娜的手提箱》《克拉拉的戰(zhàn)爭》《蓋比櫥柜的秘密》等。

【附文】

馬克·吐溫的真面目

林達

從小就熟悉馬克·吐溫，喜歡讀他的作品?？墒?，我有點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開始讀的。其實讀他的書，對我只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偶然事件。

美國的孩子都能講出自己是在哪年讀了哪個作家的作品。他們課堂上有文學史的學習，從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到現(xiàn)代文學。一個年級一個年級讀下來，孩子們的知識結構很完整。

文學課本和參考書目，都是文學史的學者在做，也在不斷更新。運作卻是市場化的，他們之間有激烈的競爭。上市教材有好多套，老資格的文學教師，挑書時一個個目光犀利。老是落選的教材，就被淘汰了。

20 世紀中葉，新思潮在美國逐步興起，自60 年代開始猛烈地沖擊傳統(tǒng)。雖然對制度和觀念的挑戰(zhàn)始終存在，這套老的教育觀卻紋絲不動。可見美國是個很保守的國家。

如何教孩子，美國學?？孔约耗弥饕?，和政府無關。有個別學校就宣布說，不能讓孩子讀馬克·吐溫了。理由是，馬克·吐溫是種族主義者。最典型的例子，是我也讀過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不服氣嗎？證據(jù)確鑿。

書中的一個場景是，雪莉姨媽聽到一艘蒸汽船爆炸的消息：

“乖乖！傷著人了嗎？”

“沒有，太太，”有人回應，“就死了個黑人。”

“哦，還算運氣，因為有時候這種事故真會傷著人呢。”

一場爭論開始了。

一方說，你看，在馬克·吐溫的眼睛里，黑人根本不算人。

另一方說，你看到哪里去了？恰恰相反，這本書描寫的是南方奴隸制的時代。馬克·吐溫通過文學手法，生動地描寫了一些過著好日子的上層白人，對黑人的生命境遇是如何冷漠。作品表達了對黑人的同情，也在喚起人們的良知。

一方馬上又說，馬克·吐溫在書中使用對黑人的貶稱“nigger”。在這本書里，這個貶稱隨處可以看到。這不是種族主義是什么！

“nigger”這個詞在中文里常被譯作“黑鬼”。“nigger”無疑是一個貶稱，隨著美國社會對種族主義的清除，這個兩百多年前的常用詞，到今天，變得只有一些黑人自己還在公開使用。

可是，能不能處處譯作“黑鬼”，我有點懷疑。詞語是很微妙的東西，不同時代，不同人，在不同的場合，傳達的意味并不相同。

一百五十年前的南方，白人提到黑人，黑人稱呼自己，都普遍使用這個詞?，F(xiàn)在，這個詞在公開場合完全消失，人們對種族議題變得敏感。所以，人們今天對這個詞的感受，肯定和一兩百年前是不一樣的。

另一方于是辯解說，那寫的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南方啊。這樣一本書，如果看不到“nigger”這個詞，書的真實性才有問題。

他們進一步認為，書的主題是呼喚自由。馬克·吐溫寫了一個黑人奴隸，他冒著生命危險，只是為了贏得自由、與家人團聚。他筆下的白人男孩成了黑人逃奴的朋友，還幫助他逃亡。

這個黑人的尊嚴和教養(yǎng)，使得這個白人孩子從此相信，奴隸制度并非理所當然。故事展現(xiàn)了孩子內心的掙扎。在緊要關頭，小孩決定，哪怕自己將來要下地獄被火焰燒烤，也不能出賣黑人朋友。

寫慣了諷刺幽默的馬克·吐溫，在描寫這個逃奴時，筆調變得嚴肅沉穩(wěn)，黑人逃奴充滿勇氣而且高貴，成為整本書的道德中心。為了自己的白人小朋友，他的生命和自由都承受了極大風險。

持以上看法的也有不少是黑人，其中包括美國著名黑人作家艾利森。他認為，馬克·吐溫將這位黑奴的“自尊和能力”融入了整本小說中。

可是辯論之后，誰也沒有說服誰，雙方仍然固執(zhí)己見。

于是撇開書本，人們開始研究，馬克·吐溫在生活中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是種族主義者，還是有人道關懷的人？

除了公開發(fā)表的三十多本小說和散文集、通信集等等，人們查看了馬克·吐溫所有的信件、日記等私人記錄。在馬克·吐溫的時代，小說、戲劇和歌曲中，充斥了對黑人粗俗的嘲諷和貶損?？墒侨藗儼l(fā)現(xiàn)，生活在那個時代的馬克·吐溫，在私人文字中，幾乎沒有對黑人的不恭，而相反的證據(jù)卻比比皆是。

例如馬克·吐溫寫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不同的膚色，可我的看法是，人的心靈是相同的。”他還寫道：“幾乎所有的黑色和棕色的肌膚都是美麗的，而白色皮膚很少如此美麗?！?/p>

很久以后，人們又發(fā)掘出新材料。那是在《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出版的1884 年，馬克·吐溫給耶魯大學法學院的系主任，寫了一封私人信件。當時，法學院招收了第一批黑人學生。在信中馬克·吐溫提出，他要私人資助一名黑人學生。

他寫道：“假如我資助了一個尋求陌生人幫助的白人學生，我不見得就感覺興奮，可是資助一個黑人學生會令我有如此感受。他們曾被置于非人狀態(tài)，那不是他們的羞恥，而是我們的羞恥。我們應該為此支付代價。”

馬克·吐溫為黑人學生麥克昆支付了在耶魯求學期間的全部食宿費用。畢業(yè)后，麥克昆成為巴爾的摩市的名律師，他還是全美有色人種協(xié)會在當?shù)氐念I袖。1917 年，他挑戰(zhàn)這個城市居住區(qū)的種族隔離，獲得成功。在馬克·吐溫的余生中，他們始終保持了深厚的友誼。

麥克昆并不是馬克·吐溫資助的唯一黑人。他至少還幫助了另一名黑人藝術家，使他完成了去歐洲求學的心愿。

對馬克·吐溫來說，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沒有想到要張揚。因此，直到一個世紀之后，這些故事才浮出水面。1985 年，《紐約時報》公布了馬克·吐溫資助黑人學生的全部細節(jié)材料。

說實話，如此“政治審查”，對一個作家來說，已經(jīng)過于苛嚴?？墒牵@樣的研究和發(fā)現(xiàn)，仍然沒能給這場漫長的爭論畫上句號。迄今為止，爭論仍在進行中。

這使我想起人們常常提到的一句話：人是很難被說服的。因此，不要以為通過“擺事實，講道理”，通過說服，就能夠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分歧。

可是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容許持有不同意見的雙方，充分地表達，也容許他們保留自己的意見。在公開爭論的過程中，像我這樣的旁觀者，也就有機會全面了解一個有爭議的公眾人物、一個事件、一個地方、一段歷史的全面真相。

設想一下，如果只準單方面表述，如果斷章取義就下定論，如果下了定論就要“一棍子打死”，那么，就算是如馬克·吐溫這樣的大作家，也只能一個個像老舍一樣去投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