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迅
20多年前,一次賣蔥的經歷讓我至今難忘。大蔥的辛辣和甘甜,集市的寒冷與家里的溫暖,人性的自私與慷慨,都沉淀下來,化為我內心的充實和人生的財富。
1989年,我上大三,妹妹也考上了大學,僅靠種地維持生計的家庭陷于困境。于是,“文不經商,仕不理財”的父親不再堅守自己的人生信條,在寒假里與本村人合伙從蔬菜之鄉—壽光運回一卡車大蔥,碼滿了院子。
“小鬼精,不敢販大蔥!”已是90歲高齡的奶奶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嘟囔著。
父親不以為然,他的賬算得很簡單,也很樂觀:到壽光批發是一塊錢十斤,周圍集上是一塊錢五斤,怎么還不掙一半?
第一個集,我和父親早早地吃了飯,套上牛,拉上滿滿一地排車大蔥,信心十足地上路了。
到了集上,人已經熙熙攘攘,我們只好在集頭找個位置擺攤。一問別人才知道,為了占個好位置,賣菜的很早就來了。
以后,天不亮我就起床,喝一碗泡好的炒面,然后用面包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戴上“手悶子”,頂著呼嘯的寒風,騎上自行車,穿過尚在沉睡的村莊,向遠方的集市急馳而去。
集上,只有零零星星幾個占攤位的人。因為大多數的集市我并不熟悉,去了就低頭尋找路兩邊有干菜葉子的地方,判斷應該是菜市,把自行車橫著支下。臘月的清晨寒氣逼人,盡管自己穿得厚,也很快就凍透了,便使勁跺著腳,來回走動著取暖。
太陽出來的時候,父親就趕著地排車來了。我們七手八腳地卸下蔥,開始了一上午的買賣。
我和父親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一看賣不動就著急,往往賤賣,從一塊錢五斤到六斤,甚至七斤。別人賣菜平秤就可以,我們總再多扔上一棵。別人都不準挑,大小一起拿,我們是隨便選,最后往往剩下些小蔥無人問津。村里的人到家里拿三棵二棵當蔥花,父母也從不要錢。再就是大蔥這東西,根上的土和葉子掉得厲害,折秤,這就是為什么奶奶要說那句話了。后來為了加快進度,讓我妹妹也出來了。三人分成兩撥,我和妹妹在集上擺攤,父親騎自行車進村下鄉。
因為父親在當地有點小名氣,我和妹妹又先后考上了大學,知道我們的人就很多。一次,我們和鄰村的一個菜販子挨攤,他初中沒畢業就在集上混,以擅耍秤桿而聞名于市。他見我和妹妹捆蔥時笨手笨腳的樣子,拿著秤在一旁斜眼訕笑,后來見人就自豪地說:“上大學有什么用,賣菜還不如我!”一時間,大學生在集上賣蔥傳遍了四里八鄉。
一天清晨,我到離家十里的闞家鎮駐地占了地方。那天也奇怪了,七等八盼,卻總也不見父親。眼看太陽一竿子高了,集上的人已經比較擁擠,才瞅見對農活并不熟練的父親牽著老牛慌里慌張地在人群中穿行,一不小心,地排車把一輛自行車的后輪碰彎了。那人拉住牛韁繩不讓走,父親好說歹說,先把蔥卸下,然后和那人一起去修自行車。
過了一會兒,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修車要十塊錢,待會兒他過來要,你賣了蔥給他吧,我下鄉去賣。”
“十塊錢?太訛人了吧,他那輛破車子能值多少錢!”我有些急眼。
父親沒有作聲。
我知道,雖然父親個子很高,一肚子文化,膽子卻很小,用母親的話說“掉下個樹葉怕打破頭”,便不再作聲,把蔥裝進馱簍,抬到自行車上,看著父親低著頭默默地走了。
那天上午的生意出奇得不好,半天也沒賣幾元錢。那人還時不時地過來瞅上一眼,似乎怕我們跑了。
“跑?”我心中忽然出現了這個念頭。看這架勢,一上午也掙不了十塊錢,不是給他白忙活嗎?一番猶豫,我決定生平第一次昧著良心做事。我看準了身后是一個牲口市,穿過去就是集頭。等他又過來剛一瞅完,我囑咐妹妹守著攤,自己先把牛牽到集頭拴下,找了個熟人照望著。回來和妹妹急忙把蔥裝到車上拖過去,套上牛,只幾分鐘,我們已經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人做虧心事,早晚遭報應,但我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離開闞家有二里路,我剛放下心來,突然,地排車轱轆撞上了一塊大石頭,右邊隨即高高地翹了起來,造成車廂和底盤脫節,老牛被壓在了地上。
正當我束手無策時,過來幾個趕集的人,大家趕忙上前七手八腳地解開牛,卸下蔥,扶正車……
到了家,天近晌午。因為上午沒賣著錢,我讓母親抓緊喂牲口,和妹妹一人泡了一碗炒面。吃完后,我們隨即趕著車南下了。
南面六里地是一個大村,但只有不寬的生產路連接。中午,路面的冰已經融化,一片泥濘。離公路還有一里多的距離,老牛立住四蹄,死活不邁步了。我知道牛并不善于長途跋涉,今天連續走了二十多里路,肯定累了。我摟了摟老牛的脖子,把它解開,讓妹妹牽著。我自己連拉帶拽,好容易把地排車弄到公路上。
“賣大蔥了—壽光大蔥!”一進村,我就扯開嗓門吆喝。
很快就聚了一堆婦女,其中一個還是我的遠房姑,但開始我并不認識。這個姑倒很熱情,在一旁幫著說好話。于是,婦女們也不挑揀,你三斤,她五斤,一車蔥很快就賣了個差不多。
十幾天的工夫,跑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錢呢?掙了大概沒多少。但這次賣蔥的經歷,卻成了我人生的一筆寶貴財富。無論走到哪里,不再怕道路坎坷,不再懼暑熱寒冷。
寫到這里,意猶未盡,再來他一嗓子:“賣大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