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晨輝
”

我之前就聽說過“Gap Year”在國外很流行,有些國外的學生在升學或者畢業之后,并不著急開始新階段的學習,或是踏入社會、投入工作,而是選擇暫時停頓下來,用大概一年或更長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據我所知,大家“Gap Year”過得也是五花八門,有人選擇異國旅行開闊視野、體驗別樣生活,有人會去做志愿者,幫扶弱小、奉獻愛心,還有人會做些以后可能從事的工作,提前適應社會……
如果是我……
想到這,我忽然很想真的擁有一次這樣的、從既定軌道跳脫出來的機會,去做一件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事。腦海中,我們學校研究生支教團前往云南支教的畫面漸漸浮現,背景音是一首詩: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魯老師,可以麻煩你幫我去查一下女生宿舍嗎?這邊剛開學,我有點忙不開。”
“咚咚咚”,女孩們的嬉笑打鬧聲戛然而止。我推開門,昏暗的房間里,一個個好奇的小腦袋探出來。
“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班主任讓我來查宿舍。”她們松了口氣,臉上露出害羞的紅暈,似乎心底也涌上一股激動和竊喜。我微笑著打量著每個孩子,可能是緊張的緣故,她們直挺挺地站著,小手卻扣成了一坨麻花。
角落里一個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雙手斜撐著靠在床上,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臉龐側過來打量著我,透出一絲不屑,紫色的寬松衛衣似乎已經在向我暗示她的不羈。
這是我和梅花的第一次相遇。在我和她眼里,對方都只是普通的人。
“別講話了啊!你煩不煩!”雄獅般暴躁的怒吼從教室后排的座位上傳來——梅花又被惹怒了。我已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在秩序井然的課堂上突然聽到這樣的怒吼,有時她甚至會用利器劃傷自己,來表達難以宣泄的情緒。這樣的事情并不是僅僅發生在我的課堂上,碰到盛怒之下的她,老師們或將她請出教室或是嚴厲地批評一番,直到她可以安靜下來。此刻,我望向她,仿佛在用眼睛說:“我理解你心里有事,可是我在上課哦。”她看懂了,捂著臉害羞地低下頭。那節課,我再也沒有聽到梅花的怒吼。
記得一次布置作文,梅花說:“老師,這題目我不會寫。”
“那你會寫什么?”
“我什么都不會寫。”
孩子總有自己感興趣的事,不如就從自己感興趣的事開始做起。“你平時喜歡什么?”
“刷快手,有時也看看電影吧。”
“電影!”我似乎抓住了一線希望,“都看過什么電影?”
“嗯…最近看了《美人魚》,我感覺特別搞笑……”梅花頓時打開了話匣子,嘰嘰喳喳地在我身邊嘟噥著這電影帶給她的歡樂。
反復商量下,她決定寫一篇電影《美人魚》的觀后感,不限字數。結果這個初一的孩子不論哪節課都趴著寫作文,寫了整整5頁紙,文中有細節,有比喻,也有對美人魚的同理心,完全超越了當地初一學生作文的平均水平。我當眾表揚了她對待作業的認真,她卻說:“老師你不要夸我,我什么都不行……”


那天晚上,她跑到我宿舍聊天,和我說從未有老師這么夸她。“其實我小的時候特別喜歡學數學,但后來新來了一個老師,她整天罵我們,我就再也不想學數學了。”梅花的媽媽在十幾歲時就生下了她,去外省打工后便一去不返,丟下了她和爸爸。“爸爸一直覺得我是負擔,他從來沒有夸過我,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錯的,甚至有一次他喝醉酒直接把摩托車鑰匙摔在了我的臉上,把我眼角打出了血。”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那一刻,我心如刀絞。
那次交談后,梅花每天下課了就好像粘在我身上一樣,連班主任都說:“她在這個學校只聽你的話。”后來,她背會并默寫了初中上冊語文書中所有的古詩,語文作業一次都沒有落下。
《正面管教》中提到孩子有兩大需求,歸屬感和被認可的自我價值。當孩子的需求無法被滿足時,則會出現以下幾種表現,引起注意、權力斗爭、報復心理和自我放逐。前兩種行為的目的是反映自己的需求,而后兩種則是孩子在覺得自己的需求永遠不會被滿足時,呈現的一種失望的自毀。
新的周一,梅花的座位上空空的。“她爸爸說沒錢了,不讓她來讀書了,我也很著急啊!”班主任說。那天開始,我幾乎每天都在問她什么時候來讀書。下周,下下周,下個月……她不在的這段時間里,班里的課程進展順利,但我心里總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離孩子們的期末考試還有一周時間了,我的支教時光也進入了倒計時。一天,她突然給我發消息:“老師,我下周來考試。你放心吧,你走之前我一定去看你。”
期末考來了,她如約坐在班里,又欣喜地跑跳著到我身旁。我抱緊她,捋著她的頭發,聞到了她身上因為生病打針而散發出來的藥味,她的手臂上又多了幾道劃痕,手指上新添了一些奇怪的圖案……未見面的日子里,我不知她又經歷了什么。夜自習時,孩子們坐在班里復習,突然,我聽到了教室后傳來的抽泣聲——是梅花。我走到她身邊,望向她的一剎那,她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掉了下來。“她在求救!”——這念頭突然從心里閃現,我迅速帶她走出教室。
“老師,我不想在學校里待著,更不想在家里待著,反正也沒有人會在乎我。”
“我還記得小時候奶奶帶著我走在田邊,我唱啊跳啊,那時候多開心啊……”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出生,為什么這么不討人喜歡。”
“我想出去打工,我想去找媽媽。”
“老師,你能不能不要走啊?”
那一刻,千言萬語在嘴邊,可心里像堵了塊石頭,我一句話都說不出。我只是緊緊地抱著她,緊緊地抱著……
一轉眼,離開支教地已經半年了。14小時的大巴、初春的木棉花和鮮艷的民族服,一切都像一場夢。現在,我仍時常想起梅花。斷斷續續地,我們保持著聯系,有時是梅花對煩悶的傾訴,有時是她對大城市的向往與憧憬,每逢節日我都會收到她的祝福短信。
是喜悅,也是擔憂,我走以后,有人會去努力讀懂這枝怒吼的梅花嗎?
如果真的設置“間隔年”,我想回到高黎貢山下的民族中學,看看梅花,看看那群可愛的孩子,繼續教他們讀有意思的書,做快樂的人,過積極的生活。
我想和孩子們一起讀《達·芬奇傳》,探究啄木鳥的舌頭到底是什么結構,帶他們領略原來“好奇心”是人類追求未知的最大動力;讀《親密關系》,探討應該如何對待我們愛的和愛我們的人,避免因為愛而互相傷害;讀《活出生命的意義》,體會維克多·弗蘭克如何在逆境中堅持不懈,追求人生信仰……
我想告訴孩子們,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選擇我們的出身,但我們可以選擇如何過好自己的一生;我想告訴孩子們,學習本身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好奇心和學習能力是我們活出精彩生命的“金鑰匙”,是值得你我一生追求的品德;我還想告訴他們,每個人在年幼時都會遭受或多或少的痛苦,但是,不要怨恨,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花一生去接納、去療愈,以及學會如何愛與被愛。
我若能帶梅花和這個班的孩子直到畢業,我便知足。
責任編輯:馬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