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鄭少雄在路上走著,他剛剛給女朋友訂了外賣,還打電話約她一起吃午飯。不過,這之前,他要先回宿舍取點東西。他的女朋友叫蔡雪麗(音譯,英文名Shirley Cai),和鄭少雄一樣來自中國,她在芝加哥大學讀政治學。過去半個小時了,微信里蹦出一則消息說,附近發生槍擊案,一名24歲的男性遭到槍擊。蔡雪麗心里忽然慌了起來,“我知道,可能是他”。
死亡
2021年11月9日下午,剛滿18歲的奧爾頓·斯潘開著車在街頭游蕩。他開進芝加哥大學的范圍內。車子是偷來的,身上帶著槍。奧爾頓·斯潘看到了獨自走在路上的鄭少雄,當即停車,拿槍,向著他走去。
生活在芝加哥,人們總是會比較謹慎。芝大研究生只能住在校外,很多中國去的留學生為了安全,就盡量靠近學校。鄭少雄租住的公寓與學校只有一街之隔。他平時也經常通過手機關注附近的刑事案件情況。沒想到,他已經很小心了,持槍搶劫這樣的事情還是發生在他身上。
據警方描述,下午接近2點,斯潘身著黑色連帽運動衫,戴著口罩,與另兩人同乘一輛黑色福特野馬汽車。從車里出來后,他接近鄭少雄。整個過程十分短暫,并未有過多糾纏,嫌疑人就朝鄭少雄的胸口開了一槍。
“鄭學長遇害時,我正好經過案發現場。”芝加哥大學人文專業在讀碩士生清茗說,11月9日下午1點50左右,他下課后正往家走。經過54街路口時,迎面開來一輛救護車。他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胸口涌著血,地上也有一大攤,旁邊有路人在作心肺復蘇之類的幫助。
蔡雪麗接到消息后,讓朋友開車載著她趕到芝加哥大學醫學中心急診室,但一切已經結束了。醫生告訴她,剛剛打算和她吃飯的男朋友,沒有挺過來。
據芝加哥警方披露的信息,后來,奧爾頓·斯潘把搶走的鄭少雄的筆記本電腦以及手機,賣了100美元。“這100美元的代價,是一條生命和一個家庭的悲劇。”清茗說,這是2021年發生的第三起芝大學生遭槍擊案件。一月份,中國留學生范軼然在公寓停車場車內中槍。
恐懼
恐懼的氛圍開始蔓延。清茗每天都接到父母的電話和微信。“他們很害怕哪天接到領館電話,說我不在了。”清茗說,槍擊案剛發生之后的那段時間,芝大的中國學生都處于特別緊張的狀態,有住在53街的同學都不敢來上課。而且,一些人對將來要不要繼續在這里讀書產生了很多疑慮。
傳統意義上,芝加哥北區、毗鄰密歇根湖的狹長地帶,以及芝大師生所在的海德公園社區(50-60街之間),被認為是相對安全的區域。而很近的“60街以南”,以及海德公園社區以外的芝加哥南區,很早就被貼上“危險”的標簽。剛來芝大的同學常會被提醒要遵守“安全區法則”,要時常查看“Citizen”等報告惡性事件的App。盡量不要天黑后出門,不要獨自走路或者乘坐公共交通,在路上要時刻警惕。
鄭少雄遭到槍殺后,中國留學生們意識到,這個法則已經失效了。所謂的安全分界線,被打破了。
11月9日下午,很多學生收到了學校郵件,知道了鄭少雄遇害的消息。鄭少雄遇害帶來的沖擊與傷痛、槍擊案與死亡陰影,讓曾經被動接受的中國留學生情緒變得激動起來。一位留學生提議,大家應該組織起來表達自己的訴求。
“之前,留學生在美國的政治參與度其實并不高”,芝加哥大學電影與媒體研究系和東亞研究系聯合博士項目博士生林楓說,鄭少雄的死亡,仿佛成了一劑催化劑,中國留學生決定站出來發聲。
芝加哥大學的留學生表現出很高的效率——事發當夜凌晨2點左右,志愿者已經草擬了一個行動方案出來。這次集會游行有一個專門的網頁,負責這項工作的留學生在4個小時內就完成了第一版,而且還專門去購買了一個域名,改成一個更容易傳播的名字——“We want safety(我們想要安全)”。接下來,他們又聯系校警,確定集會地點;聯系學校方面,為中國留學生提供心理咨詢服務。
活動的組織者之一家修說,在鄭少雄去世后的幾天里,從人們自發幫忙,到變成二三十個核心組織者協同分工,“最后我們真的磕磕絆絆地把這個事情辦成了”。
集會
一條條標語以憤怒的姿態闖入人們眼睛里。
當地時間11月16日11點50分左右,領頭的學生呼吁大家領取標語。
按最初的統計,可能有200多人參與這場集會,可實際到場人數達到了400多。
12點整,集會正式開始,兩位學生主持人先闡述了這場集會發起的原因,對于參與者的提示和要求,并列出集會的核心訴求——延長晚上網約車接送的時段,增加校車班次并擴大接送點;希望創建校園內犯罪事件即時警告系統,同時要求校方每年舉辦學生安全培訓,給學生提供完善的生命保險;希望學生離校后一段時間內,繼續提供有效保障措施;呼吁校方針對校警系統進行問責與檢討。
之前,芝大也有一些針對校園安全的措施。一位統計系的博士生告訴記者,入夜之后,基本每個街區都會安排一個警察,每幾十米就有一個燈柱報警器,可以直通校警。晚上6點之后,平均每15分鐘有一班校車,可以避免學生走夜路。如果有校車不覆蓋的地方,可以打電話給安保處,校方會派警車護送學生到家。可不斷發生的槍擊案,讓人們意識到,這些遠遠不夠。
蔡雪麗也參加了集會,在現場,她努力保持冷靜。政治學專業的她,明白芝加哥的問題在哪里,可多年過去,很多問題一直未變,直到鄭少雄成為一個新的受害者。
弗洛伊德事件發生后,美國社會普遍對警察系統非常不信任,不像在中國國內,人民警察會給公眾帶來強烈的安全感。于是,關于行動的方向,留學生群體中出現了分歧。游行前一晚,他們還在爭論集會訴求方面的事情,有非常多不同的聲音,左派的、右派的,支持增加警力,要求對槍支問題發聲等。直到集會開始,都未能完全達成統一。
分歧
游行進行時,一個女孩拿著一塊寫著標語的板子,獨自一人站在離那群學生稍遠的地方。她的標語是“停止槍支暴力”。這個女孩叫林楓。
“這次集會,讓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去政治化的傾向。”林楓說,雖然邁出了集會這一步,但很多人依然不太想過于牽涉政治議題,“一些組織者的解釋是,這是鄭同學家人的愿望”。
這次集會游行中,有一個獨特現象:這些中國留學生和華人聚集到一起,是為了鄭少雄,但現場卻沒有與他有關的任何痕跡——他的名字沒有出現在標語里,他的照片也沒有出現在現場。
林楓尊重家屬意愿,但她也有自己的堅持。“集會本身作為一種參與形式,就已經具有強烈的政治性,與其努力地規避‘政治性,不如去思考如何通過參與來塑造更好的政治。”林楓說。
分歧不只在于是否要表達政治觀點,還涉及到很多具體措施。
據鄭少雄的同系同學雨亭介紹,在校園安全的長期路線上,芝大一直有左右之爭。這一次,中國留學生也受到了影響。右翼老師和學生主張給學校“建墻”,增加校警數量、擴大巡邏范圍,裝攝像頭;左翼師生則認為,建墻沒有用,不能根本解決問題,芝大應該擁抱周圍社區,一起改善南部社區。
問題很復雜,不是一次游行就能解決的。林楓在游行后告訴記者,背后根深蒂固的問題與芝大對于南部社區多年來的漠不關心和隔離措施有關,與種族議題和全球化有關,也與美國的槍支暴力有關。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清茗、林楓、雨亭為化名)
(摘自《看天下》李慧琪、邢雨瑩)B299CC56-421D-46F1-9612-AC469A46361A